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五)
2017-11-13王克臣
王克臣
朱墨春山(五)
王克臣
进了腊月门,朱瑞礼一家,就像蛤蟆吵坑似的。整天介大的打,小的闹,连打带闹;大的叫,小的嚎,又叫又嚎。喝斥大的,吓唬小的,弄得大人们啼笑皆非,哭笑不得,总之是乱成一锅粥。好容易熬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好家伙,更是热闹得出了圈儿,差点儿把房顶掀下来。
金花有板有眼地数落:“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是小年。小年腊月二十三,买个糖瓜儿把你粘。”
银花叫道:“粘粘粘,粘什么粘?粘住灶王两片嘴。叫他上天言好事,别把世间闲话传。”
“银花,这两句话,是谁教你的呀?”
“赵太爷。”
金花说:“赵太爷可比不上孔大学问,那老爷子的学问大。他教的又顺嘴,又合辙押韵。你听: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蒸白薯。”
银花抢过来说:“二十五,做豆腐。啥蒸白薯,谁家小年夜还吃蒸白薯啊!”
“二十六,买猪肉;二十七,杀公鸡。”
此刻,金花、银花不约而同地叫:“二十八,白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当数到“三十黑间坐一宿”这一句时,几个孩子同时大声地叫喊起来:“三十黑间坐一宿,三十黑间坐一宿……”
嚷完了,叫完了,不算完,然后,就是嘻嘻哈哈地笑,扑腾扑腾地闹。
朱瑞礼虽是觉得孩子们闹腾,却心里高兴。他想,富人家过年,孩子大人穿新衣、戴新帽,吃馒头米饭猪肉炖粉条。穷人家过的是什么呢?过的就是人,就是人气。本来就缺吃少穿,再没有孩子们闹腾,那还有个啥滋味!
他正这样想着,媳妇蔡玉明抻了抻他的袄袖,厉声说:“你就由着孩子们的性子,他们把房抬起来,你也不张罗说说他们!”
朱瑞礼笑笑说:“咋啦,一年到头忙忙碌碌,连场戏都没听过。这会儿,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闹,不比听戏强?闹成这样,我还嫌不热闹呢!要是小蓉、小梅活着……”
没想到,朱瑞礼刚刚提起小蓉、小梅,蔡玉明的眼圈立即红了,赶紧掉过脸去,走到堂屋地,坐在锅台上,呜呜地哭开了。
“大年初一扭一扭,”金花的嘴里还敲起了家伙点儿,“呛呛,嘁呛嘁,呛呛,嘁呛嘁……”
银花、五丫头、成子“哗”一下子,全都从炕上蹦起来,扭起了小屁股,嘴里一起叫唤:“大年初一扭一扭,呛呛,嘁呛嘁;大年初一扭一扭,呛呛,嘁呛嘁……”
朱瑞礼等孩子们玩腻了,闹够了,从灶王爷板上,取下盘子,大声叫道:“孩子们,分糖瓜儿喽!”
“爸爸分糖瓜儿喽!”
朱瑞礼的手里端着盘子,说:“金花,你一个;银花,你一个。”
五丫头、成子迫不及待地挤到前面来,叫嚷道:“爸爸,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朱瑞礼急忙说:“都有,都有,别急,别急!”捏起一个,给了成子;又捏起一个,给了五丫头。
金花一看,盘子空了,说:“没有爸爸妈妈的了?大人也应该分一份儿!”
朱瑞礼说:“大人没份儿,挺大的人,哪儿能跟小孩子家家一般见识!”说着,披上翻毛皮袄,不声不响地退出屋子。
蔡玉明忙完了屋里屋外的零碎活,掀帘进了屋,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吃着糖瓜儿,突然问:“金花,你爸爸呢?”
“我们净顾着吃糖瓜儿,不知道爸爸啥时候出去了。”
“他大概嫌你们太闹腾,串门子去了。披着翻毛皮袄,还拿走了两个糖瓜。”
“我说爸爸撕一块破纸干嘛呢,闹了半天,是为了包糖瓜儿。”
“也是的,这日子口儿,到谁家串门,能空手拉脚的?唉,就送俩糖瓜儿,小气的!”
孩子们边吃边叫嚷:“二十三,糖瓜儿粘。你也粘,我也粘。粘在上膛没法咽,吞进肚子心里甜。”
金花趴在窗户的破玻璃处,向外望,外面黑黝黝的,突然叫道:“来,大家看,外面飘雪花了!”
银花、五丫头、成子,几个小脑瓜儿挤在一起,纷纷叫嚷起来:“下雪了,看见了,看见了!嗷嗷,赶明儿,打雪仗,堆雪人,好玩,好玩!”
“赶明儿,打雪仗,堆雪人喽;堆雪人,打雪仗喽——”
刚刚消停会儿,又热闹起来,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朱瑞礼披上翻毛皮袄,从灶王爷板儿上,拿了两个糖瓜,磕磕绊绊来到月牙河畔苇坑边儿,找到小蓉、小梅的坟茔,蹲下来,从怀里摸出用废纸包裹的糖瓜儿,抚平废纸,铺在坟茔前。他把两个糖瓜儿放上去,默默地说:“小蓉、小梅,今儿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忘了?二十三,糖瓜粘。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坐在炕头上吃糖瓜儿,就缺你们俩。爸爸没有忘记你们,给你们送来糖瓜儿,一人一个。”
恍惚中,朱瑞礼仿佛看见了小蓉、小梅,这小姐儿俩从废纸上,一人拿起一个糖瓜儿。你放进她的嘴里,她放进你的嘴里。你笑,她也笑,和和气气,亲亲热热的。
朱瑞礼滚出了两行热泪。
四周黑咕隆咚的,稀稀落落飘起了雪花。
朱瑞礼抬头望望,墨墨昏黑。他感到有些惶恐,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地缩缩脖子,向上抻抻翻毛皮袄,依然感到冷飕飕的。
雪花,刚才还是稀稀拉拉,半晌飘下一片。稍不留意,竟然哗哗啦啦铺天盖地而来。
朱瑞礼站起身,刚要转身往回走。突然,有几片雪花,随着针尖似的小凉风,钻进他的脖子。他自言自语道:“我披着翻毛皮袄还打哆嗦,你们小姐儿俩,躺在冰天雪地里,不是更加受不了嘛!”于是,他甩下翻毛皮袄,盖在小小坟茔上,把翻毛皮袄掖鼓得严严实实,还在四周压上几块土坷垃。
朱瑞礼感到很满足,同小小坟茔告别,一步三回头,朝家里走去。
北风呼呼地吹,雪花纷纷地飘,简直分不清树,房,草棚子,白茫茫一片。朱瑞礼找不到回家的路,瞎马跳槽似的,朝着家的方向,跟着感觉走。
金花、银花、五丫头和成子,吃完了糖瓜儿,再也没有别的惦记了,打闹的兴致也渐渐减弱,瞌睡虫悄悄爬上来,一个个东倒西歪。
蔡玉明把他们逐个摆弄好,盖上被子,侧歪在土炕上。
小小屋子里,墙上的黑小子灯,发出的微弱光焰,火苗如豆,忽忽悠悠,灯油耗尽,“啪”地一声灭了,顿时漆黑一团。
蔡玉明侧歪在炕沿儿上,两条腿耷拉着,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她梦见小蓉、小梅姐儿俩,手挽手来到月牙河畔的草地上,先是比赛翻跟斗,看谁翻得多。小梅比小蓉差两岁,她哪里是姐姐的对手呀,气得坐在地上哭起来。小蓉捧着小梅的脸说:“小梅小梅别哭了,小梅小梅别哭了!”直到小梅破涕而笑。小姐儿俩又开始掐花,小蓉掐一朵白花,给妹妹戴上;小梅也掐一朵白花,给姐姐戴上。小姐儿俩嘎嘎地笑。笑饱了,闹够了,又跑去捉蝴蝶。小梅捉到一只白蝴蝶,送给姐姐;小蓉也捉到一只白蝴蝶,送给妹妹。小姐儿俩哈哈地笑,一同跑向妈妈。妈妈看看小蓉,头上戴一朵白花;又看看小梅,头上也戴一朵白花。妈妈赶紧伸出手,把她们头顶上的花,扯下来,撕得粉碎,恨恨地扔在地上。妈妈看看小蓉手里的蝴蝶,白的;再看看小梅手里的蝴蝶,也是白的。妈妈大声吼道:“快,白蝴蝶,快扔了,不吉利!”小蓉、小梅姐儿俩,听到妈妈愤怒的吼叫,不知闯下什么大祸,吓得哇哇大哭。
妈妈赶紧扑过去,把小蓉、小梅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声接一声地呼叫:“小蓉、小梅,妈妈在,别怕,别怕!”
正在蔡玉明呼叫时,可巧朱瑞礼抱着肩膀,东倒西歪地走进门,黑咕隆咚的,吓了他一大跳,惊叫道:“咋,咋,小蓉、小梅在哪儿?”
朱瑞礼的一声惊叫,把媳妇吓得魂飞魄散,“妈呀”一声,从炕沿儿掉到地上。
朱瑞礼黑灯瞎火地摸了一阵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妈的,哪里有小蓉、小梅呀?”
蔡玉明从地上爬起来,摸着了油瓶子,颤颤巍巍地给黑小子灯添上酥油,划根火柴,点上油灯,屋子里顿时一片昏黄。此时,她发现丈夫双手抱着肩膀,哆哆嗦嗦的,急忙说:“你的翻毛皮袄呢?”
朱瑞礼支支吾吾地说:“是呀,我的翻毛皮袄呢?”
蔡玉明见丈夫语无伦次,好像丢了魂一样,不再往下追问,说:“赶紧上炕头,钻进被窝焐焐吧!”
朱瑞礼费劲巴拉地上了炕。
蔡玉明不耐烦地嘟囔一句:“上谁家串门,翻毛皮袄也落下了,稀里糊涂,迷迷瞪瞪,遇上鬼了!”
朱瑞礼似无感觉,也不搭言,和衣躺下。
蔡玉明探身给丈夫抻抻被子,下了炕,顺着炕沿子逐个给孩子们盖严实,吹灭了黑小子灯,这才上炕躺下。她总觉得丈夫从外面回来怪怪的,心神不定,不可捉摸。她伸手摸摸丈夫的脑袋,冰凉冰凉的,试试自己的前额,自言自语道:“咋差这么多!”又向上拽了拽被子,给他掖鼓好,懵懵懂懂眯到天亮。
鸡叫声唤醒了蔡玉明,她睁眼一看,窗户一片雪亮。她想,往日,到鸡叫时,小屋子依然黑咕隆咚,此刻,怎么这样亮!她坐起身,趴近窗户的破玻璃,漫天皆白。她内心叹道:“啊,这么大的雪!”
蔡玉明知道丈夫头天晚上串门回来心里有事,夜里定然睡不好,因此,她想让他多睡会儿。她轻手轻脚地从炕上蹭下地,趿拉上破靴子,慢慢走出屋子,拿起扫把,打算先扫出一条小道,可是,她使了好大的劲儿,也没有扫动,心说:“雪下得太大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她蹚着雪,从房山前的草棚子里,拿出木锹,一锹一锹地铲,从屋门口一直铲到栅栏门。这么短短一段路,竟累得她呼哧呼哧喘。她又一次叹道:“这么大的雪,跟哪藏着来的!”她跺跺脚上的雪,放下木锹,哈哈手指头,太冷了。她进了屋,看看炕上的一窝孩子大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正睡得香,她感到很欣慰。是啊,一家子混的就是人!刚刚想到这里,似乎有一股凄凉,莫名其妙地朝她袭来。她又想起了小蓉、小梅,这么大的雪,压在她们的小小坟茔上,嫩骨头嫩肉的,咋受得了!她的泪水涌满了眼窝。忽然,她晃晃头,心里说:“唉,人死如灯灭,她们死了这么多天了,躺在地里,还知道冷暖?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虽是自己家的孩子,也是瞎多余啊!”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蔡玉明像是从遥远的爪哇国转回了一大圈。
蔡玉明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无所事事,又从屋子里转出来,站在她清扫的蜿蜒小路上,天已大晴大亮。往东望去,火红的太阳刚出山,朝霞映红了半边天,她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期冀与梦想,在她面前,似乎都才刚刚开始。她望着东方红日,满怀信心地对自己说:老人古语,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多么难过的日子,一年又一年不都过来了嘛!今年,小年已过,大年夜就那么几天,顶多耗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年就又算过去了。咱是穷人,穷人还讲究年不年,就是混,混一天算一天,混一年是一年。再说,孩子会大,混一年长一岁,我就不信这个邪,等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这个苦日子还熬不到头!她想至此,仰天大骂:“穷人咋就该辈辈受苦,早早晚晚,有熬到头儿的那一天,姥姥的!”
金花站在妈妈的身后,问道:“妈妈,您骂谁呢?”
金花的突然发问,倒把蔡玉明吓了一大跳,她回过头来说:“金花,你什么时候起来了?”
金花说:“我梦见咱们家,到处都是白的。院子,树,房,草棚子,凡是我看到的,一片白。好家伙,真吓人。我一激灵,醒了,睁开眼看看,您没有在炕上躺,我草草地穿上衣,趿拉着鞋,跑出来找您!”
蔡玉明嗔怪地说:“小年夜,好日子,你咋会做这破梦!别说了,别说了,不吉利!”
“妈,赵太爷说过:梦是心中想,没什么吉利不吉利。您别吓唬人!”
“吉利就好,吉利就好,谁不想天天吉利,年年吉利!去回屋子里看看,银花、五丫头、成子的被子都盖好没有,眼看就到年夜了,别冻着。”
金花踏着挺厚的雪,回到屋里,一个个给弟弟妹妹们盖好被子。可是,当她走近爸爸,看见他依然睡得很老实。她趴近爸爸的耳朵,故意放大声音:“爸爸,该起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她本以为爸爸会睁开眼睛,朝她笑:“这丫头,比我起得还早!”此刻,爸爸不仅没有睁开眼睛,更没有数叨她。这使金花感到异常,她趴在爸爸的耳朵上,故意把声音提高一倍:“爸爸,还睡呢!”依然没有反应。金花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慌了,朝着门外高声叫道:“妈妈,快来!”
蔡玉明在院子里归置烂柴禾,准备做早饭,突然听到金花的叫声,不耐烦地回应道:“干嘛呀,山嚷鬼叫的?有事出来说!”
金花急忙从屋里向外跑,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了,她趴在地上说:“妈妈,快看,爸爸怎么了?”
“爸爸怎么了?你爸爸不是睡懒觉嘛!”
金花从地上爬起来,哭诉道:“我喊了爸爸好几声,也不理我,您快看看吧!”
蔡玉明扔下棒子秸,一面朝屋子里跑,一面叫嚷:“怎么啦,我的活祖宗!”
金花也紧随妈妈进了屋。
蔡玉明伸出一只手,拍拍丈夫的嘴巴子,贴近他的耳畔,大声呼喊:“孩子他爸,孩子他爸,醒醒,你别吓唬我!”
朱瑞礼微微睁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玉明——”
蔡玉明急切地问:“咋啦,哪里不舒服?”
朱瑞礼摇摇头,微弱地说:“没,没有。”
蔡玉明急得直跺脚,反反复复地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的活祖宗!”
金花说:“妈妈,我快去叫人吧!”
蔡玉明说:“快,金花,你去东院,找你董凤才董叔;银花,你去西院,叫你高鹏远高叔。快点儿!”
金花、银花听了妈妈的话,分头而去,飞出了家门。
五丫头、成子一个个吓傻了,光着小屁股,伏在爸爸的身上哭。
蔡玉明转过身来,拍拍他们俩,说:“快去穿衣服,别冻着!”
五丫头、成子别看年岁小,懂事,一个个穿上衣服,乖乖地坐在炕上。
蔡玉明伏在朱瑞礼的耳畔,说:“瑞礼,挺住,金花、银花叫人去了,一会就来!”
朱瑞礼双眼紧闭,在枕头上微微点点头。
董凤才刚迈进门槛,打趣道:“瑞礼老哥,还睡懒觉呢?”
蔡玉明摆摆手,小声说:“你哥病了,昨天还好好的,说病,咋来得这么快!”
董凤才说:“我来看看!”他抻出朱瑞礼的胳膊,找到脉窝,细细地感觉,摇摇头,轻轻地说:“脉搏太微弱了。”
孙秀英说:“净瞎说,你懂个啥?快叫高鹏远去!”
蔡玉明说:“叫去了,我让银花,叫她高叔去了。”
“来了,来了!”高鹏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立即应道。
李兰英捅捅他,轻声说:“小点儿声。”
董凤才向高鹏远摇摇头,那意思很明显:够戗!
高鹏远掰开朱瑞礼的一只眼,揉上;又掰开另一只眼,揉上。也向董凤才摇摇头,那意思更明确:大概不行了!
蔡玉明抬头看看董凤才,侧脸望望高鹏远,心有灵犀,不言而喻。可是,她依然还要问:“怎么样?”
高鹏远斩钉截铁地说:“别怎么样,怎么样啦?快去找人,该送哪儿送哪儿去吧!”
蔡玉明哆哆嗦嗦地说:“送哪儿呀,李桥马殿魁诊所,还是县城朱二先生药铺?”
高鹏远说:“李桥离咱们河南村少说二十里,再说马殿魁那两下子,我还不清楚?还是到县城朱二先生那里,老先生医术高明,让人放心!”
蔡玉明急忙说:“那就找挂大车,拉着去吧!”
董凤才说:“地上的雪老厚,路也不好走。大车一路咯噔咯噔,病人受得了吗?”
蔡玉明急赤白脸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行?快快帮我出出主意呀!”
高鹏远说:“抬!”
蔡玉明问:“抬?”
高鹏远说:“抬,人抬。凤才哥,赶紧卸门板,玉明嫂,快去抱被子,天儿冷,破的烂的,多铺点儿,多盖点儿。别再冻着,添病!”
蔡玉明说:“抬?上哪儿找人去?”
高鹏远高声叫道:“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快去找王胡、王发哥儿俩。凤才哥,一路上,咱们倒班换肩,累是累,可人命关天呀!”
王胡、王发很快来到,二话不说,一阵忙活。
董凤才卸了门板,拴了绳子,撂在地上。
蔡玉明抱来了褥子、被子,破的烂的一大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朱瑞礼安顿好。
王胡、王发齐声说:“我们哥儿俩先来!”说着,一人一头儿,抄起扁担,抬起就走。
正赶上杨二嫂扫雪。
高鹏远说:“杨二嫂,麻烦你也跟去。你妈家在县城北街,跟朱二先生熟,方便!”
杨二嫂忙说:“行行,我跟去,我跟去!”
王胡、王发哥儿俩抬着土担架,走在前面。
董凤才、高鹏远、杨二嫂前前后后,簇拥在一起,踏着大雪,渐行渐远……
王胡、王发、董凤才、高鹏远四个人,负责抬土担架,一里一换。没人开口说话,只有脚下踩雪的“嘎吱嘎吱”声,甚至连彼此的喘息,都能听得到。
终于,高鹏远开口了。他看看董凤才,说:“董大哥,你顶得住劲儿吗?我听你走了一路,喘了一路。”
董凤才说:“行,人命关天,谁家里还没有点儿事?咋能房顶上开门,一辈子不求人!”
王胡说:“凤才,累了,你就言语一声,我多换换你!”
王发抢过来说:“哥,哪儿能叫你换?我来换,咋着说,我也比你小几岁,是不是?”
可怜杨二嫂,四十多岁的妇道人家,跟在大伙的后面,费劲巴拉的,趿拉趿拉疾走一段,呼哧呼哧小跑一程。
从河南村到县城,遥遥五里路,寂寞,冷清。更兼大雪茫茫,白花花一大片,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好容易看见了半截塔,好容易进了南门,好容易到了石幢。
杨二嫂跑到前面,说:“唉,真不容易呀!我快走几步,先跟朱二先生说说,咱们到了就看,别再耽误了。”
高鹏远说:“杨二嫂,快些走!”
杨二嫂颠颠儿地往北跑去,没多远,北街路西,就是朱二先生药铺。她连个招呼也没顾得打,一直进了月亮门,高喊:“朱二先生,二爷,快、快救人!”
朱二先生“嗖嗖”从里间走出来,咳嗽两声,说:“谁呀,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杨二嫂急忙上前,行个大礼,说:“二爷,我是北街杨立春的二闺女。有个病人,急病号,您马上给看看!”
朱二先生“嘿嘿”一笑,说:“二姑娘,二姑娘。抬进来吧!”
话音刚落,王胡、王发哥儿俩抬着土担架,进了月亮门。
朱二先生点点手,说:“进来,进来,放在这儿,放在这儿。”
王胡、王发把土担架放下,立在一旁。
朱二先生走上前来,慢慢弯下腰,伸出手来切脉;掰开眼睛看看瞳孔,微微摇摇头。然后,示意王胡揭开被子。
还没等王胡走过来,高鹏远腾腾几步,掀开被子。
朱二先生拨开朱瑞礼的衣襟,伸进一只手,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轻轻说:“脉没了,瞳孔放大了,心跳没有了。该怎么准备,怎么准备吧!”
杨二嫂挤上前来,“咕咚”跪在地上,不住地央求:“二爷,二爷,我是北街杨立春的亲闺女,就是您的亲孙女。您一定发发慈心,好好给看看,再看看!”
朱二先生说:“孩子,俗话说,救病救不了命。他得的是暴病。你们谁能告诉我,他昨天晚上,身在何处?因何故悲怆欲绝?咋能冻至若此?”
朱二先生的一通发问,文白夹杂,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可是,即使听得懂的地方,也依然不好回答。本来嘛,有谁知道他小年夜在哪儿?黑灯瞎火的干什么?咋能冻成冰棍儿?
朱二先生说:“这种典型的神经性急性伤寒,连神仙下凡,也无济于事,况我朱家一庸才乎!”
无奈,高鹏远向杨二嫂交换了一下眼色,那意思再清楚不过。
王胡、王发也心领神会,弯下腰,正准备抄起扁担。
只听朱二先生又说:“我知道,杨二姑娘不是外人,她爹和我,我们爷儿俩,没的说。可还是那句老话:救死扶伤可,命里注定则不可。”他摊开双臂,耸耸肩,做出无可奈何之状,忽又向外间叫了一声:“德清,套上车,让凤奇跟你去,把病人送回河南村。他们抬了一路,肯定累坏了!”
德清在外面答应了一声。
高鹏远说:“朱二先生,路上雪多,道滑。再说,我们不累,就不麻烦您了!”
杨二嫂赶紧说:“鹏远,这是我二爷的一点儿心意!”
高鹏远顺水推舟,说:“好吧!”
朱瑞礼被大家七手八脚地送走之后,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各自回家。
此刻,蔡玉明家的院里院外,消停了。
蔡玉明跑进屋里,扑在土炕上,呜呜大哭。
金花、银花、五丫头、成子见妈妈哭,一个个抻着娘的衣角,拽着娘的裤裆,又哭又叫。一时间,全家人哭成个泪疙瘩。
老爷儿不知人间事,照样从东方出来往西走。
总而言之,哭总不是个法子,哭饿了还是得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天经地义,谁想改,可肚子不答应。大人肚子饿了,可以忍着点儿。再懂事的孩子,饿到肚子“咕咕”叫,也还是嚷“妈妈我饿”。
蔡玉明擦擦眼泪,挑了几根棒秸,抖抖上面的积雪,进屋做饭。照理,小年夜刚过,咋着也该有点儿荤腥一类的汤汤水水,可她家人多。俗话说,猪多没好糠,人多没好汤。顺着锅边儿贴几个饽饽,锅底蒸一堆白薯。穷人在这个季节吃饭,可不就是饽饽、白薯两搭着。饽饽没啃饱,再挑一块白薯;白薯吃腻了,再掰几嘴饽饽。蔡玉明家别看孩子多,个个可人疼。从来不说这个好吃,那个腻歪,给啥吃啥。好吃多吃,不好吃少吃,没有一个挑肥拣瘦的。
穷不帮穷谁照应。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时候也是穷人多,穷人可怜穷人。
晌午过了,还没有揭锅,要是别人家,早就孩子哭大人嚷了。可蔡玉明家金花、银花、五丫头、成子,一大窝孩子,安静得很,大的帮妈妈抱柴,小的帮妈妈烧火,没有打闹的,没有哭叫的。倘若街上有人路过,听着就像家里没人似的。
陈快腿手里端着一个大花碗,跌跌撞撞地往蔡玉明家里赶,一直走到她家门口,也没听见里面有啥动静,心里好生纳闷。故意提高嗓门:“吆,这家子没人?”
蔡玉明正蹲在锅台前想心事,没有听见。
金花说:“妈,来人啦!”
蔡玉明猛然像从爪哇国转回来,惊讶地问:“谁?金花,你去看看谁来了?”
外面答应道:“我,是我。”说着,早已跨进门槛。
蔡玉明站起来,连连说:“啊呀,你陈大妈来了,金花,快掀门帘子!”
金花跑过来,刚要动手,陈快腿已经进来了。
蔡玉明说:“快坐,炕尖儿上暖和!”
陈快腿说:“小年夜的,也没啥好吃的,给你们端一碗饺子,叫孩子们都过来,趁热吃。跑了一路,怕早凉了!”
蔡玉明说:“都是穷家破业的,能包多少呀,留着你家吃吧!”
陈快腿说:“瞧你说的,你家不是孩子多嘛!孩子们,别听你妈的,都过来,趁着还有点热乎气儿!”
蔡玉明说:“你大妈叫你们吃,就吃吧!金花,端堂屋里去,分给弟弟妹妹们。”
金花端着大花碗,去了堂屋,几个弟弟妹妹也跟了去。
“都这时候了,咋还没回来?”
“是呀,都晌午歪了,还不见人影儿呢!”
正说话间,外面有脚步声,蔡玉明赶紧伸长脖子,从窗户上的破玻璃向外望。进来的不是旁人,是连汤嘴。
连汤嘴一面往门里走,一面说:“蔡玉明,丢了魂。来了人,不出门。”
蔡玉明急忙站起身,连连说:“啊呀,快快请进!呀,端的啥呀?留给你家吧!”
连汤嘴说:“穷是穷,忘说了:穷不扎根,富不发苗。老爷儿过了晌午就越走越低,月亮过了十五就越来越瘦。”
陈快腿说:“你这张嘴呀,咋这么贫!”
连汤嘴说:“胎里带来的,老天爷给的,世间练成的!”
陈快腿说:“买就买你这张嘴,买一个给俩!别练贫了,让我看看你给孩子们送啥好东西来了?”
连汤嘴说:“看进眼里就拔不出来了!”
陈快腿说:“你就不兴少说两句,是不是怕把你当哑巴卖了?”
连汤嘴说:“哪里有那么多正经的。我炸的肉丸子,你尝尝香不香?”说着,从碗里捏出一个,递到陈快腿的嘴边,“尝尝!”
陈快腿说:“啊呀,你的狗爪子洗没洗呀?”
蔡玉明:“看你们俩呀,别到一块儿,见面就闹!”
连汤嘴说:“不闹了,不闹了,孩子们,都过来,都有份儿!”
银花、五丫头、成子都到连汤嘴身边来。
连汤嘴说:“金花,你也过来。”
金花说:“我长大了,过了年都十六岁了!”
连汤嘴说:“怪不得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金花,你也有份儿!”
正说间,杨二嫂急急风似的跑进来,喘息着说:“回、回来了!”连汤嘴说:“盼凉水似的,好容易把你们盼来了,人呢?”
陈快腿说:“问什么,快出去迎迎,哪里还有工夫练贫?”
蔡玉明早飞出了屋子,径直奔朱德清赶着的小驴车,贴近车辕探进身子,刚要拽开朱瑞礼蒙在脸上的破被子。
高鹏远紧走几步,拦着了她,说:“别忙。”
蔡玉明说:“咋?”
王胡瓮声瓮气地说:“还能咋呀?”
蔡玉明脸色大变,嘴唇哆哆嗦嗦,身子颤颤巍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莫、莫非……”
王发支支吾吾地说:“没气了。”
蔡玉明听罢,向后倒去。
幸亏陈快腿手快,伸出一条胳膊,将她拦腰抱住,示意王胡、王发将蔡玉明弄进屋里。
金花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大嘴一咧,“哇”地哭开了。
银花、五丫头、成子看见姐姐哭,也吓得大哭。
一时间,招惹得大家伙也跟着掉眼泪。
高鹏远高声说:“大家先别光顾着哭,伸伸手,把瑞礼大哥抬下来,放到屋里吧!”
大家一面抹眼泪,一面伸手帮忙。
高鹏远说:“王胡大哥,你找两条板凳,放在堂屋地;王发,你卸块门板,放板凳上,停尸呀!”
大家听到“停尸”二字,又一次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忙活了一阵子,好容易稍稍消停了。
朱德清悄声对凤奇说:“咱们哥儿俩,搭上闲工夫不说,还搭上肚子。小道回国——拔得路!”
凤奇是个明白人,当然听懂了德清的意思,抄起鞭子,拉了一下缰绳,用鞭杆捅捅小驴的屁股,调转车头,往回便走。
杨二嫂拽住驴缰绳,说:“二位留下垫补垫补肚子!”
朱德清说:“大家都不是外人,还不够你们忙活的!”
正当凤奇拉着驴缰绳掉头时,大家一阵乱嚷嚷:“孔大人来了,孔大人来了!”
孔大学问拄着黑色文明棍,慢慢悠悠地来到人群中,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
陈快腿走上前,一面抹着泪水,一面说:“孔老爷子,您看,瑞礼家人口多,有吃的,没干的。瑞礼又走了,这可咋好?”
连汤嘴也过来说:“这可咋好,这可咋好?”
孔大学问咳咳嗓子,欲言又止,看看四周,小孩不语,大人无言,这才开口道:“朱瑞礼家,孩子多,有吃的,没干的。两口子拉扯一大帮孩子,实在不容易。更不幸的是朱瑞礼又走了。唉,先别说往后,摆在面前的丧事该怎么办?”
不少人发出了“啧啧”声,那意思很明确:孔大学问有学问,孔大学问说得对。
孔大学问停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先得有一口棺材吧,棺材的木料上哪去找?”
大家彼此交换眼色,那意思也明摆着:是呀,棺材的木料上哪去找?
孔大学问说:“哪去找?甭找,我出!”
乡亲们担着的心,终于撂下了。
孔大学问说:“在民间,棺材有三种规格:幺二三、二三四、四五六。咱们家里穷,不求体面,只求实际。用幺二三,就挺好!”
大家听了,似懂非懂,起初还以为穷人就该凑合。当听到“就挺好”之后,心中仿佛有了些许安慰。既然孔大学问都说“就挺好”,想必就是挺好。
孔大学问说:“光有木料还不够,木工的活儿谁来做?”
乡亲们撂下来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孔大学问说:“攒棺材这活儿,紧七慢八,六个人瞎抓。”
不少人点点头,可是,一会儿,又有人不断地摇摇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一下子找那么多木工,有谁能办到!
孔大学问说:“咱也不摆谱,就弄六个人,让他们瞎抓去!这事,甭找别人,我来办!”
这样一来,乡亲们的心,这下子可真的撂瓷实了。刚才还在为蔡玉明一家老小哭哭啼啼,此刻,似乎反倒为他家庆幸,一个个不再愁眉苦脸。
古人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河南村地处潮白河畔,没有山,只好选在坡头子烂岗子。
说好说,选在哪里呢?
蔡玉明走近孔大学问,说:“要不就埋在苇坑边,跟他的宝贝闺女小蓉、小梅一块儿,到阴间爷儿仨也好有个照应。”
孔大学问说:“不可。小蓉、小梅是月牙河里淹死的。这叫什么?这叫横死的,横死的外鬼,不能进祖坟。瑞礼是病死的,跟她们不一样,他能入祖宗坟地。再则,打坑时,不能正南正北,要斜象眼儿。头枕西北,脚踩东南,知道不?”
负责打坑的几条汉子,好奇地问:“为什么?”
孔大学问说:“西北高,东南低。睡觉谁不是头枕在高处?”
那几条汉子不住地啧啧道:“孔大学问,真有学问!”
打坑这活儿,是个麻烦事。腊七腊八,冻死寒莺。冰天雪地,伸不出手不说,大地冻得坚如生铁,高高举起的冻镐,一镐一个白印。用柴火烧,烧了半天,烧不进一寸!真难为了四条汉子!直到太阳压山,晚霞满天,才勉勉强强算是啃出来一个坑儿。大伙说:“凑合吧,苦人苦命!”
棺材也抓弄出来了,朱瑞礼也入殓了,就等着下葬。
第二天,阴云密布,一丝风也没有,干冷干冷的。
高鹏远、李兰英两口子,董凤才、孙秀英两口子,早早地来到蔡玉明家,站在她家门口,接待来来往往的乡里乡亲。
蔡玉明顾得了大的,顾不得小的,里里外外跑得脚后跟朝前。正在她抓头不是尾的时候,孔大学问、赵太爷一前一后随脚到了。蔡玉明腾腾几步,拽着成子的小手,迎了上去,连连说:“孔大爷、赵太爷,叫您惦记了!”然后,拍拍成子的小脑瓜说:“成子,快给两位老爷子磕头!”
成子太小,哪里知道这些礼节,不肯跪。
孔大爷、赵太爷急忙说:“算了算了,别吓着孩子!”
高鹏远、董凤才走过来,向老二位点点头,说:“孔大爷、赵太爷,都来了?今儿这天,可真够冷的!”
孔大学问说:“今儿赵太爷也来了,送送瑞礼!我说鹏远、凤才呀,你们跟瑞礼家的商量商量,用多少人杠合适?”
鹏远、凤才都说:“您说,您说!”
赵太爷接过来说:“依我说,六十四人杠合适,场面大,有面子。可咱穷呀,是不是?”
鹏远、凤才又说:“是是,咋不是?”
孔大学问说:“你们那时候,还小。问问赵太爷记不记得,县城南门外蔡德福,是个有名的大财主。那老爷子病故办丧事,蔡德福的儿子摆谱,出殡那天,弄了个六十四人杠,欲出北门。刚走到石幢,好家伙,石幢就坐落在十字街正中心,怎么着都绕不过去,太窄了。可把杠头邱志急坏了,不过还好,还是人家邱志有办法,杠夫们统统掉过脸来,后杠改前杠,朝回走。这样一来,等于死人棺材小头朝前了,这不出洋相嘛!杠头邱志赶紧叫人把棺罩前后帘对调,掩人耳目,现了大眼了!”
赵太爷说:“咱就八人杠,前面四个,后面四个。蜿蜒小路能走,胡同都能钻。”
孔大学问说:“鹏远、凤才,你们跟瑞礼家是近邻,你们说呢?”
鹏远望望凤才,说:“凤才哥,你说呢?”
凤才望望鹏远,犹豫半晌,说:“要不,去问问玉明嫂?”
鹏远说:“问什么玉明嫂?就这么着吧!”
凤才说:“好,那就这样!”
孔大学问说:“这样,也算对得起瑞礼啦!”
蔡玉明走过来说:“有孔大爷、赵太爷为我做主,有鹏远、凤才二位兄弟帮忙,我就放心了。我一个妇道人家,遇到这么大的事,有什么主意呀,全靠大家了!”
赵太爷说:“一大早,我就派人去了县城,找杠头邱志要了八个人,这会儿也该来了!”
蔡玉明连连作揖,频频道谢:“全靠孔大爷、赵太爷,还有鹏远、凤才二位兄弟。全靠大家,全靠大家!”
五丫头跑过来,拽着妈妈的裤裆,哭诉道:“妈妈,什么时候吃饭呀?我饿了!”
金花追过来,拽过五丫头,说道:“别给妈妈添乱,走,找你银花姐先玩会儿!”金花一边说,一边揪过五丫头,掉头就走。
银花也跑过来,嗔怪地说:“五丫头,就你给妈妈添乱!饿,饿,咋那么饿?就你饿,饿死鬼!”(未完待续)
献给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董世贵抗美援朝中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