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长江水,悠悠祖孙情
2017-11-13马楠
马楠
滔滔长江水,悠悠祖孙情
马楠
80后的一代人,有很多都是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带大的。就我亲身体会来说,带孙辈非常不易。一是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往日;二则带孙子与养儿女不同,须处处掂量着教育的分寸、惦记着孩子的健康。我小时候偏偏是不省心的,三天两头生病。夏天发烧时,奶奶坐在我身边,手里的蒲扇摇一整夜,喂水、喂药……我催她睡觉,她总说:“没事儿,你明天上学走了奶奶再睡。”可等到第二天放学回家,奶奶又从厨房端来刚出锅的饺子。古书里说含饴弄孙正是天伦之乐,这份乐不是轻松的乐,是苦太多太多,衬得那零星半点的“乐”更珍贵了。我童年最乐的日子,大约是出去玩儿,看河南大平原的油菜花、牡丹花,去西安古城喝羊汤,去大草原上撒野了玩儿……还不到读万卷书的年纪,他们先带我行了万里路。
记忆中的欢愉变成了一团团飘渺的梦。我清楚记得当时的豪言壮语:“等我长大了,也带爷爷奶奶出去玩儿!”待我长大了,他们头发花白,老态日添,腿软腰驼,畏暑畏寒。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趁我得了个空闲日子,爷爷盯着地图,手一指:去重庆。
古人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即将亲眼见识巴蜀之地的丰饶,我们内心充满期待。打包行李,过去放玩具的位置被药品代替,奶奶想得开:“机器老了就得上点儿油,人老了就得吃点儿药。”取到网络预订的票,我们坐上南下的火车。爷爷一手捻花生米,一手握啤酒罐,这个习惯几十年没变。奶奶躺着休息,我拿起笔,在旅游攻略本上修修改改。车窗不知划过多少个站牌,第二日醒来,大片水田,云雾缭绕在村舍,满眼青葱。这是南方,一个与家乡迥然相异的世界。
不知是不是火锅太出名的缘故,从车厢里出来,感觉城市都飘着麻麻辣辣的味道。在宾馆安顿妥当,一日游的旅行车已到位。导游小妹的重庆普通话明亮又干脆,我们仨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来回看。空中的轻轨从高楼中穿出,江面上飘着来往船只,高架桥一层摞一层……大巴车像游乐场里的海盗船,一会儿扶摇直上,一会儿猛龙入海,车速极快,好比“马踏飞燕”。从湖广会馆到大礼堂到小萝卜头住过的渣滓洞,再到“白日千人拱手,夜里万盏明灯”的磁器口,这一遭纯属走马观花。
一日游的好处是腿脚不受累,缺点是结束时已下午两点钟,我们馋虫涌动、腹鸣如鼓。按着提前做好的笔记,来到一家久负盛名的洞子火锅。长凳四张,木桌一方,被浸润得油亮油亮。店里充溢着地地道道的渝语,我只听懂了一句:“妹儿,要中辣还是微辣?”早听说重庆人喝水都得加勺儿郫县豆瓣,在这儿吃饭,一定要认怂,等微微辣的鸳鸯锅端来时我们却傻眼了,这分明是把北京涮羊肉的铜锅拆了烟筒、焊住底儿,灌了一拳头大小的白汤。奶奶爷爷起初还能吃点红汤,随着火候的变化,辣劲儿越来越冲,他们的筷子只能在中心区域活动了。牛舌、鸭肠、苕粉、腰花……少女情怀总是吃,这一锅咕嘟着的是江城对我的爱。此时大学同学张峰打来电话,我打算改天再见。
奶奶不乐意:“去,必须去,老同学见面,哪有不见的道理!”
“明天见吧,今天太累了!”
“嗨,不累,我当年修水库早就练好基本功了!”
“我年轻时候是长跑冠军!”奶奶爷爷一副豪迈。
我们约定在解放碑见。解放碑是重庆地标建筑,彼时日军对着碑轮番轰炸,炸了又建,碑在城在,这是重庆人民的精神堡垒。从火锅店到解放碑,腿儿着不消五分钟。老当益壮的祖父母在重庆的气候面前败下阵。我一看,奶奶还穿着厚旅游鞋,奶奶的脚和我一般大,他俩歇着,我去商场。走过冰激凌店,先买了两盒送过去。“嗨,又乱花钱!”我心里想,这才是正经事儿!待我买好凉鞋,老同学迎面走来,他身边多了眉目温顺的女朋友。因着旧日情谊,相见时激动得很。张峰和女友走在外侧,搀着奶奶爷爷说了一路话。徘徊于街头巷尾,我看到五十强的火锅,排名二十七的小面,不过是巴掌大的门脸儿。张峰说:“这五十强可不是山寨,是我们当地官方媒体评选出的,食神争霸,美味在民间!走,咱们去洪崖洞吃火锅儿!”我们仨齐摆手,连连告饶。
火锅一定不吃,洪崖洞夜景一定要看。清代有任知府叫王尔鉴,他写道:“洪崖洞在洪崖厢,悬城石壁千仞,洞可容数百人,上刻洪崖洞三大篆字,诗数章,漫灭不可读。”很久之前,这里住着“洪崖仙人”,晋代的郭璞、唐代李商隐的诗里都有他的典故;还有一景“洪崖滴翠”,据说“夏秋如瀑布,冬春溜滴”。遗憾的是我出生太晚,仙人已乘黄鹤去,洪崖洞上无小溪。从沧白路到洪崖洞,我首先看到一艘张着破帆的船,船身凌空,似飞渡嘉陵江。还有一门古炮,这是“江隘炮台”,为防备张献忠而造。张献忠避开了洪崖门,从通远门进入重庆。
往前走几步,有一个十四米高的吊脚楼雕塑,默默诉说着洪崖洞的历史。张峰讲,过去这里住的大多是拉船工、洗衣人,他们依山就势建了吊脚楼。嘉陵江每年发水,大水退了人们把房子修修补补继续住,其实全是危房。后来政府改造,就成了现在的“民间建筑博物馆”!洪崖洞有十三层,电梯上上下下,一拐弯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游人如鲫,有的临风把盏,有的屠门大嚼……张峰和女友一路惦记着买特产,祖父母拉着他俩:“老啦,胃口不中用了,要是再年轻十岁,咱们现在就进去潇洒潇洒!”最后来到一处清幽地,正是我惦记的“洪崖滴翠”,霓虹灯映得竹子绿了,映得人影儿光怪陆离,和老同学的告别也显得不真实,这样最好。
回到住处时夜已深了,滔滔江水声和着爷爷奶奶的鼾声,若说什么是安生、幸福、满足,我想,就是现在。
次日的行程是三峡博物馆,印象最深的是一组纤夫的雕塑,还有一块长江石,被纤夫背绳磨出石槽。拉纤,山西黄河壶口处也有,我们当地有首民歌:“黄河上拉大船,汉子断根。”断命的也不在少数,纤夫摔倒,船不会停,人生生挫成泥。但不像我们这边对生活有许多叹喟,巴蜀人不以为苦,他们是“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华阳国志》中载:“周武王伐纣,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故曰:武王伐纣前戈后舞。”“阆中有渝水,民多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数陷阵,锐气喜舞。”他们善战、喜战。从这里出来,我们仨胸中升起一股激荡和豪迈,化亢奋为食欲,去扫荡重庆小面。老板娘特别照顾北方人的口味,只放了一丁点辣椒,还送了酸甜的泡菜。爷爷从口袋里掏出竹叶青酒,抿了一口说:“以前吃过的小面都是假冒的呀!”奶奶一抹嘴:“咱晚上还吃这个!”
重庆的中午极热,回屋睡觉避暑,等太阳落了再乘邮轮看重庆夜景。朝天门码头有许多卖荸荠、枇杷的小贩,我们买了点零嘴儿。船有露天座位,江风入怀、枇杷入口,爷爷奶奶扭过头看洪崖洞,闪闪灯光洒下来,白发熠熠生辉。重庆的夜景,古时候就非常有名,叫“字水宵灯”,清代《巴县志》记载:“渝州凿崖为城,沿江为池,重屋垒居。每夜万家灯火齐明,层见叠出,高下各不相掩。光灼灼然俯射江波,与星月交灿……”
光阴如流水,迢迢去不停。抬头仰望,那繁星点亮了古人的长江,也点亮了我们的小世界。码头火锅霸道的气味依旧,巴蜀人耿直爽脆的语调依旧,游轮翻溅起的浪花在灯火的光束中飞舞,“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舍不得的,是重庆浓浓的人间烟火味。此时此刻,与最亲爱的人在江上虚度时光,尽情活过每一个日子,能拥有这一切,我已别无所求,世上还有谁比我更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