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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中的鬼话人情

2017-11-13孙俊杰张学军

小说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鬼魂莫言现实

孙俊杰 张学军

莫言小说中的鬼话人情

孙俊杰 张学军

莫言的小说充满了鬼魅之气,阴暗、怪诞、诡异、鬼影幢幢。如《酒国》,以红烧婴儿为美味、弥漫着酒气、使人精神沉沦情欲疯狂的酒国无异于一个阴风习习的人间鬼国,《挂像》中阴森森的邪风、浑身哆嗦的纸人、人物打着灯笼寻找歪脚印、来回呼唤儿子亡魂的怪诞意象和行径营造出恐惧、鬼气森森的乡村除夕之夜,《师傅越来越幽默》中神秘的中年男女莫名的消失。这些小说虽然并未出现鬼的具体形象,却极力渲染了气氛的恐怖和神秘,强化了人物对危险、对神秘和未知本能的恐惧或敬畏的心理。以鬼魅故事的形式出现于小说中的更是不计其数。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人民热衷于讲鬼故事,丰富多彩、奇思异想、放诞无羁的鬼故事成为压抑年代下精神自由的替代物和释放口。大量穿行于莫言小说中的狐狸、老猫、青蛙等自然生物在魔幻的氛围下同样带给小说诡异之气。此外,莫言还创作了大量 “鬼魂”现身的作品,如《战友重逢》《食草家族》《生死疲劳》《我们的七叔》《奇遇》《白棉花》《司令的女人》以及《拇指铐》等等,“鬼魂”在其中作为一种形象具体实在,煞有其事。它们大都产生于1980年代中期到新世纪初,既承传了传统鬼话小说的艺术经验,又在时代文化的共性中具有莫言的个人创造。

鬼话是中国文学的一大传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道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从《列异传》《搜神记》一直到集大成的《太平广记》,从“雅爱搜神,喜人谈鬼”而创作的《聊斋志异》,到“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的《阅微草堂笔记》,魏晋以降,文人的志怪小说中大都有记鬼述魅之作。它们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即使在“去魅”的现代时期,鬼魅的暗影依然附身于文学叙事之中。徐訏的《离魂》《歌乐山的笑容》等小说都称得上是现代聊斋,书写人、鬼相遇的故事,在怪诞的氛围中散发着情感的凄美,在美的幽灵中对照着现世的冷酷。但与传统鬼话小说有所不同,在科学、理性的烛照下,“中国现代文学鬼文化的存在方式产生了极大的转变。鬼文化由古代文学的行为、心理的全面显在,转变为现代文学的主要是以精神、文化的潜在,它融入、整合到新的文化机制,是依赖于它独特的具备‘现代性’因素的思维方式和美学情趣。在现代作家眼里,鬼文化由古代神秘文化一种荒诞不经、不可理喻的仪式行为、心理现象嬗变为可能只具备审美意义的民俗活动、艺术思维和哲理沉思。”对鬼文化的这种认识转变作为现代文化的一部分自然延续在当代作家的写作之中。当代作家更是表现出对鬼文化的迷恋,新时期中期方方的《风景》、刘树纲的《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都通过鬼魂的超常视角对人性进行X 光般的剖析和叩问,传统中国神魔玄怪的想象已在20 世纪末卷土重来。作家们继承了六朝志怪、《聊斋》的传统,故事新编,发展成新时代的志异志怪叙述。残雪、韩少功、苏童、贾平凹、余华等等,都曾在小说中搬神弄鬼。不仅如此,鬼话小说在20 世纪末的卷土重来,更被赋予了另一层新的文化意义,即“对抗、消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叙述成规,以及其所推重的正气、崇高、雄浑的革命美学。”它也以变形、夸张、荒诞、怪异、奇幻的风格为当代作家提供了有异于现代时期“现代性”也可说是另一面孔“现代性”的思维方式与美学趣味,从而多向度地“探勘历史废墟,记忆迷宫”。在当代鬼话小说写作中,莫言无疑是极为突出的一个。

莫言鬼话小说的叙事模式是多种多样的。《战友重逢》记叙从部队回乡探亲的“我”因桥面被河水淹没受阻,被战友召唤爬到树上去聊天,却发现战友是早已在自卫还击战中牺牲的钱英豪,距今已经十三年了。在对话时“我”也发现了河水中漂过的自己被淹死的肉身,只是意识还停留于当下的阳世,未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死亡。事实上,整篇小说都是鬼魂的讲述,所谓的战友重逢,只是战友“新鬼”与“旧鬼”的叙语。《食草家族》以“梦”绾结起既有联系又各自独立的六个故事,其中《生蹼的祖先们》和《复仇记》中的“我”能够自由地穿梭于历史、现实、梦境、生与死之间。这些小说的叙事者兼事件参与者“我”,都有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而在这样的转换中,模糊了生与死的边界。以六道轮回结构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开端即以西门闹的鬼魂“受酷刑喊冤阎罗殿”的情节,开启了世间轮回的命运。《我们的七叔》和《奇遇》则是人与鬼交接的故事,是真正的“白日见鬼”的故事。《我们的七叔》讲述了七叔生前经历和死后的情景,其中有“我”与七叔鬼魂相见的几次奇异场景。死去的七叔如活着时一样地做事,和七婶和“我”进行对话,当“我”突然惊觉知是一场梦,却又得知七叔确已在车祸中身亡,似真似幻,似梦非梦的氛围极具荒诞色彩。在“我”回乡处理此事的路上,七叔的魂魄又向“我”交待家中存折一事。故事结尾处又有七叔的魂魄邀“我”进入坟墓作客以及赠“我”桑葚之类的异事。而《奇遇》则是回乡探亲的“我”路遇邻居赵三大爷,三大爷记挂欠“我父亲”的五元钱,交“我”烟袋嘴相抵,当“我”将烟袋嘴交给父亲,才知三大爷大前天就已经死了。《白棉花》和《司令的女人》运用了厉鬼复仇的情节模式。《白棉花》中美丽勇敢、敢做敢当的方碧玉自杀于清花机事件后,曾爆料她的孙禾斗和“铁锤子”都见到了化为厉鬼、满脸鲜血的方碧玉前来向他们复仇。《司令的女人》书写知青上山下乡及返城那段历史中知青的命运。在小说结尾,吴巴详细描述司令杀死小唐的经过,范小鬼质疑吴巴才是真凶,这时,突然出现了使人惊惧的场面:暗夜里,狗吠窗摇,一个熟悉的女声在窗外响起,身影投射在窗纸上。吴巴极其惊恐失色之下的告饶显示出吴巴杀死小唐诬陷司令的真相。《拇指铐》是一篇色调阴暗的短篇小说,它没有采用莫言惯用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而用全知的视角讲述小男孩阿义为母买药却被陌生的男女铐在大树上,最终无助死去化鬼的悲惨故事。

这些鬼话小说的写作体现着莫言文化的自觉,就像他多次明确表达的自己对蒲松龄“祖师爷”笔墨的继承。蒲松龄收集奇闻异事成就《聊斋志异》,莫言得天独厚的生活背景也为他的鬼话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源泉,来自父老乡亲讲述的众多奇幻鬼魅故事滋养了、缤纷了莫言漫长的乡村生活,也成为他借此窥视和理解民间社会一个独特的窗口。对此一点,阿城就曾不无羡慕地说过:“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的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如果说鲁迅的《故事新编》采用古今杂糅的艺术手法,“他的目的是要在古今相通之中,以现代照亮古代,更有力地揭示古代人与事中某些被掩盖了的真相。”莫言的鬼话小说则在人鬼杂糅的写作中,充分利用鬼言鬼语超脱于现实之上的自由,使小说呈现着犹如游戏的、无拘无束的生命状态,以游戏和荒诞的笔法表现出莫言对民间生命形态的理解以及对现实荒诞、人性批判,历史混沌等现代性命题的思想透视和生命体验。

《说文解字》释“鬼”:“人所归为鬼。”鬼被认为是每个人死后的必然形态和必然命运,是另一种生命存在的开始,鬼世界对人的巨大诱惑力从另一方面彰显的便是人自身对生的关注和对人类生命奥秘的探寻,更因这一世界的无法验证性和神秘性,人只能根据现世来想象往生,鬼世界也自然地成为人世界一种或理想或写实的镜像反映。因此,众多鬼话小说中“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鬼亦同人一样,具七情六欲,人性人情,《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魅即具有社会人的各种性格特征。以鬼鉴人,以鬼域映现世,成为从古至今鬼话小说的普遍艺术特色。莫言的鬼话小说也自然地存在着人/鬼的对照,承载着他对人性和现实世界的认识与思考。

莫言鬼话小说中的鬼大都也与现世的人异质而同构,具有浓浓的世俗性,人情味。它们通常是“我”的亲人、朋友、战友、相识的人或者就是“我”自己,保持着作为“人”时的性格特征、精神品质,在行为方式上也与生前并无二致。已经去世却依然不忘欠款以烟嘴偿还的三大爷,体现着普通人民身上可贵的讲究信义的美好品质。《我们的七叔》再现了一个勤恳、认真、既执拗又心地善良的七叔的形象,在他对淮海战役纪念章近乎偏执的态度中,有着对革命神圣性的维护和对那段经历的珍藏与自豪。七叔人死犹生,对烟酒的嗜好、对过去革命经历的偏执又善良的本性一如从前,当他在院子里修车,仍心心念念着那段英雄的历史,与七婶的对话在意见相左、因一件棉衣低声抱怨之中充满了浓浓的家常味。《战友重逢》在钱英豪英魂的讲述中,给我们呈现了普通战士在冥国的生活情景,他们的生活、学习、娱乐都一如生前,依然保持着生前的军容军纪,关心国事,与活着的亲人心息相通。他们也会为才能未及施展就死去而抱恨,对世事的变迁也有不能理解之处,对自己为祖国的献身行为却始终无怨无悔。面对钱英豪之父感天动地的爱子之情,英魂们由护卫军纪的阻挠到人性的理解、暗中的相助,而钱英豪既有人子对老父难舍的爱,更有对战斗的集体念之系之的真情。这些小说在人鬼之间(《战友重逢》中的叙述者“我”虽然也已死去,但因并没有意识到自身的死亡,他依然是人的代言)再现出美好而和谐的邻里之情、夫妻亲人之爱,战友之谊以及至死不渝的爱国之情。他们的出现非但没有让身边的人感到可怕恐惧,反而因鲜活、拟真,辨不清人鬼、真实和虚幻的界线,再一次体验了民间美好的人伦秩序、至真品性,通过对鬼魂的书写将普通战士们的高尚情操进行了无限延伸。即使有的让人可怖,他们的可怖也仅仅是针对那些“心怀鬼胎”者,如以“厉鬼复仇”模式书写的两篇小说《白棉花》和《司令的女人》,其中的“厉鬼”正如窦娥的鬼魂一样,是在于不屈的精神和正义的伸张,也由于鬼魂的出现使人物的精神表现地格外强烈和动人。相较而言,如《复仇记》中两兄弟的爹死去后化为的暴力鬼魂并没有成为莫言鬼话小说的主要表现对象。

对鬼魂的美好再现,事实上亦如对乌托邦的构想一样,它使莫言以婉曲的手法,给人设立了一个鬼域的镜子,映照出现实世界的冷漠、疯狂、荒诞和非理性,人性中的阴暗和扭曲。在莫言鬼话小说书写现实的文字中(其他小说也大都如此),相较于人鬼之间的人伦温情却是极其缺乏的,充斥其间的更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自私、隔膜和敌对。七叔在从县城回来的路上,与乡马书记的汽车相撞而死,七叔的鬼魂与七婶之间普通而温暖的夫妻之情淹没在现实生活儿子们的淡漠和马书记的冷酷之中。儿子们对七叔死亡的关心敌不过电视剧的诱惑,往脸上抹唾沫冒充眼泪的行为活画出情感的虚伪,而权势在底层人物的生命面前具有高高在上的威力,马书记及与之相关的公务人员用冠冕堂皇的语言轻易地遮蔽和转移了撞人事件的真相和后果。在一定程度上,七叔的儿子们正是和马书记们不约而同地合谋,由亲情的匮乏、对生命的漠视、对权力的媚视共同完成了金钱、物质和生命的交换。《生蹼的祖先们》中死去的爷爷因为贪恋人间的美味和害怕寂寞死而复生,但遭到亲人的冷语讽刺,又惭愧地生而又死。爷爷的整个葬礼过程没有丝毫悲伤的气息,反而犹如一场闹剧,成为精神的狂欢。人们假意惺惺,不仅有对亲人死亡的漠视,在活着的家人——兄弟姐妹、父子夫妻之间更充斥着怨恨、监视和背叛。《复仇记》的叙述者“我”本身即是一个怪异的幽灵或鬼魂一般的虚幻形象,莫言甚至赋予他在虚构的文本中任意穿梭的能力,充满了游戏、怪诞的意味。“我”如同上帝一样具有无所不知的超凡的能力,不仅冷静地看到所有人外在的行为,更能看到所有人无形的心理、思想,犹如人性的一把解剖刀。“我”看到了两兄弟的爹对阮书记与妻子曾经的私情耿耿于怀,一方面屈从于权势和利益怯于斗争,一方面人性中的残忍和冷酷使他对两兄弟的虐待、践踏无所不用其极,把对阮书记的怨恨都加倍地扭曲地发泄在兄弟俩身上,并利用兄弟俩的懵懂力图让他们杀掉阮书记上演弑父的悲剧。“我”听到妻子的鬼魂对丈夫的怨恨,透过他们的大脑和五脏六腑看到王先生的阳奉阴违和意淫,赤脚女医生对命运的无奈接受,每个人只围绕着自己而对周围人的冷漠,更看到现实中充斥的阴森森的老猫、人物阴毒的笑、绿光灼灼的眼、咬牙切齿又如影随形的鬼魂、画着圆睁的眼画着嘴能发出冷笑的大刀、穿红裤衩狂舞的老太婆令人匪夷所思的各色形象。在这一幅怪诞、恐怖、阴森的现实图景中,冷漠、隔膜、背叛、怨恨、虚伪、媚势、报复,是《食草家族》中人与人之间的普遍情感关系。对现实世界的这种再现与人鬼关系的温情书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正是因为现实的冷酷,《复仇记》和《拇指铐》中对死亡的书写不是使人恐惧,反而洋溢着解脱和快乐。《拇指铐》的事件充满了诡异荒诞的色彩,面对阿义这一少年,没有人关注现实生活中他的苦难和不幸,无论语言冰冷的送奶女人,还是莫名将他铐在树上扬长而去从而导致其最后悲惨死亡的陌生男女,来来去去对他的求救视而不见的人们以及施救未成忙于去酒宴的大P、小D 们,表现各异,程度不同,但都向阿义展示了此世界中人性的残忍与冷漠。小说的整体色调阴郁暗淡得使人窒息,但结尾处却发生了陡转,以欢快的笔墨温暖的意象书写了阿义死亡的体验:

“后来,他看到有一个小小的赭红色的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就像小鸡从蛋壳里钻出来一样。那小孩身体光滑,动作灵活,宛如一条在月光中游泳的小黑鱼。......他挥舞双臂,如同飞鸟展翅,飞向铺满鲜花月光的大道。从他的两根断指处,洒出一串串晶莹圆润的血珍珠,丁丁冬冬地落在仿佛玛瑙白玉雕成的花瓣上。他呼唤着母亲,歌唱着麦子,在瑰丽皎洁的路上飞跑。他越跑越快,纷纷扬扬的月光像滑石粉一样从他身上流过去,馨香的风灌满了他的肺叶。一间草屋横在月光大道上。母亲推开房门,张开双臂。他扑进母亲的怀抱,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安全。”

被铐在树上无助地挣扎的死亡过程也许是恐惧的,死亡本身却是欢乐的,超脱了现实中的苦难。这样的结尾近于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在这里,死亡的欢悦、化鬼的自由与残酷、阴冷、可怖、荒诞的现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使《拇指铐》的人性批判色彩极为强烈。《复仇记》同样如此。《复仇记》是这样来书写“我”的化鬼体验的:“我”因为扒了两个地瓜、一些花生和两个大萝卜吃,被民兵捉住,即被阮书记下令枪毙,“好久我才听到枪响。我下意识地转身,迎面就是一道夺目的蓝光,耳朵里嗡一声响。响声愈来愈尖愈细,像一缕蓝烟袅袅上升,升到高空中,汇合成一个团体。成为一个新的轻轻的生命,我获得了自由,我获得了幸福,我获得了欢乐。……”并因周围的人看不到自己的鬼魂而欣喜若狂,自由地对周围进行报复行为。《拇指铐》和《复仇记》对鬼魂如此的书写与《白棉花》的“厉鬼复仇”在艺术效果上具有某种相似性,在“鬼”形象的荒诞离奇中表达了对更为荒诞和冷漠的现实的抗议和决绝态度。

在莫言的鬼话小说中,人鬼的具像既作为一种理想映照了荒诞现实,也以另一种视角来讲述了历史。《战友重逢》以钱英豪的英魂和“我”的对话勾连起过去部队的生活以及现在活着的、死去的战友的状况,英魂与“我”——也正是历史与现在的个体表征,当他们站在“现在”的角度回溯历史,呈现了极具个人意味的一段革命历程:战士们对报幕女战士的爱慕以及钱英豪与女报幕员爱欲的追逐,“吃豆”的娱乐表演节目充满了滑稽色彩,军事训练、河滩抓雁、钱英豪的血肉和衣服碎片在现实与思想充满魔幻色彩的彼此交错下交叠再现,部队的生活庄严与诙谐共生。这些延续在冥界的生活中:对别人的劝说成为倾诉自我思念的泄洪口,钱英豪作为出色的射击手对自己未及发出一枪即牺牲的被捉弄命运的耿耿于怀,世事变迁使曾经的英勇行为变得荒诞后的不解以及对价值和信念的坚守。小说复活的是英雄光芒中作为普通人的欢乐、困苦、爱、不甘等诸多人生的体验。《生死疲劳》的开篇类于《聊斋志异》中的《席方平》。席方平几入冥府为父伸冤,受尽鬼域酷刑,冥府的内外贿通,沆瀣一气成为当时社会黑暗的曲折反映。《生死疲劳》的西门闹有着更多历史的内涵,他的自我申诉给我们描述了一个“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不同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中地主的地主形象,他对自己被处决的命运鸣冤叫屈则让一个曾经被遮蔽、被剥夺了声音的个人再次发声,从而真实刻画了被历史妖魔化阶级的一个具体人物特定的历史感受,再现出另一种历史面貌。

归根究底,鬼是人的反映、历史是现实的反映,如何重构历史,正是来自作家对当下的认识。五四时期,周作人曾写作《重来》一文,将封建礼教在新青年身上的死灰复燃喻指为僵尸的重来。周作人以现代启蒙思想要求新青年具有新的思想道德观念,于是封建礼教的遗留成为僵尸,莫言通过鬼话小说对历史中个人体验的书写,对特定历史的独特表现视角,对历史与当下相互交缠的态度,都打上了鲜明的现代性的印迹。

伴随着新时期人的再次觉醒的现代性思潮,通过个人记忆来显现集体共同记忆情境的神话式小说写作模式有了一定的突破,对历史中个人欲望和命运的关注,对革命和历史的重新认识是1980 年代中后期很多作者试验的一个角度。甚至出现了以乔年的《灵旗》和莫言的《红高粱》为起始,被称为新历史小说的创作潮流以及余华、苏童等消解深度模式和历史本质的先锋小说,在叙事模式、历史意识、思想观念、话语风格等方面,具有与以政治、革命、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为核心的传统历史题材小说不同的风貌。莫言“用感情的方式来写小说,把历史感情化、个性化”,“把好人和坏人都当作人来描写”的写作方式融汇于时代的创作趋向中。秉持民间的立场,超离阶级的观念,“你可以说我是历史唯心主义,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看到革命过程一个片面、局部的现象,没看到整体性的东西。我觉得一个小说家他不应该去考虑整体和片面的关系,哪个地方最让他痛苦,就应该写哪个地方。”这使莫言以人类为圭臬,书写他对历史发展最深最痛的体验。鬼世界的不可知也正为文人作家的自由精神提供了大展其才的领地,可以规避掉来自正统社会的各种道德、秩序、法令的束缚。恰如汤显祖的《牡丹亭》,女主人公也只有以鬼魂的形态才能具有摆脱封建伦理规约的合法性,大胆追求两情相悦的爱情,《聊斋志异》假托花妖狐魅、牛鬼蛇神,才自由地体现了蒲松龄对真、善、美的赞颂和对假、恶、丑的讽刺和抨击。《生死疲劳》中地主西门闹的鬼魂历尽酷刑鸣冤不止,让阶级、压迫、正义这些华丽的词语暴露出荒诞的一面。《战友重逢》中的战士也不是经过精神净化的英雄模板,而是鲜活的个人,部队生活不是神圣的高大上,更是日常的常青藤,但这些并未损于战士们“英雄”的本质。鬼魂犹如人类的第三只眼,历史在这样的视角之下更呈现出非功利性的生命体验。

作为既拥有过去又存在于现在,具有超越性特质的存在物,鬼魂提供了静观默察历史和现实的独特视角。《战友重逢》也正是“以独特而别致的叙述角度,让我们时时带着现在看过去的眼光,在类似对话的情境中完成对历史的进入。”不仅如此,由于鬼魂对世事的洞察和“我”的存在,这种进入与渗透也必然是双向的,现在也处于历史的观照之下,成为互为镜子的多重映射。《战友重逢》中郭金库和张思国等人演绎了头顶英雄光环的战士们,身处和平年代,如何在新的环境中面对新的生活和工作的挑战奋争或者淡然处之,这些都未逃脱郭英豪鬼魂的观照。《我们的七叔》以“我”追溯的方式同样书写了七叔的历史和死后困境的对话。《生蹼的祖先们》充满了鬼魂的游荡,老姑奶奶、爷爷、皮团长、九老爷等祖先的魂魄无处不在。小说以“我”自由穿梭于阳世与冥间的形式进行叙述,当“我”与老姑奶奶、皮团长等鬼魂接触,对他们的思想行为进行考量,看到历史发展的芜杂,进步、文明与残酷、荒诞如影随形,历史的共名对个人的压迫,高尚的标榜下私欲在潜行,对荒诞的反抗同样充满了荒诞。而历史的迷魅从未在现实中退隐,“我”用堂皇的理由掩盖与生蹼的戏,却在青狗一针见血地剖示下狼狈地暴露出口是心非、冠冕堂皇的虚伪,与老姑奶奶的相见也充满了乱伦的意味。正是在“我”人耶鬼耶的身份非确定性中,显示了历史与现在真真假假互渗杂糅的混沌状态,在纵横交错的多重映射下,历史、现实的面目和意义都变得复杂而模糊。

鬼魂不仅仅提供了观照历史和现实的视角,它更带有隐喻的内涵。如果在《战友重逢》、《我们的七叔》《白棉花》《生死疲劳》等鬼话小说中,鬼魂有其确定性的所指,有独特的个性和命运,《生蹼的祖先们》和《复仇记》中众多的“鬼”却没有个人的历史、没有性格,老姑奶奶、皮团长、阮书记、生蹼的孩子们包括“我”,连名字都像阿Q 一样是笼统的,它们如同周作人《重来》中的僵尸穿透了人类历史的漫漫尘埃,成为映照人类劣根性和欲望的镜子,是历史的人格化。这种非个性化类似于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鬼形象,不同之处在于《阅微草堂笔记》只是以鬼来承载道德教化的宗旨,莫言的这种鬼则更具有历史和人性的深广内涵。《生蹼的祖先们》的现实和梦幻都被皮团长的故事笼罩着:皮团长“像太阳一样照耀着食草家族历史”,他存在于舞台上,存在于爷爷的讲述里,存在于“我”的梦里,后“我”在红树林中被大鸟所抓,却意外见到了他和已经死去的爷爷、九老爷等祖先,超越时空的无所不在性使他犹如人类历史上萦绕不去的梦寐。皮团长自认为手握真理,以革命的名义阉割蹼膜为己任,而蹼膜本身即是人类的一种原罪,是有违伦理的情感欲望的表征,皮团长阉割蹼膜的行为同样具有了复杂的隐喻意义。《复仇记》中的每个人物都处于阮书记权力的威摄之下,即使“我”的鬼魂也概莫能外。莫言通过大养其猪的号召、回城、革命样板戏、民兵、对坏分子反革命的审讯等富有时代特征的行为、语言等,使人能够模糊感知到故事的时间,阮书记作为这些事件的核心人物是一代人共同的历史记忆。

也由于这种隐喻性,使莫言的情感态度也是混沌的。显然,莫言并没有在小说中直接流露自己对人性、现实和历史的评判态度,鬼魂的视角为我们建构的历史过程是荒诞的、多元的。《复仇记》中复仇的痴傻两兄弟缺乏怨恨和意图的行为本身即显示了复仇的荒诞,也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在寻阮书记报仇的过程中,投毒、放火、借助于法术都未成功,最后老阮在时代变更中失去权势成为被审判对象,本已具有成功的可能却被老阮自己砍下自己双腿的英勇行为震摄落荒而逃。然而在后人的讲述中,在成为传说之后,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痴傻和懦夫都成了英雄。“我疑心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但什么是真实的呢?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实的呢?”在这样的追问之下,鬼魂自身的想象性、非实在性,它的建构同时也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解构。很多神圣的命题,如革命,如文明,在正剧、喜剧与闹剧的混演中都具有了多重的指意。蹼膜既有情感的美好,也是欲望的罪恶,阉割蹼膜中进步与残酷并生,皮团长以革命和发展自居,又被被阉割者以革命和文明的名义反抗,历史自身就是如此充满了吊诡。

现实批判、历史反思、人性关注等人文情怀,是一个中国式知识分子的核心思想诉求,所以莫言的鬼话同蒲松龄的谈狐说鬼相承,都没有“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所描绘的平静淡然的意境,却蕴含作家“焦灼而犀利的人间省视”。这些内在严肃的主题在鬼话小说中以反理性、反逻辑的形式表现出来,形成反讽的艺术色调,而鬼话小说因涉及了非现实的鬼域世界,荒诞无稽的艺术想象又使它天然地具有神秘主义诗学特色。鬼话小说内充斥着各种离奇的情景,极力渲染了自然和生命的神秘。《生蹼的祖先们》中的纺锤,或由肥胖的壁虎、五颜六色的贝壳构成、或用名贵的紫檀木、用牛骨等制成,爬于墙壁、编于地毯、或缠绕风筝之线、画于黑板,在不同场景下灿烂生辉,呈现出如人类图腾般神圣又神秘的质地,不由让人生畏。散发出各种气味的红树林与人物命运同样紧密相关,萦绕其上的各种传说更使之充溢着神秘的诱惑。自然景物在莫言笔下虚幻莫测,具有神性的生命光泽。鬼话小说中的人物也是通神入玄的,不仅对生死自由穿越,还能与小话皮子这些自然精灵们月夜共舞,《战友重逢》中父子阴阳两隔而能心神相通,战士们生命虽逝却从不曾放弃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张扬了人类奇异的想象和各种感觉、直觉等隐秘的体验,在对传统现实语言的颠覆中也极大地扩张了语言内涵的无限可能性。这些都使鬼话小说氤氲着浓郁的神秘之气,汇入新时期以来蓬勃发展的文学神秘书写之中。

在谈到《酒国》的叙事结构时,莫言说过:“对社会极端黑暗和丑恶的现象,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来处理的话,写出来也难以发表。这实际上是一种戴着镣铐的舞蹈,反而逼出了一种新的结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看,结构也是一种政治。”鬼话小说以鬼作为叙事伦理的“代理服务器”,是一种艺术策略,同样也是一种政治策略。它形成了怪诞奇谲的艺术风格,容纳了莫言天马行空的想象,呈现出神话般摇曳多姿的浪漫色彩。在人鬼超验而神秘的文化空间中,非理性的具象表征潜隐着莫言对世界和人生的理性认知。面对人性和现实中的黑暗,莫言在一些小说中通过人/鬼、现实与鬼域强烈的对比自然有了情感的取舍。但在更多的鬼话小说中,他以不同于线性的现代史观,以鬼魂的虚无视角,婉曲地表达了个人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和态度,鬼魂自由出入的特权连接起历史与现实,运用相似的怪诞意象使历史的荒凉有了现实的依据,也使现实的荒诞具有了历史的维度。

注释:

①②⑧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东方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168页、129页。

③龚金平:《“幻魅”的现象——鬼文化与中国现代作家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第292页。

④黄平:《“人”与“鬼”的纠葛——〈废都〉与八十年代“人的文学”》,《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2期。

⑤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序》,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⑥阿城:《闲话闲说》,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

⑦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99页。

⑨莫言:《拇指铐》,收莫言:《与大师约会》,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01页。

⑩[14]莫言:《食草家族》,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71页、216页。

[11]莫言:《我为什么写作》,收莫言《用耳朵阅读》,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91页。

[12][16]莫言:《碎语文学》,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页、142页。

[13]王彪选评:《新历史小说选·导论》,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页。

[15]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26页。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莫言小说叙事学研究”(批准号:13BZW154)的阶段性成果。

孙俊杰 山西师范大学

张学军 山东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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