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的婚事(上)
2017-11-13沈华山
沈华山
水莲的婚事(上)
沈华山
一
水莲十八岁那年,黄泥村里来了一个风水先生,走到他们家门前就不走了。他眉头紧锁,端详了很久,正欲离去时,忽然发现钱方披挂着犁鞭,赶着一头耕牛,吆喝着犁歌回来了。钱方时年二十,生得愣头愣脑的,高大魁梧的身躯,仿佛积蓄着一身的蛮力。
风水先生看他长得憨厚,便开了个玩笑。
“小伙子,你能把你家石磙子搬起来吗?”
“好,我搬给你看!”钱方拴好牛,扔了犁鞭,快步走向石磙。只见他一哈腰,操住两头的石槽,一使劲便挺着个肚子,搬了起来。随即,又轻轻地放下。
风水先生说:“你能把磙子搬到那家门口,再搬回来吗?”
钱方一看他指着的是水莲家,很开心。因为他从小就很喜欢莲妹。他搬着石磙,吭哧吭哧到了水家门口。水莲在屋里听到动静,出来一看,钱方正站在门口对她傻笑呢,气得大声训斥道:“你又犯傻啦!赶紧把磙子搬你家去!”
再瞅那风水先生正在路边嬉笑,水莲更生气了,念了一句“你有病啊!”关上门再也不理他们。钱方挨了骂也不生气,又吭哧吭哧把磙子搬到原处。
风水先生说:“小伙子,你要是请我喝酒,我就把刚才那个姑娘说给你做媳妇。”钱方听了大喜,连忙拉他进屋,又搬凳子,又倒茶,又拿苹果。
钱家父母放工回来,看家里坐着个生人,像大舅似的被儿子服侍着,很惊讶。还没等风水先生起身解释,钱方就喜得颠簸颠簸地向父母禀报:“叔叔说要把莲妹说给我做媳妇呢!”
父母听了,一愣,却也心下欢喜。虽说这事听起来玄乎,但有人关心着憨儿的婚姻大事,也是好事。
风水先生说:“你家公子身强力壮,心地善良,命相很好,你们父母前世今生又积了不少阴德,儿子应该得到好报。”夸得一家人耳朵直竖,眼睛直眨。
接着,风水先生轻轻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了你家房屋的风水有问题哦!”
钱父听了一震,想自己这辈子什么龌龊事也没做过,却生了个憨儿子,兴许真的是坏了风水,赶紧趋身给风水先生敬烟、续茶,态度十分谦恭。
“我给你们一个提示吧!看你们三家这一溜儿房子,你家房子孤高,就像是一根扁担两头挑,不堪重负啊!那姑娘家处于你家白虎位,另一家是青龙位。熟话说,左青龙,右白虎,宁叫青龙高万丈,不叫白虎抬点头。我看那邻家姑娘不错,人也长得俊俏,解决的办法,最好是两家做成亲家,成为一家人。左手那家,房子再高也不碍事。当然最好是三家一样的房子才好。”风水先生慢条斯理地说。
钱父听了风水先生一席话,十分信服。“可是,要想说成这门亲事谈何容易啊!水莲那丫头,我们自小看着长大,虽然对我们非常尊敬,可心高着呢!”
风水先生问:“右家姓水,左家姓什么?”
钱父说:“姓石,石头的石。”
风水先生一声惊呼:“怪不得呢!石为岸,水为河,你家钱再多,命里注定也要打水漂啊!如果你姓周就好了,舟行水上,以岸相邻,三家姓氏上就再无克破了。”钱父心想,这不是一句废话吗,总不能改了祖上的姓氏吧?
风水先生云里雾里,说得钱家人目瞪口呆。钱母在一旁连连追问:“先生啊,这可有什么办法破解?”
风水先生说:“事在人为。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说人定胜天吗?你们是邻居,什么样的交情都能处出来。多关心人家姑娘,像闺女一样疼爱,多关心姑娘家人,像自家人一样照顾,要舍得花钱、出力、用心。再说你家公子除了心性单纯之外,也算是一表人才啊!这些好事做了,就是积德行善,成与不成都会有福报的。另外,石姓人家你们可万万不能怠慢,命里注定石家是你家的靠岸啊!”
其时,正赶上钱家十岁小女钱圆背着小书包放学回来。她见着风水先生扭头笑了笑,听着似懂非懂的话,忽然冒出了一句:“石树哥是我的偶像,呵呵呵呵……”随后便跑出去找水莲玩去了。
风水先生说:“或可把你家千金改名为钱舟,如何?这样,方圆就变成方舟了。方舟乃上古渡世之物,能拯救天下苍生啊!”
钱家父母诺诺称谢,中午留客喝酒吃肉自不必说。
风水先生走后,石钱水三家的关系更好了。
周末,石树回家,三家人常常会聚在一起吃饭。钱方拍着石树的肩膀说:“石弟,好好读书,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你不在家,我帮叔叔婶婶干活,我有的是劲儿,嘿嘿嘿嘿。”大伙儿听了钱方的话都很开心,但石树心里却是酸酸的。父母在家汗流流地刨着几亩地,培养自己读书不容易,可眼下除了用功读书,却帮不上父母一点忙。
水浒说:“石树哥,等你大学毕业了,再给我们带一个漂亮的大城市的嫂子回来!”
石树假装生气道:“你读书就为了找漂亮媳妇啊?这也太没有远大抱负了吧?”
十岁的钱舟粘着石树,也掺合进来:“石树哥有鸿鹄之志,哪像你呀!石树哥,你千万不要着急,等我长大了,我嫁给你,嘻嘻。”大家都被小丫头逗笑了。石树也顺水推舟说笑起来:“嗯,哥不着急,先不长,慢慢等圆圆长大。”小丫头捉住石树的手就开始拉钩。水莲每次听他们这样说笑,都会悄悄低下头,玩弄她的手指,不敢抬头看石树的眼睛。
水莲那年中考,其实也考上了高中,但是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支持弟弟水浒上学,她在哭了几个夜晚之后,最终狠了心,辍学在家务农。每每看到石树从学校回来,她总是又高兴又难过。石树的学习很用功,每个学期都捧着三好学生的奖状回来。她是多么想与石树在一起啊!她很怀念初中那段能跟石树同来同往的日子。
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残酷,她们家太穷了,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如今,自己只是一个农家女子,而石树将来一定会考上大学,是天之骄子。她已经不敢再做梦了,但在内心深处却总是舍不下石树。
水浒这会儿也读初三了,成绩很好,没有辜负姐姐的一番付出,下半年也会考上县中。钱家一直很关心水浒,就像是自家的儿子,这让水家人感恩戴德,也让村里人敬佩不已。
初恋是一种毒品,会让人终身难忘。何况是十几岁的少年呢?石树每次从学校回来都说去看看水浒学习怎么样,其实更多的是牵挂着水莲。在辅导水浒学习之际,总会偷偷地瞄几眼水莲,递过去几个爱恋的眼神。水莲也会微微一笑,或者凑过来,参与他们的讨论。水莲是有能力参与的,因为她初中的学业成绩原本就很好。
石树发现十八岁的水莲更美了,身材匀称,凹凸有致,周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虽然皮肤没有读书时白净,但却显得很健康,像是八月里成熟的苹果。在农村长大的石树自然知道这种晒过太阳的白里透红的肤色的好。他们不需要多说什么,因为他们彼此对视的眼神,都有一种意味深长的许诺。
十八岁的石树,也已经长大成人,他跟钱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男子。钱方高大魁梧,一身蛮力,憨厚可爱;石树身材修长,英俊潇洒,书生意气,在乡下男子中谈吐不俗,鹤立鸡群。水莲是个爱读书的女子,自然喜欢石树。但水莲爱石树越深,越是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拉大,这让水莲常常不能自拔。
水莲觉得自己就是废黄河里的一支莲花,在寂寞盛开的日子里苦苦地等待那个懂她欣赏她的人来采摘,那个人就是石树。
二
水莲从小就喜欢长她几个月的石树。他们喝着同一条废黄河里的水长大,吹芦笛、打水漂、刈猪草、躲猫猫、扎猛子、过家家……度过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童年。
八十年代初,石树和水莲并列全乡第一名考上了初中,一时成为黄泥村的美谈。因为学校离家只有两三里路,不属住校生范围,所以他们经常一起上下学。尤其是晚自习,石母、水母总是叮嘱石树要等水莲一块回家。
上了初中的水莲的皮肤变得白净细腻,胸脯也不知什么时候鼓胀起来,就像地里的蘑菇把一片原本平整的土地忽然顶出了两个包包。水莲懂得害羞了,声音变得又柔又甜,胆子却还是那么小。石树的目光偶尔掠过水莲,会有一阵莫名的心慌。想起小时候和水莲采蘑菇的情景,石树忽然掩嘴笑起来。女孩子很敏感,水莲又天生聪慧,自然会秀目一瞪,不再搭理他。
一晃到了初三,石树的嘴唇上多了些细细的胡须,那胡须远看模糊,近看却是毛茸茸的黑,肩膀也宽阔起来,喉结也凸显出来。有一次,水莲盯着他的喉结笑:“石树哥,你的脖子是不是生病了,怎么长了一个疙瘩啊?”石树扭头盯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哼!你要好好听生理卫生课哦,不要老师一开讲,你就小脸红红的,埋头玩手指。你那手指就那么好玩吗?我看看。”石树伸手要捉她的手,水莲一羞,笑着跑开了。
初夏,一个月色朦胧的晚自习后,他们依约一起回家。回家的路是一条两米多宽的土路,路旁杂树丛生,黑暗中似乎时刻躲藏着某种凶险与不吉。好在一直有石树陪着,所以水莲并不太害怕。石树知道水莲胆小,早已经习惯沿着路边走,好让她走在路中间。那晚,刺槐花的清香被轻柔的晚风从高高的树上一缕缕吹下,落在他们的头发上,鼻尖上,衣襟上……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快要中考了,彼此各怀心思。初中毕业后,他们两个或许继续上学,或许有个人回家,或许一起回家。年少就是这样,有许多的未知与不确定。石树走在路边,右手随意地拽下一两片矮生的刺槐树叶,然后放在嘴边吮着,偶尔吹响一两声,声调却嫩绿单薄,盖不过草丛里无忧的蟋蟀。忽有一滴夜露“啪”地砸在路上,溅起一地的月光。蟋蟀哑了。
水莲忽然幽幽地说:“石树哥,今年毕业我就不能念书了,再过几年我就要嫁人了。”
石树一惊,沉默半晌道:“我们今年都要考上,最好都考上县中。”
水莲说:“你成绩好,你是能考上的,我可能考不上。”
石树说:“你成绩也好啊,一定能考上的。”
水莲说:“你是男生,我跟你不同!妈妈说女孩子读个初中就不错了。我家穷,水浒成绩又好,今年也要上初中了,我要再读书家里肯定负担不起。”
石树沉默了。两个十五岁的少年此时此刻是多么无助啊!他们的肩膀还很稚嫩,他们无法转变父母重男轻女的观念,更无法改变家庭的贫困。
石树用力捋下一把刺槐树叶,恨恨地说:“那我也不念了!”随后便把树叶放到嘴里咀嚼。水莲刚要制止他的想法,忽然听到石树“啊”的一声大叫,然后跳了起来。水莲吓坏了,本能地冲过去抱住石树,并连声追问:“石树哥你怎么啦?”石树依然惊叫,口中呸呸不止。水莲吓哭了。石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心仪已久的莲妹正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努力做着保护的姿态。
石树低下头,看见水莲惊恐的泪眼,在细碎的月光下闪烁着泪光,怜爱万分,赶紧就势抱住水莲,并连声哄道:“不怕,不怕,不要怕,没事的,没事了。”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抱着,谁都不愿意分开。他们分明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与身体的异样。这种感觉是多么的神秘啊!他们多么想让这种相拥直到永远……
石树爱怜地亲了一下水莲的额头,他低声唤了声“水莲”,声调却是怪怪的,颤巍巍的,就像那细碎朦胧的月光。水莲仰起俏脸,微闭双目,并不回答。她唇线清晰,嘴角微微翘起。那儿一定很温热,很美妙。有一抹石树从没见过的嫣红,就像六月含苞待放的莲花。石树不敢品尝,不舍得品尝,他亲了水莲的睫毛,亲了她小巧的鼻子……
当水莲知道石树的惊叫,原来是把树叶裹着的一只肥硕的大豆虫一起塞进嘴里咬嚼之后,他们都笑得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三
终于看到太阳了!
“老石头,我去薅草了。一连下了几天雨,玉米地里的草都快长到膝头高了。”水莲听到石母招呼石父,提起一把小锄便跟了上来。
“石妈妈,我跟您一起去吧!先抢您家地里的,我家地里的草还能等等。”
她们边走边聊,就像一对母女,又像是一对婆媳。这时,一个村里的男人迎面走过来,见着她们便开玩笑说:“老石家的,这是你家新找的媳妇吗?一看就不像咱乡下人,真水灵!真俊!”
石母便笑着,假装生气道:“瞎说,这是我家闺女,你眼睛长到屁股下面去啦?”说着伸手搂过水莲。
水莲掩住嘴不出声,她知道人家是在调笑她,觊觎她,变着花样夸她长得美。可她心里想着的却是石树。她知道,将来嫁给石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石树是她心爱的人。石家的事情,她必须多帮忙。谁让石树是自己的初恋呢?谁让他是自己芳心托付的人呢?谁让他是自己青春岁月里绵绵不断的梦想呢?水莲又在想入非非。
石母心疼地说:“石树在学校读书,我家里人手少,平时,你常来帮我们做这样那样的,真的就像是闺女一样啊!辛苦你了,委屈你了,水莲。你要是也能跟石树一起去读书该多好啊,唉!咱农家的孩子能把书读下去也真不容易!”
水莲听了,点头称是,口中却连连说笑道:“不辛苦,不辛苦。首长辛苦了!为人民服务!”她心里明白,石母是真的疼她,喜欢她,但是,让石家娶自己做媳妇是没门的。石母瞅着水莲,忧心道:“今天薅草不同往日,你这细皮嫩肉的,我都担心会把你晒伤了。”
水莲呵呵一笑,说:“石妈妈,我可没那么娇气啊!村姑干不得农活,那才是让人笑话呢。”
聊着聊着,就到了玉米地。时值盛夏,知了在田边的刺槐树上聒噪。雨后的天空无一丝云彩,太阳就像是一个大火球。石母鼓励水莲:“这些杂草只要断了根须都比我们怕晒,我们跟它们比赛吧!”
薅草开始,水莲和石母一人一行。石母使大锄,水莲使小锄。大锄笨重有力,小锄轻巧锋利。水莲模仿石母挥锄的样子,观察她除草的细节,尽量不拉下距离。玉米长得高,而且长着带有毛边的宽大的长叶子,拉到汗湿的身子麻麻地疼。就这样她们薅了一行又一行。身后的嫩草脱了根须,很快就被太阳晒蔫了。水莲也渐渐被石母拉开了距离。
玉米地里湿热无风,太阳却透过行间的空地毫不留情地倾泻下热流。不久,水莲就觉得头脑发昏,浑身无力了。她努力坚持着,动作越来越慢,仿佛锄头也越来越重。她终于被石母从身后赶上了。石母问她怎么样?水莲说有点头晕。石母说:“要不,你先到沟边树林里去歇会吧!你虽然年轻,但是干农活,尤其是大太阳下薅草这样的活,你的身体还是嫩了些,还要经过多年磨练。”看着石母汗流浃背的样子,水莲下决心说:“我能坚持。”
石母扯下肩头的毛巾帮水莲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爱怜地说:“辛苦你了,闺女。”忽然,石母发现水莲薅过的地不合格。她说:“庄稼最怕围根草!你赶紧检查一遍。每一颗玉米根子周围的草都要拔干净哦,尽量不要扯伤玉米的根须。剩下的地,我来薅。”
水莲蹲下身子,一棵棵检查,发现有草围着玉米根,便仔细地扯下,尽量连草须都不留。太阳渐渐升到头顶,气温也越来越高,玉米地里越来越闷热,水莲感觉身体滚烫,尤其是头脸都烫得快要熟了。她抬头看看石母,她正在挥汗如雨地薅草。水莲默默给自己鼓劲儿,石树哥或许在看着我呢!她必须坚持到底,不能在石母面前出丑。
玉米地的草终于薅完了。当水莲站起身子准备跟石母击掌庆祝时,忽然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水莲醒来时,已经贴地躺在石家堂屋的一张凉席上,石母、水母正拿着芭蕉扇在为她扇风。看她醒来了,石母连连赔罪说:“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让闺女受苦了,真是吓死我了。”她们都心疼得掉泪。她的额头上盖着一条深井水浸湿的毛巾。三家人,除了在大学读书的石树、水浒,水爸爸、钱爸爸、钱妈妈、钱方和钱舟也都围在屋里。水莲想要坐起来,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又要呕吐。钱方俯下身子伸手扶住水莲,瞅着她难过地问:“莲妹,你怎么样?哪里难受?”水莲说:“你别动,我头疼,放我躺下。”石母、水母赶紧伸过手来,稳住水莲身子,轻轻放到凉席上。
很快,石父请来了赤脚医生。医生检查过后说,是中暑了,挺重的,好好在阴凉通风处休息休息,不太要紧,水莲年轻,体质也好。然后,为她打吊针输液。到底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当晚水莲的身体就恢复如初。
石树在家信中知道水莲中暑的事情,难过极了。这一次,他写信向水莲郑重承诺:“等我大学毕业以后找好了工作,就娶你。”水莲一遍遍读着信,激动不已,但却一遍遍流泪。最后,她回了信,断然拒绝了石树。她说:“我是一个村姑,万万配不上你。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不同的生活阅历和残酷的社会现实会改变许多人当初的誓言。我绝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误了你的大好前程,更不想让千辛万苦培养你的父母伤心。石树哥,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美好的,但只能偶尔留着回忆。如果违背生活常识,就会成为世人笑柄。”
石树说:“你等我,一定要等我,等我大学毕业以后再说。”
四
石树在南京医科大学读大四时,水浒考上盐城师专,要不是钱家鼎力支持,水浒是没有钱上学的。水莲的爸爸在水浒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有一次出门找亲戚借钱,不但钱没借到,回家的路上还被一辆拖拉机撞断了大腿,而肇事的司机驾车逃逸。水爸爸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眼下只是一个每天躺在床上,能吃饭不能干活的废人。
一日,大队书记的老婆来水家托媒。媒人说:“你们家水莲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水浒也已经上大学了。你们看,钱方那孩子今年二十四岁了,除了生性憨厚点,别的是没得说的。钱家人的人品与家境全村人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么些年来,钱家人对待水莲、水浒如同亲生一样,一如既往。你们钱水两家如果能结为亲家,一来对双方家人都有照应,二来也能冲冲晦气,让水爸爸能早日康复,能下地劳动。”水家人听了媒人的话一点儿也不觉得唐突,他们答应媒人,跟闺女商量后尽快回话。
知女莫如娘。水妈妈劝女儿说:“水莲啊,妈妈知道你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妈也知道你心里的委屈。要不是家里穷,你也能考上大学,嫁个更好的人家。可这是咱穷人家的命啊!我知道你喜欢石树哥,但是人家都已经快大学毕业了,将来也不可能再回到老家来。石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也会很不容易,咱总不能拖人家后腿吧?再说,就是石树同意了,石家父母也不可能同意的。这么多年,你钱方哥一家待我们家可以说是恩重如山,要不是你钱叔叔帮忙,你爸这条命或许就捡不回来了,你弟弟又怎么读得起大学呢?你钱方哥虽然有点憨厚,但憨人有憨福,不会招惹是非,不会闯祸。或许是人家前世今生积了大德吧,在我们黄泥村的人缘可是没人能比的。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想想,人家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家这番照顾,是什么想法又有谁不懂呢?”
伏在小桌上的水莲只是哭,埋着头,就是不答应。
“等你石树哥、你弟弟大学毕业后在外工作了,还有小钱舟成绩也很好,将来也能考上学校,我们这三家也就剩下你和钱方两个孩子了,我们这些老人都得靠谁呢?你钱方哥人品不错,体力过人,还又特别疼你听你的,有你带着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躺在床上的水莲只是哭,扭头朝向土墙,就是不答应。
“醒醒吧!你想嫁给石树那只能是痴人说梦了。哪怕石树现在喜欢你,一定要娶你,但是谁敢担保将来你们会幸福?你们又有多少共同语言呢?你的石叔叔、石妈妈还不拼命啊?他们辛辛苦苦培养了一个大学生能娶你一个农村女子?如果真的搞成那样,我们三家的关系也就完了。你如果想对石树好,就多照顾一下石树的父母吧!你要是嫁给钱方,将来我们三家永远在一起和和睦睦的,亲如一家。石树回老家来,你也能时时见着。否则,嫁了别人,你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你的石树哥了。”
水莲只是哭,蜷在床上,就是不答应。
“钱妈妈对你那个好,简直比亲闺女还亲啊,全村人都羡慕。如果你们成了家,对我们都能有个照应。”水妈妈每天得空就唠叨这些话。别的又能说什么呢?
得闲了就跑过来溜门子的钱舟,时年也已初三了。虽然心性单纯,但多少也懂些男女之情。她太喜欢水莲姐姐了,出于对哥哥的偏心,巴不得今天就喊一声嫂子。她跟水莲承诺永远把她当作亲姐姐一样,如果做她的嫂子,她会抢着帮她做家务,帮着带孩子等等。女孩子在一起总是能说些悄悄话的。水莲说:“从小到大,我一直就把钱方当作哥哥,我这心里怎么能接受一个哥哥做自己丈夫呢?感觉上就是在犯罪。”水莲哄着钱舟,钱舟却不知道怎么哄着水莲,只是躺在水莲旁边,依着她撒娇。
水莲忽然转过头来逗她:“要不,你长大了嫁给水浒吧!”钱舟听了一愣,转而钻到水莲怀里嬉闹道:“我才不嫁给他呢!我才不想嫁给一个老师呢,哈哈,我要嫁给石树哥!石树哥跟我拉过勾的。”水莲心头一震,赶忙说道:“小丫头的游戏不算的,石树哥也不会喜欢你的。”敏锐的钱舟忽然发觉水莲慌乱的言语中似有弦外之音,静了一会儿,慢慢直起身子,拿手指着水莲说:“水莲姐,你不会也喜欢石树哥吧?”水莲说:“喜欢又怎么啦?这又不犯法。难道就只能让你喜欢啊?”钱舟巴拉巴拉说道:“坏了,坏了,我们成为情敌了。”接着又自说自话,“唉,我比石树哥小十岁,年龄相差太大了,不合适哦,呵呵。姐,你也不行啊,你虽然长得俊俏,性格又好,但你命苦啊,没能继续读书,石树哥好不容易读了大学,他肯定也不想找个村姑的。如果石树哥要娶你为妻,石叔叔石妈妈还不气得哭晕过去啊!唉……到底是爱情重要,还是亲情友情重要呢?可能有时候,这些都没有邻里关系重要呢。姐,你想想啊,你如果处理不好,你一个人就可以把我们这几家子弄得鸡飞蛋打啊。想想,我都怕了。”
冷静下来的钱舟又回归了正题。她说:“水莲姐,你还是嫁给我哥吧,我让哥都听你的。”
水莲又反将了一军道:“那你要答应我嫁给水浒。”
钱舟说:“那不是换亲了吗?那还不被人家笑死啊。”
水莲说:“这样亲上加亲才好呢。”
钱舟转转眼珠说:“那我试着喜欢水浒吧,现在我还要读书考卫校呢,嘿嘿。”
水莲说,那我们拉勾。钱舟豁出去了,拉勾就拉勾。钱舟一边拉勾,小心眼里一边想着水莲刚才说过的话,小丫头的游戏是不算数的。
躺在床上的水爸爸每天唉声叹气。一日,他叫过女人与女儿,拉着水莲的手说:“都是爸爸无能,让你们吃了那么多苦,在这节骨眼上又瘫在床上,成了个废人。你钱叔叔一家是天下难找的好人,对我们恩同再造。我这次出事,如果不是钱叔叔解囊相助,我连手术费都掏不出来啊!你嫁过去绝不会受苦,别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能烂在肚子里。这样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你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爸就是死了都觉得亏欠你钱叔叔一家的。”
水莲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了三天,总算允了这门亲事。现在她除了哭,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能去找还在读书的石树吗?她能去找石妈妈挑明了要做石家的媳妇吗?钱家人得到水莲的答复,欢天喜地,早早地就请来风水先生测算吉日良辰筹办喜事。在外读书的石树与水浒也及时赶了回来。
水浒也知道姐姐的心思,知道她眷恋着石树哥,但那只是梦想。他心疼姐姐,感谢姐姐放弃学业,让自己继续读书,觉得对姐姐的恩情今生难报,但是想想钱方哥一家的好人品与好家境,也就多了些欣慰。他认为,这应该是姐姐最好的归宿。想到自己还在读书,时常受到钱叔叔的资助,根本无力照顾家人,水浒心中甚是愧疚。
石树回来之后,看到事已至此,自己的翅膀也不硬,根本没有能力承诺水莲一生的幸福,将来工作如何,会分配到何方,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自己多年来不在父母身边,憨厚的钱方哥还不知帮了父母多少忙,打了多少义工呢!心下也是感激不尽,早已默默地把钱方当成了亲哥哥。有这样一个兄长罩着水莲,加之三家人亲如一家,也就多了些宽心。但那种锥心的痛是没人知道的,在这特别的日子里,他只能悄悄地藏着,强颜欢笑,真心祝福。
可是,人生中许多东西能够与人分享,唯有爱情是最自私的,任何人都不舍得与人共享。石树、水莲也不例外。石树担忧的是钱方与水莲没有爱情的婚姻能不能幸福。
钱方不懂这些。他感觉很幸福,整天乐呵呵的。钱家父母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早点能抱到孙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着小日子。
五
两年后,水莲产下一女,取名钱芽,长得和水莲小时候一样,全家人欢天喜地,疼爱万分。可是三个多月后的一天,水莲意外地发现孩子好像什么也听不见,这一发现犹如晴天霹雳让三家人都懵了。
石树接到钱方结结巴巴打来的电话,惊得目瞪口呆。学医出生的他怀疑这是先天性耳聋,孩子很可能永远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当然也不会说话。由于认知障碍,不仅会成为哑巴,也可能成为智障人。他叮嘱他们立即带孩子到自己实习的省人民医院检查。他请来了自己的恩师帮忙会诊,检查结果正应了自己的担忧。
住院治疗一个多月,水妈妈要看家,照顾残废的丈夫,石家父母和钱爸爸留守在家里维持农活。基本都是婆婆与钱方陪着水莲,石树经常利用工作之余来看看他们。憨厚的钱方离开了黄泥村,在大城市里是一眼黑,显得更傻了。婆婆不识字,许多事情也不懂,把个石树累得不到一个月就眼窝凹陷下去。
水浒利用周末也过来看过外甥女。他安慰姐姐说,姐,你别太担心,随着科技的发展,相信这个病一定能治好的。不管怎么说,你还有弟弟呢!我是水家的男子汉,再过两年我就毕业了。水莲说,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家人和孩子。
石树的瘦一是操劳的,二是心疼水莲。他时常深深地自责,为什么在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亲了水莲?为什么许下那些爱的诺言却无法兑现?为什么水莲不再坚持两年,等他毕业?但是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心痛,越是迷茫。因为这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他们在人生的岔路口自己选择的,现如今已永远无法回头了。
水莲看着日渐消瘦的石树心疼万分。几年来,她在心里一直默默地牵挂着石树,石树是她的精神依托。她嫁给钱方,就是为了能够照顾好这几家的老人,好在石树回老家时多看她几眼。有一次,她在取药时,握住石树的手说:“石树哥,我对不起你,我造的孽,让你跟着受罪了。你说,孩子如果是个废人,我这一辈子可怎么过啊?”说着说着就又流下泪来。
石树说:“别担心,如果实在不行,你们就再生一个吧!”水莲听了,心里忽然一冷,竟然抖索起来,她说:“我再也不敢生了,要是再生个这样的可怎么得了呢?”
那天夜里,石树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和水莲生了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但当他想把孩子带走时,却被钱方一把抢了过去。钱方说:“这是俺家水莲生的儿子,谁也不能带走。”水莲护着儿子说:“这是我的儿子,谁也别想夺走。他姓钱,我给他名字都起好了,叫钱萌。”“对,谁也不能带走!他是我们黄泥村的孩子,谁也不能带走!谁也不能带走!”爸爸、妈妈、钱爸爸、钱妈妈、水爸爸、水妈妈,以及黄泥村的男女老少齐声吆喝着。他一下子惊得坐了起来,那一刻早已泪流满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