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网络小说现况及其批评

杨雷力

香港网络小说现况及其批评

杨雷力

香港的通俗流行小说有悠久的历史，逐渐发展出独有的特色，而且深受市民大众欢迎。随着印刷业发达，报刊业发展蓬勃，从五十年代开始，通俗流行小说作家透过报章连载小说故事，让读者每天追看，成为当时的流行娱乐之一。然而，随着时代变迁，科技发展一日千里，信息的传递渐渐从印刷渠道靠向电子渠道，而通俗流行小说则游走于实体的书刊世界和虚拟的网络世界之中。虽然报章小说已退出舞台，但小说毕竟是市民大众的精神粮食，于是，作家们纷纷走向网络的平台继续创作，网络小说便应运而生，成为新世代通俗流行小说的初始平台。内地和台湾的网络小说，发展得相当成熟，早已有完善的版权及付费制度。香港网络小说的发展则比较落后而缓慢。尽管如此，香港的网络小说还是有其独特之处和发展空间的。

一、香港网络小说创作概况

香港的网络小说通常先在网络讨论区上载，受网民欢迎后，再获出版商垂青而出版实体书，甚至被电影商看中而改编成电影。“香港高登讨论区”就是其中一个为香港人熟知的网络讨论区，其中的“讲故台”便是网络小说的平台；部分受欢迎的作品，不但在网络世界爆红，而且出版实体书，甚至被改编成电影，其中包括:《一路向西》、《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男人唔可以穷》和《一狱一世界》。

网络小说的功能与报章连载小说极为相似，有异曲同工的迹象，也因此，网络小说可以归类为通俗流行小说，只是其发表的平台不是报章，而是网络。通俗流行小说是以读者为中心的文学作品，其主要目的是满足读者的娱乐消闲需要。因此，只要读者认为好看，小说便会受到追捧。然而，两者在实际运作上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第一，报章小说有编辑把关，对内容、文笔、语言、字数，以至连载速度等都有较严格的要求，质素较有保证。网络小说则是自由的。人人都可以登入网站上载自己的作品，成为作者。因此，网络小说在内容、语言、连载速度等方面均没有任何要求，都是由作者自己决定的，质素自然也就没有人可以保证。第二，报章小说的读者通常也是某报的读者，有比较固定的读者群。网络世界既是自由的，也就是可以随意往来的，既然人人可以成为作家，也就人人可以成为读者。网络小说的读者群因此而难以固定。第三，报章是收费的，小说作者自然也有稿费。在网络上连载小说可以说是零成本的，作者自然也就没有稿费可言。这种情况在香港尤为明显，内地及台湾则有较完善的制度，保障网络作者的收入。

虽然香港网络小说缺乏完善的稿费制度，但仍然有很多作品，有为兴趣而写，有为试笔而写，有为与人交流而写，有为满足自己而写，总之就不是为赚钱而写，可说是一种追梦的动力，而非对名和利的追求。《十八岁的野比大雄》的作者张晨，本身从事市场营销，一直很清楚写作是兴趣，顶多是副业，而不会是正职；《全校困咗喺学校入面出唔返嚟》的作者百无禁忌亦坦言享受网络写作。可见，香港网络小说的作者的原动力在于对网络写作的心态，而非网络写作能为作者带来多少名和利。

二、本土特色和第一身叙事

通俗流行小说以读者为中心，无论题材、内容、语言、情节等等都是以满足读者为依归的。网络小说也是如此。香港的网络小说则更多了一层本土的特色，使作品更能针对香港的读者。现代的内容、熟识的情节、地道的语言，都是为了满足读者、吸引读者的最佳方法。题材方面，可以分为社会、生活、校园、推理、励志、穿越、冒险、灵异、惊悚、丧尸、甜故（色情小说）等等，十分多元化。

网络小说实体书出版商余礼禧认为大部分网络作家的写作能力较传统小说作家低，为了减少他们的写作难度，他往往建议网络作家写小说时，自己的经历占七成，再加三成的创作甚至幻想，这样会比较容易写。余礼禧的建议，不但让网络作家更容易创作，也让读者更易读，同时亦间接促使小说增加了本土特色。因此，在网络小说里，往往可以看见香港人日常生活的物事，甚至意识形态。例如《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小说名称就已经包含香港的两个地区，以及市民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再加上“凌晨”两字，既带点神秘感，也是部分香港人的生活写照。此外，这部小说的出现，正值香港社会意识形态起了变化的时候，小说在某程度上反映了这方面的状况。显然，这是一部充满香港特色，谈论香港社会问题的作品。

另一部小说《男人唔可以穷》，虽然是讲述两代和两性的感情，但小说背景所反映的社会，却是现今香港的实况，亦因为这种实况而产生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矛盾，也是一部具本土特色的作品。而且，作者以第一身叙述，对读者而言则更能引起共鸣。

以第一身叙述的创作模式，在香港网络小说中是常见的。除了上述一部外，还有《一路向西》和《一狱一世界》。在小说开头，往往会先向读者表明故事是作者“自身的经历”，是“真人真事”。当然，网民未必信以为真，但这样的“说明”，确实增加了不少吸引力，不但满足了作者自娱的目的，也满足了读者窥秘的心态，获得阅读的愉悦。

三、“甜故”与“名人效应”

自娱和窥秘，使作者和读者各取所需。也因此，香港网络小说还出现了大量色情的故事，称为“甜故”。浏览高登讲故台，甜故占了大多数，除了名字外，有时还会按程度注明是“重甜”或“少甜”。甜故中的性描写大胆而露骨，包括对整个性交过程细致的描述，甚至有肛交和强暴等的描述。《一路向西》讲的是嫖妓的经验，难免有性描写，但相对其它，顶多只是“中甜”。《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虽然是一部悬疑小说，但也有一幕奸尸的叙述。没有“糖分”的故事在高登难以获网民追捧，网民对甜故的欢迎程度可见一斑。《十八岁的野比大雄》的作者张晨用了不少高登用语吸引读者，并按高登的习惯为故事“加甜”，但随即被读者留言批评，张晨坦言自己是“第一个在高登因加甜而获得负评的作者”。这可算是异数，但也从侧面反映出为故事“加甜”是上载于高登的指定动作。然而，过多的色情内容毕竟是淫秽、低俗、空洞的，除了能满足自娱和窥秘的心态，以及短暂吸引读者之外，实在没有什么价值。

创作技巧方面，香港的网络小说作者巧妙地借用了“名人效应”，达到吸引读者的目的。《一路向西》在高登连载时叫《东莞的森林》，作者叫向西村上春树。显然，这是一种戏仿的手段，让读者联想到日本著名作者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挪威的森林》。《十八岁的野比大雄》里的角色，不但以卡通片《哆啦A梦》的人物为原型，更用上了80年代的香港译名:叮当、大雄、静儿、阿福、技安等等，这对成长于那个年代的香港人而言，是一种集体回忆。尽管故事颠覆了读者们对叮当和大雄等人的印象，

还是获得了读者们的追捧。

四、地道语言的运用

语言方面是香港网络小说的一大特色。网络小说毕竟是文字作品，自然应该选用书面语。但是，由于作品发表的平台往往是在网上的讨论区，要在讨论区里迅速吸引注意，使用网民习以为常的用语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因此，口语也就成为网络小说里常用的语言。粤语是香港的主要语言，利用粤语创作小说是香港网络小说的常态，也是特色。以粤语创作小说，并非始于网络作家。早在清末民初，香港的通俗文学便已有使用粤语，甚至来个古文、白话文、粤语大混合的三及第作品。香港新一代的网络小说作家，以至读者群，对古文的掌握不及上一辈，因此作品中鲜见古文。不过，却时时夹杂着现代汉语书面语、粤语口语、新兴潮语、网络用语，还有英语，可说是新世代的三及第、四及第，甚至五及第作品。《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以及另一部大受欢迎的网络小说《男人唔可以穷》，单是书名便已经夹杂了书面语“那夜凌晨，我坐上了”、粤语“唔可以”和英语“VAN”；还有《全校困咗喺学校入面出唔返嚟》里的“困咗喺”“入面”“出唔返嚟”，完全是地道的粤语。

地道的语言运用虽然能使故事更生动，但同时也受到了市场的限制。毕竟，相对于整个华人社会，懂粤语的人不是大多数。因此，能看懂香港网络小说的人是有限的，读者群因而变得狭小。幸好，香港网络小说的作者们不以赚钱为目的，只在乎于练笔的机会、创作的过程和与网民交流的乐趣，却没有要扩大读者群的包袱，而且还间接保存了粤方言的特色。

五、互动的创作空间

网络小说发表的平台往往是网上的讨论区。讨论区的一个特质是互动性强。作者在讨论区上载作品，获读者阅读后即时反映意见，再按这些意见继续创作。其实，作者和读者的互动早于报章连载的时代已经存在。那时候，读者可以寄信到报馆给作者。然而，那时代的读者表达比较含蓄，加上写信和邮寄都需要一定的时间，因此，读者的意见对小说创作的影响不大，更多的是粉丝与偶像的联系。相反，现在的网民则有较强的批判性，而且反映及时，表达直接，从而对作家有更大的影响。另外，网络小说的数量远较报章小说多，网络小说作家想突围而出，便要想方设法吸引读者，留住读者，因而无可避免要考虑读者的意见，甚至刻意迎合他们的口味。

读者的善意固然是对作者的鼓励，但同时也可以是压力，而且可以是很大的压力。《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的作者Mr. Pizza则表示曾经因网民不断的留言评价，令他的压力达至顶峰，不停地想怎样取悦读者，怎样写才会让大家觉得好看，以至终于写不下去。网络爆红的作者感到压力，但总算熬出头来。其它寂寂无闻，湮没在海量的作品和留言中的作者，不知凡几。他们或是作品跟不上速度，或是后继无力，或是受不住网民的压力，从而渐渐退出网络小说的创作世界。可见，网络作者和读者的互动，实在是一把两刃的利剑。

这种情况并非香港独有，内地和台湾也是如此。但是相比之下，香港的网络小说作家似乎更有不受网民意见左右的空间。《一狱一世界》的作者于日辰在一篇访问中认为读者是网络作家的客人，所以要迁就读者口味，但有时候也要多想读者想知道什么，而不是他们喜欢什么就写什么。《十八岁的野比大雄》的作者张晨也表示创作时会迎合读者口味，因为网民的意见毕竟是主流，但同时会保留自己的想法。作者能有这样的空间，是因为香港的网络小说是免费的。作者大可不必理会网民的意见，但从双赢的角度出发，还是接受了。这样的互动使作者和读者在网络上成为朋友，《一狱一世界》的结局便是在这些朋友的协力下完成的。

六、结语

有论者认为网络小说更赤裸地以消闲阅读为目标市场，如果读者过度专注于消闲读物，会对创作和阅读的风气造成一定影响；网络小说的竞争对象是流行文学，而非严肃文学，消费网络小说，不能取代对严肃文学的追求。言下之意，似乎网络小说比不上严肃文学，甚至没有什么文学价值。从传统文学讲求技巧、内涵、创作理论、社会反思、人文精神等等的角度而言，这也许不错。但是，从小说的功能、接受程度而言，网络小说根本是流行文学的一种。流行文学通俗易读，容易吸引读者，部分优秀的作品，更会引起读者的反思，对社会大众产生的影响，恐怕不比严肃文学逊色。网络小说透过互联网接触到不同背景、阶层、年龄、性别、职业、嗜好等等的读者，加上作者与读者的互动比过去更强、更紧密，其渗透的力量将无可比拟。网络小说也许真的没什么文学价值，但它的影响力是不可忽视的。

虽然网络世界自由随意，以致小说的质素非常参差，但网民对小说发展的影响还是不可忽视的。汰弱留强，成为经典，走入文学殿堂，不是没有可能的。正如金庸小说从报章连载开始，透过出版单行本、金庸自己的修订、影视漫画等的改编、商品的应用等，一直流行到今天，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并且早已进入大学讲堂，成为文学和文化研究的对象。

既然通俗小说是流行文化的一种，网络小说也就是一种流行文化。香港网络小说，从内容、题材、语言、视野等各方面，都是香港的，充满了香港的特色。这些香港特色也许未必能轻易地为香港以外的读者接受、明白，但也不失为一种文化的保留，为传承香港文化尽了一份力。

杨雷力 苏州大学

香港中文大学

注释：

①香港高登讨论区(Hong Kong Golden Forum)，又名高登讨论区，简称“高登”，是《香港高登》网站(Hkgolden. com)其中一个分支；自2000年代起，成为香港具代表讨论区网站之一。它在恶搞等网民二次创作方面尤其著名，亦是不少香港网络次文化和术语的始祖。而一众高登会员的讨论与创作，产生了一系列的网民舆论，对香港社会的政治、经济及文化等发展影响深远。

②“高登讲故台”是其中一个高登讨论区分版，用来给予会员讨论关于故事及小说的话题。该版在推出初期，反应很差，当时里面只有一些垃圾留言，及后有从事写作的人士进驻之后，才稳定发展。

③《一路向西》原名《东莞的森林》，由向西村上春树创作，2011年上载于“高登”。故事讲述主角Frankie与大学时相识的James到东莞召妓的经历。由于以嬉闹的笔法，写出高深莫测的哲理和耐人寻味的诗意，并把人们穿梭中港的寻花问柳写出意想不到的社会反思，大获网民好评，并在网上迅速走红。2012年出版实体书，更名为《一路向西》，销量超越五万，高踞诚品书店销量榜首。同年，被电影公司看中，开拍同名电影，是首部以香港网络小说改编的电影。

④《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VAN》，2012年由作者Mr. Pizza于高登上载。内容讲述主角游梓池某夜凌晨，坐上了旺角开往大埔的红色小巴，穿过狮子山隧道而抵达大埔后，发现世上只剩下小巴及车内十七人；后来，有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面具人出现，小巴上的十七人部分无故死亡。作者文笔不俗且有条理，加上故事风格悬疑、惊栗、紧凑，因此大受网民欢迎；及后被出版商看中，出版实体书，更被导演陈果看中开拍同名电影。

⑤《男人唔可以穷》，作者薛可正，2012年底于“高登”上载。故事早期讲述薛可正加入伦敦金公司的经历和见闻；中期和后期则主要讲述父亲和前度女友过去的种种。作者用一个男人的角度，描写出男人对父亲又敬又爱的感情，亦写出与前女友曾经沧海却埋在心里的爱情。虽然以「穷」和「伦敦金」作为故事开场，但主线剧情却围绕着亲情、事业、爱情、兄弟情等几样感人最深的要素，折射出许多人对生活和命运的无奈，大获高登读者欢迎。出版实体书后，更吸引高登以外的读者，使之登上商务印书馆及三联书店的畅销书榜。

⑥《一狱一世界》，作者于日辰，是香港网络作家小姓奴的其中一个“分身”，2013年上载于高登。故事讲述富二代于日辰，于一次醉驾后被判监，在狱中生活的点滴。故事上载后广获正评，甚受网民欢迎。由于小姓奴多次利用不同的分身上载作品，而“于日辰”这名字跟小姓奴散文集《一日之计在于晨》名字相近，连载开始时便已被读者怀疑，及后故事突然停刊，跟小姓奴意外入院时间不谋而合，最后小姓奴公布《一狱一世界》为2013年的出版小说，再次揭开真正身份。碍于小姓奴身处医院治疗期间无法连载，读者们便合力把书中的结局打出来，圆满了整篇九万字故事，充分发挥高登团结精神，令故事更具意义。

⑦《18岁的野比大雄》，作者张晨，2010年上载高登。主要讲述日本卡通片《哆啦A梦》中的大雄成年后因一事无成被社会遗弃，因而怨恨地对社会作出大报复的故事。角色以《哆啦A梦》中的人物为原型，但译名方面则采用80年代的香港译名，如叮当、阿福、技安、静儿等等。故事不但在香港受欢迎，内地和台湾的论坛亦纷纷热烈转载。2014年出版实体书。

⑧《全校困咗喺学校入面出唔返嚟》，作者名为百无禁忌，内容讲述主角某天早上如常上学，其后发现除了学校以及校内的师生以外，所有的人及建筑物都消失了，为了活下去，老师们开始聚集学生，并尝试分工合作，而找出发生这场事件的原因。故事于2014年上载高登，其受欢迎程度超过“红VAN”。同年，出版实体书。

⑨⑯纪晓风：《网络文坛谋生路艰难作家回归现实多挣扎》，《信报》，2014年7月14日。

⑩香港贸易发展局：《虚拟回归现实〈红VAN〉出版人谈网络小说出书》，2014-07-06，https：//www.youtube.com/ watch?v=mIA2ahDQ6f4。

⑪高登常用语之一，即色情故事。粤方言俚语中有“咸湿”一词，意指淫秽、好色。网民为表示对色情故事的喜好，故创造“甜故”一词。

⑫香港网络大典：http：//evchk.wikia.com/wiki/。

⑬陈自颖、赵芷欣：《网络走上书架》，《大学线月刊》，第114期，2014-04-24，http：//ubeat.com.cuhk.edu. hk。

⑭⑮陈嘉碧、邬燕雯：《成也高登，败也高登网络作家育成之路》，《新传网》，2015-06-15，http：//www. symedialab.org.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