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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吹起黑色帷幕

2017-11-13舒吾

都市 2017年4期
关键词:母亲

舒吾

微风吹起黑色帷幕

舒吾

我总会时不时控制不住自己泛滥的欲望。

我将这原因归结于与生俱来的缺陷。没错,是缺陷。毕竟由古至今,欲望从来都被视为洪水猛兽,人人避之不及;当然也少不了各代贤人苦口婆心所吹的枕边风。比如宋代有个满脸胡子的怪老头就说过要“存天理,灭人欲”,欲望这东西是如此罪大恶极以至于压制都不可必须要灭之才得后快。更远的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孔老夫子有个非单传弟子这样说过:“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何为之恶呢?嫉妒是恶,贪婪是恶,淫亵更是恶,总归来说,这些恶的来源无非就是对某事物无法自持的欲望,于是可以这样说,欲望是极恶之恶,欲望是罪恶之源,欲望乃是万恶之首。

五岁的那个夏天我迎来了记事以来欲望的第一次失控,可能此前这种失控在我的父母来看早已稀松平常。例如在被拒绝购买放满瓜子仁的糖糕之后的嚎啕大哭啦,想揪住二姑脑后那股黑发而被无视时的歇斯底里啦,但是这些事情无法在我当时尚且稚嫩的脑仁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还是回到五岁的那个夏天,那时的我已经渐渐开始从小孩子的中性中走脱,显现出一个女孩儿的可爱神色来。口说无凭,这是有事实依据的:我开始由对于食物浓厚的兴趣转变为对琳琅满目五颜六色发饰的热爱。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对装着弹簧翅膀和彩色塑料珠子的蝴蝶发夹,它的神奇之处在于轻轻晃动或者用手指触碰,它的翅膀便会优美而又饱含节奏感的上下颤动,彩色的珠子在这颤动中发出摄人心魄的迷幻色彩。我无数次想象着它落在我头顶上的情形,左右的小辫子上一边一只,只要我轻轻晃动小脑袋,就会羽化登仙,飞上云霄。在我向母亲表达了我对蝴蝶发夹的热切渴望之后,母亲果然把我带到了杂货店里,但她最后满意的付完钱并郑重其事的夹在我头上的却是两片粉色的树叶。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猜想母亲没有买下那对蝴蝶发夹的原因。我想原因应该是这样的,其一,蝴蝶发夹的弹簧是裸露在外面的,很容易和我细致脆弱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可能会伤到我幼嫩的头皮,这个担心母亲很明确的在杂货店里向店员表达过;其二是我自己主观臆断的,但并非没有事实依据。想想,蝴蝶发夹五块钱,而树叶发夹却只需要五毛钱,两个五毛是一块,五个一块才是五块,天哪,这个价格对于刚刚学会算术不久的我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的零花钱一周才有五毛钱,如果我坚持一周不买糖豆和话梅吃,那么攒够这笔钱需要多少周呢,我的脑瓜高速运转起来。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太过复杂算术问题,它让我感到沮丧和绝望。我的目光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搜寻起来,越过整洁的床铺,一尘不染的地板,方头方脑的电视机和掉漆严重的电视柜,最终停留在了沙发上一个黑色的物体上,好像一开始就是在搜寻它,别的只是欲盖弥彰的掩饰。为了化解这尴尬的氛围,我使劲咳嗽了一声,但实际上房间里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人了。那个黑色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那是个黑色的皮包,侧面有一点轻微的掉皮,好像从我记事那天母亲就一直用着它了。老旧的款式,显得有点庄严肃穆,不苟言笑的样子。我看着它,感觉它同样也在看着我。我伸出一只手拉开了它的拉链,“吱”的一声尖锐的声音,像是谁在尖着嗓子笑,我确信它是在嘲笑我了。但我毫不在意,孤注一掷地打开了伊甸园的大门,悄然无息的看着那张粉紫色的纸片从一大堆纸片中轻轻滑到了我的指尖,又从我的手心中翻滚着躺进了那条绿色呢绒裤的口袋。

那张粉色的纸片在后来不单单换来了那对翅膀晃悠的蝴蝶发夹,还有理所当然的一顿毒打。母亲在外面对人一向和和气气,但关起门来教育我时就像是一只被火柴烫到了脚的野猫。她用科室里的止血带缠成一股,奋力地在我的身上抽打着,看起来快乐又凶狠,但不出一会儿,她自己又哭了起来,嘤嘤的,还是像一只猫。

母亲的极端式教育并未奏效,并不是说她打得不够狠未能威慑到我,而是欲望的力量太过于强大,有时候完全掩盖住了恐惧,那种一瞬间的快感似真似幻,总是那么容易的蛊惑住我,让我沉沦。

母亲是一个极其正直,三观极其正确的女人。她在一家妇科医院上班,医院的主业是为来堕胎的女人们做无痛人流,副业从做妇科检查到切除乳房的癌变部位无一不全。母亲的主要工作是为那些因为各种各样不同原因即将杀死亲生孩子的女人们打麻醉,以至于她们免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如果让一个思想比较守旧的人来看,这无非是一个没有节操的职业,甚至可以说是杀人凶手的帮凶。但是在我看来却是无比高尚的,一个女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抛弃孩子总归是无可奈何又痛苦万分的,心理上的痛苦既然无法免除,那消除身体上的痛苦总归是可以办到的吧。我所知道的母亲是不会对病人冷嘲热讽,说一些刻薄话的,无论对方是不谙世事的未成年少女还是已有儿女的少妇,她的态度和言语永远是温柔的,安慰的,善良的。这在我多年以后第一次做妇科检查的时候更加深有感触,那个面相丑陋的女医生粗暴凶狠地对着姿态尴尬的我吼道:“怕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着!”、“年纪这么小,处女膜都破成这样”、“爽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现在呢”,极尽冷嘲热讽,甚至欺骗恐吓我得了宫外孕。这时候我忍不住想到了我的母亲,她是那么的温柔,高雅,浑身充满了职业道德和操守。而她却不过是一个中专学校毕业县城小医院里的一名最普通的医生,而我面前的这位鼻孔朝天颐指气使的女人胸牌上却写着军医大学毕业省级二甲医院门诊教授。

甚至在和父亲闹离婚的那一段时间,她依然恪守着本分和道德,绝不会像别的母亲那样为了示威和显示愤怒而拒绝做饭和做家务,让孩子和丈夫饿着肚子蓬头垢面地出门。母亲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冷漠,抑或是冷嘲热讽。她在家里的性格是工作时的对立面,威严,专制,有时候甚至有点不近人情。她不允许我和父亲爆任何一句粗口,不允许我们在背后诋毁或是议论任何人,也不许我们说任何带有低俗性质的笑话,搞得家里的气氛总是像“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样紧张兮兮的。在他们闹离婚那段时间里,她拒绝倾听和回应父亲的任何言语,将冷暴力发挥到了极致。终于有一天,父亲在试图和坐在床上看书的母亲沟通无果之后,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书,横几下纵几下撕得粉碎,摔门而去。我坐在背对灯光的黑暗角落里,看着母亲怔怔地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从床上跳下来艰难地去捡地上的碎纸片,从抽屉里拿出白色胶条一页一页补齐,对正,粘贴,动作虔诚,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庄严的仪式,黄色的灯光穿过她头发的缝隙,轻轻地打在她脸上纵横交错水源丰富的河流上,远远望去,闪光一片……

时至今日我对于他们闹离婚的原因依旧不得而知,它毫无征兆的开始,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后来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个名词——七年之痒。突然想起那年似乎也正值我六七岁之时,况且“痒”这个词让我对发明这个名词的人又无端多了几分敬佩。是痒,痒有时候就是没有原因的,而且更多的时候是越搔越痒,一旦把它抛之脑后,这痒也就兀自消去了。而当父母的“痒”消去之时,我和父亲的“痒”却又开始了。我不再愿意和父亲说话,甚至见到他也躲着走了,这并非是我想对父亲那日的暴虐进行报复,更不是因为我想作妖使怪,而是我一见到他,那件事情,那个问题就不由自主地涌上喉头,这让我尴尬,更让我害怕。

那是父母吵架以来,父亲第一次带我去逛超市。那天我从货架上拿走了很多零食,父亲很反常地默许了,要知道在平常我从来都是被告知“只能拿一样,别的全都放下”。走过一排货架的时候,父亲突然递给我一只白色的小勺子,他一句解释也没有,只是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道“给,装在你衣兜里。”我疑惑地望着父亲,没有伸手去接,那是一把极其普通且廉价的塑料勺子,单薄的勺柄正对着父亲宽大的手心,显得更加粗制滥造。

“装着,这对你有好处。”父亲不由分说甚至有点粗暴的把它塞到了我上衣的兜子里。

我还记得那个瞬间我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刚刚晋升为全县有史以来最年轻教育局副局长的男人,一位德高望重声誉颇佳的父亲。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了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可能依旧不动声色,可能假装望向别的地方。结账之前我把勺子从衣兜里拿出来,悄悄地放在了一旁的货架上,父亲看见了,但是他没有说什么。

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换鞋,我就急不可耐的告诉了母亲刚刚在超市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是想要告状,我只是感到疑惑和不安。这难道不是偷窃吗?这难道不是吗?这……到底是不是……母亲在我偷钱后的震怒,这难道不是偷吗?何况我对那个丑陋的小勺子没有丝毫的兴趣和欲望,至少在那一刻,我拥有绝对的清醒和理智。

我以为母亲会震惊或是暴怒,但她只是从书中抬起头来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又犯了胡说的毛病了。”

一旁的父亲竟然也应声附和道:“你可真是越来越会胡说了,我怎么会要让你去偷个不值钱的破勺子呢。”

我注意到他用了“偷”这个字眼,果然是偷,他竟知道这是偷。我没有再辩解,我知道这个问题纠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到头来仍旧是个胡编乱造喜欢说谎话的孩子的臆想和无端诋毁,我的手心发烫,仿佛紧握着那个偷来的无辜勺子,滚烫的问题和秘密。

为什么要教导我去偷东西?

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污蔑我?

这两个问题像幽灵一样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们在我的腹中积郁着,每当看到父亲,就忍不住要跳出喉头,撬开牙齿,撕扯着我的两片嘴唇,声音嘶哑尖利。

为什么!

很多年后当我想起这件事情依然是胆战心惊,经过多年与父亲的相处,这件事情愈发在我的脑海中变得突兀,我宁可它是一场滑稽无聊的梦,或是我在心中对父亲形象地无端诋毁和践踏。但它确实是真实发生过的,这让我更加的不安和疑惑,那两个问题再也无法问出,或许父亲早就将它遗忘了吧,就算没有遗忘,一想起那个答案从父亲嘴里飘出的场景就让我瑟瑟发抖,喝令自己马上从这场可怕的想象中转移出去。于是我不得不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一个解释:一定是母亲当时对父亲的态度燃起了他内心里极大的愤怒和怨恨,让他忍不住产生了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所谓毁灭一个人一生最好的方法就是毁了他的下一代,于是父亲在报复欲的驱使之下丧失了理智,竟然忘记了我也是他的女儿,只是一味想着要将仇人的孩子教育成一个偷儿,一个畏畏缩缩的三只手,让她的母亲无力回天,痛不欲生。

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安全最令我舒服的解释了,想到这里我也觉得似乎理解了当时的父亲。本来嘛,欲望的力量那么强大,我们都是普通人,总会有洪水决堤的时候嘛。后来父亲也不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补偿我吗?

相比之下,母亲可就高尚多了。她的毕生都在追求最高的道德,弗洛伊德所说的“超我”,这种追求在工作上更是展现无余。众所周知,妇科医院可是一个八卦的发源地,绯事丑闻的聚宝盆。据说有不少社会新闻上关于失足少女偷情少妇的报道都是一些无聊记者在妇科医院踩的点,更别说每天接手治疗的妇科医生了。病人的私事早已成了茶余饭后话题的热点,更有甚者将此类事件整成段子,发在互联网上,听说人气也高的很,现在都能拉广告赚钱了。

母亲在这方面可谓是行业模范,她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讲述病人的任何私事。只是有时候会痛心的叹息,“为什么现在这么小的孩子都来做流产,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有父母陪着,唉……”。除了一次,也仅仅那么一次,她差点丢失了她的职业道德,那次多么的险啊……

那天她下班回家,几次在饭桌上欲言又止,脸色看起来很奇怪,好像吞了一颗胶囊却卡在嗓子眼里一样。在洗碗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今天遇见你的小学同学了……”

“在哪?”

她沉默,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谁?”

她洗碗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不能告诉你。”

所幸,那天母亲还是保住了她的职业道德。我也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并且完美的和她的脸对应在了一起,毕竟,我的小学只有一个朋友,唯一的同学。

彻萦是我小学时期的同桌兼舍友。那段时间母亲在外地进修,父亲也忙得抽不开身,只好把我送到了附近的一所寄宿学校。学校设在一个村庄的旁边,实行全封闭式管理。也就是说除了每周固定的休息日以外,我们是禁止走出校门的。星期日的时候,校门大开,父亲就会骑着自行车来接我回家,顺便把这周换下来的脏衣服带回去洗。来接彻萦的不是她父母中的任何一位,而是她的男朋友。我在校门口见过他几次,身材极其瘦弱,面黄肌瘦,就像一根蔫掉的水芹菜,眼睛却大得出奇,总是喜欢直愣愣地盯着人看,搞得我总是很不舒服。彻萦一见到他就大惊小怪地大叫一声“哈尼!”,一把甩开我,羚羊似的跑过去,手脚并用爬上那辆脏兮兮的摩托车后座,猛的揽住那位“哈尼”先生的“柳腰”。“哈尼”先生很酷地一踩油门,摩托车便突突突喷出一大片黑烟绝尘而去。彻萦这才想起来扭过头和我挥挥手,“斯塔,叔叔,再见!”我扭过头去,看见父亲的脸色,比那摩托车喷出的黑烟还要黑。

有时候父亲的工作实在太忙,没有时间过来接我,只能托人把洗干净的衣服装在兜子里带给我,我用脏衣服把它换出来,再把兜子还给来人,请他回去捎给我的父亲。换洗衣服里总会有一件的贴身口袋装着十块钱,他不来接我的时候就给我十块钱买零食吃,以表达不能陪伴女儿的愧疚。于是这一天便会成为我这个月来最幸福的一天,既没有恼人的功课,也没有人来管教,宿舍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还有这笔“巨款”可以随心所欲买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那天当我把一兜脏衣服换成干净衣服拿回来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彻萦竟然坐在她的小床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听见有人进来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睛里的光芒闪闪烁烁,她栗色的头发蓬松凌乱地垂在肩上,挂在她那美丽的小脸蛋上,浓密卷曲的睫毛微微湿润,看上去那么的楚楚可怜。

看到是我,她似乎有点失望,重新把头埋在了两腿之间,幽怨地说道:“斯塔,哈尼今天不来接我回去了,他的奶奶过世了,他得回去陪着他们。”

我感觉得到彻萦的悲伤,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赶忙把刚刚买来的草莓和山楂糕递在她手里,“彻萦你吃,吃完就不会不开心了。”

彻萦吃了几个草莓,一块山楂糕,脸色果然好了不少。她把一颗草莓拿在手里把玩着,那颗小草莓颜色鲜红,在她雪白的手心里更显得娇艳欲滴。

彻萦把草莓贴着她那微微有点发红的圆形小鼻子上,鼻翼轻轻扇动着,像一只生机勃勃的小兔子。她突然扭过头来,神秘的低声说道,“斯塔,你知道避孕套也有草莓味的吗?”

那个时候我们早已经知道避孕套是什么东西了,虽然没有开过生理课,但却有男生将它带到学校来公然在教室里吹起来,像个气球,表面却滑滑腻腻的。几个男生在教室里竞相追逐着去拍打它,女生们则在一旁红着脸窃窃地笑,最终这“气球”在哄抢中“彭”地一声爆掉了,只留下几片白色的塑料片在地上。在这次闹剧中,几个思想超前的男生为全班同学上了一堂免费的生理课,然而我仍旧不知道它是怎么用的,戴在哪里,更不知道它竟然有草莓味。”

“是和草莓一样的味道吗?”我问道。

“真的是和草莓的味道一模一样,而且也是这种颜色,粉粉的。”彻萦摊开手指着那颗小小的小草莓,但我的注意力却不在那里,对她所说的草莓味的避孕套也没有丝毫兴趣,谁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我的目光完全被那根白色的带子所吸引。

那根松松的挂在彻萦白嫩修长的脖颈上的丝带,优美的在脖子后面打了一个蝴蝶结,衬托着彻萦那修长优美的锁骨,显得那么高贵优雅,又有着秘密一般的吸引力。

“你在看这个吗?”她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那根白色的带子,几绺棕色的长发从胸前滑到了脖子后面,她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想看看吗?”

我点点头。

她伸出两根汉白玉似的修长白皙的手指,提着那根白色带子的底端,轻轻松松一拉,“轰”的幕布就掉了下来。我不禁在心底发出了赞叹,这是多好的一架钢琴啊,流畅的白键和沉稳可爱的黑键生生分明,发出神秘而幽暗的光芒,那凸起的和下凹的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牛奶般的河流,棕色的生机勃勃的森林,我感到一阵眩晕,那种感觉再一次击倒了我……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接触的一瞬间,阳光突然炸开,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个生疏的乐手和这架完美的钢琴,当我弹奏白键的时候她“叮咚”作响,当我触摸黑键的时候她战栗颤抖,风从每一个琴键的缝隙中吹来,一遍又一遍。

我不停地抚摸着彻萦柔滑的躯体,沉浸在无尽的赞叹和快乐之中,那每一次接触带来的伸展,颤抖和收缩,以一百万倍的回应撞击着我的脑膜。我把双手插进彻萦那玉米须般浓密柔软的褐色头发之中,想象着这是一团绿油油的水草,无数的小鱼从我的指尖游过,彻萦静静地躺在那张逼仄窄小的床上,睁着茶色的美丽眼睛,微笑的看着我,她说,“斯塔,把你的手给我好吗?”

我乖乖的伸出双手递给她,任她低下头细细的观察挑选,任她用肥皂轻柔的搓洗着,任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裁纸的剪刀耐心的修剪着……

彻萦仰着她那美丽的脸蛋,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深不可测的阴影,她的嘴微微张开,好像在呼唤着什么,又好像是在唱歌,我想她可能是在唱那首她最喜欢的粤语歌。

“偏偏知道,爱令我没明天…….”

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彻萦,我不知道她是继续升上了中学,还是和她的“哈尼”远走高飞了(她的确有跟我说过这个想法),反正就是消失了。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是她患有严重支气管炎的爷爷。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他自己也已经有好几周没有见到过彻萦了,让我有她的消息就告诉他。后来我也没有再刻意去找过她,接着我就升上了初中。

在初中我依旧没有几个朋友,由于个头矮小,我常年坐在紧靠讲桌的位置。老宋讲课时喜欢吸一口长气,“噗”的吹掉落在讲桌上的一层粉笔灰,我的脸便总是白一块灰一块的。班里的同学看见了也不会提醒我,只是几个脑袋一下子聚在一起,随后便爆发出一阵狂热的笑声。几个脑袋还不时的回过头来看我,好像怕我不知道是在议论我似的。在这个时候我就会特别地想念彻萦,要是她在一定会用那双汉白玉一般的柔软而冰凉的手掌轻轻为我拂去脸上的灰尘,对着我微笑。

在上下午课的时候我又特别容易打瞌睡,手撑着脑袋,口水滴滴答答从嘴角流下来。老宋看不下去,就会过来敲敲我的桌子,板着脸低声说道“李斯塔,醒醒,醒醒。”李斯塔就会猛地睁开那双翻着白眼的眼睛,像安了弹簧一样嗖的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全班哄堂大笑。老宋并不批评我,只是黑着脸无奈地摆摆手,“坐下,坐下。”

老宋是我们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他对这份工作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生活中他为人是非常沉稳内敛的,但一走上讲台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兴奋起来手舞足蹈,一堂课下来背后的衣服总会湿一大片。他最喜欢讲的就是老祖宗的那套规章制度,伦理道德,三纲五常,每节课都要重复一遍。但他却是个家喻户晓的气管炎,学校里每个人都知道老宋曾经被老婆拿着擀面杖追着满街跑,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下班了回家忘记买菜。

他常常拧着眉头在课堂上叹息。

其实老宋并不是那种畏畏缩缩,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人。相反,他身材高大健硕,肌肉紧实的贴着骨骼,头发乌黑浓密,皮肤被阳光晒成不深不浅的小麦色,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成熟谷物的味道,长相也算得上俊美。在学校里他总是不苟言笑,从不会对女同事说出半句轻浮的话来,尽管坊间流传着他的夫人长着龅牙,奇丑无比,脾气古怪,可他却是全校教师中唯一一个没有任何绯闻的。

在百家诸子之中,老宋不好孔子却偏偏喜爱荀子,他总是在课堂上朗读《性恶》里的开篇名句:“人之性恶也,其善者伪也。”“恶是人的天性,生下来就是这样,喜欢嫉妒啊,争夺啊,享乐啊,要改变这种现状呢,就要用礼义进行教化,礼义是什么呢?礼义就是三纲五常嘛!注意一下这里的‘伪’可不是虚伪的意思,是人为的意思,人为的做什么呢?人为的进行教育啊,人经受了教育,素质提高了,性恶自然就会变成性善了。”

“圣人化性而起伪,故圣人之所以同于众而不异于众者,性也……”

下午上自习的时候,老宋就坐在讲桌前批改作业,我不想写作业就抬起头盯着老宋看,老宋一点也不老还很年轻呢,怎么会娶一个龅牙的女人当老婆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盯着老宋的脸目不转睛地看,希望能够找出点线索来,老宋却只是一个劲地低下头批改作业,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窥探的目光。有一次他差点发现我,之前他让我们每个人给作业本上绑一根毛线,我在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出一根毛线,母亲压根不会织毛衣,我只好把彻萦送给我的那根白丝带,就是她曾经系在内衣上的那根,系在作业本上。那天,老宋刚好批改到我的作业本,他拎起那根白丝带时,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慌忙心虚的低下了头,用高高的书本挡住了我的脸,却用余光在缝隙中看着他,幸好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批改完把它若无其事的放在了一边,拿起了另一本。

家却又一次开战了,只不过这次的方式从冷战换到了热战。在他们的争吵中我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切的根源来自于母亲医院里的一次职称选评,母亲和另外一个女人同时竞争一个职位,母亲在医院里一向医术高明,为人谦和,自然是无可挑剔。那个女人不说别的,仅在竞争期间就肆无忌惮的造谣生事,说我母亲在外养有情夫小白脸二三,拿着医院的医疗器械私底下卖给黑市,甚至公然地把母亲的工作服塞进垃圾筒里。而母亲则一直本着“清者自清,旁观者明”的理念默默地隐忍着。没想到结果却是那个女人上了位。本来这事情和我父亲没有丝毫的关系,只因他看不惯自己的女人在外被人欺负,去院长办公室里大闹了一场,把墙上的锦旗都一张张的揪掉了。没想到母亲回来非但不感动却大发雷霆,说父亲在同事和领导面前拂了她的面子丢了她的素质。

母亲大吼道:“今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父亲摔门而去。

在这件事上我完全是站在父亲的那一边的,甚至觉得母亲有点不可理喻,为了那可笑的高尚,素质和面子,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但是我长大了,已经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掩饰自己的立场,这时候我站在谁那一边对这个家都没有任何的好处,最好的方法就是逃避,于是我撒谎说老宋在放学后要给我开小灶,直到天黑才磨磨蹭蹭地回家,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洗漱完毕准备睡下了,我只是象征性地打个招呼,便“嗖”的躲进自己的房间。

那天下午放学之后,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慢吞吞地抄着历史课本,这是老宋罚我的,因为我再一次在历史课上打了瞌睡,这次比较严重的是,老宋在我的课桌上敲了好几下我都无动于衷,直到旁边的同学在我的大腿上捏了一把我才从座位上“嗷”的一声跳了起来,全班人笑得前仰后合,桌子都倒了好几个。老宋气得脸都绿了,随即下令罚我把今天课堂的内容抄三遍。

我一个人在教室里默默地抄写着,夕阳从教室一侧的窗户斜斜地射过来,被窗户割成一块,其中的一块刚好落在我的作业本上,明晃晃地照着上面的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于1949年10月1日……”我伸出一只手指放进那个金黄的不规则图形里,手指立刻变成了金黄色,金灿灿的,好像传说中的金手指。我眯起眼睛望向窗外,一小片阳光从楼房的顶端横七竖八的抻出来,张牙舞爪的跑嚷着,然后树叶变得透明,云变得透明,鸟变成黑色,眼睛似乎消失了。

这是2002年最普通的一个下午。

抄完了三遍课文,我用手臂夹着那个系着白丝带的本子慢吞吞的向办公室走去,老宋果然还没走。他坐在办公桌前正背对着我在批改作业,卡其色的衬衫紧紧地贴着后背,勾勒出他健美的轮廓来。窗户大开着,有几片树叶的影子斑斑驳驳的投进来,几只麻雀在窗外的树梢上唧唧歪歪,风从树叶中间夹着鸟叫声吹过来,桌上的作业本“啪嗒啪嗒”向上忽闪起来。

“报告。”我说。

老宋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我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脚在地上画着圈儿。我把作业本放在老宋的手边,规规矩矩地垂着手站在旁边。

“李斯塔?你怎么还没回家?”老宋抬起头来看到是我,惊讶地问道。

“我不想回家。”我回答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李斯塔,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任性啊。”老宋叹息着翻开了作业本,我突然注意到他的手长得也很好看,上课的时候总是粘着五颜六色的粉笔末,现在洗干净了,又文气又结实,关节有点大,但是却一点儿也不突兀。他用两根手指轻轻松松的拎起那根白丝带,这个动作让我感到有点熟悉,似曾相识,他低下头似乎很认真地翻看着。

“李斯塔,你过来,你看看你总是这么粗心,又写错别字了。”老宋皱着眉头有点责怪地说道。

我只好扭着脚脖子蹭到他的跟前,低下头看我作业本上的错字。当我刚刚靠近他的一瞬间,一股好闻的谷物味儿扑面而来,又像酒,又不像,我却真像喝了酒似的,有点发醉了。

“‘双百方针’又写成‘双白方针’了,这怎么能行呢……”我盯着老宋半开的衬衫领口,里面似乎有一坛尚未酿制成功的美酒,沁人心脾的味道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两条锁骨像是浮在这酒水里的两艘小船,摇曳着,游荡着……

“时间也写错了,1976不是1967……”他的手指干干净净,指甲平整,里面没有丝毫污垢,随着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一张一合,就像是他的另一张嘴一样,宽厚,温暖,有力……

“抄写也会抄写错啊,真是的,标题怎么忘了……”尚未褪去热度的阳光打在他左边的脸颊上,眼镜腿反射出尖锐而强烈的光芒来,他脸上细细的绒毛也被染成金色,就像是春天杨树刚刚长出的嫩芽。

“李斯塔,你在看什么。”老宋终于注意到了我目光的游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样子看起来有点担忧。他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忧郁的光芒,不管望向谁,总是一副担忧的神情,但是这一刻我觉得他是真的在担忧我。

“老师,老师。”我情不自禁低声呢喃起来,目光变得迷离,像一只被阳光晒热了的猫。

我失去了理智,一把抱住了他。

老宋迟疑着,凭着他的力气他完全可以一把推开我。我再一次发出了请求,“老师,老师。”

一双温热宽厚的手掌终于轻轻拂住了我的肩头,渐渐变得紧实有力。我几乎要眩晕了,倒在那片充满着谷物香味的麦场上,太阳把那片谷物晒得暖烘烘的,蒸腾出一股热气来。我的手变成了一只稚嫩的小鸡,孜孜不倦的啄食着麦场上散落的谷粒,一颗,一颗,又一颗。直到那边炙热滚烫的黄土地完全露出来,农夫的铁锹,钉耙,白色的种子。

耕地呦,耕地呦。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

伪者,文理隆盛也……

三纲五常……

三纲五常……

第二天早上,老宋给了我一片粉红色的小药片,只有绿豆那么大。我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吃它。它的颜色没有让我觉得温馨,反而一阵干呕。为什么和这类事情扯上关系的都要设置为暧昧的粉色,妇科医院的窗帘,床单,痛经颗粒的外包装,就连卫生棉也是,好像在传递着什么隐秘的信息。我把那个小药片丢进文具盒里,上老宋的课时我就把它拿出来端详,我喜欢看老宋惊慌失措的样子。放学之后他有点恼怒的把我堵在教室里,低声责问我为什么不吃掉它。

“我不愿意啊。”我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说。

“李斯塔,你这是想害死我吗?”老宋咬牙切齿地说,眼睛里却依然含着担忧。

我觉得很有趣,变本加厉地腆着脸说道,“老师,我们再做一次那件事情吗?”

老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难道你不喜欢吗?”我大声喊道。

事实证明老宋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接下来的一个月,我的月经没有来,又过了一个月,我殷切地等待着,但是还是没有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宋,他果然被吓坏了,他奋力的揽住我的肩膀,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斯塔,求求你了,你去医院检查吧。”

我说,“不。”

晚上我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两只手不断地摩挲着我的腹部,好像那里面真的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婴儿似的,这给我了一种近乎真实的错觉——我的腹部变大了。

的确是,它在月光下微微隆起,从前平滑流畅的盆骨此刻变得有点愚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边摩挲着腹部,一边胡思乱想。

要是母亲知道我怀孕了她会怎么办呢?

把我毒打一顿,然后逼迫我把孩子流掉?就算是这样,母亲也不会带我去他们的医院做吧。她是那么的爱护面子,德高望重,怎么会允许家里出现这样的丑事呢?我想象着我跪在地板上,母亲呵斥我的样子,虽然母亲平常总是教育我,但是这个场景和她还是多少有点对不上号。

心疼地抱住我,温柔而又轻声细语地安慰我,让我不要害怕,一切都会按照我的意愿去做?也不是没有可能,母亲对那些素不相识的病人们都关爱有加,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呢。那我会怎么选择呢?把她或是他生下来?不行不行,一个十七岁的单身妈妈多少听起来是有点凄凉的。

逼问我这个不负责任丧心病狂的男人是谁?然后把我带到老宋家里大闹一通,逼老宋和妻子离婚然后娶我?这个情况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就凭我对母亲的了解。不过我还是试着想了想一个场景,老宋站在母亲的面前耷拉着脑袋一脸惶恐,嘴里还不停的低声狡辩着什么,想着想着,我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但我料想的这些情况最终一个也没有发生。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在内裤上发现了硬币大的一块血迹。我舒了一口气,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失望。不过它终究是来了,这却是省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片搁置了两个月的卫生棉,笑嘻嘻的跟它说道,“老哥们,你终于又有用武之地啦。”

第二天,卫生棉上还是只有一块硬币大小的血迹,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块硬币颜色发黑,在洁白的卫生棉上显得很别扭,就像是白布上染上了一块斑驳的铁锈。不止这样,我的小腹像灌了铅一般沉甸甸的,里面好像有松针在扎着,刺刺的疼痛。我吞了一片黄色的止痛胶囊,揉着肚子想道,再等等吧,再等几天就会好吧。

第三天第四天,依旧如此,并且前前后后持续了有一周之久。我终于有点害怕了。我向老宋告了假,老宋关切地问我需不需要他陪着一起去。我知道这并不是出于他本意,他巴不得我一个人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老宋其实也挺可怜的,于是我知趣地拒绝了他。

本市的医院是断然不能去的,同行之间或多或少总会有一点联系。更何况这个世界是那么那么的小,人又是那么的多,况且每个人都长着一张鲜红的总是合不拢的嘴巴。我不害怕,我从来都不害怕。但是母亲害怕,母亲是多么的弱小啊,我不禁在心里感叹了起来。

我坐在去往邻市的公交车上。车上的人少极了,一个穿着丝绸褂子的老婆婆不时的扭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小姑娘为什么独身一人,她不用上学吗?她的脸庞圆润可爱,就像清晨刚刚从枝头上采摘下来带着露水的鸭梨,却似乎带着苦涩的忧戚。这么年轻,有什么可忧伤的呢?

我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透过布满水渍的玻璃向外望去。一簇一簇金灿灿的迎春花在道旁绽放着,花朵小小的却密密麻麻的排着,千朵万朵压枝低,她们多骄傲呀,根本不需要绿叶的陪衬。美得那么急切,自私,招摇,酣畅淋漓。放眼望去,只有那一片又一片晃眼的金黄色,不见浓黑墨绿的冬青,不见羞羞怯怯的柳芽,不见小心翼翼的河流。

迎春花真的是在迎接春天吗?

在医院的那站我下了车,老婆婆依旧睁着她那浑浊的眼睛望向我,望着我脚上系着红色带子的尖头鞋,等待着它要载着这个不上学的姑娘去往何处。我只好在车站逗留了一回,目送着那车尾排出黑色尾气的黄色眼睛远去。

在妇科医院大同小异的粉红色科室里,我向相貌丑陋的女医生忧心忡忡地描述了我的病痛。期间她不停地打断着我,毫不客气地询问着我的私事,携带着一股浓郁的口臭。她把一叠单子扔给我,龇着丑恶的门牙说道,“去,先去缴费,一楼验血,二楼做B超,三楼领一次性器械回来做妇科检查。”

末了不忘再加上一句,“有可能是宫外孕喔,你先去验血……”

我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我拿着单子跌跌撞撞地去门诊部交钱,幸好临走前老宋给了我不少钱,费用方面完全不需要担心。我在一楼抽了血,突然觉得轻松了几分,以前听人说定期献血会对人的身体有好处。陈旧的血液被抽出,新鲜清澈的血液在体内高速生产着。污秽,陈腐被源源不断的干净清澈所替代,整个身体焕然一新……

我在胡思乱想中慢吞吞地向二楼走去。前面有个穿着粉红色工作服的小护士,头上戴着一顶粉色的护士帽,轻轻盖着脑后的马尾辫。马尾辫很调皮,随着她上楼梯的节奏一跳一跳的,像一尾黑色的鱼,护士帽也被掀得一颤一颤的。合体的护士服勾勒着她纤细柔美的腰身,瘦削的肩膀和紧实的小臂。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护士服穿得这么好看,竟鬼使神差的尾随着她走进了护士办公室。当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转过身来惊讶地望着我。

“斯塔!”她惊喜地喊道。

正准备灰溜溜逃走的我像是被闪电猛然击中,怔怔地呆立在了那里,草莓,白色丝带,肥皂,钢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天地快速的旋转起来……

我盯着那张陌生的脸和略带熟悉的五官,一点一点地辨认着。依旧浓密纤长的黑色睫毛,像一把蒲扇,曾经顾盼生姿无端含泪的眼珠却被一大片黑色塑料覆盖住了,呆滞蠢笨的望着我。那微红可爱的圆形鼻子的确是那个轻微煽动嗅着红色草莓的那只了。嘴唇像初放的桃花一样微微张开着,饱满的脸颊泛着绯色的光芒,昭示着终于从那个早开的花苞长成了娇艳欲滴的果实。

我终于从不可思议中回过神来,对她报以滋味悠久的笑容,我又变成了一个孜孜不倦的学生,有无数的问题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去哪了?你为什么不找我?那个骑着破旧摩托车的“哈尼”先生呢?

我想告诉她,告诉她我父母无聊的争吵,告诉她我和老宋在那个午后的所有细枝末节,告诉她老宋惊慌失措的样子有多么的好笑。

我想问,你到底有没有……

有没有……

这些问题憋红了我的脸,他们在同一时间以浩浩荡荡不可阻挡之势涌出,却一同搁浅在了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上,倒地不起。最终我只结结巴巴地哽出一句,“你现在在当护士吗?”

她羞涩的点点头,“是啊,今年刚刚从卫校毕业,之前也有去市里找过,但是医院都招满了,只好来到这边,虽然工资低了点,不过也是够用的。”

我想起了母亲的话,幸好,幸好。

我断断续续地向她诉说上了中学后的所有,课堂上总是会比在床上更加疲倦。同学们的拉帮结派,操场上破了一个洞的旗帜,说了很多很多,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到老宋。

她微笑着耐心的听着,时不时的点点头,左侧的耳旁飘着两绺棕色的发丝,没有风却固执地向左边飞着,好像那边有什么摄人心魄的东西在吸引着它……

我停下来等待着彻萦的提问,等待着她用那雨滴般清亮的声音,那柳絮般绵软的嗓音,温柔的,问。

她问,“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父亲检查出胃癌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看到医院的通知单,我们这才知道这些年他隐忍着多少的痛苦。我回想起无数次夜晚起身看见他坐在黑暗的沙发上,佝偻着身体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就像一台工作多年的发动机。我以为他只是失眠,无端的失眠。就像我一样。我和母亲都深知他有多年的胃病,但是却没有想到已经积郁到了如此地步。他的车里总是放着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彩色药片,有时候他开着车,两只手正扶着方向盘,豆大的汗珠就从头顶上滑下来,噼啪打在显示屏上。我和母亲在后座担忧地看着后视镜里的他,他总是安慰似的摆摆手,把车稳稳地停在马路边,往嘴里一股脑地塞上一大把药片,用凉水急急地送下去。接着像骆驼一样长长地吐出一大口气,回头对我们笑笑,我和母亲仍旧担忧地望着他。

除了这些时候,我见到的父亲永远是意气风发,浑身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而且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年轻,他也的确是很年轻的啊。至少对于离开来说总归不是一个合适的年龄。

为了方便照顾他,我和母亲都搬到了医院的病房里住,为了节省开支,我和母亲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夜里我常常听见母亲在痛苦和自责中辗转反侧,“后悔啊,后悔啊”。她后悔什么呢,是没有珍视以前的岁月和父亲好好过日子?还是因为忙着工作从不回家做饭,以至于让父亲颠三倒四地在外面吃着不干不净的饭菜而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我默默地看着母亲在黑夜中默然流着眼泪,那躯体不停在呼喊,“后悔啊,后悔啊。”

在父亲住院期间来看望的人很多。领导,同事,多年的朋友,甚至还有受恩于父亲的学生家长。他们捧着浸满悲伤的鲜花和哀婉叹息的果篮,在床边一遍又一遍的赞叹着父亲的温良谦和,才高行厚。那个学生家长眼泪汪汪,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讲着她为了让儿子进县里的中学如何在教育局门前苦苦等候,父亲在倾听了她的诉说之后如何毫不犹豫的替她办成了这件事。不仅如此,还和蔼地抚摸她儿子稚嫩而又渴望的脑门,柔声细语地鼓励他用功读书,以后一定前途似锦。整个房间里的人无不流露出崇敬钦佩的神色来,望着形容枯槁的父亲扼腕叹息。

父亲身上仅剩无几的脂肪开始一天天消逝着,他再也不能进食任何东西,仅仅依靠着从头顶的玻璃瓶流入静脉的液体维持生命。我想起了那次我得了急性肠胃炎的情形,父亲丢下工作急忙赶到学校来接我,那天一向节俭的他破天荒的叫了出租车。在医院里他没日没夜地在病床边上守着我,又嫌弃医院的饭菜不干净,蹬着自行车回家去只是为了给我做一碗蔬菜白面粥。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我在昏昏沉沉之中,身体没有任何痛感,只是感觉胃里炙烤般尖锐的饿,只是饿。父亲把粥送到我的嘴边,我甚至来不及咂咂嘴就迫不及待地吞进胃里去,那种食物的温暖抚慰的感觉,历久弥新。

我问父亲,“痛吗?”

他吃力地摇摇头。

我又问,“饿吗?”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我的心就像被什么尖锐的物体刺中,生疼生疼。

我坐在病床边,想起了父亲无数的好。每周来接我回家,替我洗干净换下的衣服,总是做一大桌我最爱吃的菜,陪我放风筝,甚至到了高中还依旧会给我辅导作业。可是越是想到这些,那两个梦魇般的影子又鬼使神差的浮了出来。我闭上眼睛,我打扫病房,我叫来护士换药,我倾听客人对父亲发出的惋惜。那两个影子总是不厌其烦的跟着我,怎么甩也甩不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把客人送来的果篮都送给了别的房间的病人。怕父亲看着它难受。每天早上一醒来,我就坐在床前给父亲念杂志,青春文学,男孩喜欢女孩或者女孩喜欢男孩,文章都写的很烂。我觉得父亲可能不爱听,但是他总是张着眼睛认真地望着我,露出鼓励的神色来,父亲总是会这样。于是我又拿起杂志轻轻的朗读起来,那个女孩暗恋着那个男孩……

那天早上,我读完了一整本杂志。父亲的药打完了,母亲去办公室里叫护士换药,病房里就剩下了我和父亲。我依旧坐在床边的那个位置上,安静地看着父亲。他今天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但我却说不出来。他的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下再也没有一粒多余的脂肪。眼窝深深的陷下去,凸出了两片骇人的颧骨,嘴唇又干又皱,像是一团揉皱了的灰色纸片,鼻梁倒是愈发的坚挺了,像一艘死海上的威猛战舰。灰黄色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指甲泛着幽冷的白光。

父亲张了张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我把耳朵凑了过去,却只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

“您说什么?”

我意识到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我有点害怕,想跑出去叫母亲回来。可就在这么一瞬间,那两只幽灵又一次重重的摄住了我,我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的嘴唇鲜红滚烫,咽喉一阵发紧。

我使劲凑到父亲的面前,叫道,“爸爸,爸爸,你还记得……为什么为什么……”

父亲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眼白几乎都要流了出来。他的嘴角突然牵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接着他发出了这一生的最后一次呐喊。

“奥……”

我最终还是没有怀孕,当然也没有宫外孕。医生说我只是饮食不规律而引起的内分泌失调。老宋知道之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升入高中之后虽然他不再给我们代课了,却依然是我们的班主任。我有时候觉得老宋可能爱我,因为他总是在查班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先望向我。虽然极力掩饰,但是他的眼睛却总是出卖他。有时候我却觉得他一点也不喜欢我,每当我迟到的时候他总会罚我站在教室外面,走廊上过往的老师和同学都拿眼睛斜着看我。我羞愧极了,心里恨透了老宋,后悔当时没有给他生个烫乎乎的孩子吓死他。

在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开始变的沉默寡言。她不再潜心于工作,推掉了所有的加班。她开始变着花样给我做饭,每天三餐一顿不落,在餐桌上我们对着一大堆菜肴坐着,相顾无言。有时候她会突然为了一件小事对我大发雷霆,过了几分钟之后又突然抱住我,滚烫的眼泪弄湿了我新洗的睡衣。她一遍又一遍问我恨不恨她,我回答说不恨,可她只是嘤嘤地哭,眼泪又一次弄湿了我的睡衣。

有一天晚上回到家,我惊讶地发现母亲不在家。但是桌子上却留着未动过的饭菜,母亲在一旁留了字条,叮嘱我吃过饭快点去写作业,却只字未提自己的行踪。

可我不想吃饭,我把自己重重扔进沙发里,整个身体深深地陷入海绵垫子之中。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钟表映着窗外的城市散发出幽冷的光芒,我怔怔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左手不受控制自顾自伸了出来,它缓慢的举着,举到了和我的脸同齐的地方,我看着它,不知道这只手想要做什么。它突然猛地给了我一个巴掌。

这个猝不及防的巴掌把我打懵了。

右手也接到感召似的跳起来又给了我的右脸一个耳光。

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劈里啪啦掉在沙发的海绵垫子上,很快被吸收了。我忍不住张着嘴嚎啕大哭起来,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哭得这么认真,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想这么酣畅淋漓地大哭。我用刚刚打过我耳光的两只手使劲抹着眼泪,在哭声中渐渐失去了力量。

我做了一个梦,虽然这场景真实,但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梦。我看见老宋站在讲台上,穿着那件卡其色的衬衫,滔滔不绝不绝地说着,台下坐着满脸粉笔灰的我。

老宋讲道,“人之性恶矣,其善者伪也……”

“性就是本性。”

“伪不是虚伪的意思,伪是经受礼义,接受教育。”

我看见讲台下的我抬起头来,睁着白生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宋,问道。

“是吗?”

(实习编辑 闫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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