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跋与解印
2017-11-11初国卿
初国卿
与曲彦斌先生相识多年,他签名题赠的书在我的书架上已有一大排。每每看到他的这些著作,我都油然升起一种服善之情怀。曲兄广闻博观,为学深厚,治学领域所及,举凡文化史、社会生活史、商业史、金融史、网络社会学、民俗语言学、文化人类学、民间文艺学等,林林总总,多有建树。如今,又有《石韵卮言——印人印语谈薮》一书的清样摆到了我的面前,并嘱我作序。这让我更为惊叹,原来曲兄在多学科研究领域又增加了一门金石学。
说到金石学,倒让我想起了曲兄的书法。就当下书法的一般意义和流行书风而言,曲兄当不在书法家之列。因为他既没有举办过书法展,也没有召开过研讨会,更没有上过拍卖会,但曲兄的毛笔字却又远比那些办过展、开过会的所谓书家的字有味道得多。远的不说,就我桌上这本不久前出版的《葑菲菁华录:历代采风问俗典籍钩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本书,不仅书名有意味,而且曲兄的“自署”之字也令人刮目。典型的“二王”书风,字里行间透着一种灵秀和韵致,平和自然,且不失遒美健秀;不温不火,含蓄委婉,颇有些“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之美感。我还偶然见过曲兄的题字或题跋,每每给我的都是这样的感觉。比时下那些所谓“职业书法”或“名人书法”看上去要舒服得多,也美得多。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曲兄之字还体现着文字背后的书卷内涵和文化意蕴。
我一向认为,书法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载体,离开所承载的内容,书法就只是空疏无根的为艺术而艺术,或说是没有思想的墨的涂抹。所以在我所收藏的诸种书法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题跋,其次是信札,再次是自作诗稿。因为题跋从来都是书家综合能力的体现,能题跋者,首先要读懂和理解所题作品的内容;其次是组织精到的题跋语言,最后才是提笔落墨。可见题跋作品首要的条件是学识与学养,其次才是书法技巧。诗稿也是同样的道理。然而时下满大街的书法家们,能在宣纸上写出自作诗的人却不多,能题跋的则更少见。大多提笔就是“白日依山尽”或者“春眠不觉晓”,连“迢递高城百尺楼”都难见到。所以当有人要送我书法作品,问我是喜欢唐诗还是宋词的时候,我宁愿说“喜欢菜谱”,因为菜谱多少还是自己的,还有些许个性。
关于书法的个性问题,东北沦陷时期的著名作家、书法家李正中先生曾有过中肯的意见。早在2004年长春“李正中返里书法展”上,当有记者问他对时下的“流行书风”有何评价时,他说:“每一个历史朝代的书法都有自己的个性,没有个性,书法就没有生命力。但个性是靠学养和功力支撑的,对于那些学养一般、功力较弱的人来说,会很容易陷入‘个性的陷阱而出不来。呈现个性固然重要,但传统的东西不能丢,个性只有用学识和素养积淀起来,才会更坚实,更有美学价值。否则一味追求‘流行风,只会浮夸一时,终会被历史所淘汰。”如今,当所有流行都成为过眼云烟的时候,回过头来看李正中先生的这番话,更觉语重心长。同时,我们对照李先生的话来看曲兄的学者字,则更印证了李先生观点的正确。
在对待书法上,曲兄正是以写字的平常心,来表现一个文人、一个学者的一种真诚、一种学养和一种精神。尽管他未以书法家自称,也没有刻意经营自己的书写,但由于其笔底毫端饱含着丰厚的文化修养和沧桑的学术阅历,这就无形中使其翰墨文字带上了书卷风华和美学意蕴。所以,我曾劝藏界朋友,包括我自己,要收藏就要寻找这类翰墨,而尽量远离那些职业书家的流行作品。
本来是为曲兄新作写序,不意卻说了这么多的书法事,但这又绝非题外之言,真文人总要有些翰墨之缘与金石之好的。
曲兄的金石之好是和他的书法相一致的,具体说来则是这一部《石韵卮言——印人印语谈薮》。此书系作者于2008年至2014年为《文化学刊》封底篆刻配文撰写的数十篇系列学术随笔的结集。每篇附一幅或多幅篆刻,文与篆刻互相关联呼应。全书分为四个部分:方寸箴言发微脞录、书人书话故事丛议、藏书印藏书铭谭屑、印言印艺印人故实。文章所论列的篆刻作品,则多为文人学者的藏书印,或与书、与学问有关的闲章。这不能不说是曲兄在选择篆刻作品时很有独到的眼光。
曾任苏州知府的清末金石学家吴云有方汉印风格的白文闲章:“无事此静坐,一日抵二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曲兄论此印之文题为《读书之于养生疗疾》。他在文章中说,此系苏东坡《司命宫杨道士息轩》诗的开头四句,其全诗为:“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黄金几时成,白发日夜出。开眼三千秋,速如驹过隙。是故东坡老,贵汝一念息。时来登此轩,目送过海席。家山归未能,题诗寄屋壁。”后来,明代的徐文长亦曾戏改此诗前四句为:“无事此游戏,一日当三日。若活七十年,便是二百一。”再后来,胡适进一步戏改,几成一首打油诗:“不做无益事,一日当三日。人活五十岁,我活百五十。”曲兄对此感叹道:“予反复吟诵是诗之余,不觉突然想到,这也可视为一首读书诗,或说是读书养生诗。”因为“体气多病,得名人文集静心读之,亦自足以养病”。道理何在?或即明代晚期太医院医官龚廷贤《寿世保元》所言:“诗书可以悦身心,可以怡性情,可以延年。”一方小印,让曲兄得出如此之解读,正可谓禅悟也。
在曲兄此书中,我很喜欢《禄易书,千万值。小胥钞,良友贻》一文所选海源阁杨以增的藏书铭:“禄易书,千万值。小胥钞,良友贻。阁主人,清白吏。读曾经,学何事?愧蠹鱼,未食字。遗子孙,承此志。”这36字藏书铭由清代著名篆刻家、书画家吴熙载制成篆字朱文大印,有吴氏一派的端庄、浑厚风格,而又不失飘逸、舒展,柔中带刚,法度精严。“海源阁”在中国藏书界曾赢得“南瞿(常熟铁琴铜剑楼瞿氏)北杨”之誉,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所云“艺芸散后归何处?尽在南瞿与北杨”,即本此。“海源阁藏书铭”恰是杨氏藏书之富、之精,集书之爱、之痴的具体写照,对图书典籍的一世深情都赋予这方印文当中。海源阁所在的东昌府(今山东聊城)是我的祖居地,这个声名显赫的藏书楼,后来历经兵燹战火,大部分藏书均已散失,少量辗转入藏国家图书馆和山东省图书馆。“海源阁”书散楼空,唯有这36字藏书铭,历久铿锵,依然铭刻在爱书藏书人的心中,世代传诵。
曲兄当然也是个爱书藏书之人,家藏各种典籍有数万册。每次与他相聚,最喜欢的话题就是最近又得到什么奇秘版本的好书了。酒桌上如能答应他有好书相送,他即会连连干杯,快乐激动如同一个少年。他对清末民初著名学者叶德辉特别感兴趣,记得有一次南开大学王之江先生回沈阳相聚,餐桌上他二人大谈叶氏藏书和学问,如数家珍地讲坊间种种有关叶氏佚闻,弄得一桌人都听傻了。这也难怪,叶氏当年与蔡元培、张元济、赵熙、赵启霖、蒋廷黻等同榜进士,以至胡适都曾感叹:“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敝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石韵卮言——印人印语谈薮》讲藏书印,当然少不了叶德辉,这就是《幼曾厌学的读书种子叶德辉》一文。在此文中,曲兄就叶氏藏书印“长沙叶氏郎园藏书处日丽楼,藏金石处日周情孔思室,藏泉处日归货斋,著书处日欢古堂”展开叙述,总结叶氏收藏和研究古籍、金石、古钱的成就,分析他的“怪”与“劣”,以及最终成为革命者“刀俎物”的悲剧结局。文章既有深刻的反思性,又有较强的可读性。
在这部书里,曲兄论印而又不拘于印。中国自古就有金石不朽可以传之万代的传统信念,以为将“金玉良言”铭之于金石即可永世牢靠,举凡祈愿之言、颂赞之言、纪念之言,无不如此。如《散议“好人好事”》一文,谈的就是清林皋篆刻“存君子心,行丈夫事”一印。在这篇文章中,曲兄将君子与好人、好事,甚至与学雷锋结合起来,无异于一篇论人谈世的讲稿,读来妙趣横生。
在借印文谈藏书、谈人生的过程中,曲兄充分展示了他作为一个民俗语言学家和文化人类学家的长处,每篇文章或旁征博引,或议论抒情,不仅给人以知识启迪,还有审美享受。如《论“小人”之“小”》《杂议“床上书连屋”》《嗜古富藏尽在为国传古》《文彭的篆刻“君子安贫,达人知命”》等,莫不如此。
喜欢翰墨金石的曲兄自然也是我的同调。我喜欢书法,自然也喜欢金石印章,尤其喜欢曲兄所论的闲章一类,石料最好是寿山老性芙蓉。多年下来,我也藏得数方,如老莲的“人贤气味和”、朱暮的“渺渺兮予怀”、黄易的“琴书四壁有清音”、徐宗浩的“书卷才开作睡媒”、胡仝太的“鬓丝禅榻”、朴堂的“名山如见六朝人”、葛竺年的“敢云下笔不加点,差喜临文无愧词”、恭寿的“文章必自鸣一家”、陈旧的“砚池春暖”、丘石的“家在辽西红叶村”等,每一方印章,虽然也在乎所用石料和刻家声名,但最在意的还是印文的讲究和清贵,能钤在书前文后。这一点,倒是和曲兄有些同气相求。
读了曲兄关于印章的书,忽然有了想去雅俗轩的欲望,去看他的藏书,喝他的好茶,当然更想欣赏他的闲章。关羽有训:“读好书,說好话,行好事,做好人。”这12个字亦可入闲章,何时求人刻来,正好作为雅俗轩喝茶的随手礼。
(《石韵卮言——印人印语谈薮》,曲彦斌著,大象出版社,2017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