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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施西

2017-11-13辉子

都市 2017年4期
关键词:嫂子大哥

辉子

爱上施西

辉子

三十二岁那年我爱上施西。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恋爱,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一切,那疯狂的劲头犹如飓风,毫不留情,肆无忌惮。那一年我已独身三年,前妻带着女儿离开我改嫁给一位富翁。前妻忍受不了平淡清寒的生活,她狂热地痴迷钻石、宝石、服饰、美容、美食,于是离开我去奔自己的美好生活,改变太过平凡的命运。对于前妻的嫌贫爱富我没有过多的反感,满街的繁华富庶、灯红酒绿、高楼大厦,这些财富的魅力以势不可挡的姿势诱使着人们去屈服现实。在无可抵挡的媚俗面前,我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懦弱、无能,用我已成过去式的妻子的话说,我只是一个拿着死工资、心态未老先衰、毫无情趣的木头人。老实说我也觉得离婚并不是损失和打击,和她一起生活压力太大,近一米八的男人硬是被她压成了矮子。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宁可无妻也不能让女人用高跟鞋踩在脚底。怀抱这种壮怀激烈的思想,我潇洒地走出了婚姻,痛是有一点的,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就在我孤独的时候,我遇上了施西。那年施西二十二岁,刚从卫校毕业,她一走上工作岗位就深恶痛绝护士职业,整天就想脱掉那件充满苏打味的白大褂。

一天晚上我正百无聊赖地值着夜班,从监控镜头里发现一名年轻女子贼头贼脑出现了,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探头探脑,我以为有了戏有了刺激,迅速地扔下报纸,把目标逮住带来拷问。被我疑为小偷的女子一副波澜不惊、镇定自若的模样,她告诉我她正无聊得发慌,是出来找乐子混时间的。我认为她狡辩,但她一副纯真无邪的样子,仍坚持说她确实是太孤独无聊怕自己发疯,所以就想出来搞点恶作剧。为了让我相信,她告诉我她如何混到地摊上偷拿了一本书扔到厕所里,如何偷拿了一根冰糖葫芦被人追赶,等对方不追了她才扔掉,如何溜到别墅区往人家密实的窗户上扔石头,等人家出来骂人时她却乐滋滋地笑……我一阵哈哈大笑之后,看看她也乐不可支的样子,才意识到我丧失了基本的原则。我不得不认真打量眼前的另类——她太瘦了,像芦柴棒,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像一块布料挂在衣架上整不出形来,如果不是干净清爽,没准会让人误认为是乞丐,但她浑身有一种魔力,让人看了不得不打心底里怦然心动、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那是她的气质,光芒的谜底都在她那双眼睛里。

那晚她一直绘声绘色地为我描绘她恶作剧的种种行径,对她的个人档案之类只字不提,即使我明确问了她也是顾左右而言他,非常机灵。她唯一告诉我的是她的姓名,也是我再三追问之下才很不情愿透露的。她说每一次别人问她姓名她都恨不得自杀了重新转世一回,只为获得再次命名的机会。

我说:“这世上居然有那么恐怖的叫人生不如死的名字?我要知道。”

她这才鬼哭狼嚎般地叫道:“施西。”

我脱口而出:“吴越美女。”

她很痛苦地说:“倒翻过来念,要注意平音与卷舌音的区别,我那神经病父亲给取的烂名。”

从她那深恶痛绝的神态猜测,跟我神侃了两个多小时的年轻女子,或许只有这一样是真实的。

意兴阑珊地告别离开时,她清清爽爽地对我说:“叔叔,再见。”

我心底一惊,有点怅然若失:“我有这么老吗?”

她莞尔一笑:“我这样称呼你是为了防止你想入非非。”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望着她飙车而去的背影,许久都无法从她最后那醉人的微笑中缓过气来。

一周后我正在值班时,施西又出现了。她一见我就哈哈大笑不止,笑到心满意足时她才告诉我她刚刚捉弄了一位带孩子上街的年轻女子——趁她讨价还价时把她的儿子拐走了,让那母亲找不到儿子而哭天喊地。

我严肃地说:“你这招就太阴损了。”

她鄙夷不屑地说:“恶心!俗!我最讨厌俗气的女人。”

我哑然,不再说话。她悻悻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天南地北地聊起她的壮举。我严肃地问她:“你为什么要干这么无聊的事?”

她理直气壮地说:“孤独得发慌,只好寻找刺激来治疗失眠症。”

我没有往下探究她年纪轻轻为何失眠,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需要把握一个度,不能太深入,否则容易身陷其中,特别是面对一个特别的女子。一会儿她手机响起,她简洁地说:“你到车站了?你等着我去接你。”她挂了手机对我说:“我男朋友来了,要来订婚,带着一个破戒指,还是他祖母传给他妈,他妈决定给我的。不知我爸会有什么过激表现,今晚保准刺激热闹。”然后一脸愁云惨淡。

今晚她要订婚?这个消息撞击着我的心扉,这个在我生活中霞光乍现、惊鸿一瞥的女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走了,我被折腾得心神不宁,但什么都捕捉不到,也许唯有她的姓名是真的,是可以让我记住的。好在我不善表达感情,我把情感的起伏处理得水波不兴,在她离开时还真诚地送上了一句祝福。

我忽然特想看看女儿,打电话给前妻时她断然拒绝:“没必要,她认为吴汉就是亲生父亲,和他感情非常好,吴汉也很宠她,你就别再搅和进来打扰我们的平静了。”

我对着手机大操国粹,但那爱财如命的女人啪的一声关了手机。回到家,面对着乱得一塌糊涂的家,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我放了贝多芬的钢琴曲,我一般只重复播放《田园》《月光》,这是我百听不厌的乐曲,在那优美的旋律中,我的精神、灵魂得到了最好的抚慰,音乐陪伴我上网,我把自己钉在电脑前,直到第二天上班时间的到来。

我的家是结婚时买下的套房,离婚时前妻塞给我,一方面她已暗渡陈仓,算是对损毁我的一种补偿,另一方面房子是按揭的,每月必须按时交纳一笔数目不菲的钱。财产分配上她很爽快,拿了首饰存折带着女儿就走了。存折上的钱多数是她父母寄给她的,她拿走理所当然。她之所以要把房子给我,主要原因是她不想恋战,她渴望速战速决,她急于住进富翁在南方的别墅里。离婚后我每月请家政公司打理一次卫生,第一次我除了付工钱,还赠送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具,只剩下电视、电脑和家里最昂贵的东西——一套组合音响。从此家政公司的服务员对我特别友善,每次都干得很认真。我新买了两张床垫,叠在一起便是一张舒适的床。厨房的餐具也全部送掉了,我宁愿挨饿也不会走进厨房,因为我妈教育过我“君子远庖厨”。前妻也是一个极端懒惰的人,一干家务活她就发牢骚,不给我好脸色。所有这一切都已过去了,我不再为这些琐事而苦恼,唯有女儿是我心头的痛,我想争取,但前妻不屑,她认为那是我舍不得离婚的低级把戏,她轻蔑地说:“你们男人不就贡献了一个精子,一个精子不过是你们一次射精中的万分之一,你就当那个精子流进厕所里了。”奈何不了前妻,可我又无法遏制地想女儿,眼前总是出现女儿粉红圆润的样子,似乎还可以闻到她身上独特的奶香。如今她五岁了,该上幼儿园了。

一天我和同事出去喝酒,喝到微麻,走路时脚步有点踉跄,刚好一个走路也像螃蟹的人撞上来,火星撞上金星,两人二话不说就切磋起武功来,结果我酒力发作发挥不佳,败下阵来,还受了皮外伤进了医院。当我像战场上的伤员带着无限光荣要离开医院时,我看到一个大口罩上面一双夺人魂魄的眼睛,我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显然对方也愣了许久。回来后思索了很久才终于恍然大悟,那是施西的眼睛。她原来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

我利用这次受伤的机会和同事换了值班时间,我不愿再上演聊斋志异般的人狐幽会的故事。

施西又出来夜游时没遇到落魄潦倒的我,她问了值班的老女人,老女人显然对施西看不惯,昂着头颅说:“换了。”

施西很识趣:“换就换了,你那么傲气干吗?一个老女人还有啥资格骄傲得像公鸡!”

老女人一听火冒三丈:“你说些什么?你必须向我道歉,否则我会不轻易放了你。你以为你是谁?深更半夜出来找男人,是不是良家妇女还不知道呢。”

两个年龄悬殊的女人接下来是一场激烈的舌战,最终结果是我这个被施西打听的人被唤到了战场,那时已是深夜两点了。

施西在我的劝说开导下不再刁蛮,认真地道了歉,但我那快退休的正处于更年期的女同事郭秀丽却毫不退让,定要施西的父母到场道歉,她要让那两个对自己子女管教不严的家长难堪,没想到施西反而幸灾乐祸似的非常高兴:“太好了,让他们半夜三更从被窝里爬出来也是一种惩罚。”说完拨了手机,没有称呼就直截了当地命令:“你们两个快来市公安局,一小时之内不出现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我和郭秀丽听后不禁对视了一眼,郭秀丽很不屑地冷笑了一下,摇摇头。我心一沉:这一定是一个问题青年,而问题青年形成的原因一定是问题家庭引起的。

施西的父母在规定时间内赶来了,从两人的衣着打扮看,是家底有数的成功人士。施西的父亲清瘦挺拔,非常儒雅,那双眼睛像两泓看不见底的潭水,沉静深邃,是个极有魅力的成熟男人。她的母亲长相一般,中等身材,微微发胖,皮肤保养得极好,白皙细致,打扮得很富贵,一看就是个典型的富太太。

施西看见父母极为不屑,厌恶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们向她道歉吧,我困了,想回去睡觉了。”说完极不礼貌地把脸扭向一边。

“养不教,父之过,惭愧!我这女儿……咳,总之对不起,我向你赔不是了。”施西父亲严肃郑重地说。施西站在一旁冷笑了一下,耸了耸肩。

他们一家走出大门时,施西冷不防对父亲另一侧的母亲说:“干妈你穿得一身珠光宝气,俗不俗?何不干脆像春秋战国时的木乃伊打造一身金缕衣穿上?”

“放肆!”施西的父亲气得大吼一声,她的干妈走在一旁低头不语。三人坐进一辆黑色宝马驶进夜色之中。

我坠入了情网无法自拔,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这种爱给我的折磨和我所产生的绝望心理。我是无聊的户籍工作人员,整天在电脑里增删人头,掌控着这座城市居民的户籍,有点像阎罗王的黑白无常。晚上我总是独自到单位的小篮球场上打球,我喜欢深夜里篮球打在水泥地上所产生的回响,空旷、单调、孤独。

一天晚上我又打得汗水淋淋,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抽烟。我努力学着吐烟圈,一根接一根,烟圈从我嘴里喷薄而出,袅袅缕缕慢慢上腾,然后弥漫进雾气渐浓的夜色,最后融入到虚无缥缈中。我曾多次用手去感受去触摸,却什么也摸不到,它没有重量也没有热度,是一种虚幻,但我喜欢,在这过程中我能忘记时间的流逝。我扔掉手中的烟蒂,伸手摸摸身边的石凳:“妈的,怎这么快又没了。”

“别抽了。”

我惊得灵魂出窍,霍地站起转身一看,只见施西站在我背后。我问:“你今晚怎么又耍到我头上来了?”夜色中的施西单薄飘逸,像画里出来的很不真实。

“你内心很苦,从你的眼睛中我看得出来,你别不承认。”

“刁蛮姑娘故作深沉了,告诉你,女人成熟了就不可爱了。”

“可爱?就是可怜没人爱的意思吧?”

“今晚又有什么活动?”我转换话题。

“想不出新招,烦!不过今晚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她双手插在胖嘟嘟的裤袋里。

“随便。”我到处找香烟。

“别找了,被我扔过墙头了。”

“浪费!”

“抽了才更浪费,是浪费生命。”

“好了,你说说你的消息吧。”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两个月前的那天晚上,我和男朋友在漫长的五年恋爱之后订婚了,让不可一世的施辉煌低了头,他承认他输给了女儿,承认他高压手段似的家长作风失败了。两个月后的今天晚上,我和男朋友散伙了,退婚终于成功了,我打退了所有的说客所有的请求,连同未来婆婆的下跪和眼泪,统统都滚蛋了,我又恢复了自由,我让我那爱面子的父亲又一次失败了。”

“神经,哪天我送你去三院治疗一下。”

“我非常清醒,我就是要以牙还牙地折磨他,让他痛苦万分。”

“你才妙龄几何,就有五年的恋爱史,等不及长大呀。”

“高中时出了点事就恋爱了,当时特烦就寻找寄托了。”

“就是对待敌人,也不该用自己的婚姻幸福作为武器去战斗。”

“男朋友是高中同学,糊里糊涂谈上了,可家庭太悬殊,他家太穷,我父亲不同意,我硬拗着和他一谈就是五年,等到父亲终于屈服于我们的坚持让我们订婚时,我像泄气的皮球一点劲都没有了,回头冷静分析自己的感情,才发觉这段青涩的感情太幼稚太平淡。何时不再爱他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只想和父亲较劲,等到订婚了,眼看就要和他一起生活了我才慌了场,感觉到自己并不爱他。我要一场一见钟情的爱情,浪漫的轰轰烈烈的爱情。”

“小姐别浪漫了,回去吧,我也累了,不陪你聊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那么恨他?”她大声而突兀地说。

“他是谁?你父亲?那晚来的女人你叫她干妈,说明她只是你后妈,你父亲发迹后抛弃你母亲娶了这个女人,你爱你母亲,你留恋原来的家,所有你就这么强烈地恨他。”

“我后妈是谁?”施西变了声调,眼睛睁得圆圆的。

“她本是你母亲的好姐妹,你出生后你母亲就让你认她为干妈,因为走得太勤,后来你爸和她好上了,你母亲没想到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男人一起背叛了自己,于是你母亲愤然离开了你们,你父亲便娶了你干妈。”

“你跟踪我调查过我?”施西抓住我的手臂气愤地说。

我指指墨黑的天空,摇摇头。

施西忽然放声痛哭,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巨变吓了一跳,捡起脚边的篮球开始投篮,无休止地投篮。半小时后施西平静下来,她坐在石凳上静静地看我打球,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安静平和。那晚施西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居然不知道……

大哥患了流行性感冒,拖了一个多月,人瘦了十几斤,瘦到让人害怕。感冒好了接着便是吃啥拉啥,到医院一查居然是胃癌,还好发现早,又是良性的,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大哥得知消息后就像遭受了十二级台风,人很快更加消瘦下去,完全乱了方寸。我知道这种状态只能速战速决,否则死路一条,便劝他:“你别犹豫了,手术就手术,不就是挨几刀。”可他惊慌失措,是一天拖一天。我举了无数例子开导他说明这病并不可怕,手术也不可怕,可他就像木头人一样不表态。我以为他吓得没胆了,因为从小大哥就胆小,一见血脚就软。

我说:“大哥,如果在战争时代你还不被吓死?一旦被抓还不当了叛徒?”

“你嫂子不拿钱出来,我怎治?”大哥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听后气得直想扯开喉咙骂人,如果人世间的女人都这德行,我打十辈子光棍也不会看女人一眼。

“钱我出,不够我再去借,凑一凑就解决了。命比钱重要,钱可以再赚,可我们妈不能生你两回。此事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大哥又打电话让我过去他们家,嫂子为我开门时居然露出了稍纵即逝的微笑,吓得我以为白天遇到了鬼。大哥躺在床上,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们的床垫是结婚时买的,用了十多年了,人躺上去就深陷进去,大哥瘦得几乎只能填平那个凹陷。我鼻子一酸,大哥这日子真是水深火热啊。

“你也让嫂子熬点骨头汤给你喝啊。”

“还想喝汤?下辈子吧,现在每顿都吃剩菜。”

我沉默了,大哥结婚后窝囊得不像个男人了,但他是我哥,是我的手足,我能说啥?

“让她请假吧,我们明天就去医院。”

“她不去的,她怕学校扣工资。”

我气得肺都快要炸了,但最终还是忍着,我坚定地说:“我带你去。”

父母死后,大哥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了,我不知道窝囊的大哥是如何当上学校政教处主任的。

起身告辞时,客厅挤满了小孩,是我嫂子班上的学生,晚上过来晚修的,十好几个。这些学生放学后由我嫂子带回家,晚饭在他们家里吃,然后做作业,九点左右家长来接,一个月八百块。嫂子在市第四实验小学教书,她对赚第二份收入简直上了瘾入了迷,寒暑假也是一天不落下,完全疯狂了。大哥在市郊一所初中当地理老师,没人会请他辅导,反而是他去求学生念书,所以大哥就包揽了所有家务活,连同为我嫂子的学生洗碗筷,有时家长临时有事不能接孩子,他就当临时车夫。大哥差点忘记了自己的职业,变成嫂子的佣人了。就这样,大哥三十九岁就有些衰老,还得了这胃癌。

“你收拾下行李,明天我带大哥去手术。”我离开时对嫂子说,她毫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后就又低头去辅导学生。走出他们家,我心底无限凄凉。

晚上我请几个哥儿们吃饭,大家被酒精麻醉到处于清醒与混沌状态时,我拿起一个盘子放在桌子中间,双手抱拳:“哥儿们,兄弟今天有事顾不上面子了,请大家掏出身上的钱放在盘子里,告诉我个数,日后兄弟定会如数奉还。”大伙以为我在开什么顽笑,哈哈大笑不已。我双手抱拳,一脸严肃地静立着,大家静下来看着我,终于相信了我的化缘。

“请大家帮忙,大恩不言谢。”大家严肃下来,谁也没发问,都把口袋里的钱放在了盘子里。

大哥的手术很成功,第二天就从重危病房转到普通病房。手术当天,嫂子还是说请不了假,我便在家属一栏郑重地签上了名。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照顾一位重病号,除了吃喝拉撒,还要陪大哥聊天。这期间有个周末,我以为嫂子会带着侄女来医院看望大哥的,可从早到晚都不见她们的身影,看到大哥从满怀希望到一点点失望下去,我不敢发问。那晚我一个人在医院旁的小菜馆里对着两碟小菜喝了十瓶啤酒。我没醉,心情还是非常烦躁郁闷。

我把只剩下九十多斤的大哥送到他家交给我嫂。嫂子虽然知道我们当晚回家,仍然带着十几个学生在家做作业。离开他们家快速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脸上冰凉,用手一摸,是泪。抬头仰望天空,天空已被冰冷的水泥建筑物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压抑万分,吼道:“我干你妈的冷漠、自私、孤独。”

回家后我没有收拾满是尘埃的家,而是拿起球径直到了球场。好久没有打球了,投得很不顺,我浑身是劲,总是用力过猛。

“你打了两小时三十四分。”我坐着吐烟圈,我已经可以把烟圈吐得无与伦比的美妙了,突然背后响起一个女声,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她是谁。

她静静地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拨弄手机,可能是发信息,一来一回地有点不亦乐乎,仿佛没有说话的必要。我也没有说话的欲望,仍然闷头抽烟,等到一包烟抽完,我站起来拿起球就走,到了篮球场另一端我转身看去,她仍然坐在那里拨弄手机,我吐出一口浓浓的气息,冷冷地掉头走了。

半年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施西的电话,她问我为何好久没去打球,我说:“加班,搞人口普查。”我很想问她如何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结果还是忍住了。那是我们认识两年多的第一次通话。

她说:“我在篮球场等你。”

我赶到时已是一身汗,夜晚十点了,整座城市仍像着了火似的燃烧着,离开空调房就是一身粘乎。我望着空荡荡的篮球场,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她更瘦了,简直不盈一掬,麻布休闲服套在她身上更显空荡,她没有任何修饰,懒散、随意和零乱,头发蓬蓬,人很憔悴。我惊讶她的变化,便递过去一瓶冰冻的啤酒。

她说:“香烟也来一根。”

“不行,牙齿会熏黑。”

她听后看了我一眼,不再坚持,静静地坐在旁边看我吐烟圈。

“你有五万块钱吗?”

我伸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张银联卡:“只有两万多,密码是6个1。”我喝着啤酒抽着烟望着天空,天空是那么黑那么远,没有星星。

“我恋爱了,网恋,一个黑龙江人,他得了败血病,需要换血治疗,治疗费要十万块。”

“多长时间了?”我深深吐出一口香烟问。

“半年多了。”

“见过面吗?”

“没有,经常视频。”

“小心上当。”

“不会的,我不仅跟他聊,跟她姐也有联系,他姐是公务员,一切都是真的,我调查得一清二楚。”

“决定挽救他的生命?”

“是的,不惜一切代价,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那么爱?值得要死要活的?”我望着天空,心底迷惘又绝望。

“刻骨铭心!”她语气非常决断,我只好沉默了。

“你在想什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轻声问。

“我故乡,童年的故乡。那是一个宁静的海边渔村,那时的沙滩是金黄色的,非常纯粹的金黄。远处不时传来汽笛声,礁石上的妇女在敲牡蛎捡海螺,整个沙滩回落着我们的呼喊,却又那么宁静。那时我总是穿着红背心蓝短裤、赤着脚丫整天在海边玩,人黑得像泥鳅。傍晚要回家时,大伙脱光衣服扔在沙滩上,冲进海水里洗澡,上岸迟了常常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总会被先上岸的藏起来。回家时走过一片高大茂密的木麻黄,远远就能望见家里屋顶升起的缕缕炊烟,心里就会升起一股暖暖的东西,于是拼命往家跑去,家里的那只大黄狗远远看到我就会欢叫着朝我奔来……”

“那么美?虚构的吧?”

“的确就是那么美,美得仿佛是遥远的虚拟的世界,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幸运,我们至少还有一个美丽的童年,至少还有美丽的回忆,可你们这一代人是什么都没有。”

“你们?你有那么老吗?”

“我和你是两代人了,这就是距离。”

“你还有什么故事吗?”

“小时候一旦家里没粮吃,父亲便会提着一个竹篮出门,不一会儿回来时就是满满的一篮螃蟹,我们便一整天吃着螃蟹,当饭吃,吃着吃着,后来看到那张牙舞爪的东西都恶心了。有一天回家时看到锅里煮的是稀饭,我大喜过望,抓起勺子捞上一大勺就往嘴里送,结果烫得嘴巴起了个大水泡,整整一星期吃不下饭。”我停下点燃一根香烟,施西坐在旁边,她已经喝了两瓶啤酒了。我努力控制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我觉得我的眼底有两股热乎乎的东西要涌出来。

“接着讲,我不知道这人世间除了酒吧、健身房、美容厅、游泳池、网吧,还有这么另类的世界。”

“另类?”我苦笑了一下,“我大哥小时候身体弱常生病,他常被其他孩子欺负,而我结实高大,很小就窜过了他,我便成了他的保护神,我总是为他和别人决斗,明知打不过对方也打,经常是头破血流。我妈说打虎捉贼亲兄弟……”

施西睁着眼睛望着我,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纱,更加迷人,我抬头望着天,继续吐着烟圈。

“那时海边还有海带、海蜇皮、干贝,我们总是边玩边捡,同伴之间经常为这些东西打起架来,但我们都会指天发誓不告诉大人,不记恨不记仇,所以经常是伤口还流着血又和好了。”

“那些东西拿去卖?”

“卖啥?自己吃,吃不完就送亲戚朋友,或是晒干等台风季节时应急。”

“我多么渴望早出生十年,也曾经和你们赤着脚在沙滩上玩耍追逐过。”

“生活没有如果,事实上你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内容和方式,你网恋了,还爱得死去活来的。回去吧,用用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谨慎一点以防上当。网络是虚拟的世界,不靠谱。”我站起身走了,忽然我觉得步履轻松了许多,不像来时那么沉重了。

一天大哥忽然跑到我家,进门就摆出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我泡了茶自己喝,给了他一盒伊利牛奶。

“你嫂子闹着要和我离婚。”话一出口,他的泪水就跟着下来了。

我还是抽着烟,我发觉烟瘾越来越大了。

“起因是上个月她母亲被查出是子宫癌,医生建议动手术摘除,结果他们六兄妹为手术费的分摊问题在手术室外吵起来。你嫂子不同意平摊,就和他们闹翻了。我想不就是两千块钱,前天我领了补贴,把平时攒的私房钱也拿出来,凑足数给他们送过去了,她知道后就日夜地闹腾,说我没本事还打肿脸充胖子,说家里的钱都是她赚的,而我却防着她学会藏钱了,硬要和我离婚,说不然家里的钱早晚会被我挥霍光……”

我还是拼命抽烟,否则除了骂娘还能干啥?大哥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我努力去想别的事情,不愿意听。我发觉大哥的手抖抖索索的,便问他吃饭了没有?

“你嫂子不给我饭吃,她说我有私房钱,想吃香的喝辣的自己掏钱去。”

“走吧,外面吃去。”走进一家小餐馆,我点了豆腐煲、芹菜炒牛肉、铁板洋葱田鸡,大哥望着眼前的美食,眼睛都发光了,我不禁有点心酸。

这时一对情侣手拉手推门走进来,如果不是对方直直地看着我,我还不会注意他们。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施西和一个男人亲密地相拥着。我起身招呼:“过来一块吃吧,再多加几样菜。”

施西很快从惊慌紧张中镇定下来,拉着她的男朋友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汪一洋,烟台人……”我清晰地听到她向她的男朋友介绍我时说是“熟人”而不称“朋友”,我没去分辨两者间的区别,微微一笑伸出手和对方握了握。对方的手不像我这么粗糙,我推测他没有职业或干着极轻松的工作。我再次邀请他们一起用餐,施西婉转谢绝,我不再坚持,毕竟不能打扰人家的两人世界。结账时我把他们的单也买了,远远和他们挥了一下手离开。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我在打球时施西又出现了,她一个人,身边没带那个汪一洋。我继续打球直到筋疲力尽,然后坐到她身边的石凳上抽烟。

“谢谢你那顿饭。”

“客气了,说得那么酸,不像你。”

“为什么对我好?”她微笑地反问。

“你是能容许我抽烟的女人。学医的一般都有洁癖,都知道二手烟更可怕,可你忍受让我毒死患上癌症的威胁,不容易!”

施西听后,抱住双肩哭了起来,我莫名其妙:“我这是表扬你感激你,你怎么不分褒贬是非了?”

“我和他同居了。”施西停止哭泣平静下来。

“还好吗?”

“性生活?”她大胆地问我。

“随便问的,没有特指。”我苦笑了一下,自己反而有点难为情。

“只有性生活是美好的,每天每次都能达到高潮,羡慕吗?”

“淑女一点含蓄一点,这么私人的问题,你自己去体悟,别告诉别人。人不是动物,是需要遮羞布的。”

“网上认识的,他本来是小学老师,结婚一年后妻子跟初恋情人跑了,还把他们的房子卖了,卷走了所有的钱,他一无所有。我们惺惺相惜,聊了一周就好上了,他便跑来了,见面当晚就上床,非常棒,欲死欲仙的。我在外面租了一套公寓,两人就这样了。”

我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现代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开放、荒唐、草率。”

“开放、荒唐、草率,施西呀施西,你头脑并不糊涂啊。帮他找个工作吧,否则你负担太重,不久就会为经济问题闹矛盾,激情就会减退,就不会有高潮了。”

“你特有头脑,就是太冷漠。现在找工作太难了。”

“有啥难?我们这座城市居住着近百万的外来工,他们找得到工作,你的汪一洋就找不到?”

“他没有任何技能,已经碰了很多次壁了。”

“技术活干不了,那就委屈一下干点粗活,别宠着他,房租很贵,你养不起小白脸。”

施西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假装吐烟圈,感觉四周的高楼在黑压压地俯瞰我,让我喘不过气,高楼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是那么惨淡、苍白。

“你为何对我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为何不打听我的事?比如我是不是妖怪?凡事都一本正经的。”

“这是对你的尊重,每个人都有隐私。”

“我是没有隐私的人,我要把自己的事告诉你,让你的心灵有阴影,让你活得很压抑很累,折磨折磨你。”施西忽然刁蛮起来,咬牙切齿。

我站起来:“如果我找到了什么粗活的工作就跟你联系,你别心疼他,也得考验考验他。”说完我挥挥手。

“站住!”

“别发飙了,回去吧,免得你的小白脸看不到你着急。”

“坐下。”她命令道。

我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坐下,我不接受任何女人的命令,除了我母亲。

“你为何不问问黑龙江那个网友?”

“你汇了钱过去,他便从网上消失了。小姐,这种事太多,不会有悬念。”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钱?”

“我阻止得了你吗?你是施西,一意孤行、为所欲为的刁蛮小姐。”

“汪一洋对我很好,为我煮饭、洗衣服、扫地板。”

“别骗我了,他的手非常细嫩。再说你总不至于想找个男佣吧?”我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回头是我的风格,也因为我眼里含着泪水。

我几乎对晚上打球上瘾了,我必须打到整件T恤可以拧出汗来才痛快。打累了我就坐下抽烟,看着烟雾在我眼前缓缓升腾慢慢消失,一如世间一切生命,无声无息地消失。而我也常常迷失在烟雾中。

远处有几棵树孤零零地杵在那里,枝桠被剪得光秃秃的,只剩下短短的几截小棍,几片单薄的叶子孤独地抖索着粘在枝杈上,丑陋、单调、突兀。看到这树,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我家老屋旁边两棵上了年龄的火柴树,长得蓬勃旺盛,浓荫密布,就像两把大伞在天地间潇洒地撑开,撒下的树叶金黄金黄,像给大地铺上了一条金黄的毛毯。

一缕青烟飘过来,我扭转头一看,施西居然也抽起烟来,我忍了忍没有阻止她,我不知她何时学会了抽烟。

“你的前妻漂亮吗?”

“漂亮。”

“和我相比呢?”

“你们是不同类型。”

“告诉我她的一切,好吗?我仅仅是好奇。”

我慢慢把烟抽完:“她是一位华侨子女,从小爱唱歌跳舞打扮,虚荣,娇气,被她父母宠坏了。她是我同事的老婆介绍的,见了面我就认为不合适,但她愿意,坚决要和我在一起。结婚后柴米油盐的,她受不了了。她是财会毕业,刚开始在银行工作,后来裁员了就到一家外企当会计,再后来就跟老板跑了。”

“跑到了哪里?”

“深圳。”

“跑得好,跟你这种木头人一起生活有啥劲?还不如用手自娱。”施西刻薄粗野地说。

我看了她一眼,仍旧闷闷地抽烟。

“那老板没结婚?”

“结了,他的子女都结婚了,子女老婆都在香港。”

“老板就抛弃老妻娶了你的前妻?”

“不知道,我没打听,也不想知道。”

“你还爱她?”

“我已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我常常为自己的冷血感到害怕。”

“你谈过几次恋爱?”

我重新点燃一根香烟,痛苦地咧咧嘴,苦笑了一下:“初中时偷偷地喜欢上我们班上一位漂亮的女生,她小巧纤细,很文静,家境很好,我知道悬殊太大,没有任何奢望,只是偶尔偷偷看她一眼,毕业后再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也从不去打听她,后来几次我居然梦见了她,还是初中时那稚嫩的模样。去年我们同学聚会,她居然回来了,看到她时我惊呆了,完全惊呆了,她不是我记忆中那个人了,完全变了,又矮又胖。我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但没有勇气,同学会结束后我便不再梦到她,心中的梦像烟雾一样散了。听同学说她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丈夫搞房产,她协助丈夫打理业务。”

“没有任何感觉了?”

“没有,也许冷漠使人丧失了爱的能力,时间、空间也可以使感情淡漠。”

这时施西的手机响起,她眉心大皱、语气很冲地说:“我在超市买点生活用品不行吗?你是老几?你如果再打电话到单位去查岗我就休了你,让你滚蛋……狗屁爱我,有你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紧盯着爱的?有你这样无所事事吃了睡睡了吃地爱的?你快把我逼疯了,你以后再对我说一个爱字我就跳楼。”

“回去吧,以后晚上别到处乱跑了,好好休息,你瘦得不成人样了。”

“你老婆的美是什么样子的?”

“比较精致,她从小养尊处优,所以有一股娇气傲气,总之很适合她现在的富太太生活。”

“你还会爱她吗?”

我只好苦笑:“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我与她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一直理智地拒绝她,不想和她走下去。我从小就有严重的自卑情结,父母都疼爱关心我大哥,我从小就没人疼,家里有好吃好穿的,总是先给我大哥,我常常以为自己是抱养的。所以自卑一直是我的天敌,我无法战胜它,但她寻死觅活地缠着我,我们是奉女成婚的。”

“哇,看你吹的,送上嘴的美味不得不痛苦地咽下去,男人都这副德行!”

我吐着烟圈,缄默着,沉重地缄默着。

汪一洋又来电话,施西对着手机吼:“告诉你,你再催我我就把手机扔掉。”说完用力地关掉手机。

我站起身,抓起石凳上的外衣,摆摆手走了。

“你马上过来,我在马可波罗。”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施西又发飙了。

“我没空,要值班。”

“放屁,我刚查过,今晚不是你值班。”

“我真的没空。”

“反正我身上没钱,咖啡已经喝了,你不过来,打烊时你还是要到派出所放人。”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只好过去,非常不情愿。

“表现不错,这么快。”施西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她这种神态已经消失很久了。她稍加打扮,不再那么邋遢,让人觉得清爽漂亮多了。

我站着正视她:“发什么神经,走吧,我买单了。”

“不,我还没喝够,你就不能坐下?”

我只好在对面坐下,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

“我没想到你也会骗人,看来这世上唯一的诚实的人也死了。”

“我真的有事,一个学生家长要上法院告我嫂子,我必须去跟他们沟通,争取私了。嫂子带了十几个家教,有个男孩全日制地寄住在他们家,前几天那孩子忽然在课堂上昏倒,送到医院一检查说是严重贫血,营养不良。那孩子家长是做生意的,很有钱,没知识,没空带孩子,就一个月给我嫂子一千二,结果这样,那家长心疼得不得了,告我嫂子虐待。”

“变态,你嫂子。”施西鄙夷不屑地说。

“她娘家穷,从小穷怕了,所以现在变本加厉地想赚钱。”

“是不是只有成为你的亲戚你的家人,你才不会视而不见,才会有感情?”施西慢慢啜一口咖啡,笑眯眯地问。

“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我妈说我像沙滩上的石头,硬冷。我只是把一切当事情来做,事情出现了摆在眼前总要应付,就这么简单自然。”

“你父母是怎样的人,怎会养出你这样一个怪胎,真不可思议。”

“我父亲是个渔民,很会打鱼,过去我们村那些置了船的人家都争着雇他当船老大,但他家兄弟姐妹多,穷,没人愿意嫁给他,后来媒婆介绍了我妈,我妈娘家更穷,我妈又不好看,就那么回事了。我妈会理家能吃苦,她上要伺奉公婆,下有五个小叔小姑,还有个老祖母,为此她拼命干活,劳碌一生就是她的命。”

“你父母感情好吗?”

“不知道,我父亲沉默寡言,每天早出晚归,母亲家务乱如麻,他们都很忙,很少讲话。我想母亲对我父亲应该是很敬畏的,她有时受了委屈想向我父亲诉苦,父亲双眼一瞪她就低眉顺眼了。父亲高大英俊有棱有角,又是家里的主心骨,这是母亲一辈子依顺他的原因。”

“哪一天带我去看看你的故乡。”

我摇摇头,默然失色。

“吝啬,看一眼又不会怎样,又不用你花钱。”

“肉眼看不见了。”

“那该用什么看?”

我指指胸口:“心。”

“为什么?”

“童年的故乡已经在这世上消失了,只留在我的记忆中。现在你看不到金黄的沙滩,甚至看不到一粒金黄的沙子。人们不断向大海扩张,填海建房,一幢幢房子的外面就是大海,海水都打到墙壁上了。海水也不是小时候那种碧蓝碧蓝的,黑乎乎上面浮着一层汽油,近海早已捞不到任何鱼虾,如果不是风吹过来带着咸涩的鱼腥味,根本无法感受到你是在海边。”

施西看着我,神情不可思议,也许她不可思议的不是故乡美景的消失,而是我的表情。我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一个疯疯癫癫、聒聒噪噪的姑娘,如今也沉默了,也许我的性格影响了她,使她收敛了。

“我正想打电话告诉你,下星期一早上七点,你让汪一洋来局里找我,我帮他找了份工作,小学代课教师,我想他干老本行比较合适。第一天我带他过去熟悉一下。”

施西直直地望着我,接着眼泪滚下来。

“赶快打住,我不相信眼泪。”我把纸巾递到她面前,微笑了一下。

施西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香烟,踌躇之后又放下来,她可能上瘾了。

“走吧。”这种场合这种氛围让我不自在,我不断催促着,但她按兵不动。

“他被我赶走了,我少得可怜的积蓄用光了,现在是负债生活,正如你所说,我确实养不起小白脸。”

“他回了烟台?”

“不知道,应该是吧,或许去了北京,他说他要到北京闯天下干大事,说那种大都市才适合他。奇怪,你为何不笑?我觉得你身上笑的细胞特少,偶尔笑一下也是一闪而过。”

我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

“你是高仓健式冷酷硬朗的男人。”

“居然懂高仓健,厉害!小姐,你不走我可走了,这地方让我郁闷。钱放在这里,足够你喝到打烊。”说完我起身走开,没有拖泥带水。

嫂子对我终于不再那么冷冰,虽然没有笑容,但说话语气好多了。她笑容一直就少,可能小时候吃苦太多,也可能是一个缺少笑细胞的人。

学生事件终于化解,毕竟是家长与老师之间的矛盾,那家长没有强硬到你死我活置人于死地。在我的道歉和分析之下,家长逐渐平静下来。为避免尴尬,也可能担忧撕破脸后再把孩子放在嫂子班上不会受到照顾,对孩子学习成长不利,最后那家长要求把他的孩子调到其他班去。这事得跟校长商量,起因也就要有所透露,幸好校长从大局出发,又体恤下属,也为了学校声誉,便答应了那家长的要求。事后校长在学校例会上态度明确、措辞严厉地申明不准再搞有偿家教,否则出事后果自负。热火朝天般的家教平息了许多,很多老师悄悄改为地下,虽然校长大会上没有点名批评嫂子,但学校每一个职工都知道这桩学生事件,此事的直接后果是断了很多老师的财路,本来人缘就不太好的嫂子成了众矢之的,她开始被孤立起来,心情更为不好。祸不单行,她的父亲又脑中风瘫在床上了,她哥嫂让她回娘家共同商议两位老人的生活照料问题。哥嫂认为父母是大家的,兄弟姐妹每月都得掏几百块用于老人吃饭吃药雇保姆。嫂子认为内外有别,平分没道理,除非财产也平分。哥嫂可能事先有准备,应付得游刃有余,他们认为兄妹中嫂子最小,吃苦最少,还让她念了书,这培养的过程谁没出过力?他们要她偿还所有的学费。嫂子据理力争,结局哥嫂威胁她如果不履行赡养责任就上法院告她。一时间嫂子内外受敌,受到双重被告威胁,几欲崩溃,整天把锅碗瓢盆弄得劈里啪啦响。其实嫂子对我态度改变有一个关键原因,她知道她们校长跟我是中学同学,关系还挺好。

同事的儿子满周岁那天,请我到他家聚聚。他结婚时买了房,紧接着装修,负债累累,他说没能力操办大场面,就几个要好的哥儿们到他家热闹一下喝两杯。到他家时,客房里的麻将打得正酣,我们便在客厅里喝茶聊天。客人陆续到了,同事让我顶替他老婆打麻将,让他老婆出来招待客人,进去后发现施西正是赌友之一,不由一惊。

“好久不见啊。”施西很随意地打招呼。

我这才想起同事的老婆也是市医院的护士:“没想到施小姐也会打麻将。”我话音一落,大家便哈哈狂笑起来。

“她是大赌鬼,玩起来最不要命,最长时间坚持了三天两夜,目前本赌场还没人打破这项纪录。每次都是她呼叫伙伴,一进入状态就不让停,大家都怕她。”

“娱乐娱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赔上命就乐不了了。”

“还说呢,她快为麻将疯狂了,居然坐到腰椎间盘突出,疼得哇哇叫还蹲着继续打。”其中一位年纪大点的女子说。

我抬头看看她,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许久不见她确实衰老憔悴了很多,人瘦得不成样了,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打完几局我就起身了,她们也不勉强,于是散局。

当我把施西等出来时已是凌晨三点。施西没有想到我会站在楼下等她,她要看到我时完全呆住了。其他两个女伴无声地先走了,我看到了她们异样的眼光。

施西脸上换了好几种表情,最后她说:“认识三年多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找我,说吧有何贵干?”她故意把“干”字说得清脆响亮。

我无法接受她的野性,便说:“别再打牌了。”

“无聊,我父母都管不着我,你算老几?”她语气很冲很挑衅。

“汪一洋怎样,回来了吗?”

“天哪,那是几辈子前的破事了,我连他长啥样都想不起来了,你还记得他的名字,你真是一个大情种!”施西狂笑起来,笑声很恐怖很刺耳。

我木讷地站着,又想不到其他话题,她也不再说话。

“好好治下病,去你们医院骨科做个牵引。”我说完走向自己的摩托车。

“告诉你个好消息。”她忽然大笑着喊起来。

我走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还不知道她的荒诞。

“我终于见到我的初恋情人了,真正的初恋情人,他是我的高中数学老师。我们像干柴遇到烈火,一点燃就着,就偷偷跑去开房,结果你猜怎样了?哈哈哈……第三次时被他老婆逮了个正着。现在可热闹了,他老婆每晚让他跪在床头忏悔,一会儿吵着要离婚,一会儿威胁要自杀,那可是人人羡慕的模范家庭。”

我不知如何是好,空空麻麻地站了很久,最后说:“回去吧。”然后朝各自的方向而去。

施西的母亲在婚变后改嫁给了施西的干爹,简单地说就是两个原来最要好的朋友互换了丈夫,这事曾一时传得沸沸扬扬。再婚后,施西的母亲更痛苦,她意气用事的目的是为了报复背叛自己的好友,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好友并无痛苦的迹象,她仍然有滋有味地生活着,安逸、满足,而她自己却陷入了无边的痛苦、耻辱与悔恨中,她终于明白自己还非常爱自己原来的丈夫,于是痛上加痛,几次自杀未遂之后便疯了,经常间歇性发作,发作起来就毁灭家具。精神崩溃后,她的第二任丈夫也不要她了,把她遣送回原来的家,她变成了寄人篱下的累赘,施西的父亲雇了一个佣人照顾看管她。

这事是那位刚为儿子办完周岁酒的同事告诉我的,他曾追问我是否与施西有过风流韵事,我想一定是那两个打麻将的女人传达给他老婆的。

我感到无可奈何:“认识一个人就一定有戏?”

他说没有最好,这是一个烂货,千万别招惹。我当场给他一拳:“嘴巴干净点,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无权评判他人。”

同事有点狐疑,过后也不再过问。

一天大哥又哭丧着脸跑到我家,看到他我很郁闷,虽是手足,但我是越来越厌烦看到他。

“学校要撤我的职。”

“撤就撤吧,又不是什么大官,清静。”我有点不耐烦。

“你是知道的,在中国如果没有犯错误是不会丢官的,人家会怎样看我?人要脸树要皮,无缘无故被撤职,我还有啥脸面在学校混,我们祖宗脸上也无光啊。”他的苦瓜脸更皱了。

“别扯那么远,祖宗可能都转世投胎了。你倒说说他们干嘛要撤你的破官?”我边泡茶边问。

“还不是校长搞鬼,他左右看我不顺眼,现在他在提拔自己的亲信扩大自己的势力,就对我下手了。”

“如何撤你的?”

“他搞民意测试,让老师们进行民主选举。”

“有没有当场唱票?老师们都选对方?”我递过茶,自己抽起了烟。

“当场唱票,对方得了三十六票,我只有七票。”他说话的底气不足了。

“可见失败的原因还是在你本人身上,一方面是你工作能力有限,工作不出色。另一方面你没有搞好人际关系,校长总不至于给每个老师都做思想工作,为对方拉选票。”

“你怎么说话的?我是你哥,你居然教训我,还偏袒对方。”我哥霍地站起来大声喊。

“但我也是人,做人有原则,我也要辨别是非。你要懂得自我反省,否则即使再爬上去,也会再跌下来。”

“你教训我?你今天有没有吃错药?这事你要不要管?”

“这是民选的,我怎么管?我又没有通天本事。”我叹气,对他无可奈何。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局里,学校会把申请材料送上去,局里批不批是另一回事,主动权捏在上面手里。”

“算了吧,这样争来也不光彩,以后你也难开展工作。再说学校工作就政教这摊子最难弄,你何不轻轻松松去上班,上完课回家忙家务。政教主任的补贴今后你每个月准时到我这领,包你领到退休。”

“看来我今晚求错人了。”大哥气呼呼地站起来摔门而去。

我坐了一会儿,觉得特没劲,换了运动服拿起球离开家。

清寒的月光照在坚硬的水泥场地上,我非常专注地投球,篮球嘭嘭嘭地响在地板上,和着我的心跳,而我却觉得心没着落。

小时候父母总是宠着大哥,有年春节母亲为大哥买了一条苹果牌牛仔裤,而给我的却是二十块一条的冒牌货。初三早上我趁大哥还在睡觉,偷偷穿上他的苹果牌牛仔裤去参加同学聚会,晚上回家被母亲逮住,结果被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打屁股。后来大哥到外地念书,只要周末他不回家,我就要负责为他送钱送物。

我用力打球,特别卖劲。当我气喘吁吁停下来时,才发现施西不知何时已坐在石凳上。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开始抽烟。这是我们经常不自觉中保持的相处状态。我曾问施西为何总跑来看我打球,她说无聊,走投无路,也想静一静,但在完全安静的状态里人是静不下来的,单调的打球声能让人心静如水。

“还好吗?”她沉默,我只好先开口。

“什么?哪方面?”她转过脸来研究我的表情,眼睛在夜幕下闪着光。

“你的身体,具体地说,是你的腰。”

“有好转,还要继续牵引。”她淡淡的。

“配合吃点消炎药,效果会更好。”

“我知道,再怎样不学无术,我也在那鬼地方混了几年。”

“好好生活,生命只有一次,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你没有理由这样不负责任地混日子。”

“负责任?现在这世界谁还会对谁负责任?”她眯眼看我,她的魅力就在于她有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却时常发出与之很不般配的冷峻之光。

“至少我们要对自己负责任。你们这一代……”

“我们这一代怎么了?我们是垮掉的一代,自甘堕落自我毁灭,是吧?”

“应该说是迷惘的一代。”

“你客气了,你舍不得用严重的词伤害我。你们那一代呢?”

“不知道,我不能代表一个群体,我只是一个生命个体。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比我大六岁。如果我是小混蛋,他就是大流氓。他说他要玩遍所有他能玩到的女人,他不结婚不生子,要让施辉煌断子绝孙。我已经快两年没有见到他了。”

“去哪了?”

“不知道,在外面混。”

我不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居然面带微笑,我看出了那微笑中的残酷和辛酸。抬头望四周,高大的楼房密密地刺向天空,把天空切割成狭小的碎片。

“爱唱歌吗?有空听听音乐。”

“不听。”

我拿眼睛询问她,心底更加忧郁沉重,没有音乐滋润的心灵该多么寂寥。

“热闹喜气轻快的歌,听了没劲,与心境不合,抒情缠绵忧伤的歌一听就伤心。”在我注视下,她认真做了解释。

“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投入地认真地去做。”

“想不出来。”

“你最向往去哪里?”

“天堂。”

“你最想做的事呢?”

“折磨他们报复他们,让他们生不如死,我恨不得用最疯狂的方法把他们统统逼疯。”施西咬牙切齿地。因为激动,她两条柴棍似的手臂在微微发抖。那两条细长雪白的手臂,本来让人产生的应是“清辉玉臂寒”的美妙联想,然而它们却让我不忍细瞧。

“放弃仇恨吧,你年纪轻轻,没必要搭上自己一生的幸福。”

“幸福?我还有幸福可言?别用这种字眼刺激我了。我早已坠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烂透了,我现在剩下的只有一条贱命。”

“你这样会让关心你的人心碎。”

“扯淡,放屁,鬼才相信。我连心都没了,管他们碎不碎。谁还有多余的心为别人心碎?”施西非常激动,她的眼神闪着一种近似疯狂的毁灭的光芒。

“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成为天使还是魔鬼,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放弃恨,你才会活得轻松快乐,你才会可爱。”

“我选择做魔鬼,我喜欢魔鬼,我就是一个女魔鬼。”她用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做着张牙舞爪的动作。

我笑不出来,抬头仰望星空,天上没有星星,只有化不开的墨黑,一种铺天盖地的惆怅和绝望让我呼吸困难,我忽然觉得揪心地疼痛,抽烟的手轻微颤抖:“小时候的夏天晚上,我们总是躺在庭院的竹床上数着天上的星星,比赛谁的眼睛亮、看到的星星多。大人们告诫我们不能数,数是不吉利的,会招来麻烦。天上繁星闪烁,让我们的心也闪烁起来。小孩不懂不吉利有什么直接的可怕后果,数累了星星,我们就比赛唱歌,一首接一首,变声变调地唱,笑声伴着歌声飘向四面八方。”

施西听着我低沉缓慢的诉说,安安静静,不再疯狂了,其实她完全可以成为天使般的姑娘,她文静的时候美得让人心动。

我吐着烟圈,不厌其烦地看着它们升腾、散开、淡去。

“施西!”

“别说话,此刻沉默是金。”

我望着她,惊叹于她的聪明,也无奈于她的冷淡。我移开视线,天幕上有两颗微弱的星星,相距遥远,孤独地闪着寒光,它们温暖不了对方,也温暖不了自己,当然也温暖不了深情凝望它们的地上的人。

侄女打来电话,她简明扼要:“我爸让你马上过来。”说完不等我反应就干净利索地挂了电话。没有称呼,命令式的冷冰冰的语气。我一阵冷颤,但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任务,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一场激战,客厅里还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嫂子冷着一张脸,看见我不打招呼就走进了卧室。侄女头也不抬,安之若素地做她的作业,我过去敲敲她的脑袋,她抬头看看我,没有言语,一脸的平静冷漠。

“她整天找碴耍脾气,硬是闹着要离婚。”大哥的态度中显然有怪罪之意。

“局里批下来了?”我问。

“还没有,所以她硬逼我去走关系。她说只要还没批下来就还有希望,还有回旋的余地,不能坐以待毙。”

“干嘛非当这个政教主任,这官值得这样在乎?”

“她说无缘无故被撤职就是一大政治污点,这世道弱肉强食,我如果被任人宰割,以后还怎样混?她还说她们学校的女老师不是丈夫当官就是公公当官,一个比一个威风,我被撤职自然会连累她,她在学校会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所以不如趁早离了。”

“那你去试试,找找朋友同学,你的我的都行,人情以后有机会再还。”

大哥仍是一张不满的脸孔,他无语。我抽完身上的香烟,闷坐了一会儿,起身把带在身上的银联卡放在他面前:“里面有万把块,你都可以取走,自个儿去活动吧。局里安排我去北京培训三个月,明天就走。”

离开他们家,我忽然很迷茫,不知走向哪里。我刚刚把全部家当押在那张污迹斑斑的茶几上了,我再次沦落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这种遭遇我常常经历,早已应对自如。晚上十点我回到黑乎乎冷冰冰脏兮兮的家,感到无比疲倦无比孤独。我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便听贝多芬的《月光》,这是陪伴过我无数寂寞时光的钢琴曲。我默默抽着烟,一个念头跳跃上来强烈地占据了我的意识,主宰了我所有的情感,我踌躇又踌躇,终于拨打了施西的手机,占线,对方正在使用中。一根香烟后我拨了第二次,再抽完一根拨了第三次,总是没有接上,我知道她用手机在上网聊天。三次之后我的热情与勇气就丧失了,虽然没有联系上,但我仿佛完成一项重大使命,顿时轻松了许多,于是打开房间所有的灯,在刺眼的光芒下准备行李。

施西回电话已是第二天黄昏,她没有解释迟回的原因,在她凡事不需要理由,那时我早已飞到了祖国的心脏。

“什么事?”她直截了当,省略了所有的枝节。

“没有,打错了。”

“不可能,哪有打错三次的,实话实说。”

“相和你告别。”

“告别?你也想自杀?”她惊叫起来。我不禁大笑起来,这就是她独特的思维方式。

“你在哪里?”

“北京。”

“很遗憾,错过了绝佳的机会,那可是发生一夜情的最好理由。”

“你就不能淑女一点稳重一点。”

“假正经,过过口瘾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对不起,忘了你是天底下最后一个钟情、纯情的男人,我才不会玩你呢,没劲。”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出现了难堪的沉默,还好看不到对方的尴尬。“最近忙什么?”我只好选择其它话题,其实这是我非常关心的。

“炒股票,全国人民都当股民、基民,我不凑热闹可能吗?”

“战绩如何?”

“战绩辉煌,振奋人心,日子充实,前途光明。”

“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能耐。”

“我拜了一个免费的指导老师,他可是专家级人物,所向披靡,棒极了,简直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了多少本钱?”

“二十万。”

“别让胜利冲昏了头脑,一定要理智冷静……”

“打住打住,你真不识时务,我现在的状态让我理智冷静,这不是废话?”

“据说中国股市已进入完全失控的状态,非常危险,前景不容乐观……”

“乌鸦嘴,你太令人讨厌了。我这边热火朝天,你却冷言冷语。我们真的是没有共同语言。告诉你,即使血本无归也无所谓,反正是他的钱,不用白不用。花钱买心跳,刺激!”

施西又进入到另一疯狂状态中,我束手无策,施西总是用一个又一个的疯狂来填补生活的缝隙,她不敢闲下来,只有疯狂才能暂时麻醉她的神经。我和她道了声“再见”,也许她在手机另一端感到了我最后的冷漠,她也不再打电话给我,我也知道疯狂之中的她是不会给我留下一点空隙的,便没再联系她。但从那天开始我居然关注起股市来,每天都会了解一下红绿颜色、波线起伏、正负数。

培训的生活非常单纯,远离了原来的生活轨迹,也远离了熟悉的人。我经常独自手拿一张北京地图,一站接一站地在祖国的心脏里猎奇。在这远离故乡的土地上,我常常出发,为出发而出发,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了静下来,在风景中坐下来吐烟圈。团团烟雾中,我一次次拷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我又将归于何处?”

培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我大哥家,我带回几只北京烤鸭给他们。他家的寄读生是有增无减,我不知把屁股放到哪里,大哥干脆对我说:“我们到外面找个地方坐坐吧。”

坐下后我第一件是问他工作上的事。

“没事了,虚惊一场。其实校长想撤掉的是总务主任,他是原先那校长提拔的,但这总务主任有靠山,他动用了上面的人,结果闹大了,局里不想麻烦,批示是维持现状。校长不仅用不上自己的人,还搞得两边不是人。我就这样不花一分钱保住了位子,哈哈哈……”

“嫂子带这么多学生不会有问题?风声不紧了?”我忽然问到这问题。

“又不是她强迫学生来晚修,是学生家长求上门的,这些家长都表示一旦查下来,他们都愿意证明是无偿辅导,学校能拿她怎样?”

望着洋洋得意的大哥,我说不出话来。只要他日子过得如意,我就省心了。我想到了离开前留给他的银行卡,便向他要,他掏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当时把钱取出来打算去走动关系,后来用不着,准备给你存回去,但最近太忙……”

“算了,你留在身边当私房钱吧,千万别让嫂子知道,朋友一块儿出去也买回单,别总蹭别人的,让人瞧不起。平时身上也放一两张大票子,阔绰一下才不委屈自己。”

大哥红了脸,我也感慨万千。

三个月不住人的家,简直狗窝不如了。我万分沮丧疲惫地站着环视了许久,不知是将就一宿还是找个地方寄宿一夜。我放了贝多芬的《田园》,拉开窗帘一看,今夜无月。音乐声中,我随意地坐在地板上抽上烟,孤独得害怕。抽完香烟我终于有了明确的目标:打扫房间,哪怕干到天亮。世界之大,容我之地太小,我必须善待自己,给自己一个立足之地。打扫中,我疯狂地把身外之物当成垃圾,装了一袋又一袋,大有和过去再次决裂的决心。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深夜,我已入睡,刺耳的铃声突兀地响起,我迷迷糊糊地问:“谁?说话。”

“人死后有灵魂吗?”

我一激灵,马上清醒过来,坐直起来环顾四周,冷静了一下才清晰地说:“有。据科学家研究,人的灵魂只有五克重,这是科学家在实验中得出来的精确数字,他们把一个快死的人放在磅上称,人刚断气的那一刹那轻了五克。”

“五克的灵魂哪儿去了?”

“有的上天堂,有的下地狱,有的四处飘荡。”

“我只有四处飘荡了,我没有资格上天堂,也坏不到下地狱。”

“今晚怎想起这么深刻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母亲会去哪里,很困惑。”

“你母亲怎么了?”

“上周一晚上跳楼了,永远解脱了。”

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我怀疑是他杀,她神志不清,哪会自杀?一定是他们想图个清静甩掉包袱,把她推下了阳台。”

“别胡思乱想了,谁都知道杀人会受到法律制裁的,你母亲构不成威胁,他们不可能为此丧失理智,轻率地把已拥有的幸福弄丢。”

“那是天底下罪恶深重的幸福,下地狱去吧,我永生诅咒他们。”

“你在哪,能出来吗?”我不知是情不自禁,还是被她的疯狂吓着了。

“你回来了?”她懒洋洋的语气没有一丝惊喜成分,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泼向我,我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

“上周。”

“算了,我觉得没劲,懒得出去了。”

“那就早点休息。”放下手机我再也无法入眠,我的头脑全都被她占据了,不断更换的是瘦骨嶙峋的她深夜到处游逛的身影。倘若真有灵魂,施西就是一具寄存在空壳里的灵魂,她就是幽灵。

我又恢复了夜晚打球的习惯,施西一直没再出现。我去过电话,她那边都是正在使用中,过后也不回。凭我的直觉她又陷入另一场网恋了,对方很有可能是教她炒股的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那位股神。

施西怎么样了?想起她时我有时感到很苦很累,苦到感觉自己已不再爱她,累到感觉自己已没有能力爱她。她在我生活中也像幽灵,总是晚上出现,而且神出鬼没,来去无影。我把一直没有表白的感情深藏起来,慢慢地,人也不再觉得钝刀割肉般疼痛了,所谓哀大莫过于心死。

大哥家终于闹得人仰马翻,起因很蹊跷,且是毁灭性的——居然有别有用心的人写匿名信告诉我大哥,说他女儿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大哥觉得那一刻天塌下来了,他存着一丝侥幸问我嫂,没想到嫂子居然平静地承认了,还面不改色地回答他:“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大哥来我家时已喝得醉醺醺,又哭又闹,完全失控了。我把他安顿好,他闹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沉沉地睡去,我却一宿无眠,黑暗中,我痛痛快快地流着泪,千万次地向父母的亡灵忏悔。

第二天我打电话到大哥学校帮他请了一天假。我们关在家里做了一次长谈。大哥离开时很平静,他没有能力改变现实,就只能屈服于现在,他心灰意冷地说:“这条命算是捡回来的,人生不过如此,什么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但他再三叮嘱我:“咱可不能让村里人背地里骂秦家断子绝孙啊,传宗接代的任务由你完成吧,否则到了阴间,妈准饶不了你。”

一周后一个晚上,施西打电话给我,说她在篮球场。我忽然想起生活中有这么一个人,对她的意识也苏醒过来,我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忘记她,只是把她藏得更深。

我们像过去那样坐着,四周沉静,早春二月,春寒料峭,让我们不胜寒意。一股浓重的惆怅随之席卷而来,以摧枯拉朽的破坏力控制了我。

“我要走了,去上海,结婚也好同居也好,反正让他养活了,混一辈子。”

“教你炒股的那个人?”

“你怎么知道?”

“猜的。这边工作不要了?”

“我妈过世后我就没有去上班,自动辞职了。”

“他能养活你?”

“可以,他工资很高,一年收入超过十万。他说我们一起炒股,向浦东进军。”

对话在平静平淡中进行,我想不出其他话题,只好沉默。记得母亲曾说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我这点是遗传父亲的,母亲痛恨我这德行,是因为父亲的这种德行折磨了她一辈子,让她终生都没走近他。

“抽根烟吧。”她忽然以轻松的语气提议道。

“好。”我们一根接一根,很快就把一包烟抽完了。抽完烟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有点遗憾,又如释重负。我们静静地对望了一会儿,接着她转身走开。我目送她远去,她的身影单薄、寂寥,我看着看着,内心的孤独和惆怅击溃了我,我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冲到她面前,她望着我,仍是波澜不惊的冷漠。

我鼓起勇气对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成熟,也等待机会。”

“你太严肃太深奥,看不懂,让我害怕。”

“有的书可以看一辈子,人也一样。”

“其实人生,怎样都是一辈子。”

“保持联系好吗?把下一个机会留给我。”

施西平静冷漠地看了看我,不置可否,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如释重负,为自己终于把握机会对她说出了一个沉重的秘密。

三个月后,我收拾简单的行李也离开了这座城市,飞赴新加坡。前妻告诉我,她把女儿独自一人送到了新加坡一所贵族学校念书。听了这事,我送了她一顿痛快淋漓的国骂,然后开始办理去新加坡做劳务的申请手续。

离开前一天晚上,我最后一次到篮球场打球,休息的时候我抽着烟,我在烟雾缭绕之中仰望星空,身边没有一个人。

在异国他乡我曾打手机联系过施西,已是空号。不久中国股市从九千多点的高峰开始狂跌,一蹶不振。次年,世界金融海啸席卷全球,很多国家经济崩溃……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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