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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 事

2017-11-13覃楚英

火花 2017年11期
关键词:砖窑事儿

覃楚英

村 事

覃楚英

程江再过半年就要到届了,说实在的,他还想争取连任。

其实他觉得这算不上什么野心。普京想连任,奥巴马想连任,就连萨科奇也想连任,他为什么不可以呢?难道都要跟小日本的首相一样,干不了一届就辞职?在程庄,他觉得他跟普京一样,也应该属于铁腕派,或者说实力派(就连他长的样子也有些像普京,个子不高,稀疏的头发,显得结实、干练)。十多年前他刚刚干村长的时候,村里是一个烂摊子。不仅没有一点儿积蓄,还欠着外账。治安情况更不用说了,晚上稍微晚些关门,圈里的羊就被人牵走了,树上的鸡也被人偷了。如果下半夜还有亮着灯的人家,则肯定是一些人聚在一起赌博。他干了几年之后,村里情况便渐渐得到了好转,不务正业的少了,村里人兜里有了钱,村委账上的那个数也已经有了好几个零。那时候开始,就有人暗中眼馋他这把交椅。在上两次的换届选举中,这种势力都曾经抬了几次头。可每回也仅仅限于抬抬头而已,没有成气候。他把这一切都看成是理所当然,撇开这些年跟镇上领导的关系不论,在这小村里要论起政治素质和在老百姓中的口碑,还真没有人能超过他。

当然,这种自信和底气首先要感谢时间,是时间让大家形成了这种共识和口碑。十年啊,即使从没有什么拿得出门的政绩,凭十来年积攒下的威信,那些毛头小子们想撼动他也难。更何况在开始的几年,他又的确做过那么些让村人们拍手叫好的实事儿。可话又说回来,好汉不提当年勇,跟猪八戒似的整天把“俺老猪当年”挂在嘴上总不是办法。啥事儿都怕明眼人看,啥事儿也都怕仔细掂量。如果仔细掂量起来,伸出五个指头扒拉来扒拉去,最近几年过来的这一届还真没为村里人干过什么实事儿。小学校里的那座教学楼是十年前刚刚把村砖窑厂承包出去之后盖的。那几间老年人活动室呢?也盖了有七八年了。如果说近四五年来的成绩,几乎要交白卷。所以,若在半年前提起在今年的换届选举中成功连任的把握,他打心里还是有些犯怵的。

可现在不同了,这半年里接连两个大手笔让他这一届村委班子一扫过去的颓气,一下子又雄震起来。仿佛从前NBA篮球场上时不时上演的精彩一幕,在临终哨响之前的几分钟,失败几乎已成定局的一方迅速追平甚至超越。让人兴奋,让人叫绝,让人连血压都会陡然上升。旧口碑上又添了新口碑,老威信上又增了新威信。他心里有些底了,说话也敢挺起腰板了,似乎就连吹牛皮也有资本了。

这半年里,头一件大事是修了村里的家祠。程庄以程姓居绝大多数,不论是外出上学的还是务工的,回来的时候都要由老人领着,去拜拜祖先。把家祠修缮一新,这就笼络了许多老年人的心。现在年轻人在外务工的多,真到了选举投票的时候,选票还不是老年人给代替写?第二件大事就是修了村里通向镇上的那条路。虽然还只是毛坯路,没有竣工,可毕竟让大家有了盼头。而且即使是现在还没有铺柏油的毛坯路,也已经解决了下雨天存水的难题,到镇中学上学的孩子们到了下雨天至少不用穿胶鞋了。

能在这一任的尾巴上有这么浓墨重彩的两笔,其实真的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说实在话,做到这些并没有让他费一丝一毫力气,一切的一切简直可以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事儿首先要感谢一个叫王族的人,再次要感谢“十大家”。

王族是程庄的一个外把姓(村里把单门独户,跟大家不是一个姓氏的人称作外把姓),是村里砖窑厂十家股东之一。这些年这十大股东承包砖窑厂发了财,在村里便得了一个诨号,叫“十大家”。在这十大家里,王族占有最多的股份,所以人称“王总”。

那天晚上,其实王族一进屋,程江就知道他这趟打的是什么算盘。

王族把提来的两瓶好酒往门后头一放,在墙边的凳子上坐下,简单寒暄了两句,便直奔了主题。

“砖窑厂的事儿,下一步咋办呢?”

程江吸着烟,瞥了王族一眼,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砖窑厂是十年之前承包出去的,今年年底该由村里收回来继续往外承包。是收回来让愿意承包的人竞标,还是让老班人马继续续约,按照什么价格,这都要村干部说了算。但他也明白,这事儿王族他们十大家可以找他,也可以暂时不找他。因为今年的换届选举在砖窑厂承包的前头,如果这些人对自己连任没信心,那当然可以等等再说。今天王族能到家里来,至少让程江看出来自己在一些村里人心目中的分量还可以,就像赌博押筹一样,很多人还是愿意把筹码押到他这边的。

这让程江打心里有些欣慰,也有些得意。

虽然这样想着,可程江还是谦虚地说:

“咋办?这我说了不算,要等新的领导班子上来再说。”

“叔,看你说的。下一届村长还不是你?”王族瞅了瞅程江,咧嘴笑了。

“恐怕……不好说。”程江低头沉默了好大会儿,叹了口气,“看看这届班子这几年的成绩单,不容乐观啊。”

程江说的是实话,这话是他真实感情不由自主的流露。这话就像冬天里骤然刮起的一股小西北风,让两个人的谈话遭到了一阵寒流的袭击。两个人都暗暗紧了一下脸,心里偷偷打了个冷战。当然,程江这话仔细品味一下,还隐含着一丝诉苦的意思。那意思是你看看我们村委穷得都干不成啥事儿了。另外,从王族这方面听起来,这话还可能含有一丝向自己化缘的意思。好像说你们这些人富得流油,怎么忍心看着我们交白卷?就不应该帮一把?

这层意思,程江可能并没有专门这样想,可潜意识里肯定是有的。之所以没有明确形成一种想法,那是因为这些年企业的老总们都滑得像泥鳅,不像前些年不论谁去都能给些。现在你跟他们化缘,他们恨不得先让你施粥。

“这还不容易?成绩不好,补啊!”王族盯着程江说,“我们十家,每家出五万,你看能不能显出成绩?”

程江先是一愣,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似乎这五十万就藏在人家的眼睛里,看得不紧了就会插翅膀飞了。

“真的?”他说,“这十大家的家你都能当?”

“这家都当不了,我咋当王总呢?”

第二天,这笔款子就到了位。

程江召集村干部们经过仔细研究,确定了两项最得人心的工程:一是修庙,二是修路。

当然,正所谓利益均沾,按老百姓的说法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两处工程都是王族手下的工程队承包下来的。程江明白,承包工程,连正餐前的开胃菜都算不上。现在排着队想承包砖窑厂的人可多着呢!有了这个铺垫,就像提前走了关键的一步棋,十大家拿到砖窑厂下个十年的承包权还不是如同囊中取物?

这一切都好像只是个开始,一个让人感到出乎意料的开始。这个开始让程江稍微有些不安,但转念好好想想,他心里却也仿佛更加有了底。他从电视上看到过,在美国,每到大选的时候,也都是各大财团最活跃的时候。哪匹竞选中冒出来的黑马背后没有大财团的支持呢?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别的不说,庞大的竞选费用平头老百姓能支付得起?

莫非十大家乖乖送上门来,是想做他背后的财团?

这样一想,他把自己吓了一跳: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算不算权钱交易?

他琢磨了老半天,没琢磨出个头绪。

那天因为镇上通知他到县里开一个会,程江起了个大早。

从村里到县城是二十五里路,其中从村里到镇上的十里还没有通公交车。如果骑车到镇上汽车站再坐车,还要花钱把车子寄存在站里,不仅让人感觉亏了,而且也麻烦。所以只要不是特别恶劣的天气,程江倒宁愿骑他那辆破自行车去县里。虽然累些,可空气好,不像被塞在客车里那样憋闷,而且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观看左右的风景,一路上倒是十分惬意。二十来里的路,只要早起一两个小时,八点前准时进入会场还是赶趟的。

可这一次奇怪得很,一大早还没出村,他就看见村口的那条南北路上停着一辆载客的大巴。这条路既非国道又非省道,平时并没有这样的客车停靠或经过。莫非这车是专门来接他去县城开会的?刚刚一起这个念头,他自己先忍不住咧嘴笑了。一来这车如果专门来拉他一个,那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二来他明白,自己也没够那个级别,不但不够资格配小车,连大车也不够资格配。远远地,他瞅见几个村里人在大巴跟前转悠,接着一个个猫着腰钻到车里头去了。过了一会儿,从路那边又过来几个,也是本村的人。

奇怪了!程江一边骑着车子,一边叫着。据他了解,这些人除了每个月骑着车子去几趟镇上,很少出远门。这次这么早集体出动,到底咋回事儿呢?他再仔细瞅瞅,感到更奇怪了。因为那些上车人的神态都有些偷偷摸摸,甚至还带着些窃喜,像是占了莫大的便宜。他止不住吸了几口凉气,心里说,难道是碰上黑中介了,要把这些老实巴交的人拐骗到黑煤窑去?

他当村长这么些年,村里不论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他都要管一管,问一问,这事儿看样子非同小可,自然更不能等闲视之。他脚下猛蹬几下,把车子骑到客车旁边停下,还没有来得及在地上将车子插稳,就从客车那边过来一个人,一下子跟他撞了个满怀,还差点儿把他的车子撞倒。他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二组的小组长亚东。

“啥好事儿?”程江问,“咋这么兴奋?”

亚东伸手帮程江把车子扶住,又扶扶自己肩膀上扛着的一个蓝色旅行包,慌慌张张地问:

“有车坐,你咋还骑个铁驴?”

程江心想,你们有车坐,可我没有啊。如果早知道你们包了车要出门,我也好歹搭个顺风车。可惜我事先又不知道信儿,不然谁会放着车不坐,骑这笨玩意儿呢?他抬头朝车里瞥了一眼,里面塞得满满的,就连中间的过道上也坐了人,看来这顺风车肯定是搭不成了。他有些后悔自己出来得晚了,又纳闷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头一天竟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在心里叹了一句:这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啊!心里有些失望,又有些遗憾,但当然不能把这种情绪显露出来。他只是低头随手拍打了一下刚才车轱辘沾到裤子上的土,推起车子说道:

“坐啥车?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还有其他事儿嘛!”

亚东正忙着往车里钻,听了他的话又回头冲他问:“大家都去市里旅游,你不去?”

“旅游?”程江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

“十大家请客!凡是昨天晚上接到通知的人,都能去市里免费旅游。”

程江一头雾水,好像被亚东软绵绵的几句话给打懵了。他使劲儿拍了拍榆木疙瘩一样僵硬的脑袋,心里开始嘀咕起来。十大家请客?我是村长,在村里也算是有些头脸的人物了。按理说有啥大事儿的话,不能绕开我啊!为什么这样的事儿没有通知我哩?不但没有通知我,甚至好像还在有意瞒着我。不是吗?如果不是今天恰巧县里有会,在这儿碰上了,恐怕等人家从市里玩够了回来我还不知道哩!心里越嘀咕越觉得不对劲儿,额头上渐渐渗出了一层小汗。

“你不知道?”

听见问话,程江一抬头才看见亚东并没有上车,而是站在车门口盯着他看。

“我哪能不知道哩!我有会嘛!”程江朝他摆了摆手,“你们好好玩儿。”

亚东上了车后,门缓缓地关上,车子便启动上路了。

程江在后面骑着自行车,一开始还能瞅见大车的尾巴。可没过多大会儿,连一点儿尾巴气儿也闻不到了……

会是政法委牵头召开的,讲的是社会治安问题。会上公安局长介绍了近期发生的大案要案,还放了幻灯片。片子里的场面够震撼,也够血腥。很多村干部都看得津津有味儿,会场上时不时发出惊叫、感叹或者议论的声音。

可程江却心神不宁,觉得这个会开得没滋没味儿。

在会场上,程江几次想给王族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问问去市里旅游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伙人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可他在会场上几次把手机拿出来,掂量了掂量又放进衣兜去了。有两次他甚至都把话编辑好了,又按删除键给删了。他小学拼音字母没学好,打字慢,打那么几个字可费了他老鼻子时间,但最后经过斟酌还是删除了。

散了会吃了中午饭,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在县城逛。若在从前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去批发市场给女人买件廉价又好看的衣裳,或者给孩子批发点儿本子和笔。可这次没有,从承接会务的宾馆里出来,他径直搭车去了汽车站。从汽车站搭车到镇上花了五十分钟,再骑车到村里,才刚刚半下午,太阳还毒烈得很。

程江把车子往家里一扔,径直去了村委会。在路上,他给班子其他成员打了电话。会计离家近,他到的时候会计已经到了。程江其实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临时做出的这个决定:回家后紧急召集村里所有的小组长、群众代表开会,传达县里的会议精神。

可会计连打了几个电话,要么不接,要么就说人在外地。其中有几个在会计的一再追问下,交代出了自己正在市里新近建设的几个景点旅游。

程江跟会计摆了摆手,让他放下了电话。

程江心里有数了,情况在他眼前渐渐明朗起来,被十大家请去市里旅游的,都是村里有些头脸、能说上些话、有些威信的人。包括全部小组长、全部群众代表。——当然,后来他才知道,还有村里十位德高望重、有一定威信、放个屁掉在地上都能砸个坑的老人。

程江不明白了:如果说十大家拿出五十万让他们村委班子修路,用来挣得在群众中的威信,是帮他获得连任的资本,对他来说算是公开的秘密的话,那么瞒着他组织这些人去市里景点旅游算什么呢?

如果说这次跟上两回一样,是为了他的连任又往老百姓们的心灵天平上加了一个砝码,那这事儿就完全没有必要瞒着他。如果仅仅为了继续承包砖窑厂,争取老百姓的支持,那似乎又有些劳师动众,且烧香烧到了老佛爷的屁股上——使错了劲儿。这事儿明白得很,谁承包砖窑厂,老百姓并没有决定权,买他们的账有多大意义呢?

程江召集小组长和村民代表会没人来,第二天,王族却主动来找他了。

王族并没有空手来,王族给程江带来了一块看书的时候压书页用的镇纸和一件名牌衬衫。

“叔,我组织几个人去市里玩了一趟,给你捎了点儿东西。”

程江嗯了一声,并没有往桌上看那些东西,只是朝一边的椅子抬了抬下巴,说:

“坐下吧。”

“知道叔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三天两头去市里,所以就没让人请你。”

“那天我在县里有会!”

“是……是哩,叔是大忙人!”王族说,“听大巴上的司机说见到叔骑车进城哩!他竟然不知道送叔一趟,让我狠狠地熊了一阵!”

“熊他干啥?”程江说,“他年轻,不懂事,能跟他一般见识?”

“是是是!”

王族坐在那里,咽了口唾沫,瞅一眼程江。程江在躺椅上歪着,眼皮耷拉着,喉结一动一动,标志着他还没有睡着。

“去市里旅游,原本是为了让大家开开眼界,也是我们砖窑厂的十来户出钱,替村委班子做点儿好事儿,”王族说,“这事儿吧,本来该跟叔商议商议的。是我考虑不周,怪我,怪我!”

“这说的哪里话?”程江睁开眼睛,呵呵笑了,“我们这一届老了,能力上也不比你们。你看看,这么好的事儿我们都没做过!”

王族也笑了,然后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走了。

王族走后,程江抬眼朝桌子上瞟了一下,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应该是一件衬衫;一方镇纸,通红的,不知道是用的什么石料。他闭上眼睛,轻轻吁了口气,心里说,我是个大老粗,不认得几个字,他却送给我一方镇纸。这东西对我来说是没有一点儿用嘛!他送个这东西给我,是在讽刺我这些年在村里无用吗?

王族啊王族,我原来真是小看你了!程江心里感叹着。你这趟来的意思我还能看不明白?这就是补救。这是偷偷出去旅游被我撞上了,如果没有撞上呢?事态会如何发展?他真是不敢想了。他知道王族是自知没跟他商量就组织大家去市里旅游理亏,怕引起怀疑,所以才花费这一阵口舌来解释。可常言说越抹越黑,越想掩盖,越能显示出你的狼子野心。替村里干事儿,这不是越俎代庖吗?说给谁谁信呢?凭他这些年的经验,许多人的话是要往截然相反的方向去理解的。人家说你好,那就是在心里骂你祖宗。人家说你不用担心,那你就该好好提防着,小心着了。王族嘴上抹蜜的这段话,无疑显示着这家伙来者不善,居心叵测。

王族是程江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因为是个外把姓,从小没少受别人欺负。他记得,这小子从前上小学的时候从他门前过,经常溜着墙根。有人说过,溜着墙根长大的孩子总能干些出人意料的大事儿。见了这样的人,一定要好好提防,绝不能轻视。王族就是溜墙根长大的,从他承包砖窑厂之后十年的崛起,就可以看出这小子不简单。当然,在他看来,这小子的志向绝不仅仅是要做一个“王总”。

外出旅游的人从市里回来之后,小村里并没有刮起十二级大风。大家似乎对外出看到听到的那些稀罕事儿都讳莫如深,唯恐有人钻到他们脑袋里给他们偷了去。但仔细观察的话,在这种平静之中,也有一丝一二级的微风在沿着地皮“哧溜哧溜”地刮着。这风刮到谁的耳边,谁的耳朵就会跟风中的草一样动一动。

程江也觉察到了,不几天的时间,村里老老少少似乎都在谈论着一个人——王族。

王族,这个面皮白净的矮个子男人,平时给人的感觉似乎总是那么弱不禁风,不几天的功夫,却简直成了大家口口相传的英雄、恩人。在大家的描述中,他不仅带领着十大家出资修路、修庙,还领着村里人到市里旅游;不光让大家开阔了眼界,还给大家买了想买的东西,吃了没吃过的山珍海味……

程江吃完了饭,背着手到地里去拔草。

出了村子,走在那铺了半拉子的毛坯路上,他真后悔当初花了王族他们十大家的钱。路的建设工程是由王族手下的承包队干的。现在王族已经找过他几次,说到目前为止,原来十大家筹起来的钱已经用完了。如果不接着铺下去,老百姓不愿意;如果接着铺下去,就不得不继续依靠这十大家。

现在想想,程江真是后悔不迭。这不是中了这些人给设下的圈套了吗?这不是成他们的傀儡了吗?唉,怪都怪自己一时大意,竟然陷入如今这么被动的境地。自己真是傻啊!当初王族提出拿钱帮村班子修路的计划的时候,他还以为占了便宜,还以为自己找到了财团的支持。可现在细细想来,这狗日的就是在搞阴谋啊!他在地里一边拔草,一边后悔。原本以为在这次换届选举中有了十大家财团的支持,连任能够胜券在握,现在来看不但没有胜算的把握,自己反而早如同如来佛手中的孙猴子,已经成为人家手中的一个棋子儿,只能在那里乖乖任人摆布了。

他真有些想不明白,王族啊王族,想当初若不是我照顾着你,你能参股承包了砖窑厂?当时你一个外把姓在村里,势单力薄,若不是我抬举着你,你能有今天?谁能想到你现在翅膀硬了能够来反咬一口?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是你?

这样想着,他的心里就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的难受。

不过,如果冷静下来想想,客观地掂量掂量王族这个人。论能力,还真不比自己差,干个一村之长还是能胜任的。可现在的事儿谁都明白,王族竞争村长目的不纯啊!他代表的是十大家,而十大家首先就是要达到继续承包砖窑厂的目的。这样下去,如果让他干了村长,村里的什么好处还不都由这十大家占了去?

程江不服,他憋着一口气,下了决心不再求他们十大家,从此再不用他们。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剩下的路修好。不能这样坐着被动挨打,要主动出击,至少要有效地进行防御。这样想着,他便扛着锄头回了家。回家后他把锄头往门口一扔,骑着自行车便直接去了镇上。

他要去找张镇长解决修路所需钱款的问题。

村里人几乎都知道,他跟张镇长熟,不是一般的熟;铁,也不是一般的铁,因为两个人认识至少也有十来年了。在他刚干上村长的时候,镇长也刚来到镇上。那时镇长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是县里派到镇上的组织委员。他们两个倒是投缘,那时候真跟小哥们儿一样。这趟去,他自己感觉,凭这些年跟镇长的交情,说服镇长以得到他的支持,让他稍微为村里的公路投些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张镇长原本要下班了,但看敲门的是他,又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老程,哪股风把你给吹来了?”张镇长问。

“镇长,你就别开老哥的玩笑了!”程江说,“我们村里的路修到半截没钱了,我这不是来求你了嘛!”

“求我?那你不是守着庙门找不着菩萨吗?你们村里大老板多,我有时候资金紧张了,还要找他们解决哩!听说前期修庙修路,都是砖窑厂十大家掏的钱?再找找他们,俗话说杀人杀死,救人救活。既然为村里做好事儿,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听镇长提起了砖窑厂的十大家,程江就有些火不从一处来。他看了镇长一眼,狠狠地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我让这几个家伙给耍了!”

“咋回事儿?坐下来慢慢说。”张镇长说着走过来,给程江倒了杯水。

程江来不及喝水,把近半年来前前后后的事儿跟张镇长简单地说了,然后有些激动地说:

“你看看,我原来以为是好事儿,是为了支持我连任造威信,现在看,王族不是明摆着眼馋我村长这把交椅,要取而代之吗?”

“老程啊,我看你是不是多虑了?”听他说的时候,镇长一直在抿着嘴,等他说完,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论如何,人家是在为村里做好事儿啊!”

“目的不纯,好事也就打了折扣!”

“咋个不纯法?你倒是跟我说说看。”张镇长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问。

“你看哪!虽然他们投了钱,可也取得了修路的承包权,这事儿不亏。现在他们暗中组织大家出去旅游,收买人心,为的是啥?难道仅仅是为了下一届砖窑厂的承包?不是!他们胃口大得很啊!他们盯准的是我身子下的这把交椅。这交椅我不能交出去!如果交出去,天下成了他们的天下,小村还不得让他们卖了去分了去……”

张镇长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听完,然后皱着眉头半天没说话,最后拿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口后道:

“老程啊,心态可要放平和啊。如果不是人家慷慨解囊,你们能为村里干下当前的两件实事儿?我看就按王族说的,余下的款子组织村里的村民筹一些嘛!”

程江听着他的话,渐渐感到张镇长变了,变得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可以交心,可以说话的时候心照不宣的好哥们儿了。他不再是好哥们儿,而是成了高高在上的张镇长。成了张镇长之后,他便跟自己打起官腔来了。

“我让大家拿钱,那村里人还不让我得罪完了?换届的时候还有人选我?”程江有些火了,把心里的话都掏了出来。

“你不让村里集资,跟我要钱,我也没有钱给你!”张镇长道,“凭着咱的交情,我也只能在今天中午管你一顿饭。想再要别的,对不起,没有!”

“饭我就不吃了!”程江碰了一鼻子灰,有些生气,他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嘟囔道,“王族他一个外把姓,他干村长,谁会听他的?”

“老程,要我看王族的觉悟、能力就不比你差,”张镇长道,“就凭刚才你这话,你这是搞家族小集团嘛!”

从镇上回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镇长也叛变了,镇长也投敌卖国了!

一开始他真有些想不明白,十多年的交情,咋会说变就变呢?不过在车子上骑到半路,程江也就把事儿给想通了。程江清楚地记得,去年第一季度镇上资金紧张,给学校里的老师发不下工资来,还是他领着镇长找到王族他们,借了五十万才应付了过去。

唉,怎能不投敌呢?

从镇上回来的第二天,程江就召集全村五十来户人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了全体社员会,商量集资的事儿。

他坐在台上,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可既然镇上一个子儿也不出,那除了集资还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集资,只有靠十大家再出。那样的话王族的威信岂不是会更加迅猛地往上涨?说实话,他现在真是怕再跟王族这些搞生意的打交道了,太精了,真是太会算计了!

他在台上慷慨陈词了一阵子之后,下面静悄悄的,不但没有响应的,连个咳嗽的都没有。

“大家自己的路,要支持啊。”他又喊道。

“唉,年轻人在外面打工,年关才回来,能走几趟呢?”有人说。

“就算一口人出一百,那才能出几个钱呢?还要再想其它的办法。”

其它的办法?其实谁都知道所谓其它的办法是什么,那就是再让砖窑厂的股东们拿。可大家都没有那样说。程江朝自己身边的桌子上瞥了一眼,那个通红的捐款箱就在台上放着,显得那样孤单,那样难看。箱子是他头一天用一个盛鞋的盒子糊的,外面糊了红纸,样式是他仿照电视新闻中出现的捐款箱做的。

“群众捐多少?干部又捐多少呢?”有人喊了一嗓子,“干部要带头多捐呢!”

这时候村会计的女人就在人群里朝那喊的人骂了一句:“喷他娘的什么粪?干部就该多捐?莫非干部就不是人?”

她这话一出来,人群里就“哈哈”地爆出了一阵笑声。这笑声一起,会场秩序便有些混乱了。程江站起来,抬起胳膊朝下压了压,下面没有反应。接着他朝扩音器喊了两嗓子,下面的声音渐渐小了。这时候他伸手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转身塞到了那个通红的捐款箱里。

他看见钱从黑洞洞的孔里落进去了,落进去之后,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

“村长,你是干部才捐那一点儿,不管用啊!”有人喊道。

“哈哈哈……”有人跟着起哄了。

这时候,大家看见人群中缓缓站起来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族。王族个子不高,但他披着外套,走起路来的姿势自有一种别人模仿不了的风度。他几乎是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中走上主席台的。等他走上台之后,大家才看见他放在怀里的手中其实是拿着东西的。刚才因为把手藏在怀里,又披散着外套,便没有人注意。他把手拿出来的时候,大家才看清,那是一沓子红通通的钱,那么多,真让村里一些人看傻眼了。除了在电视上,除了在梦里,谁见过这么多的钱呢?

台下先是惊讶得齐刷刷“哦”地叫了一声,接着便鸦雀无声了。在这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寂静中,大家听到王族对村长程江说:

“我带头捐两万,砖窑厂其他股东每家一万,这一共是十一万,请村里收下!”

程江身子有些僵硬了。他愣了一下,朝一边的村会计偏了偏身子。会计便把钱接过去,清点了数目,收下了。

人手过了一遍,又用验钞机过了一遍。整个点钱的过程下来,程江感到脚麻了,贴身的衣裳也全湿透了……

那天,村里人都纷纷捐了款,数目不等。

忙活完之后,会计去镇上银行存钱,程江抱着空空的捐款箱回家。路上,他想起刚才捐出去的那两张百元大钞,真是心疼得不行。当然,更重要的还不是心疼,而是窝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他记得刚才大家捐款的时候,在那种混乱的场合,有人跟他说了这样的话:

“这条路修好了,叔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功成身退?程江听了这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心里说,难道在村人的眼中,我将要在这一年退下来已经成为定局了吗?他感到全身上下陡然没有了力气,像刚刚得过一场大病,又像冬天在烫人的澡堂子里泡得时间久了,有些虚脱。

他一步步往家里走,进了门,将投票箱狠狠地砸在地下,先踢翻了院子里的鸡食盆,然后捡起地上的一个棒槌,打在了羊圈里正想跟母羊骚情的一只公羊身上。进了屋之后,他饭也不吃,倒在床上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他去镇上辞了职。

张镇长对他一再劝说,一再挽留,好话歹话说得嘴唇起泡,舌头生疮,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最后张镇长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说让他先主持着村里的工作,主持到正式换届的时候再辞职,但他还是不同意。

镇上只得派了两个干部,到程庄提前组织了选举大会。会前镇里干部宣读了程江的辞职申请和张镇长的批示。批示中说了,虽然非常惋惜,鉴于当事人主意已决,也只得同意。

选举几乎没有什么悬念,王族以绝对优势居于榜首,理所当然地成了程江的接班人、成了下一届的村长。

退下来的程江有时候想想,就觉得自己够懦弱的。为什么不敢坚持到正式换届选举的时候搏一搏呢?难道是怕到时候自己的选票太少,败得太难看?

张镇长其实待程江也不错,没过多久,就让民政部门给他办了退休手续。十多年了,国家有政策,只要办了正式退休,村干部就能每月给发百十块钱的工资。虽说不多,也够吃盐点火的了。这也算是老朋友的一个馈赠吧!

在王族上任后,村里就又开始继续修路了。当然,没等路修好,全村集资起来的那些钱又用完了。所以最后无奈之下,只得让十大家预支了下一个十年的砖窑厂承包费,临时顶到修路的工程上。

程江退是退了,但还是那个脾气,经常会发些没用的小牢骚。有时候他从镇上领了退休金回来,走在柏油路上往村里走,遇到熟人便会说:“你看,这硬邦邦的路还像个路吗?真是不成体统了!”

大家都不搭他的话,至多也仅仅是笑笑而已。

程江有时候还不依不饶,仍要追上人家,扯住衣襟说:“我给你们算笔账啊!承包修庙和修路的工程,至少要拿回来十六七万;继续承包砖窑厂,又给他们省下了一二百万!现在村里的磨房也卖了,光下面的地皮,你知道能弄多少钱?这群狗日的不是干部,是资本家啊!你想想当初,他们修路修庙加上后来领着大家集资,一共才投了多少钱?当干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这群资本家算得准啊……”

大部分人听了他的话,都讪讪地笑笑,走开了。有些被他追得紧,不得不说的时候,也会反驳他说:

“叔不能这样说,现在的社会,谁有本事谁发财,这个你眼馋又有什么用?”

“不是眼馋,是……”他站在那里,大张着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似乎全身都不得劲儿。

在村里的小学校被镇小学兼并,村小学的地皮被十大家买去盖了大型养猪场的时候,十大家又请村里男女老少在小镇上吃饭。

这次跟那一回请小组长、村民代表去市里旅游不一样,并没有把程江落下。

程江跟大家一起在镇上最好的景红饭店里坐着,喝着几百块钱一瓶的好酒,喝着喝着就有点儿高。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儿,程江又扯起什么“资本家”啊,什么“一本万利”之类的话来。他越说越来劲,几乎成了一个布道者,把摆满酒桌的大厅当成了他的讲演场。

一开始村人们都听着,虽然有些不耐烦,但也都忍着。谁会跟个混了官场十多年最后下台了的老村长一般见识呢?发泄吧,发泄吧!大家都忍着,心里抱着有些怜悯又有些厌恶的情绪。

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在觥筹交错的喧哗中,程江忽然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杯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然后又“呼啦”一下把桌子掀翻了。“哗哗啦啦”,杯子盘子摔了一地。许多人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惊叫着躲闪开来。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都怒气冲冲地盯着这个搅局的人,一双双眼睛通红,似乎充了血。

“最烦的就是这种自己没本事,还眼红人家发财的人!”有人说。

“对,”马上有人附和着,“干部不领着大家挣钱干什么?这种自己干不了事儿,还对这个也看不惯那个也看不惯的人,就是欠揍!”

“对,欠揍!”

那天,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反正醉得一塌糊涂的老村长程江先是被人狠狠地揪住,按到了杯盘狼藉的地上,接着便有人用脚连踢带跺了起来。

程江一开始“哦哦”地叫唤,最后不叫了。王族听到动静赶来的时候,他躺在桌子底下,一身一脸的泥,在那里“呜呜”地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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