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疾
2017-11-13赵树义
赵树义
暗疾
赵树义
隐·神话
好比架构一部鸿篇巨制,神话的开启也充满悬念。不过,再宏大的事也是隐藏在小的物里的,于我而言,在未看到任何神迹之前,我看到的会流动的事物便是村前的无名河,乡人习惯称之为大河。
小时候,我以为大河就是家乡河的名字,离开故乡多年才知道,家乡的河根本没有名字。不过,家乡的河源自发鸠山西麓,发鸠山却是有名的。发鸠山东麓还有一条河,那条河也很有名,叫浊漳河。发鸠山和浊漳河因一只神鸟被记录在《山海经》中,这只神鸟便是精卫。精卫不只是一只鸟,还是炎帝最小的女儿,叫女娃。女娃死后变为鸟,或与炎帝部族崇拜鸟和太阳有关,在神农氏的眼中,太阳不过是一只三足金乌,不过是一只火鸟。当然,此女娃并非彼女娲。此女娃衔发鸠山上的木石填海,方有浊漳河出焉。彼女娲炼五色石补天,功德堪与盘古开天辟地并肩。衔木石的女娃东海溺亡,显然是个与死亡有关的悲情故事,补天的女娲抟黄土为人,无疑是生殖崇拜时代最伟大的女神。此女娃也罢,彼女娲也罢,都是被神话的人物,在神话的世界里,神都是万能的,或因如此,神话只关心逻辑,不关心可能性或常识。事实上,可能性只是与人有关的话题,人的故事无论多么神奇,充其量也仅是传说而已。
“精卫填海”的雕塑矗立在长子城东路口,它俨然故乡独一无二的标志。其实,故乡还是炎帝和尧帝的故里,在华夏文明里,炎帝和尧帝举足轻重,只因“精卫填海”的故事到处流传,真正的主角反被历史烟尘堙没。当然,声言炎帝和尧帝故里者不在少数,长子或上党地区并非仅有的候选。“精卫填海”的发生地却非发鸠山莫属,乡人选择精卫作为当地品牌,无疑是明智的。华夏文明的曙光初升于太行山,学界对此早有定论,“与天为党”之地之所以获此殊荣,与其盛产各种神话有关。上党向来以神话之乡自居,“精卫填海”一类的故事不胜枚举,传播也很广:譬如“后羿射日”,一个勇敢者的故事;譬如“嫦娥奔月”,一个贪恋长生不死的故事;譬如“愚公移山”,一个励志的故事;还譬如“神农尝百草”,一个敢为天下先的故事。神话中的古地名至今完好地保留在上党的版图上,寻找它的踪迹并不难,可若追溯炎帝当时在上党的活动踪迹,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浩如烟海的古文字中,关于炎帝的记载甚是混乱,有人说神农即炎帝,炎帝即神农,也有人说炎帝便是炎帝,神农不过是炎帝一族的名号。我对考据学并无兴趣,我觉得后一种说法似乎更靠谱一些。古人常常以一名为一族,将一族混于一名,炎帝与神农不分彼此,所有神农氏便都有可能成为炎帝,争炎帝故里者便众多。且不说陕西宝鸡、湖北随州、湖南炎陵,仅上党地区便有三处,即高平、长治县和我的家乡。有意思的是,长治郊区却率先在老顶山上建起百草园,立下神农铜像,声称老顶山便是“神农尝百草”的地方。所有声索者都言之凿凿,真相越发扑朔迷离。事实上,在文字中寻找一个没有文字的时代,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除了文字,那个时代的记录手段几乎为零,活化石或是最靠谱的证据,但在古文字时代,没有人懂得同位素断代法,自然也就错过了辨识的最佳时机。在当代,遗存下来的活化石凤毛麟角,辨识便难上加难。历史记录本身就是一种缺憾,以缺憾记录缺憾,缺憾便成为历史不可或缺的部分。既然如此,长治郊区的建制虽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并不妨碍它去争炎帝的归属;更何况,旧时这儿也曾是长治县的属地。老顶山上的神农像披发、赤膊,上身着兽皮,下身以树叶遮蔽,微微抬起的双手捧着一捆谷穗,与神话中的“人身牛首”相去甚远,或者说,这座当代神像更像一个回归人间的大力神。老顶山捷足先登,第一个把炎帝请回家,高平人却是不屑的,他们坚信“神农尝百草”的地方在羊头山。我的乡人也是不屑的,他们找出更多遗迹,论证“神农尝百草”的地方在发鸠山。羊头山位于高平、长治县和长子三地交界处,与发鸠山比邻,炎帝若在这一带活动过,足迹不可能仅停留在一个地方。我在发鸠山下长大,小时候不但不知道炎帝曾离我如此之近,甚至不知道我口中的老方山便是发鸠山,至于“精卫填海”,那是写在课本中的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若非迷上文学,我不会关心这些谜团一样的问题,偶尔与乡党聊到上古神话多发生在我们的地界,他们也很惊讶。人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乡人不仅不识“庐山”,甚至不知道此地便是“庐山”,岂非咄咄怪事?
乡人对精卫耳熟能详,或与弥散在三圣公主庙的民间气息有关。三圣公主庙位于房头村,为全国独有,庙中祭祀的是炎帝的第一任妻子(据说为长治县人)以及他的大女儿瑶姬和小女儿女娃。三圣公主庙原在村庄外,如今却被民居围困,前不久我去寻访,门楼已经塌毁,我从砖石瓦砾上翻过,透过门缝看了一眼,感觉当地百姓并未把它奉为泉神庙,倒更像善男信女求子的奶奶庙。院前有一亭阁,悬挂一匾额“灵湫”,亭下为浊漳河源头,水量小不说,还落满树叶,凋敝景象尽显,与明朱载堉所著《羊头山新记》所记不可同日而语:“又西北三十里曰发鸠山,山下有泉,泉上有庙。宋政和间,祷雨辄应,赐额曰:‘灵湫’。盖浊漳水之源也。庙中塑如神女者三人,旁有女侍,手擎白鸠,俗称三圣公主,乃羊头山神之女,为漳水之神。漳水欲涨,则白鸠先见,使民觉而防之,不致暴溺。羊头山神,指神农也。”朱载堉为朱皇帝的九世孙,他本有机会继承王位,却只对故去的帝王有兴趣,他曾数次到羊头山实地考察,对羊头山的记载更是详尽:“羊头山在今山西之南境,泽、潞二郡交界,高平、长子、长治三邑之间。自山正南稍西去高平三十五里,西北去长子五十六里,东北去长治八十里。所谓岭限二郡,麓跨三邑也。山高千余丈,磅礴数十里。其巅有石,状若羊头,觑向东南,高阔皆六尺,长八尺余。山以此石得名焉。石之西南一百七十步有庙一所,正殿五间,殿中塑神农及后妃、太子像,皆冠冕若王者之服。……殿西稍北二十步,有小坪,周八十步。西北接连大坪,周四百六十步,上有古城遗址,谓之‘神农城’。城内旧有庙,今废。城下六十步有二泉,相去十余步。左泉白,右泉清。泉侧有井,所谓‘神农井’也。二泉南流二十步相合而南。《寰宇志》云:‘神农尝五谷之所,上有神农城,下有神农泉。’后魏《风土记》云:‘神农城在羊头山,其下有神农泉’,皆指此也。地名井子坪,有田可种,相传神农得嘉谷于此,始教播种,谓之‘五谷畦’焉。”
发鸠山也罢,羊头山也罢,二者介于太行与太岳之间,古时有山岭为屏,有平原为基,有森林、草地、湖泽为给养,四季分明,可猎可采可牧可渔可耕,自然最适合人类居住。三圣公主庙在房头,发鸠山也叫廉山,“房”与“廉”二字的造型不仅与房屋布局有关,还可能与炎帝“礼于明堂”的记载有关,廉字的本义为一手执双禾状,与传说中的炎帝形象也吻合。晋《帝王世纪》载,炎帝“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有神龙首,感生炎帝。……又曰魁隗氏,又曰连山氏,又曰列山氏”。魁隗者,魁伟也,自是形容炎帝之魁梧,炎帝曾创《连山易》推演四季,连山或为廉山谐音,列山也写作烈山,即羊头山。从这些姓氏不难看出,发鸠山和羊头山应是炎帝当年经常活动的场所。发鸠山主峰名方山,接近山巅处有一座出云洞,与连山之“山之出云,连连不绝”意境相仿。20世纪70年代末,我的父亲曾在方山正北面半山腰的一个村庄教书,我随父在此地生活两年,天气变化之际常见对面山顶白云缠绕,乡人告诉我,白云缠绕的地方便是出云洞。其实,史书所记出云洞位于主峰东侧,道教建筑群九窑十八洞之间,今存遗址略比拳头大些。炎帝除了创有《连山易》,还创有医书《方书》,如果说《连山易》的命名与连山有关,那么,《方书》的命名则应与方山有关;更何况,《方书》收录的中草药为365种,方山一带药材品类也为365种,这仅是一种巧合吗?小时候,我每年夏秋都会上山采药,常见品种为黄芩、丹参、黄芪、柴胡和党参,尤以黄芩、丹参为多。采回,晒干,卖到供销社,每斤收购价2毛2分钱,我每年差不多能挣到20元钱。于一个孩子而言,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在当时,相当于一个家庭年底的工分分红。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长子自古以来便是医药之乡,鲍店镇的药材贸易大会闻名全国。当地药商世代口口相传:“长子药材地道货,先祖炎帝品尝过。黄芪党参补性大,柴胡黄芩治病多。”又曰:“丹参产自发鸠山,精卫用它治偏瘫,能顶古方四物汤,百脉通畅气血安。”以此推断,炎帝当年在方山一带尝百草的可能性是极高的。
据传羊头山上曾建有炎帝高庙,清代遭到损毁。高平、长治县和长子一直为炎帝归属争执不休,损毁的炎帝高庙便被一分为三,高平取走石碑,长治县取走塑像,长子留下神主牌位供奉在后建的色头炎帝庙内。神主牌位显然分量更重,乡人据此坚称长子才是炎帝故里,也不为过吧。
当然,这仅是一种说法而已。数年前回乡,与县文联主席李建文小聚,席间谈及上党神话,浅尝辄止,熟料喜欢田野调查的他在考据炎帝出身时,竟发现了更大的秘密。《帝王本纪》曰:“炎帝神农氏,姜姓也,人身牛首,长于姜水,有圣德,都陈,作五弦之琴,始教天下种谷,故号神农氏。”那么,炎帝所都“陈”地在哪儿呢?李建文《揭秘始祖炎帝在长子的活动轨迹》一文发表在家乡刊物《精卫鸟》上,读后我既欣喜,又惊讶。在长子的版图上,至今仍保留着东陈、东北陈、西北陈、南陈四个古村落,四地呈四足鼎立之势,正中一座丘陵名大王庙岭,众山环绕,溪水拱围,俨然霸主之地。大王庙岭上原有大王庙,抗日战争时期毁弃,庙中所供奉的大王是谁,至今是个谜。大王庙岭与四地的距离几乎相等,从布局看,如果大王庙岭与“陈”无关,何来东南西北陈?如果此地便是“陈”,为何又无人知晓?《后汉书·西羌传》载:“复以任尚为侍御史,击众羌于上党羊头山,破之。”《史记》载:“(宣王)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羌氏和姜氏皆为炎帝后裔,发鸠山旁的雕黄岭前有一平地,史称“千亩方”,曾是古战场。这些记载都与炎帝部族遭受的一场战乱有关,“陈”地在战乱中灰飞烟灭,也未可知。展开地图看,东陈、东北陈、西北陈、南陈呈环形,形成一座营盘,营盘之外,东有大堡头,东北有小堡头,西有西堡头,南有团城,西南有城阳,东南有辛城、倾城、青城,东北有房邑,这众多地名皆与城有关。此地西南依山为屏,北面背靠天险漳水,无论地理,还是沿用至今的地名,似乎都在证明有一座古城存在。《汉书》云:“神农之教,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又城池之设,自炎帝始矣。”这些星罗棋布的村庄围起来的,或许便是炎帝初建的第一座城池,与炎帝“都陈”的记载吻合。神农氏以羊为图腾,在南陈周围,除了与炎帝部族姓氏有关的吕村、申村,倾城、青城、西北陈与大王庙岭之间还有北圈沟、中圈沟、南圈沟,显然都是圈养羊的地方。南陈西北方向的石羊岭上,还曾刻有大型石羊塑像十尊。在长子境内,以“陈”命名的庄、沟还有数处,毫无疑问,它们都应是由“陈”繁衍出的地名符号。南陈南面的苏村遗存有仓颉阁和魁星楼,如此规制并非普通场所应有。如此看来,大王庙岭便是消失的“陈”地的概率极高,大王庙岭介于发鸠山和羊头山之间,与当时炎帝由发鸠山向羊头山发展的走向也相符。
关于“陈”地位于何处的争论由来已久,学界倾向于河南安阳者居多,或与安阳为历史名城有关。不过,对新石器中后期氏族群落发掘出的猪骨成分进行测定发现,上党地区猪骨中的谷糠含量比安阳猪骨中的谷糠含量高出70%。由此不难判断,谷物种植的起源地应为上党,即使在当代,上党小米仍全国著名,尤其沁县出产的沁州黄,曾为贡品。检测分析还发现,在安阳兽类骨骼中,猪、牛、狗的数量占到90%,羊却少之又少。炎帝部落有两大标志,即黍谷和羊。炎帝所“都”之地必定是黍谷生产和羊养殖的繁茂之地,同时符合这两大标志的,唯有上党。
《帝王世纪》记载炎帝“在位百二十年而崩。至榆冈,凡八世,合五百三十年。”炎帝“百二十年”或许夸张,“凡八世”应是靠谱的。炎帝虽是神人,但以当时的交通条件,让炎帝的足迹遍及河南、山东、陕西、湖北、湖南的可能性极小。不过,阪泉之战后,炎帝后裔纷纷避难他乡,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倒是符合常情。也就是说,炎帝一生活动之地应为上党,炎帝后裔因变故而背井离乡,上党之外的所谓炎帝故里,只不过是炎帝后裔的故里而已。上党无疑是神农氏族魂牵梦萦的“大槐树”,炎帝当时在上党究竟活动在长子,还是高平、长治县或长治郊区,甚或潞城、黎城并不重要,或者说,炎帝在上党任何一个地方留下足迹都是正常的。众所周知,人类在上古时期的生存环境极其恶劣,这从上古神话中的诸多细节便可看出端倪,或者说,每个上古神话都是古人与天斗与地斗的传奇。“后羿射日”或是干旱的原型,“共工怒撞不周山”或是地震的原型,“大禹治水”或是水患的原型。在各种自然灾害中,洪水无疑首当其冲,古人形容洪水为猛兽,或与这种生活经验有关。其时,南方是一片泽国,黄河两岸时常洪水滔天,面对洪水这头猛兽,太行山自是上古人的首选之地;更何况,上党还是盆地,气候独特,物产丰富。前些年,我曾在《山西日报》撰文推测,随着全球气候变暖,极端气候在世界各地频频上演,暴雨、暴雪、暴风和极热、极寒气候此起彼伏,这个时候,山西的气候将会变得越来越好。本是异想天开的猜测,孰料竟不幸言中。按常理,山西采煤掏空了国土面积的七分之一,环境破坏之烈在全国名列前茅,环境修复并非一日之功,这些年京津冀屡遭雾霾侵袭,山西的气候反倒越来越宜人,令人哑言。这一反常现象似乎有悖自然规律,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一个千年循环又回到我们身边,当大环境再次返归洪荒之时,小气候独特的山西反倒成了避难的桃源。
记得小时候,故乡前面的那条河流动辄发怒,每年夏秋都会发几场洪水。现在这条不知名的河几乎干涸,乡人也把房子从岸畔上搬到河滩边,我不禁为他们担心起来。李建文在他的长文中论证说,方山古时也称华山,炎帝“感生”之地“华阳”或许便指方山之东的古村落岳阳,发鸠山西麓的无名河或许便是炎帝长大之地“姜水”。阪泉大败后,炎帝后人“世衰”,或避祸他乡,或隐姓埋名,就像消失的“陈”地变成神农氏族的一道暗伤一样,这条河的名字也暗疾一般被岁月隐去。且不论他的观点是否正确,世间事本来就很难说得清楚。发鸠山东麓的浊漳河一路向东,经河北、河南汇入海河,村前的无名河却西下汇入沁河,又绕道泽州进入河南境内,汇入黄河。东西方向不同,路径不同,地理所致,水性使然,历史的走向也如这河流,谁能说出哪条河道才是正途呢?
时间也是一条河流,她从我们身边走过,该留下的,自然留下,不该留下的,自然也不会留下。山川如此,时光如此,人也如此,即使养大炎帝的“姜水”,现在也是一条籍籍无名的河流而已。其实,就算这条河与炎帝无关,就算这条河生来就是一条无名河,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史书上有没有这条河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这条河一直在这里,在发鸠山西麓,在我的村庄前面,而我的确是喝它的水长大的。
弃·传说
弃是个动作:抛弃,遗弃,嫌弃,丢弃,弃市,弃世,弃绝,弃置,当然,还有放弃。弃以名词——譬如弃儿——出现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隐喻也出现了。
有邰国君有女,名姜嫄,她把纤弱的脚印踩在巨人的脚印上,便怀孕了。她还是个少女,她还待字闺中,但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个巨人或者说是只脚印,可没有人知道巨人是谁。是的,没有人知道巨人是谁,就像母系社会没有人知道父亲是谁,脚印却肯定是神迹,这神迹的唯一性便是最古老的DNA图谱。是的,这神迹是模糊的,又是不可替代的,还是无需证伪的,纵然如此,这件事依然是诡异的,或者说不详的。无需犹豫,在出阁之前,准确地说,在做帝喾的元妃之前,姜嫄必须把这个孩子处理掉。“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在乡村,我常在某个早晨,在村外的某道野坡,遭遇弃儿。包裹婴儿的干草四下散开,婴儿的身体被狼或老鹰撕碎。我不敢直视,我从一旁慌乱而过,我很小便懂得不祥是怎样一种气息。我知道,在一个生育率和死亡率同样奇高的年代,这些弃儿都是早夭的,但我很奇怪大人为什么不把他或她掩埋起来,难道仅仅因为他或她还未成人,便没有资格占据一小片土地?乡俗竟如此残忍,令我诧异,而在传说里,弃儿的命运将会迥然不同。是的,传说里的孩子纵然命运多舛,也总能逢凶化吉,无论生之前,还是生之后,无论灾难多么深重,他都万毒不侵。是的,他如果没有超乎常人之处,传说怎能以近乎神话的方式诞生呢?毋庸置疑,姜嫄意外受孕的孩子不会死,也不可能死,因为他是神迹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弃。三弃而不死,三弃而后名弃,弃便是这样一个传说。弃被记载在历史中,成为周民族的祖先,弃显然又是神话,自然没有人敢去质疑他是私生子。
传说是支离破碎的,仿佛一张神秘的网。传说是可以被曲解的,虽然她貌似有一张有据可查的家谱。
帝喾姓姬,名俊,号高辛氏,今河南商丘人,为“三皇五帝”中的第三位帝王。帝喾前承炎黄,后启尧舜,以德为石奠定了华夏文明的根基,被尊为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帝喾有四个妃子,每个妃子都有一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这些经历与凡人的经验相悖。元妃姜嫄嫁给帝喾之前,弃已经出生,帝喾无疑是弃的父亲,但仅是名义上的。次妃简狄是有娀国君的女儿,相传她随本氏族的两个姊妹在玄丘水中洗澡,看见一只燕子飞来,生下一只鸟蛋,简狄把鸟蛋吞进肚子里,竟怀孕了。简狄生契的故事并不比姜嫄生弃的传说夸张多少,至少鸟蛋在外形和功用上,要比脚印更接近生殖。或者说,脚印更似襁褓或摇篮,襁褓或摇篮与弃被弃的遭遇相合。总之,鸟蛋也罢,脚印也罢,都不过是生命诞生或生长过程中隐含的神秘象征,在传说中,神似显然比形似更重要。简狄生契被史家解读为一个伟大时代的开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似乎一切都在冥冥中注定。玄鸟指燕子,是契的祖先,契又是商族的祖先,玄鸟被商王朝视为图腾,不过是尊祖而已。史家把这一传说升格为“天命”,也不过是他们惯用的贴金术而已,历史的书写古今大体如此,信不信在我们,争辩真假并无意义。但在传说中,帝喾肯定会是契的父亲,因为血统的实质不重要,血统的精神才重要,虽然这个父亲也是名义上的。三妃庆都生尧的故事不够传奇,庆都本身却是传奇。相传庆都是大帝的女儿,生于斗维之野,被陈锋氏妇人收养,陈锋氏死后又被尹长孺收养,后随尹长孺来到“颛顼遗都”之地,也即今濮阳。颛顼是黄帝之孙,帝喾的伯父,“三皇五帝”中的第二位帝王。庆都无论走到哪里,头上都始终覆盖一朵黄云,帝喾母闻之以为奇,便劝帝喾纳庆都为妃。帝喾欣遵母命,与庆都结合生下尧,也即“三皇五帝”中的第四位帝王。关于尧的出生还有多个版本,乡人便认为长子才是尧的故里,否则,他也不会把长子丹朱封在此地,此地的名字也不会叫长子。当然,乡人还可举出更多遗迹证明尧当年确曾在长子一带活动过,不过,这些论据都太过民间,与史书中的神迹相比,自然黯淡许多。四妃常仪为娵訾氏,娵訾即邹屠,黄帝时迁蚩尤善者于邹屠之地,是娵与訾的合婚族。娵訾氏与帝喾联姻生下儿子挚,挚为帝喾的长子,继承了帝喾的帝位,九年之后又禅让给尧。如此看来,挚与尧是同父异母兄弟,与弃、契仅是名义上的兄弟,这四兄弟中与帝喾有血缘关系的都直接称了帝,与帝喾有名义关系的则成了后世王朝的祖先。史书记载,从帝喾时代到大周,几乎都是帝喾及其后裔的天下,帝喾被尊为华夏人文始祖,也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吧。当然,再向前推,天下还都是黄帝的,只不过,在黄帝所有的后裔中,帝喾这一支最是根深叶茂,自然也占尽风头。在帝喾的所有子女中,以四兄弟最为荣耀,挚最大,率先即位,之后禅让给老四尧,契排行老三,却先于弃成为商王朝的先祖,弃为老二,他的后人却取商而代之建立周王朝,这四兄弟及其后人轮替坐江山的故事是不是也藏着玄机呢?
历史之美,有时美得令人心碎,令人窒息,譬如尧舜禹实行的禅让制,简直美得没有任何纰漏。既为禅让,应该只与德行有关,与血统无关。毋庸置疑,禅让制中的帝王个个高风亮节,可仔细追究起来,他们又都是黄帝传说中的后裔,遗传因子依然若隐若现。如果这传说当得真,这禅让不过是家族之间的禅让,禅让之说便有些靠不住;如果这传说当不得真,这禅让便是一朵奇异的罂粟,知道它曾经美过,知道它仅可远远欣赏,便已足矣。历史可能美到极致,现实却不可能毫无瑕疵。就像浩浩汤汤的水流,奔腾有之,急流险滩也有之。就像神圣之外还有一部妖怪史,圣贤光可照耀日月山川,奸邪却翻江倒海,兴风作浪。尧是降魔伏妖的高手,大禹是治水的能手,正与邪总是相克相生。大禹治水有功,自然成为禅让制的一个桥段,大禹又为大夏王朝的世袭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或许便是历史不经意留下的破绽吧。不过,这个话题扯得远了,还是说弃。
弃被尊为后稷,在古文字中,关于弃的记载也都有板有眼。《礼记·祭法》云:“周人帝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稷其实就是谷子,又叫粟,《说文解字》曰:“稷为五谷之长”。弃为儿童时好种麻菽,成人后好耕农,善种谷物稼穑,民皆效法。尧听说后,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弃种地有功,舜便封弃于邰,号曰后稷。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书·舜典》疏引《国语》云:“稷为天官,单名为稷,尊而君之,称为后稷”。自此,后稷作为农神几千年来一直受到帝王百姓的祭祀,仔细推敲,弃的故事几乎就是“神农尝百草”的翻版,或者说,是“神农尝百草”的简略版。炎帝与弃之别仅是量级之别:前者为帝,后者做了一个王朝的祖先;前者一边种地,一边采药,后者只对农事有兴趣,甚至直接以谷子为号,被尊为“百谷之神”。
尝百草也罢,种百谷也罢,总归都是神一样的人物。有人说后稷只是一个官位,而非一个人,还有人说后稷历史上不曾存在,即弃也不曾存在。质疑者煞有介事,论据之一便是《史记·周本纪》所记:“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根据《史记》给出的世系表,从周文王上推15代到弃只相当于夏商之际,时间上似乎出了差错。也有人认为后稷只不过是被周人假托为始祖而已,他的故事是周人依照契的传说克隆的。论者头头是道,可《史记》真的靠谱吗?《史记》的世系表真的靠谱吗?若弃是编造的,契就不是编造的?我无法证伪,但传说的确存在,后稷的庙的确存在。我曾多次去过一个叫稷山的地方,当地人称那里的稷王山是弃教人稼穑的
嫄
地方,附近的闻喜有一个冰池村,是弃被姜
遗弃的地方。当然,稷山还有一座稷王庙,享受香火已不止千年。不过,除了庙宇,一切都是传说,而传说像神话一样都是无性繁殖。在传说里,常识可忽略,时空也可忽略,譬如有人说有邰国在今陕西武功,有人说有邰国在今山西稷
娀娀
山,有人说有 国在今山东济宁,有人说有
国在今山西闻喜。传说可以穿越,但在现实中,稷山离武功很远,中间隔着一条黄河;闻喜离济宁更远,中间也隔着一条黄河。
在我看来,弃既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还是一种生存智慧,虽然这智慧也可能破绽百出。不过,既为传说,自然不可按常人思维来揣度,这也是传说的传奇之处吧。即便凡夫俗子,也可能随时与奇迹相遇,这便是生活的不可思议吧。
五年前乔迁,友人送我几盆花,摆在阳台和客厅里。我虽还做不到“弃”,但也算一个把生活简化到必需的人,家人也不喜花鸟鱼虫,那些花草便陆陆续续枯了,仅剩客厅窗户下的一株巴西木还绿着;不过,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早晚会被我扔掉的。我对花草无感觉,也不去留心它的变化,前些日子客厅里突然弥散着很重的草木气息,味道似极公园的苦愧。楼下并未生长槐树,我还以为邻居打碎了香水瓶,香气从窗户飘了进来呢。后来香气越发浓郁,我才蓦然发现窗前那株巴西木上竟悄然开出两枝花来。我甚是好奇,便去网上百度:巴西木性喜潮湿,从种子到青春期需七八年甚至更长时间,一般要长几十年后才有开花迹象。在北方,巴西木尤其不易存活,即使在南方也极少开花,在非洲,巴西木开花被视为富贵吉祥的象征。我是北人,养此木五年,不曾用心打理,今见其突然开花,香气从客厅直逼书房,心里倒有几分安慰。其实,很多事就是这样,你不刻意去做,它反倒给你一个奇迹出来,这或许便是“弃”的生活方式使然吧。
囚·寓言
司马迁是遭过难的人,对遭难人的处境自然更理解。我想司马迁写难的时候,下体一定会隐隐作痛,或者说,司马迁的下体隐隐作痛的时候,他便会去写难,且通过写难减少自己的疼痛。当然,这仅是我的猜测,就像司马迁说:“西伯囚羑里,演周易。”看到这句话,我会想到另一幅场景:司马迁抚摸着自己的下体,写《史记》。
言归正题。
西伯也名姬昌,是弃的十三代孙。姬昌与弃的关系,就像八卦与九鼎的关系,你说它有它便有,你说它没有它便没有;尤其九鼎被沉入泗水之后,谜已是这一事件的唯一正解。历史既然是人写的,这当中必定布了很多局,只不过,有些局故意卖出一些破绽,有些局几近完美,远去的历史便越发如雾中花、水中月。九鼎是历史无法承受之重,也是接近完美的局,这个局最后以九鼎突然消失修成正果,颇有些死无对证的意味。就像缺乏想象力的写作者解决戏剧冲突一样,死亡的确是处理各种疑难杂症的灵丹妙药。于是,当九鼎尸骨无存之后,关于九鼎的各种说法便横空出世,五花八门,所有猜测都可能是对的,也都可能是错的,九鼎的象征意义便因此而丰富起来,且牢不可破。
姬昌的故事自然也会有死亡,死亡毕竟是人类无法逃避的难题。只不过,在姬昌这里,死亡是用来设局的,不是破局的,破解死亡的最好方式自然是死亡的对立面——生。姬昌关在大牢时已经年高八旬,这个年龄与姜子牙的出山年龄相仿,老而成精、老而成事或许是古人的一种认知,或者说,在古人那儿时光是慢的,一岁可以抵两岁。总之,姬昌推演八卦时已经82岁,活到这个年龄还不糊涂显然是个奇迹,在本该老糊涂的年龄还能把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自然之物与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等形而上概念一一对应起来,且玩得滴溜溜转,即使更老的祖宗伏羲看到也会深以为奇。当然,历史也可以把伏羲初创八卦的年龄记载到800岁,反正后人没见过伏羲,自然不能理直气壮地去反对。在我看来,姬昌推演《周易》不只是老而无事,还闲而无事,毕竟让一个关在牢房里的耄耋老者每天去琢磨如何越狱,有些勉为其难。行动不便,思想却自由,姬昌是个囚徒,囚这个字的创造或与他的遭际有关——囚者,人在口中也。姬昌无所事事,推演《周易》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游戏方式,否则,在地牢里关得久了,即使骨头不发霉,也会心理抑郁的。囚禁姬昌的人却不关心他会不会得病,只关心他是否有野心,野心这东西比八卦更像陷阱,考验自然不可避免。历史或许并不道德,写历史的人却都是道德至上主义者,记载在历史中的考验便与道德有关。在道德这面铜镜面前,正面的和反面的东西都会现出原形,姬昌必然会面临这样一个游戏,或者一个局;更何况,在史书里,纣王不仅是别出心裁的游戏高手,还喜欢巧立刑罚,寻找刺激,他酒池肉林都玩得,炮烙、活埋、凌迟、肢解、去势、刖足、凿膑、割鼻、剜眼、拔牙、割舌、去耳、纹面以及脯、醢等花式都玩得,做一碗人肉羹更不在话下。纣王把姬昌的长子伯邑考烹成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嬉笑着端到姬昌面前,一道貌似二难选择题便出现了:喝,还是不喝?这是一次道德拷问:喝,则可苟活下去,但有违伦理;不喝,则会被“辟尸”,永无出头之日。纣王创造性的手段成就了他残忍的名声,可视道德为无物的纣王显然又把道德看得过于重了。纣王忽略了一个82岁老人的阅历和智商,与《周易》相比,纣王在人体器官上玩的花拳绣腿更是小儿科。考验于是失效,姬昌把化为羹的儿子喝到肚子里,让儿子实现了出自母体、回归父体的生命循环,自己也直观地完成一次“人在口中”的实践,在这一刻,他的儿子又变成他的囚徒。这个故事无疑是个寓言:纣王无德,却以道德的名义自以为是地赢了一回;姬昌有德,却视道德为空气。后人在揣度姬昌当时的心理活动时,很为姬昌的行为纠结,可姬昌在这件事上有那么纠结吗?
想起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这篇文字叫《至乐》,开篇便问道:“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庄子的回答或许有些不近情理,他对事物的洞察却是一目了然的:人死不能复生。姬昌的困境本质上也如此,既然死者已逝,喝与不喝又如何?更何况,让死于非命的儿子回归自己体内,就像庄子看到妻子“偃然寝于巨室”而歌唱,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姬昌在方寸天地演绎天地万物变化,自是通透之人,纣王拿这种小把戏考验姬昌,不过是自欺欺人。纣王放虎归山,这才是最致命的错误,他不但因之丢了江山,还落了个暴君的骂名,也算咎由自取。不过,历史本就是一团乱麻,很多事情是纠缠不清的。在这个故事中,姬昌貌似囚徒,其实他是自由的;纣王貌似设局的人,其实他才是囚徒;又或者,姬昌或许才是制造这团乱麻的人,他是一团更大的乱麻,也未可知。
1950年,兰德公司的梅里尔·弗勒德和梅尔文·德雷希尔设想出一种困境理论,艾伯特·塔克以囚徒的行为方式对此进行阐述,并命名为“囚徒困境”。
警方逮捕了甲、乙两名嫌犯,却没有证据指控二人有罪。于是,警方把两名嫌犯分开囚禁,分别向二人提供以下相同的选择:
若一人认罪并作证检控对方,对方却保持沉默,检举者便可立即获释,沉默者则被判监10年;
若二人都保持沉默,则二人将同被判监1年;
若二人互相检举,则二人将同被判监8年。
毫无疑问,这是个博弈论模型,在这个非零和游戏中,每个囚徒都将面临坦白或抵赖两种选项,囚徒最终会选择什么,则是一次利益算计。很显然,仅从自保的角度看,不管同伙选择什么,自己的最优选项都是坦白:如果同伙抵赖,自己坦白,自己会被放出去,同伙则被判监十年,坦白无疑比不坦白好;如果同伙坦白,自己也坦白,二人都将被判监八年,比起同伙坦白、自己抵赖的后果,坦白似乎仍比抵赖好。如此算计的结果,决定了两个嫌犯都会选择坦白,后果便是各被判监八年。事实上,还有一种理想结果,便是二人都选择抵赖,这样的话,二人仅被判监一年。毫无疑问,这个结果是最好的,可囚徒为了不把自己陷于最糟糕的境地——自己抵赖,对方坦白——都主动放弃了这一选项,人人企图自保,最终却都保护不了自己。囚徒困境的本质,便是困境中的人常常会本能地退而求其次,以求自身安全,困境中的人恰恰又因自己的自以为是而作茧自缚。西方学者讨论问题的方式很现实,在他们的眼中,任何事情都仿佛一桩生意,都是可以计算的。在东方哲人的眼中,所谓囚徒困境不过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已。如果每个嫌犯都坚守做人这一事物本质,不考虑利益这一计算结果,或者说,如果每个嫌犯都只考虑集体利益最大化,不考虑个人利益最优化,囚徒困境便可迎刃而解。无疑,在破解困局方面,东方智慧显然更高一筹,我这样解读囚徒困境,也并非提倡大家都去做一个“抵赖”的人。说白了,破解任何难题都须直抵事物本质,庖丁解牛便是这个道理。很多时候,所有的困境都是本质被遮蔽的结果,人深陷其中,只不过是做了一回自己的囚徒而已。
讳·演义
从历史到故事,其间的距离并不大,时间却足够漫长。当然,历史如果只是几株中草药,故事便是一锅汤,味道虽还是那个味道,水却多了。
从《山海经》《封神榜》到《三国志》,便是从神话、传说到故事的演变,无所不能的神被供奉起来,人便多了许多忌讳。忌讳是威权的副产品,而威权的杀手锏是生杀大权,死亡不过是权力的祭品,尤其权力时常变脸的时代。
三国便是这样一个时代,曹操的脸谱虽然夸张,也是有内在逻辑的。在三国的逻辑里,杨修死错了时间。
曹操虽气候初成,却还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角儿,甚至连准皇上都算不上,这样的角儿有些尴尬,心底终归是虚的。心虚的人最怕别人看出自己的虚来,就像生有暗疾的人最不愿被人曝光难言之隐。曹操的暗疾自己说得,别人却说不得,曹操可以调侃自己是乱臣贼子,别人却只能奉他为枭雄。这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逻辑上异曲同工,却不可相提并论。说白了,曹操的权势无论多么炙手可热,只要他一天登不了基,他便得把脸绷紧一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夹着尾巴做人的不只平民百姓,还有肚子里可撑船的丞相。在这种时候,曹操最怕别人看透他的心思,杨修若是大聪明,就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看不明白,可杨修偏偏不去装糊涂,反把曹操想到还未做到的事说了出去,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嘛!更何况,想到还未做到的事都可以一概抵赖,反手给你冠以扰乱军心的罪名,你也百口莫辩。此样的风景历史上很常见,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公道地讲,曹操爱才不假,不想杀人也不假,可这是你没有触到他的痛处,你若把他的暗疾揭开让人看,不被他恨死几无可能。只是这杨修聪明过了头,不懂避讳,不识时务,杨修把自个的脑袋白白丢了不说,还害得聪明过头的曹操绞尽脑汁寻找杀人的借口。聪明人遇到聪明人,做事便大费周章,确有害己劳人的味道。其实,也怪不得曹操容不下人,只是曹操此时心底还惴惴,有些事是要藏着掖着的。倘若曹操此刻已荣登大位,做了真天子,以他嬉笑怒骂、洒脱不羁的性情,他看见杨修这样的人精是断断舍不得杀的,说不定还会引为知己,大大重用呢。也只有到了那时,一览众山小的曹操才会把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去,自信,霸气,外加底气,胸襟就不仅仅是撑船,万马奔腾也不在话下,这样的曹操还会担心杨修看穿他的心思吗?杨修本可以被曹操引为知己的,可惜他出头出错了时间,便把头颅丢在错的时间里,杨修修炼不到家,也是命吧。
华佗死在另一时空里,我把这一时空称之为六维。其实,所谓的六维就是大脑空间,或思维空间,一种事物的两种说法,有些故弄玄虚。
当然,华佗那时并不知道六维,也不晓得六维的厉害,否则,以他对人体穴位之精研,他是断不会触这个霉头的。六维这个概念有些超前,不要说华佗,即使当代人知道六维的也很寥寥。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当然,我并非说六维不重要,而是六维有些神秘,知不知道六维这个概念并不重要。在当代物理学家的眼中,六维宇宙并行于我们所处的四维宇宙,它很小很小,小到接近无,对于我们这些习惯了地球运行规律的人而言,六维几乎是可以忽略的。我喜欢由小及大,由大及小,如果说宇宙是十维的,那么,每个人体也该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在人的小宇宙里,肉体是四维的,思维是六维的,华佗犯的错便是动了曹操的六维。曹操虽聪明过人,也不知道六维,但他知道头疼,知道头疼能要人命。头疼这件事其实也是暗疾,只不过,它可以被人说出来。对,可以被人说出来,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碰的。华佗太迷信自己的刀法了,他想打开曹操的头颅,把疼取出来,他觉得这个过程与刮骨疗毒并无二致。华佗显然错了,关羽的手臂是四维的,曹操的头颅是六维的,岂可把二者混为一谈?甭说曹操多疑,换作我也会对华佗的动机打个问号,毕竟我根本进不到你的六维世界里,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六维世界里到底藏着什么花花肠子呢?更何况,三国时代何等奸诈,战场上斗得是蛮力,帷帐中玩得是心机,三十六计只不过是一个概数,连环计外套连环计,可谓敌中有友,友中有敌,真假难辨,曹操岂肯相信一个刚刚为关羽刮骨疗毒的人呢?于是,华佗的手术刀便成为他被杀掉的理由或罪证,事情就这么简单。
孔融死在舌尖上。这是文人的通病,古今亦然。
孔融让梨不让理,仗着建安七子老大的身份与曹操抬杠,自然是找死的节奏。但只与曹操抬杠还不至于死,仅是曹操找的一个借口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曹操真正嫉恨的并非孔融的善辩,而是孔融尊崇天子、削诸侯权的主张。孔融贵为孔夫子直系第20代孙,族谱显然比曹家显赫百倍,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遵从君臣伦理的事孔家喜欢,曹家却不喜欢。曹操“表制酒禁”虽也搬出孔融祖传的儒学说事,说饮酒丧德亡国,孔融却不买账,非说丧德亡国错不在酒,而在人。若论儒学,孔融自然正宗,或者说,后来的继承者所倡导的儒学,尤其汉武帝以来所尊崇的儒学,不一定是孔家本义中的儒学。但这是个学术问题,曹操不感兴趣,孔融也不一定感兴趣,我一知半解,可以略过不表。若就事论事,曹操和孔融关于酒的说法都是有道理的,只不过是各自强调事物的一个方面罢了。从战时需要来说,缺了军粮自然要禁酒,禁酒便需说辞,曹操考虑的是经济学,也不易。孔融站在哲学角度思考酒的问题,孔融的说法似乎更有道理,可孔融偏偏在粮食短缺的节骨眼上为酒大唱赞歌,这便是孔融的不是了。眼见部队就要发生粮荒,你还在大声赞美粮食酿的美酒,这不是明摆着与曹操过不去嘛!曹操并非彻底的禁酒论者,酒也不是不可以赞美,曹操不是也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政治讲究的是时机,孔融“吃凉粉不看天气”,只能被曹操罢官。其实,也并非孔融“吃凉粉不看天气”,而是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孔融执意如此,至于那顶乌纱帽罢就罢了,孔融才高八斗,才不在乎呢。才高挡不住,谁也没办法,曹操断不敢以才高为由杀人。孔融偏又酒高八斗,且夜夜邀好友三五人饮酒放歌,对国是说三道四,这便戳到曹操的痛处;更何况,改朝换代一直是曹操的暗疾,做得说不得,更质疑不得,孔融仗着血统纯正与曹操玩舌尖上的风暴,自是犯了准皇家的大忌。于是,孔融一家老少被送上不归路,可见曹操对正统的惧怕是何等之深!
当然,正统不正统不过是后人的一种说法,所谓演义,也不过是各说各话罢了。权力面前刀把子说了算,演义面前笔杆子说了算,历史是血染的,笔法却分了红黑两色。我对权力不感兴趣,对刀把子也不感兴趣,至于笔杆子里的笔墨颜色,我早已淡忘了。在键盘的年代,我劈里啪啦敲出一些声响,就像古人布下的诸多神迹,都是当不得真的。如果你有兴趣,便姑妄听之;如果你没有兴趣,便一笑了之;如果你偶尔有兴趣,偶尔没有兴趣,也由不得我,但请你无论如何也不要找我来辩论——神话是一团雾,传说是一团雾,寓言是一团雾,演义也是一团雾,隐也罢,弃也罢,囚也罢,讳也罢,谁能说得清呢?
不过,不管说得清,还是说不清,暗疾就是暗疾,任何时候都是碰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