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经典化之争及其反思
2017-11-13陈夫龙
陈夫龙
金庸小说经典化之争及其反思
陈夫龙
引言
金庸小说的出现引发了关于文学史重写、雅俗之辨、经典重评等一系列问题,成为当代文学史上一个无法回避的复杂的存在。1993年荷兰学者佛克马在北京大学讲学,谈到了中国文学“经典化”问题,促进了中国学术界文学经典意识的觉醒。1996年谢冕、钱理群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选入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引发了一场有关“文学经典”的论争。此后,围绕文学经典的标准、经典的阐释权及其有效性和影响等问题展开了争鸣与讨论,文学经典化逐渐成为中国学术界的一个重要议题,且不断凸显其诠释中国文学现象、总结中国文学经验的路径和方法的价值意义。金庸小说的经典化进程一直沿着两极评价的轨道发展。在新世纪文化语境下,将金庸小说置于经典化的理论视域,考察其经典化论争的状况,发掘其经典潜质,反思论争背后存在的相关问题,是非常必要的。
一、经典化之争:在两极评价之间艰难摆渡
我们知道,文学经典的确立需要不断地阅读、接受、理解和阐释,更需要一个历史化的过程,不是每一部作品问世之后就可以成为经典的。这个历史化的过程就是经典化,“‘经典化’意味着那些文学形式和作品,被一种文化的主流圈子接受而合法化,并且其引人瞩目的作品,被此共同体保存为历史传统的一部分”。就金庸小说而言,从最初的坊间流传到进入学院派视野成为研究热点,再到进入高等学府的课堂和文学史,这一渐进的历史进程被学术界称为金庸小说的经典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充满了人言言殊的论争,金庸小说陷入了两极评价的漩涡。
几十年来,由金庸现象而衍生的研究课题,已经不仅仅局限于金庸小说对武侠小说这一通俗文学类型品质的提升所作出的贡献,而是广泛涉及到文学史书写秩序调整、文学观念更新、文学思潮走势、文学价值判断、社会审美心理、生存哲学等领域并呈现出一系列新的命题。尽管如此,但学术界对金庸的接受和评价从一开始就聚讼纷纭,存在争议:一方面广受欢迎并获得极高赞誉;另一方面却遭受空前质疑、批判甚至否定。就目前来看,主要呈现为“拥金派”和“反金派”相互对立的状态。
“拥金派”主要以严家炎、章培恒、韩云波、方忠等为代表,他们认为金庸小说不仅具备经典的潜质,而且已经成为文学经典。严家炎指出:“金庸小说的出现,标志着运用中国新文学和西方近代文学的经验来改造通俗文学的努力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是另一场文学革命,是一场静悄悄地进行着的革命,金庸小说作为20世纪中华文化的一个奇迹,自当成为文学史上光彩的篇章。”这是对金庸小说价值的崇高评价,而只有经典之作才能获得这样的赞誉。章培恒把金庸小说与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相提并论,得出金庸小说的思想艺术成就高于《李自成》的结论。这是将金庸小说纳入当代文学主流秩序的努力。韩云波认为,金庸对自己小说的修改是一种“自我经典化”的努力,尤其是第三次修改体现了他“从‘流行经典’到‘历史经典’的人为努力的轨迹”。方忠坦言:“尽管当下对金庸的小说还有不同的乃至截然相反的看法,但金庸的经典地位已得到学术界较为普遍的认可。”很显然,他们在为以金庸小说为代表的大众通俗文学正名,从文化生态平衡的高度为通俗文学争取生存的空间,并通过对金庸小说文学价值和文学史意义的发掘、肯定、阐释、提升,重新审视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及其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可以说,他们意在以金庸小说的存在为契机,通过金庸小说研究,推动金庸小说意义的生产,以此促进其文学价值和文化价值的增殖,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理清文学的雅俗之辨、文学功能的重估、经典重评和文学史秩序的调整等问题。
对于“拥金派”对金庸小说经典化的努力,何满子鄙夷道:“专治文学的教授学者也啧啧称道,视之为宝贝,尊之为经典,并以各种巧言曲说为之鼓吹,历史真会开玩笑。”曾庆瑞和赵遐秋从根本上否定金庸“大师”及其小说为“经典”的说法,他们对严家炎称金庸小说的出现为“另一场文学革命”的观点进行了批驳和否定。袁良骏则首先对金庸小说经典化过程作了概括:“1)选择最高学府北大做突破口,就任名誉教授,接受‘文学革命家’桂冠;2)选择作家出版社出版《评点本金庸武侠小说全集》;3)就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和博士生导师;4)选择中央电视台,以一元钱代价出让《笑傲江湖》电视改编权,从而打通内地金庸武侠小说影视改编的渠道;5)选择北大召开‘金庸作品国际研讨会’,以造成更大学术影响。”他认为这是金庸“硬要靠计谋将自己的武侠小说抬高到‘经典’地位”的一种“北上大计”战略。不仅如此,袁良骏还指出金庸小说存在六大痼疾:“总体构思的概念化、模式化、公式化”;“脱离现实生活”;“刀光剑影,打打杀杀,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将武侠置于历史背景之上”;“拉杂,啰嗦,重复”;“社会影响是很坏的”。李国文认为,推崇金庸及其小说,册封“谁是经典,谁不是经典”,都是一种“嗜痂之癖”。
这些对立的观点,不仅源于文学观念和评价标准不同,还有批评态度的差异。但不管褒贬与否,都缺乏一种客观、冷静的心态。经典化之争的实质乃是观念的论争,是不同的文学观念在同一文化时空相互碰撞的结果。文学作品能否成为经典不仅取决于其自身的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还与接受者(包括读者和研究者)的文学观念及其努力建构密不可分,是文学生产、文学传播、文学接受和文学评价等综合作用的结果。如此看来,金庸小说要想最终实现经典命名而成为典范之作,只有通过两极评价之间的艰难摆渡,才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二、经典潜质:多重视野下的审视
在“拥金派”的价值视野中,金庸小说是经典文本,急于将其经典化;而在“反金派”看来,它只不过是低级通俗读物和消遣品,不具备经典品质。但深入省察,我们发现,即使“反金派”中也有人在无形中认可了金庸小说的某些价值。如袁良骏,他在批判金庸小说的同时,也不得不直面金庸小说“开辟了武侠小说的一个新时代”“大大提高了武侠小说的品位和档次”这样的事实。其实,袁良骏对金庸“北上大计”战略的指责已透露出他对金庸小说经典化事实的无意识认同。于是,由金庸小说经典化之争引发出一个命题,即金庸小说是否具有经典潜质。
我们主要从思想艺术品质、修改完善、接受与传播、批评研究、文学史秩序等维度,对金庸小说的经典潜质进行全方位审视。
(一)金庸小说自身的思想艺术品质。
文学作品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取决于文本自身的思想蕴涵和艺术品质,这是其能否成为经典的起点与基础。金庸小说属于通俗文学,具有娱乐属性,但金庸并未局限于此,而是将传统武侠小说与现代意识结合起来,自觉地追求思想性和艺术性,通过新的武侠文体来反思历史、探究人性、表达对社会的看法,成功地实现了对传统武侠小说多方面的革新,提升了武侠小说类型的品质。
具体来讲,金庸小说不再热衷于武侠小说的打打杀杀、刀光剑影,而是将武功描写艺术化,他以超凡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从中国传统典籍中撷取精华并加以艺术提炼,将粗俗血腥的武打场面进行话语置换,成为优雅的暴力,呈现出浓厚的文化韵味和典雅气息。在人物塑造上,打破了传统武侠小说正邪对立的人物塑造模式,探索人性的复杂性。既彰显人物的独立人格、个性自由,又直面其生存困顿和精神惶惑;在思想观念上,对传统复仇意识进行现代性反思。在艺术手法上,借鉴西方的精神分析学理论,解剖人物的灵魂,揭示人物心理变态的复杂原因,剖析人物心灵嬗变的过程,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逼真立体,切近人性真实。
金庸坚持文学自由精神,不仅继承了本土文学传统,以武侠小说方式讲述“中国故事”,弘扬豪气干云的侠义精神,而且使漂泊祖国母体的香港乃至海外华人在文化虚根时段找到了想象性认同的精神坐标。可以说,金庸小说的思想艺术品质已经具备了经典的潜质。
(二)金庸小说的修改完善
金庸对小说的修改是一种自我经典化的主观努力,他的小说经历了几次版本的嬗变。最初版本是“刊本”,即连载于报刊的原创本。金庸小说历经三次修改,第一次是在报刊连载结束后的修改,出版的单行本,称为“旧版”;第二次修改开始于1970年,到1980年结束,之后出版的版本称为“修订版”,1994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金庸作品集》是该版本;第三次修订开始于1998年,到2007年结束,这次由广州出版社出版的《金庸作品集》,是为“新修版”。
像金庸这样,耗费几十年时间和精力三改其作,实属罕见。这一方面来自两极评价的推动力,使金庸意识到其小说仍存在缺陷;另一方面源于他打造“文学经典”的自觉追求,唯此方无愧于研究者的崇高评价。经过修改,金庸小说逐渐走向完善,提高了艺术质量和文化蕴涵。倘若仅凭金庸小说的最初版本,是无法获得研究者高度评价和读者普遍共鸣的。
(三)金庸小说的接受与传播
拥有读者并获得广泛传播,是一部作品成为经典的必要条件和重要保障。同时,“文本是作家所创造的价值体系,接受活动在接受者与文本的价值关系中进行”。作为金庸独创的价值体系,金庸小说文本具有意蕴丰厚的价值空间,与接受者构成一种价值关系,为接受活动的发生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从金庸小说的传播接受状况来看,它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体,在两岸四地乃至海外都受到了广泛欢迎。从时间上看,六十多年来,金庸小说一直受到欢迎,相继在港台和大陆掀起了“金庸热”。就接受群体而言,读者的文化跨度很大,“金庸迷”不仅包括广大市民、普通农民,还有大学教授、政府官员、科学家等。就传播方式来讲,既有报刊、书籍等传统载体,也有影视、话剧、网络、广播等现代媒介;不仅以小说方式满足读者的文字阅读习惯,而且以改编的影视剧、动漫、网络游戏、评书等方式迎合接受者的视听阅读诉求。
可以说,金庸小说以其跨时代、跨地域、跨文化、跨文类的传播特点而成为典范文本。尤其是跨文类传播,足以说明人们对金庸小说经典品质的认可;还有跨地域传播,不仅扩大了影响,而且加速了经典化建构的进程。
(四)金庸小说批评研究
金庸小说在传播接受过程中出现了许多批评和研究成果,这对于金庸小说的经典命名及其经典化进程而言,的确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环节。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金庸热”到21世纪初期围绕金庸小说展开的雅俗之辨、经典建构、能否入史等激烈争鸣,使金庸小说呈现出非凡的意义。
金庸小说正是在这种激烈的争鸣中,在正反两方面力量推动下,积极寻求自我前进之路,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和价值增殖的前景。严家炎将金庸小说的出现及影响赞誉为“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红学家冯其庸称金庸小说的情节结构具有创造性,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们的评价寄寓着对金庸小说经典化的认可,也推动了金庸小说入史问题和文学史地位问题的争论,不仅对现存的文学史秩序具有颠覆意义,而且加速了金庸小说经典化建构的进程。以1994年鄢烈山《拒绝金庸》和1999年王朔的《我看金庸》的相继发表为标志,掀起了“倒金”乃至诋毁金庸的高潮。还有何满子、袁良骏对于金庸的指责,王彬彬对于“金学”的拒绝。这些论断从解构的维度上颠覆了学院派对金庸小说经典化建构的意义。面对批判否定的声音,金庸抱持包容深思的态度,他认可武侠小说娱乐性的说法,并希望对他的小说不要评价过高。这种谦逊平和的态度使他反观自己小说的缺陷与不足,促生了他对自己小说现状的不满情绪和精益求精的精品意识,这是他进行第三次修改的动力。
可以说,正反两方面的声音构成了一个富有机能活力和再生价值的生产过程。金庸正是在这种生产机制下不断通过自我反省来加强与当下的对话而实现小说的意义增殖,从而丰富和深化了金庸小说成为经典的潜质。
(五)文学史秩序的调整
文学史书写对于文学经典化建构至关重要,一方面,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为文学史秩序提供关键性依据,文学作品经典地位的确立决定着文学史的权威性和经典性,为文学史书写提供丰富的阐释空间和重写的可能;一方面,文学史秩序的调整意味着对文学经典的价值创造和意义再生产,也就是说,文学史的重写为文学作品经典化的实现提供了合法保障。
金庸小说的出现引起了研究者对于文学史的思考,促进了他们对文学史既定秩序的反思和调整。金庸小说对于1980年代中期出现的“重写文学史”问题的讨论及其实践,是一个重要的引擎,不仅为文学史重写提供了成功的经验,而且开启了重新认识和结构现代文学史的叙述之路。“重写文学史”的理论与实践,打破了正统的文学史观念,为以金庸小说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入史提供了全新、开放的时空体系。在这种良性互动关系的推动下,通俗文学取得了进入现代文学史秩序的合法依据,港台文学也成为现代文学地图重绘的重要板块。从而打破了过去文学史观念的傲慢和述史秩序的偏见,这是一场文学史书写的革命。在“重写文学史”背景下,金庸小说被不断写入文学史或编入中学教学读本。第一次将金庸小说写入文学史的是1995年出版的冰心、钱理群主编《彩色插图中国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和《现代中国文学通鉴》(人民出版社,2012年)都设专门章节介绍金庸,认可金庸的文学大师地位或通俗文学大家称谓;2004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学语文读本选取了《天龙八部》的有关章节。
“一个时期文学经典的秩序,最终需要在文化教育和文学史撰写中加以体现和‘固化’,以实现其‘合法性’,并在教育过程中普及和推广”。述史观念也要求“将现代文学史作为完整的生态链看待”。因此,从金庸小说被写入文学史且进入中学语文读本的事实,可以看出它对于文学史秩序调整的意义,彰显了其经典潜质所具有的强大势能,在经典化进程中已迈出了重要一步。
三、辩诘中反思
世纪之交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在消费文化语境下,小传统出现了全面扩张的态势。金庸小说很快顺应了多层面读者的期待视野,既迎合了大陆市场化时代日渐兴起的大众消费心理,又吸引着精英知识分子的眼光。金庸小说之所以能取得雅俗共赏的效果,在于它立足于小传统但却能从大传统和雅文化中汲取精神资源,并借助影视改编等现代传媒的强大力量扩大影响,积极向大传统和雅文化强力渗透,既获得广泛认可,又呈现出雅俗共生的典范意义。金庸小说超越雅俗的品质,成为其经典化的直接诱因。“拥金派”和“反金派”的经典化之争,对于传统和正统文学观念具有颠覆性意义和文学史书写的开拓价值。于是,在雅俗对峙与对话的格局中,金庸小说的经典形象正逐渐被塑造和建构起来。金庸小说的批评与研究过程可视为经典化过程,但在这个过程中为何会出现经典化之争,值得反思。
我认为,金庸小说经典化之争的发生,与研究者的异元批评和偏爱价值有关。
所谓异元批评,是指“在不同质、不同‘元’的文学作品之间,硬要用某‘元’做固定不变的标准去评判,从而否定一批可能相当出色的作品的存在价值”。这是一种错位的批评,批评标准和批评对象是脱节的。金庸小说的异元批评现象,主要发生在“反金派”身上。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以现实主义文学观念和艺术标准,对金庸小说夸张、幻想、浪漫、虚构的特质肆意攻击,甚至全盘否定。以袁良骏为例,他认为金庸小说“派系的矛盾不是现实社会客观存在的矛盾,而出于作家自己的杜撰”,“仍然是脱离现实生活,仍然是不食人间烟火,仍然是天马行空,云山雾罩”。很显然,他是在用现实主义文学观念和艺术标准来要求与批评金庸小说。武侠小说作为一种大众通俗文学类型,不仅有夸张、幻想、虚构等特质,也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评价体系,而袁良骏竟用现实主义的纯文学标准来衡估金庸小说的短长,显然不得要领。其实,袁良骏最初对金庸的评价是不低的,他在《香港小说史》中曾盛赞金庸小说为香港小说开创了一个新局面,认可他在武侠小说领域内,的确发动了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但为何后来对金庸小说大加挞伐甚至无视异元批评的弊害,而用现实主义的纯文学标准来指责金庸小说呢?这其中必有深意。袁良骏以研究鲁迅成名,有五四情结,通过鲁迅研究关注当下的社会责任感,成为他们那代学人通约的学术律令和担当意识。面对纯文学倍受冷落的现实和市场大潮冲击下人的主体精神堕落的形势,袁良骏有着强烈的隐忧。可以说,他对金庸小说的批判是立足于“发扬鲁迅精神,抵制文学低俗化”的价值立场的,他将对金庸小说的批判置于对文学低俗化潮流整体批判的框架内,并非指向金庸本身,而是指向“越来越市场化的消费文学以及一步一步走向荒芜的思想”。我们对袁良骏的新文学本位意识和批判金庸小说的良苦用心,是非常理解的,其中体现了他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文学发展前景的忧虑。但他的异元批评方式,的确给金庸小说评价带来了错位的后果。
偏爱价值是指文学接受过程中基于接受主体的主观感受和个人爱好而作出的价值选择。从偏爱价值立场出发,往往会发生过度阐释的结果,要么过度拔高金庸小说的价值地位,要么对金庸小说过分贬低。当然,前者的偏爱是推崇优点而忽略不足,主要发生在“拥金派”身上;后者立足于新文学本位意识,只看到缺陷而无视优长,主要存在于“反金派”的观念中,他们因偏爱新文学而拒斥金庸。这里主要谈“拥金派”因偏爱金庸小说而出现的过度阐释现象。在推动金庸小说进入经典化轨道的过程中,严家炎功不可没,他不仅盛赞金庸小说带来了“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在北京大学开设金庸小说研究课程,而且著书立说,肯定和褒扬金庸小说的成就。他从现代性的角度,发掘金庸小说的现代精神,指出:“金庸小说的现代性,从根本上说,还在于将侠义精神自单纯的哥儿们义气提高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高度,从而突破旧武侠小说思想内容上的种种局限,做到了与‘五四’以来新文学一脉相承,异曲同工,成为现代中国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刘再复将金庸小说放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变迁史的阔大背景下深入考察其独特贡献,认为“金庸的杰出成就使他在二十世纪文学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李陀更是赞誉金庸小说是“一个伟大写作传统的复活”,甚至说:“中国人如果不喜欢金庸,就是神经有毛病。”可以说,“拥金派”在文化内涵和文学品格的现代性上对金庸小说的现代品格及其意义作了深入的分析和评价,极大地提升了金庸小说的品位及其文学史地位。但这种崇高的评价的确有过度拔高的嫌疑。
通过考察和分析,我们发现“拥金派”的偏爱价值制导下的过度阐释和“反金派”新文学本位立场上的异元批评,使金庸小说经典化进程陷入两难的尴尬境地,一方急于实现经典化建构,而另一方则不承认金庸小说的经典地位。面对这样的现实境况,我们必须对此有着清醒的认知和理性的判断。之所以出现这种尴尬的结局,主要在于双方都没有离开新文学的价值立场和本位意识。“反金派”抱持文学类型等级论的偏见,固执地坚守新文学立场,拒绝和批判金庸。“拥金派”在评价金庸小说时不断寻求其与新文学相符合的元素,夸大金庸小说雅的成分而忽略其俗的定位,无意中也站在新文学立场上以纯文学标准来衡估金庸小说的价值,导致过度阐释和无限拔高的结果。
我认为,异元批评和偏爱价值出现偏离与误读的根源,均在于对金庸小说缺乏一个恰当的定位。必须承认金庸小说无论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极大地提升了武侠小说类型的素质和品位,其成就的确堪与知识精英文学相提并论。但我们必须明白,金庸小说是通俗文学类型中的武侠小说,既不同于纯文学,也不同于一般的通俗文学,而是他以精英文化改造通俗文化获得成功的具备纯文学品质的通俗文学精品。对金庸小说的评价,必须首先立足于其文化定位,突破异元批评和偏爱价值的藩篱,既不能誉之过高,也不可贬之过低,应从其生成的特定历史语境及其所产生的文学意义和美学价值出发,去阐释和确认其独特性与丰富性;同时,尊重约定俗成的理论,克服偏爱价值,努力建构理性的金庸研究学术格局。唯此,方可有效地推动金庸小说的经典化进程。
结语
金庸小说经典化究竟有没有完成,金庸小说是否已经成为文学经典,这是新世纪以来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在经典化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热点和方法论的当下,有学者指出,文学经典如以往那样深入人心,已经永远不再可能了,他宣告:“21世纪是一个没有文学经典的世纪。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这是文学的宿命。”但更有学者对文学的前景及其经典化持乐观态度:“文本本身是动态的、未完成的、不断丰富的,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总是处于‘生产状态’中,它需要文本研究的追踪来把它们‘经典化’。”同时号召文学研究者积极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针对金庸小说,顾彬认为这种快速消费型文学并不能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可见,在新世纪文化语境下,金庸小说经典化既有机遇,也存在挑战,金庸小说要想最终实现经典化建构,任重而道远。
我们应直面金庸小说已经开始经典化的现实,积极参与金庸小说乃至当代文学经典化进程,以当下性阐释和前瞻性研究,为确立金庸小说的经典地位而努力,这是一种研究姿态和学术使命。但也必须认识到一个严峻现实,已具备经典潜质且日益彰显经典品位的金庸小说,虽然已进入经典化轨道,但其能否最终成为经典,确实需要时间积淀和历史检验,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其中包括政治权力话语、文学评价标准、文学观念变迁等诸多复杂因素的影响。因此,我认为金庸小说尚未完成经典化过程,它只具有文学史意义,可称为文学史经典;而不具有文学经典意义,不能草率地将其命名为历史化了的文学经典。经典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它需要一个过程。在经典化过程中,不要对其神圣化或神秘化,也不要认为经典会自动呈现,“只有在历史之内,一部作品才可作为价值而存在,而被发现,而被评价”,“伟大的作品只能诞生于它们的艺术历史之中,并通过参与这一历史而实现”。这就意味着文学的经典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当代人要以一种义不容辞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积极参与到经典化的实践中去。金庸小说能否最终实现经典化建构而成为不朽之作,我们拭目以待。
注释:
①(加)斯蒂文·托托西:《文化研究的合法化》,马瑞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3页。
②严家炎:《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在查良镛获北京大学名誉教授仪式上的贺辞》,《明报月刊》1994年12月号。
③章培垣:《金庸武侠小说与姚雪垠的〈李自成〉》,《书林》1988年第11期。
④韩云波:《金庸小说第三次修改:从“流行经典”到“历史经典”》,《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⑤方忠:《论文学的经典化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构》,《江海学刊》2005年第3期。
⑥何满子:《破“新武侠小说”之新》,《中华读书报》1999年12月1日。
⑦曾庆瑞、赵遐秋:《金庸小说真的是“另一场文学革命”吗?——与严家炎先生商榷》,《文艺理论与批评》2000年第4期。
⑧袁良骏:《与彦火兄再论金庸书》,《华文文学》2005年第5期。
⑨[11]袁良骏:《再说雅俗——以金庸为例》,《中华读书报》1999年11月10日。
⑩李国文:《关于交椅之类》,《文学自由谈》1999年第1期。
[12]孙书文:《新时期文学价值论的演进与论争》,《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
[13]冯其庸:《〈金庸笔下的一百零八将〉序》,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
[14]洪子诚:《中国当代的“文学经典”问题》,《中国比较文学》2003年第3期。
[15]王晓文:《中国现代边地小说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7页。
[16]严家炎:《走出百慕大三角区——谈二十世纪文艺批评的一点教训》,《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329页。
[17]陈夫龙等:《金庸小说经典化问题再探讨》,《百家评论》2015年第6期。
[18]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9页。
[19]刘再复:《金庸小说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5期。
[20]李陀:《一个伟大写作传统的复活》,《明报月刊》1998年8月号。
[21]刘再复:《我身边的金庸迷们》,《明报月刊》1994年12月号。
[22]朱寿桐:《谈金庸研究的学术建构》,《嘉兴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
[23]孟繁华:《新世纪:文学经典的终结》,《文艺争鸣》2005年第5期。
[24]吴义勤:《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现状与问题》,《文艺研究》2008年第8期。
[25](德)顾彬著,杨青泉译,朱寿桐校:《“金庸”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危机》,《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26](法)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孟湄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6页。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中国新文学作家的侠文化观及其价值重构研究”(资助编号:2016M602174)的阶段性成果。
陈夫龙 山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