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消失于一九八六
2017-11-13李春风
李春风
月光消失于一九八六
李春风
一
国家天文台消息:格林尼治标准时间11月14日13点52分,也就是北京时间11月14日21点52分,地球将迎来本世纪最大的“超级月亮”。
唯独一个地方例外,我的家乡南镇,繁星满天,却不见月色,南镇人又经历了一个无月之夜。
正如我的父辈所言,早在三十年前,南镇就已经没有了月色,我相信我所说的不是一个诡异的传说,而是父辈们经历的如诗的童年,如果还要说的更准确一点,那便是1986年那些女人与盐的往事,列车与黄花的记载,凡此种种,要说得明白,还得从1986年说起。
1986年7月,退休在老家南镇的老肖收到单位转来的一封信。信的内容他还记得,是青海某用人的单位来的招工信函。这次招工数量众多,工资是每个月八十五元,这个工资在当时算高额待遇。看来,这个用人单位并不知道老肖已从劳动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不过,机会难得,老肖觉得这是一条为乡亲们解决生计的出路,便在收到信函的第二天,开始四处搜罗务工人员。
老肖先在本村寻找,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蛮子,本村的一个光棍汉,在村里,只有老肖看得起周蛮子,周蛮子背地里总是与老肖称兄道弟,时间长了,人们把周蛮子习惯性地称为老周。老周兴奋不已,把这件事抖给了两位堂弟,堂弟召集了村子上一些闲散的人,正好秋收刚过,许多人农闲在家,一时间报名参工的人达三十人之多。按照来信的内容,老肖觉得三十人还不够,便差妻子把这个消息传给了妻子娘家,三四天的时间,妻子娘家老庄村一下子招来了二十几人。三天后,五十五名农民工在老肖的统一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向青海进发。
五十五名农民工徒步走向县城,在县城搭车,两辆面包车将他们拉向天水,在火车站,老周看到堂弟周肖光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十元的皱巴巴的毛票,老周已经跟他商量好,去青海的车费由肖光垫上,到时候赚了钱,再双倍还给他。不止周蛮子,这次出门的五十五人远行的盘缠基本上都是东拼西凑,一趟去青海的车费,耗尽大半年的血汗钱。
老周离开南镇时特意看了一眼随自己三十五年的村庄。离开的那天,送别的队伍一直排到了村口,妇女拖着小孩儿,七八十岁的老人拄着拐杖,阳光和煦,老周知道这么长的队伍里除了姨姨婶婶,大爷四舅,并没有多少自己的亲人,父母早已去世多年,变成远处山坳里两座土堆,这样他临行到村口时,觉得少了些什么,他便回过头来,面对着那远处的山坳,哐当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今年五十四岁的堂婶同情老周,临行了,她捏住老周的手说:蛮娃你去青海了要好好干活,到时候要找个媳妇回来。不知道是堂婶捏老周的手太紧以至于老周感到疼痛,还是别的什么,老周的心窝子里面剜起了一阵疼痛,禁不住流出两行泪来。
村庄贫穷,世代走不出面朝黄土的命运,那排成的长长的送行队伍,是满怀期待的。老周偷偷的递给刘三娃一支自己做的卷烟,把刘三娃拉到麦草场的草垛背后,问刘三娃:你结婚才十天不到,不跟你女人好好暖被窝,要去青海趟什么浑水?
刘三娃看到老周双眼冒出的只有光棍汉才有的疑惑,慢腾腾说道:俺老婆身子弱,她嫁到俺家就是希望俺家能治好她的病,这病不得了,病不好,她没法生娃,俺得挣够了钱给她看病!
临行了,刘三娃迟迟不走,老周看出刘三娃的留恋,突然觉得自己无牵无挂,做个光混汉也是蛮好的,无牵无挂的老周决定,此去青海,将再也不回来。
出行的五十五人大多是第一次坐火车,一上车,山里的脸蛋子一个个都涨红了,加上车里热,满车的汗臭味熏的某些优雅的乘客站的远远的,老周只管看着窗外,夜幕慢慢的来临,有时候他看到城市的灯火,心里面满以为这趟的目的地就是那样灯红酒绿的城市。他的思绪飞扬,想到住在这座城市的人,当然更重要的是女人,作为一个有模有样的光棍汉,老周一定要看看城市里的女人有啥不一样,他早已经听人说城市的女人穿裹不住身子的衣服,嗯,那名字叫裙子。老周听人说,穿裙子的城市女人大腿以下是亮着的,是光滑的如瓷器一般的。他不相信,他了解的南镇女人是那种皮肤皱折成写字的麻纸一般的如堂婶那样的女人,或者年轻一点说也无外乎如刘红梅那样的胸大无脑的女人,想起刘红梅时老周笑了笑,那时候老周见到迎面走来的刘红梅他盯着她傻傻的笑,刘红梅一双眼睛斜瞥了他一眼,将嘴唇上扬,但老周知道,当他盯着刘红梅看时,刘红梅的心里不知道有多乐呵了!
后来刘红梅嫁人了,嫁人的前一天老周挡在了刘红梅家门口,刘红梅让他把手摊开,老周充满期待的伸开双手,刘红梅将一把炒熟的豌豆放到了老周手中!
从那一天起,老周对刘红梅绝望了,他瞅着这圆鼓鼓的豌豆,这意思分明是让自己滚呢!老周一步咬一颗豌豆,心里的酸楚慢慢浮上来,又慢慢降下去,最后他嚼着这些豌豆,觉得越嚼越香。在老周的心里,南镇那么多女人中数刘红梅最好看,可现在刘红梅嫁人了,他这个宁缺毋滥的光棍汉一下子有了情操,觉得既然此生与刘红梅无缘,那再也没有在南镇待下去的必要。因了这,老周对青海之行抱有了巨大的幻想,他最大的幻想是在青海一定要找到比刘红梅更好看的女人。临行的那一天,老周想起刘三娃这个读了几年书的娃曾经文绉绉的朗诵过一句诗,那诗是怎样的呢?哦,他想起来了,是什么“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走出村口时,老周觉得自己就是一位壮士。
如今老周坐上西去的火车,他有些失落,他想起他曾经那么多次帮刘红梅拉过架子车,秋收时间他帮她装满一车一车的麦子,一个人如一头黄牛一般汗流浃背地拉着车子,将麦子卸在刘红梅家的麦场里,那时候他虽然累,但他心里别提多甜蜜。可如今他有些失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算刘红梅忘记了无数次拉架子车装卸小麦装卸玉米无数次他把她家茅坑里的粪拉进田地撒在土里那也不会忘记了他无数次用目光远望着她无限深情的傻笑,那傻笑无限关切她总应该感受到可她就是没有在村口送行还别说送君千里了就连她的人影子也没见到。老周想到这里时,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像一口憋闷了好久的气没有出来。
刘三娃在车上昏昏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刚刚下完一场阵雨,雷声渐远,他看到他的新婚妻子在山冈上慢慢走下来,看她的样子身体好了许多,刘三娃忘记了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满山的油菜花黄灿灿地暖和,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孩童,快速地在油菜地边上的田间小道奔跑,他看到了妻子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一缕风把妻子发丝的香味和在油菜花的花香里,送到了他的眼前,和着他的鼻息,让他陶醉。近了,刘三娃看到妻子拖着一个孩子,那是刘三娃的孩子,他看到孩子在蹒跚学步,还有些走不稳。刘三娃一直在油菜盛开的田地里奔跑,他一直跑啊跑,眼看就要到妻子和孩子跟前,却怎么也到不了,他努力地去看孩子的脸,却什么也看不见,直到日光暗淡,一切都变得虚幻,天边浮起一架彩虹,刘三娃猛地哆嗦,从梦中醒来,醒来时他看到满列车的乘客东倒西歪的睡姿,他看到对面的老周依然将头扭向窗外,哐当哐当的是列车前行的声音。
坐在火车上的老周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道火车哐当了多久,仿佛一天一夜。火车中途停过几次,他看看刘三娃,看他没有动静,应该是没有到站,后来火车停了,这节车厢里同行的乘客开始一阵骚动,有人喊到站了,于是老周匆忙起身,这才发觉自己因坐的太久两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老周跌跌撞撞地走下车。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按照介绍活的老肖说的,会有专门的车接他们去上班的地方。一行人于是在车站的外面一片空旷的草坪上席地而坐,有人拿出硬馒头啃起来,一只干硬的馒头啃到一半,发觉远处轰隆隆开过来两辆四轮拖拉机。司机跟老肖打招呼,老肖招呼众人上车,拖拉机的铁皮车厢载着五十五人驶向不明的远方。
老周记得那一夜狂风呼啸。拖拉机历经五个小时载着他们到达的目的地是一处没有人烟的荒芜地,常年日晒风化的塑料油布遮挡的帐篷四处都是通风口,灰蓝色的油布使老周一时间产生幻觉,仿佛置身于那蔚蓝的宇宙当中。一张通铺的木板床,是用废砖头堆起来的。狂风使住在帐篷里的人毫无睡意。老周走出帐篷,发觉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是刘三娃。刘三娃看到老周走近了,他俩都一言不发,后来老周顺着刘三娃目光的方向望去,那里没有房屋也没有城市,只有风中飘来的微微的海水的咸味。
二
老周记得仿佛是自己刚刚打了个盹,老肖就站在帐篷口喊着让众人起床,老周看看天色,约莫凌晨四点钟的样子,老肖带着睡眼惺忪的老乡们沿着那透着微亮的东边走去,那亮光越来越亮,最后在一片红云里老乡们看到了巨大的太阳,这是比南镇山峰间的日出更大的日光,老周感到眩晕,老周不知道眼前的是红色的云团还是昨夜没有睡好,使自己眼睛充血,他只觉得天地都红了,那红色里还有一层一层的热浪,让自己沸腾,让自己的毛发都要蒸发掉。老周分不清此时的心情是激动还是紧张。
老肖带领大家抵达的目的地是一片盐湖,那里有一条明亮的玻璃一般的公路。老周站在这条公路上用脚后跟刮了刮,很奇怪居然这条路上铺着的不是柏油沥青,跟县城的公路可是不一样呢。老周看到远远地从这条道路上驶过来一辆卡车,一直开到了有一条白色的带子状的圈内。老乡们走到了车前,看到驾驶室跳下来一位满身风尘的人,他将车门打开,车厢里是满满一车的铁锹。老肖指挥老乡们拿下工具,继续向东五百米的地方,已经有人在那里挖盐。老肖指挥老乡们加入挖盐的队伍。
此后每天都有卡车沿着公路开进来,五十五人的队伍将盐从盐湖里挖出来,装上卡车,一车一车的盐从这里拉走了。早上五点钟老肖会准时叫醒睡在破烂帐篷中的老乡们,老乡们挖盐很卖力,每一镢头都仿佛要将盐湖的盖揭起来,把盐挖完似的,每到日上中天,大卡车会照常赶来,车上会给老乡们带来一些充饥的食品,起初每人一碗玉米糊、两个馒头,老乡们将就刚能解饿。后来玉米糊变得清汤寡水了,刘三娃好几回都瞅着老周的碗,老周将碗底的一点糊糊留给刘三娃,这样连续几天,老周觉得不对了,每当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整个人精疲力尽,疲软的没有一丝力气,怎么也熬不到晚上七点。他知道晚上七点钟会有接济的粮送来,接济粮会是每人一碗有一丝油花的面条,但老周还是感觉体力严重不支。他开始消极工作,不止是他,他发现好多人都变懒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没有力气干活了。
再后来的一天中午,老乡们赶到送饭的车辆跟前吃饭,发觉玉米糊变得更加清淡,馒头变成每人一个,众人不解,都去找老肖,让老肖问问为什么伙食越来越差。老肖去问车司机,车司机说他只负责开车,其余的一概不知。这么多天没有下雨,白色的盐铺成的公路由于路基被车碾压变得坑坑洼洼,老肖坐在车上颠簸着仿佛是骑着大漠中一匹孤独的骆驼,最后人们看到那辆载满白盐的卡车拉着老肖远远的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黄昏时候驶来的最后一辆卡车也载来了老肖。一脸无辜的老肖面对众人的疑问说出来一句话:东家说原来每天能拉二十七八车的盐,现在每天只能拉二十三四车,说是我们偷懒了,大家都回去好好挖盐,谁偷懒再无粮可吃!
这天过后,五十五个人挖盐都无比卖力,盐照常变成每天二十八车,可是老周再也没有看到那清汤寡水的玉米糊有任何的改变,也再也没有看到每人一个的馒头变成每人两个,但老周明显的看到了老乡们一个个瘦下去,甚至连自己引以为自豪的想象力也变瘦了。
老周的想象先是从火车上看到的城市开始,从城市的女人开始,他觉得他此次出门不愿再回家的一丝寄托便是女人,可是来到盐湖的半个月,别说女人了,连个女人的头发都没有见到,他觉得也许这里没有城市,但总该有挖盐的女人,他总可以瞅上一眼。老周想象总有一天会见到挖盐的女人,他在梦里都想象碰到这样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破烂,衣服和风化的蓝色帐篷布一样随风飘荡,他觉得那样的话也许他会多看上一眼,老周有时候在深夜会望向帐篷的顶上,他想起曾经在南镇的时候,一到夜晚他就会叹息,想起光棍汉的夜晚真是难熬,现在他觉得公平了,五十五个人都成了这盐湖的光棍汉。老周的想象越来越贫瘠,最后居然连女人的影子都没有了,他的想象被一个个馒头代替,好多个夜晚折磨他的是饥饿的味道,那样清晰,那样难以忍受,那样虚脱,他看到他无数次在死亡的门口辗转徘徊,他感到自己的肠胃在无限的缩水,最后他的想象消失在一团迷雾当中,连出口都没有力量去找。
五十五个人熬过了二十天,熬到了第三十天,刘三娃病倒了,又艰难的爬起来,大家让他休息一天,他不肯,说不能旷工,他要好好挣钱,给家里的女人看病,一个工时都不能缺。老乡们让老肖去问问什么时候发工资,老肖看着一双双凹陷的眼睛,看着这些自己带出来的农民兄弟,满心的不忍,坐上一辆卡车又消失在路的尽头。黄昏时候,老肖回来了,带给大家一个好消息,说不日即可将本月的工资发给大家。大家问几日,老肖说,东家说最迟十日。
老乡们一个个迷蒙着双眼,摇晃着身体爬上大板床,呼啦呼啦睡觉去了。
老周已经忘记了是如何熬过接下来的十天的,在这十天里,老乡们风雨无阻,顶着蒙蒙细雨还在盐湖边挖盐,眼看雨水打落在公路上的坑坑洼洼里,让原本不平的道路变得平坦,变得比柏油路还光滑,可是老周们等待的工资依然遥遥无期,第十天,也是他们到达青海盐湖工地的第四十天,老乡们实在忍受不住,把老肖拉在一旁,非得让老肖再去一回,无论如何都要将工资领回来。
老肖别无选择,只得再次在中午时分乘坐卡车离开。可是到了黄昏时候,大伙儿依然没有等到老肖的到来,也没有老肖捎来的任何消息。这事一下子变得异常诡异起来!
记得第二天有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老周在早晨的雾霭朦胧中看到一片红云的山头吐出一辆颠簸的卡车,那卡车看起来很疲惫,嫣然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努力恢复自己昔日的辉煌,卡车的发动机声音很大,使整个早晨都变得异常沉重,临近了,老乡们全部扔掉工具扑上去,他们看到一辆满是盐渍的车厢里躺着面目全非的老肖,人们将车门打开,将老肖从车里背下来。
放在地上的老肖已经不能动弹,胳膊上、腿上全是血痕,嘴角的血渍还没有干,头发里、鼻孔里满是盐巴,衣服已经撕破变成了乞丐模样,大家问为什么会是这样,老肖呻吟着,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来。老乡们于是找到卡车司机,他们把卡车司机团团围住,想问个究竟,哪知道司机摇摇头说:大伙儿回去吧,去干活,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见到老肖时是在公路旁,他淋了一夜的露水,大伙儿好好看着他,找个地方先把人照顾好。
三
在过后的第三天老肖彻底苏醒,醒来后它把大伙儿召集到一起,像忏悔一样开了个会。
老肖说真的太对不起大伙儿了,这几天他一直在想,自己一定要下地狱,自己做了错事,把大家带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如今东家那边一再推脱,不给发工资。他原想自己在那个讨债的夜晚死在那里算了,可是他活下来了,他活下来是想把大家带出这里,既然带进来了,就得带出去。
后来大伙儿知道老肖在那个讨债的夜晚吃了亏,东家不给工资反而将老肖暴打了一通,拖到了盐湖外的一片废墟里,老肖吃力地爬,用尽了所有力气才爬到了公路边上,那天晚上的老肖身体被露水浸的湿漉漉的,整个人就像死了一样彻底的疲软下去。老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死亡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纸,一戳就破。
老肖实在想不出如果这样回去,会是怎样一种结局?但是老乡们都点头,没有一个人愿意再待在这鬼地方,大伙儿商议,趁着那晚夜深人静,他们要逃出盐湖。刘三娃在这个夜晚无法入眠,他在无边的盐湖向苍穹张望,想起自己的女人,他便觉得有愧于当初,可现在他确实是非常的想念南镇那个小院子的热炕头,他只想扎在自己女人的怀里一顿痛哭,他望着幽蓝色的天际,就像一刹那望见了女人的酮体,不是说女人是水做的吗?那水一定和此刻的天际一样浸润,弥漫四野。
老周傻乎乎地躺在帐篷外一堆干掉的盐巴上,他什么都不想,又似乎什么都想起,他甚至有点留恋这个地方,他觉得这里虽然吃不饱住不好,但众生平等,这里的人和他一样,都是名副其实的光棍汉。
那天晚上的星星确实明过往日,盐湖的旷野当中寂静异常,老肖时不时看看自己的老怀表,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那个夜晚和今天这个即将离开的夜晚居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为即将到来的一刻感到一丝悸动。他一定要将大伙儿带回家。
时候差不多了,五十五个人在帐篷外站成整齐的两排,沿着盐湖的公路,踏上了返家的路。五十五个人像一支行军的队伍,在黑夜与苍穹共同构成的浩瀚天地间穿行,宛如一只瘦瘪的百足虫被刺中一样做出最后的挣扎状。那天夜里老周的鞋子彻底的在这条满是盐巴的公路上磨透了,露出五个脚趾,这是临行时婶婶给他的一双新胶底布鞋,如今像鳄鱼的嘴巴一样张开了,吧嗒吧嗒地响着,成为这个夜晚唯一的伴奏。
老乡们一路乞讨,每到一个镇子一个村子,大伙儿都想尽办法去搞食物。那天老周看到街上有卖馒头的小摊,第一个扑上去,伸出两只脏兮兮的手,那卖馒头的人冲他看了看,看到的老周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那人摆了摆手,说让开,别打扰做生意。老周不解的离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但他的有骨气让他饥肠辘辘,那感觉实在是没法形容。后来他发现刘三娃乞讨却能成功,刘三娃虽然刚结婚,但看起来还是个孩子模样,刘三娃走到馒头摊前,伸开双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那老板居然就塞给他两个馒头,刘三娃慌忙点头感谢,慌慌张张地退回去了。
自从老周获得了这个惊天的发现后,接下来几天的乞讨他便再不亲自行动。每一次刘三娃将讨来的馒头从一个破布袋子里掏出来时,老周都会连连称赞刘三娃这人办事果敢,有才能,有时候他会把刘三娃说得天花乱坠,有一回他甚至将其称赞说有将帅之才,如果在古代,那一定是岳飞式的人物。刘三娃觉得被老周这么一说,自己确实还担当着某种大义,每一次乞讨,他都会首当其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老周夸刘三娃办事能力的直接结果,是可以获得两只捏瘪的馒头。
一周后,在老肖的带领下,乡亲们抵达青海火车站。看到乘客们一个个持票上车时,老肖犹如醍醐灌顶,他这才发觉路可能走错了,没有钱买票,想坐火车回去岂不是痴人说梦?
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五十五个人只得沿着铁路线向甘肃方向行进,疲惫不堪的他们每天只行三十公里,夜晚他们躲避在隧洞、密林当中。再加上连绵的阴雨,老周觉得老肖可能带错了路,这样下去,大家伙都会耗死在路上。
从青海车站出行的第五天黄昏,乡亲们聚在隧洞吃馒头,老周发现堂弟周肖光不见了,在隧洞里找遍了都没有,乡亲们全体出动,在洞外找。那里山峦叠翠,周肖光可能走失在任何一个地方。大伙儿在密林之中穿行寻找,最后老肖终于在一片林子的深处的一排铁轨上找到了周肖光,他躺在铁轨上,神情迷离。
肖光找回来了,但老肖始终觉得不可思议,他估摸着肖光有可能想不开,可能有过一丝的念想,这才卧在密林深处的铁轨上。
老肖第一次感到了危机感,这危机感不是来自于外部,而是来自于他们脆弱的自身。
记得那又是一个细雨蒙蒙的黄昏,老肖带领着大伙儿沿着铁路线缓慢行进,一辆货车从铁轨上经过,天色暗淡,十多里地再无人烟,老肖觉得天空中仿佛有一道光,照的自己天灵盖疼,老肖目送着那辆货车从铁轨上经过,到最后一节车厢与乡亲们近了时,老肖猛地一拍自己早已秃顶的脑袋,大喊一声:快,乡亲们,扒火车,他铆足了劲,飞也似的朝铁轨冲去,借着一阵冲力,他将长长的手臂扣进车厢的铁皮扣子里,两只脚死死蹬住车厢门,整个身躯成了一张弓状。他回过头,看看还傻愣在原地的乡亲们,再次声嘶力竭地喊:快,上车,扔掉行李……
老肖看到其他五十四人像一把合拢的扇子,风一般朝火车黏上去。那辆货车仿佛一块巨大的磁铁,将有着铁质属性的乡亲们吸上去,乡亲们扔掉的行李宛如空气中纷飞的纸片,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老周冲力过猛,鼻子碰到铁皮上,他无暇顾及鼻孔里流出的血,使尽力气翻身,连爬带滚地坠入了车厢,乡亲们在铁皮车厢里连连喘气,整张火车皮都在吃力的叹息呻吟着,他们将脊背靠在车厢上,成了一堆烂泥。
不知多久,车厢里传来一声惊呼,快看看,有没有没上车的。被他这一喊,老周额头登时浸出冷汗,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从车厢的东头走向西头,又从西头走向东头,他打了个寒颤,嘟噜出一句:呀,缺俩人!
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保持着同一表情:半张着嘴,瞳孔放大,露出眼白,空气像被风点中穴道,一刹那之间凝滞在1986年那个微雨蒙蒙的黄昏。有那么几分钟老周没有听到乡亲们的呼吸,连心跳也停止了一样。老周感到车里的每一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挂在半空中的一只摆钟。
这样的迷离状态被重物击中车厢的声音打破,老周觉得似乎是一只麻袋从天而降,那声音有些沉闷。乡亲们循着声音的来源围过去,发现了掉入铁皮车厢的刘三娃。
刘三娃已然昏迷,老周上前掐中他的人中,刘三娃渐渐醒过来,此时火车已经驶出距他掉进车厢数里地。醒过来的刘三娃嘴里连连喊着“老肖、老肖……”,这样喊时,大伙才觉得车厢里少了老肖。刘三娃挣扎着爬起来,将前胸重重地靠在车厢上,望着一直延伸向远方的铁轨,呆住。
刘三娃后来说:原本已经扒上火车的老肖让我扔掉行李,俺不肯扔,不扔行李俺扒不上车。眼看俺就要落下了,老肖却从车上跳下来,牵着俺向火车奔跑,俺已精疲力尽,是老肖把俺推进了车厢,是俺害了他,俺害了他呀!
老周问:那老肖呢?刘三娃说:那时候俺已经糊涂了,模糊地看到他掉下去了,掉进了铁轨,该死的火车把他吞进去了……
刘三娃抱头说出最后几个字时,车厢里“妈”一声,乡亲们嚎啕大哭。
老周记得,1986年,乡亲们的颤栗比火车的行进还要晃荡。
人群中有人要打开刘三娃的行李包(一只粗布袋子)一看究竟,刘三娃死死抱住他的粗布袋子,说谁要再敢碰他就跳火车,好事者只能作罢。
乡亲们还未从刚刚的悲伤中出来,天先黑下来。距离天水火车站还有三天的车程,乡亲们已有一天没碰食物了,有些人藏着的馒头渣子也连同行李一起扔了。这么多天,饥饿总是想来就来,如今这饥饿来了是怎么赶也赶不走。天色暗淡,一片灿烂星空,有人痴痴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望着星星也能暂缓这饥饿的感觉。
老周在黑暗中摸索,他被饥饿袭击了,他不知道他这样能摸到什么。他想起小时候,每到夏秋之际的晚上,他和伙伴就去摸人家地里的新洋芋,那时候蓝白相间的洋芋花还没有凋谢,在微风中晃动着脑袋,一如天上眨眼的星星。那时候老周用手轻刨开土层,每次都能摸到最大的洋芋,一摸一个准。如今他突然想起,新洋芋有着一层薄薄的皮,光滑似婴儿的皮肤。
老周摸到车厢地上一层厚厚的麻布,他用手摸到了麻布的边缘,一只手用力将麻布揭起来,另一只手伸进黑不隆冬的麻布里,摸到一颗圆圆滚滚的东西,老周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捡起一颗,借着朦胧的星光他发现那是一颗滚圆的洋葱,他本能的咬了一口,连皮带肉吞下去。他实在是太饿了。
老周记得,洋葱的汁液从没有那么甜,从嘴里一直甜到了他的喉管,甜到他的肠胃里,他囫囵吞枣般将整个洋葱吃了下去,他太激动了,泪水横七竖八的挂满了脸。
老周在黑暗中喊:有洋葱,就在脚底下。车厢里一阵骚动,乡亲们都俯下身子去撕扯那麻布,找不到麻布边角的几个人,索性用手撕,低下头用牙齿咬,恨不得将麻布撕扯成碎片。然后半车的洋葱裸露出来,乡亲们仿佛找到了宝贝,一人抱着一颗洋葱啃起来。那天的老周相当的疑惑,这洋葱从来就是辣的,为何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车人都觉得是甜的呢?
后来老周想,这趟火车应该全部都是洋葱,因这是最后一节车厢,才没有装满。没有人挑剔哪一颗洋葱是坏的,甚至干掉的洋葱皮都没有人愿意舍弃。吃完洋葱的乡亲们,脸上全是泪水。老周的眼睛闭成了一条缝,使劲睁却睁不开。
1986年的那个晚上,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泪流满面,却没有一个人哭泣。乡亲们正用这半车的洋葱充饥的时候,是谁又喊了一声:快看!
此时已经是夜晚十一二点钟,十七八的月亮慢慢爬上山冈,老周看到刘三娃望着远处出神了,他也朝那个方向看去。四周群山迭起,火车驶离的方向,最高的山峰上,站着一个人影,他高而瘦,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他褪掉头发的前额。一刹那之间,满车的乡亲都挥动着手臂喊起来:老肖……老肖……
喊声在山谷间回荡,山峰上那个身影的背面,突然间升起一轮硕大的月亮来,那是比磨盘还要大的月亮,明晃晃的像一只巨大的探照灯,乡亲们被月光逼的不敢直视,一个个将头低垂下来,被洋葱皮蛰痛的双眼因月光的刺激,流泪不止。刘三娃没有低头,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看,直到那轮月亮变成被石子击中的湖里的倒影,涣散开来,而那身影也变成了一根孑然的树桩。
乡亲们这才都明白过来,那么高的山峰,老肖是不可能爬上去的,而且距离老肖出事已经好几百里地。倒是刘三娃,眼睛变得朦胧了。
三天时间,乡亲们用洋葱充饥,洋葱刺激着他们的双眼,使那一双双澄澈的眼睛变得模糊,他们流干了眼泪,才将一颗颗洋葱吞下肚子,到第三天,他们吃洋葱时已经无泪可流,五十多个人,泪腺全部出了问题。他们挺着肚子,肚皮被洋葱胀得鼓鼓的。薄薄的肚皮仿佛洋葱皮一样,质地透明,脆弱。
从天水车站徒步行走,一天的时间,乡亲们终于抵达故乡南镇,去时五十五个人,回时五十四个人,五十四个人来到镇子的路口时,竟都迈不开步子,乡亲们一个个哀叹:这样回去,可如何交代?
只有刘三娃一个人激情满怀的冲进路口,五十四个人,也只有他回来时带了行李。老周无牵无挂、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去交代,老周原先想回来时应该给刘红梅买一点东西,算是交代,如今他对女人心如死灰,也没什么交代的了。老周看到只有刘三娃一个人向路口冲的时候,他冲上前去,从刘三娃背上扯下那个粗布袋,刘三娃和老周就这样执拗开来,老周用力过猛,布袋滋溜一声撕开一道口子,从里面掉下来几包牛皮纸包着的东西,老周将东西拿在手里,问刘三娃这是什么东西,刘三娃居然当着乡亲们哭了起来。
老周打开了牛皮纸,发现十个牛皮纸包里全是中药,有一些中药比较奇怪,像石头一样沉。刘三娃哭着说:这是俺买给老婆治病的药。
不肯进镇子的人最后让家人带回去了。五十几个人都一一回了家。后来老周问刘三娃,哪儿来的钱买药?刘三娃说,是乞讨来的,他没有上交给老周。
刘三娃的药是带回来了,然而许多天过去,他老婆的病还是不见好转。有一天老周和一群老头正在路边晒太阳,远远地看到刘红梅从路边提着一个竹篮走过,竹篮里有一朵大白菜,老周迎上去,笑嘻嘻地看着刘红梅,刘红梅说蛮子你走开,再不走我可喊人了,老周说,就不走,你喊啊!不远处晒太阳的老头儿一个个嘻嘻笑起来。
刘红梅急了,说我可要喊我男人了,老周说别急别急,你男人我不怕,我要送你一样东西,说着从裤兜里摸出几颗滚圆的豌豆,放到刘红梅手上说,还给你的,老周摇了摇手说:再——见。
老周记得,从他们回到镇子的那天起,南镇就再没有月光,即使每年的八月十五,无论天气多好,南镇还是没有月光,有时候他们看到的月亮是被一层雾漾开的,没有光泽没有亮度,只有无边的朦胧,时间长了,他居然有点怀念青海盐湖的月光。老周还了刘红梅的豌豆,最后他也还了堂弟周肖光的车费。他的堂弟就是不要那钱,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钱就算了吧。
老周心想,过去的也许应该让它过去,但钱总是应该还的。
好多年过去,刘三娃还是没有孩子,自打他回到南镇,双眼凹陷,人瘦成了干柴,看过大夫,大夫说,泪腺坏了,没有泪水,眼球失去水分,干瘪了,恐怕以后会失明。
初春的一天,老周从坝上下来,远远地看到刘三娃坐在原来自己坐过的地方晒太阳。老周走过去,拍了一把刘三娃的肩膀,大声说:三娃,走,去青海!
刘三娃半天说不出话来,两滴泪突然从他凹陷的双眼里滚涌而出。
(实习编辑 闫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