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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手纸

2017-11-10赖香吟

上海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文学馆贺年卡手纸

赖香吟

在这海边的文学纪念馆里,忽而度过了二十年光阴,是的,如您所想,因为对真实人生的不擅长,所以做着趋避世间凶险的工作。在这离您极端遥远的海边小城,孤单之类的事情,难免总是会有,也确实有段时间难捱,不过,如您之前经常说的:事情,过了瓶颈就会好转的。

您想必猜得到,这个馆内,工作人员不会太多,我和另一名事务员,清洁工,警卫安全人员,就是全部,至于机电等技术维修人员,则和蒲郡其他博物馆共享。回想起来,我来到这里,就是从当事务员开始的。当时的我绝料不到生命在此定着下来。如果您还记得,那段时间,正是我对文学感到厌倦的阶段,当您意味深长地对我提到某些书或作家,我甚至无礼地打断了您。尽管如此,当我实际来到这个以眺望海景闻名的城町——《无事之人》里宇多先生与按摩师的对话,相偕造访蒲郡的《细雪》四姐妹,《宴后》的新婚旅行——那些读过的字字句句,毕竟还是如松鼠般从我的记忆里脱跳出来,于漫天树丛之间灵敏俏皮地闪露它们毛茸茸的尾巴。

这间傍着竹岛海岸的文学纪念馆,是日本大正、昭和时期文人造访蒲郡的喜爱点。“啊,那是‘常盘馆吧,皇族和电影明星出入的地方呢。”租屋邻近的老太太,听闻我的工作位置,露出少女仰望远方的眼光,怀旧叹息道,“当时可是只有像横滨、大津那样的大城市,才可能兴建这种接待外国人的观光旅馆呢。您这样的小姐,一定读了很多书才能在那里工作吧?”

我冷淡地否认了,关于蒲郡,留在我这不怎么适合闲聊的脑袋里的尽是菊池宽、谷崎润一郎、志贺直哉、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庄野润三这些名字,哪来什么皇族和电影明星呢。老太太说得没错,“常盘馆”的确是一间可以眺望绝佳海景的料理旅馆,不过,昔日建筑早已腐朽坏去,现今我所置身之处其实是以另外一间与常盘馆差不多时期的建物为模型而重建的,那是一间医院,有着美丽的白底蓝窗……

很有趣吧,医疗与文学,应了我们久远之前的谈话:您提及文学深沉的快乐,我便问:“为什么我们会因为这些不快乐的成分而感到快乐?”您说我像只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小貓。“是他们病了还是我们自己也病了?”我继续追问。

“文学即使有病,那也只是个过程。”频繁通信的年代,您如斯沉稳的字迹留在淡绿色的纸笺上。当时我不会喜欢这种说法,不愿意自己只被“过程”一语带过。那些年,您总希望我莽撞的直觉之心,可以在文学栅栏里得到一些驯化,您总宽容倾听我的抱怨,然而连这样的宽容也使我感到恼恨。为什么这么别扭?您会不会到今天仍然不明白呢?

因此,与其说我抱着对文学何等钟情浪漫的心情来到这海边的文学馆就职,不如坦承我是放逐自己,什么样的工作也无所谓的态度,馆内收藏的作家与作品,我甚至不怀尊敬。房屋中介带我在小城寻觅宿处,问话小心翼翼,约莫设定我如常见故事,是因为受了情伤或什么变故而带着绝望之心离开都会避居海边的女子,想必日日过着槁木死灰的生活,宁可吞忍房室光线阴暗,而不愿欣赏孩童嘈杂的孤荒之人吧。

没想到,二十年光阴。时光悠悠,这词语如今如此适合。您说过,任何词语皆有其生命,不过是我们误用、滥用因而折旧、扼杀了词语本身。我在此僻静生活,夏天温度高,湿度也高,常常感到闷热。进入冬天,虽有鸟群远从西伯利亚飞来此处过冬,但从西北边伊吹山方向来的季节风,刮在身上,有时,比我出生的北日本还要冰冷。

工作并不繁重,无非是基础的馆舍维护,档案整理。出于数据需要,我通读了不少造访蒲郡、也将蒲郡写入作品的作家们,好比:

谷崎润一郎,在狂风暴雨的战争之后特别安排细雪四姐妹到蒲郡出游,可是,现实中的他,选择在这儿与绝交多年的佐藤春夫和解,两人还一起去岐阜看了长良川的鹈饲,那是怎样的心绪呢?

三岛由纪夫,他显露几丝怪异感的爱情与婚姻,《宴后》这篇小说选择了到蒲郡来度蜜月。相反地,立原白秋的《船之旅》却让主人公在这里结束了婚姻关系。

山本有三,来到蒲郡静养(静养这个字,在我们文化里实在太浪漫了),借禅语写了小说《无事之人》,所谓不怀企图心地活下去,然而,那可是珍珠港攻击之后的时空呢,美丽海岸不时传来战斗机恶魔嘶吼般的声音……

我不得不承认,加上地景参照,我确实对那些文学多了几分理解,不,几分感情——感情正是在东京几年我作为一名文学之徒所失去之物——好比我于此地展开生活的初期,《无事之人》开场,那样一个浓雾的清晨之于我亦是常有的。早起未明,洗过脸,往海边行去,松树长得很高,浓雾中可以听见海面传来的浪声。到底该说生活先于文字,还是文字先于生活呢?没有生活,我不可能走出斗室,呼吸清晨让人心神舒畅的空气,但若没有那些文字,行走于浓雾海岸,我感到的可能只是人生的迷茫而不是海的永恒。许多黄昏,下班后,我依着志贺直哉写过的路线,越过竹岛桥,到三河湾的竹岛去,看看八百富神社,观察沿途草木鸟兽,思索有无可能也发现属于我的蜂与鼠和蝾螈。

志贺直哉《在城崎》,是一个被电车拦腰撞上的人,这意外不仅使他身体受了重伤,也重组了他心灵的别扭。于此同时,他写了《和解》,那个长年想要与父亲直接对决,却被贬为“因痴情而发狂的有勇无谋者”:大津顺吉,愿或不愿,都得慢慢从执拗脱身,才能走向后来的《暗夜行路》。

写作经常是件与人生等价交换的事,这点使我感到残酷。

志贺的文友,另一位喜欢写蒲郡的谷崎润一郎(或许我得承认,没有人能像谷崎把蒲郡写得再明丽不过),在枯淡禁欲的日常里挖掘近乎施虐的色情,非疯不成魔地追求无垢,索求美之终极,又使我感到迟疑。

您过去总喜欢说那是因为我还太年轻的缘故,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我希望能对您说得清楚些——使我迟疑的是,当善与美有所冲突,艺术似乎不惜选取恶来接近美:谷崎如此,田山花袋《少女病》贪恋青春美貌而落车身亡,三岛为金阁之美而犯下大错,亦是如此。啊,什么是美?什么是恶?什么粗暴?什么良善?所谓艺术或文学,要走到何等深处,怎样的谷底?在那儿,真会有使我们心服口服、涕泪和解的答案吗?我一直对这些问题感到迷惑且疲倦,说得更大胆些,恶,使我深深地厌倦了。

我是如此远离了您,以及您所声称的作家之路。即便书写之于我有那么一丝本能,可我将这本能予以禁抑,我畏怯这本能唤醒我的情感,亦不愿以之交换您的情感(情感的隐词或是爱,可如今它光泽已褪而配不上那个字吧),因我已隐约意识到,美与善的冲突,即使是您,也把握不住方向。这本没有什么,可当您轻松而优势地以文学词藻来为心灵的不诚实多做修饰之际,我们之间最好的基础,便如薄冰般粉碎了。

蒲郡或许就是我的城崎,我甘于一个人,没有谈话对象(您想必读得出来这是志贺的词),别后,您的作品,于我,也变得陌生了。这样的话当然冒昧,之于如今您的大名也无关紧要,我仅仅只是位于海角的文学馆的管理员,微薄地尽着看守与推广的责任,这封信,说起来,不过是想跟您报告,关于本馆的一个制度。

作为一个与都会有着距离,规模也小的文学馆,为了能在全国数十甚而百计的文学美术博物馆名单之中被注意到,我们设了一个信箱,鼓励有意或无意走进海边文学馆的游客,给自己的家人、恋人、生命相关之人,写一封信,就算要写给自己也未尝不可。信的内容可能是到此一游几句简单的话,但也有可能因为碧海蓝天围绕,执笔者忽而就有了写下什么的心情。

您或要问,这样一个信箱,有什么特殊呢?容我继续说下去吧。

海边文学馆,日日面对大自然恒常,人再如何鲁钝也会兴起韶光荏苒、白驹过隙之感。再者,文学馆这样的地方,说来不也正是保存着时光河流里许多闪亮心灵所留下的话语吗?——我们想把这样的体悟与来者分享,因而决定让被写下来的信并非立即寄出,而是依写者指定,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再行投寄,等待的时间里,由馆方善尽保管之责。

把今天的想法寄给未来,这是借用时光胶囊:将现在之物留存给未来的概念。附带一提,当我查看时光胶囊资料,发现早从20世纪人类便颇为积极埋下好些时光胶囊(称之为文明地窖),使我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些胶囊里放了什么,而是当时人类预定的开启时间,竟是五六千年后!您看,人类野心曾经如斯张狂,相对,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着地球暖化、核电危机,早就没了这等豪气。

言归正传,海边文学馆内的信当然不可能埋入地窖,只是想借用时间的魔法。我们的生活日常,本就喜欢替未来预作纪念,举凡入学、毕业、就职、亲朋各种纪念日,无不细心工整写在记事簿里,好让一成不变的生活有所期待。本来只是一封到此一游的信件,我们让它加上时间元素,便跳出了一般观光地贩卖明信片、吊挂祈愿树的层次。参访者执笔写信,可能带着日后给收信人送上惊喜的好意,也可能怀着说不出口的感谢与歉疚,托时间缓缓慢慢将它送到对方手上。

这样的礼物,时光的幻术,我们将之定名为“时手纸”。

“时手纸”的制度,出乎意料,获得参访者好评,往外传播成了本馆特色,不仅来到蒲郡的观光客愿意绕过来看看,还有些人为了“时手纸”不惜远途来到蒲郡。几年下来,寄出去的“时手纸”甚至给本馆带来了预期外的故事。

比如说,我们收到谢函,说“时手纸”怎么样促成了他/她与挚爱的人有了深刻互动,或怎样使一个满面尘埃的人找回了自己,因为“时手纸”里写的正是当年他/她对自己的梦想。一名对职场感到倦怠的女性写了这样的信来:“几乎是不敢打开的心情呀,把时手纸拿高高,让阳光穿透,看里头隐隐约约的字迹,那是十六岁的我呢。”

当然,也有另一类故事,比如说,收到信的时候,孩子已经长大,恋人已经分手,亲爱的对象已经缘灭甚或不在世间……

运作这么些年下来,成了一个老练文学馆员的我,已经明白时光是借着什么因素,把那片刻的写信举措变成了故事,如同作戏的人知道安排高潮,料理的人知道如何提味:那是恋情之分合、拆离与圆满,更甚生死,横亘发生于其间。您记得新世纪初被大幅报导的新闻吗?一对父母在爱女被杀害的七年后,收到了由爱女寄来的贺年卡:“新年好!爸爸、妈妈,您们现在在做些什么呢?我好想知道喔。”

您们现在在做些什么?那时我们又在做些什么?我们有这样一个对时光敏感而伤逝的文化,造化弄人最使人落泪。事情源起少女儿时参加了筑波科学万国博览会主办的“时光胶囊”活动,指定于21世纪的第一天,将手写卡片寄给父母。

穿越始料未及的生死,贺年卡准时抵达了。时间的幻术让时手纸有了意义,让我们这间小小的海边文学馆孕育了故事。早期参访者多少带着好玩有趣的性质,但至近年,来到海边文学馆的人,并不见得为了参观文学,而是要来放置一个属于他的时空胶囊,写信的人,渐渐都带些过分慎重的神情了。

许多次,我把参访者留下的信件分类、归档完毕,带上门,感觉有股沉重追在身后。许多秘密、倾诉、祝福一层一层裹藏于时间里,日积月累沉积于我们这间小小的文学馆。邻屋老太太依然不时和我谈论“常盘馆”,那是一个因为战争而面对生命总显得卑躬屈膝、善良微小的人物,当她听我说起“时手纸”,感叹道:“如果死去丈夫也给我留下这样的礼物,那该有多好啊。”我劝慰她亦可自己来投寄一封信给关怀的人,她便说起离家的孙女,有垂暮之人的挂念,可惜,这蝼蚁般善良的小人物,对于字词那么羞怯,说过便打消了念头。

我想起以前的代笔人,也想起,作为一个时手纸管理员,我自身竟无任何想寄信的对手。我确实是抱着放逐之心来到此地,这是我对美丽蒲郡的羞愧。这地方已不再是小城,人工造就的游乐园非常阔气,各级观光旅馆也不欠缺。每到夏季,桥下浅滩挤满捡拾贝壳的亲子家族,夜晚海面花火璀璨令人难忘,那也是文学馆最繁忙的季节,忙过之后,橘子熟了,便能稍静下来看书。

文学馆里,有个角落,把纸门拉开来,恰恰可以眺望竹岛,以及更远处无人居住的三河大岛,空间介绍上,我们将它称为疗愈空间。文学馆无人来访的日子,我会在那儿坐些时候,眼前由西浦与渥美半岛所围成的水域,虽说是海却如湖面宁静,我怀想,那些曾在这里写稿的文人,也和我眺望着相同的景色吗?他们可曾抵达更多我所不能及之处?时光悠悠,我慢慢反刍他们写下的字句,有時,忽然也就心领神会了什么——这何尝不是“时手纸”?一个心灵在过去时空,留给我的字字句句,前行者留给后来人的信。

我就这样留下来了。前些年,老太太过世。我拈起砵里的碎香,诚心诚意向她道别,走下阶梯,望见远方的海,这世间,什么令人厌恶,什么又是返璞归真,我逐渐可以指认出来。我越来越少想到您。在这间小小的文学馆,似乎,我终于得以跳过了您,归返文学的怀抱。是的,怀抱,这类词语,在以前,我是不用的。

某个刮着伊吹风的日子,海边文学馆的门被一位形色匆忙的男士推开了。他以略带口音的日本语,向我们请求一封九年前他在这儿写下的信。

“时手纸”运作至今,我们碰过一些信件被退回的情况,多半因为搬迁换了住址而查无此人。有些细心的人,会先打电话或写信来更改地址,那种时候,我们就得去把原信找出来,有点费力,不过,遇上要来查看信件的例子,倒是没有。

我们客气询问这位男士何以要查看信件。他沉吟片刻,回以简单的说法:“我的收信人已經不存在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们便不再多问。我请同事帮忙去找那封信。等待的时间里,我给他倒了杯茶。仿佛对自己的要求感到不好意思,这位男士主动跟我说起他的“时手纸”故事。

这位来自异域的男士,曾在我们国家工作一段时间,爱慕了同样来自故乡的女子。不过,如同常见的悲恋,女子已为人妻,尽管彼此意会,男士只能谨守距离,终而带着疲惫之心结束工作,离开了我们的国家。就在那之前,他恰因出差路过这间海边的文学馆,抱着离别心情,给女子写了指定十年后寄出的信。

然后,时光便随星球运转。这男士决心另过人生没再与女子联络,可是,每年初始,女子照着我们文化里固定的做法,都给这男士寄一张贺年卡,也如我们文化,每年写着差不多的内容:恭贺新年,平安健康之类的问候。

直到两年前,他没等到来自女子的贺年卡。

男士按捺不住心思折腾,循着贺年卡的住址,到我们国家来寻这位旧时的恋人。

“结果,我能找到的,就只是放在你们这儿的那封信。”

许多按下不说的细节,此刻仿佛涨满了他的喉头,声音藏不住哽咽:“我应该回复那些贺年卡,她不就明明白白把自己的住址写在上头吗?”

同事把信取来,我慎重地交给他。他接过去,看着信,却未打开。

过了好些时间,男士才又开口:“事实上,我专程来此,是想跟你们作个请托。”

“我今天来,与其说是取回这封信,不如是想请求你们不要寄出这封信。”男士羞涩但仍勉力把话说出口,“这封信,如今寄出去,已经没有意义,可否就让信留在这个时空里呢?”

他的神情里带着很长的故事。我在文学馆待得够久了,久到足以明白那样的神情。然而,我摇了头:“文学馆是没法替人保存信件的。”

虽说是“时手纸”,我们替人保存的只能是时光,而不是信。

“我们得把信寄出去。如果真被退回来,我们就会联系原寄发人来领取。”我狠心继续说下去,“既然您是原寄发人,今日要提早领取也是可以的。”

他宛若被击败的对手,神色垮下来,但也知道多说无用,沉默了。

我请同事转身去帮他添些新茶,余光看见他把信默默地收进提包里去。

其后,他移坐到那片可眺望海色的疗愈空间,望着拉开的纸门,坐了许久。

直到文学馆必须关门之前,我才带着爱莫能助的心情去惊动他。

那一天的黄昏,我陪这位伤逝的男士,带着被取回的“时手纸”,在海边一家刚挂上暖帘的小酒屋,喝了些加热水的烧酒。

男士说,他从未写过信给收信者,“时手纸”是唯一的一封。“我太自以为是,心底仗着十年前给她留了这封‘时手纸,我总想,她收到信就会明白的。”

约莫因为酒精,男士说话变得自在,我这才发现他的日文是足够的。“卡片越洋而来,难免迟上几天,不过,每年只要收到贺年卡,我就知道她还好好过着,还惦记我。就算我后来搬了家,还是会回到旧家去等那张贺年卡。”

我们接着谈论了蒲郡与文学馆的日常,为抚平他的情绪,我说了几个“时手纸”来来去去的故事。他听完以后,感叹:“您长年照顾着各式各样的愿望,想必很有趣吧?”

“是啊,管理许许多多被等待的时间,与其说有趣,不如说有那么点沉重。”

男士专注听着,我不确定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但也因为这不明白,仗着语言的距离,我放松地继续说下去,也许,需要倾诉的是我。

“沉重这个词可能让您见笑,不过,您可以想像,如此之多的时间聚集在同一个空间,难道不会重吗?嗯,不是有黑洞这样的说法吗?关上门,有时,我真觉得那间信件室是个黑洞。”

男士点点头,神情认真,使我感到不安起来:“不好意思,说远了。”

“不,不会的。”他忽地将话题转了方向,“您知道有种星体叫做冷恒星吗?White Dwarf?”

陌生的词汇,我摇头。

“简单说,冷恒星是一种演化到晚年期的恒星,光度低、密度高,体积相对小,颜色相对淡,因此,也有人称呼它为白矮星。”

“演化到晚年期是什么意思?”

“质量已经大量抛射出去。”男士想了想,“这很难说,我恐怕没法以日语好好解释。简单说,星体的核能源已经耗尽,整个星体会开始冷却、晶化,然后死亡。”

“星体是会死亡的?”

“是的。”男士又说,“白矮星密度高,最后因自身重力而坍缩,就形成您所说的黑洞。”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响应我的说法。

“黑洞重力越大,该处的时空结构就会扭曲得越厉害。您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我又摇头了。

“代表时间过得越慢。重力愈‘大,时间愈‘慢。”男士笑了,“因此,您刚提到的时间、空间,并非完全没有关系。在我而言,蒲岛太郎的故事,是可以作科学解释的。”

海底龙宫的几天,人间世的几百年。我想了一会儿,似懂非懂。男士继续提到爱因斯坦相对论,解释重力并非一种“力”,而是一种时空效应,又说最近他所工作的领域刚探测到重力波,这将进一步改变人们对时间、空间的概念……他愈说愈显热情,以至于不得不浇几口酒对我抱歉提了外行人听来可能了无兴趣的话题。

“不,我要谢谢您的解说。”我给他的杯子再斟满酒,“您这些说法,给了我一些指引,仿佛‘时手纸可以从空间直接作投递似的。”我嘴里不求甚解地说着,脑海中同时对生命时间的丈量感到疑惑:东京如斯短暂,蒲郡漫漫之长;作家孜孜不倦写至油尽灯枯,目光却总停留某些光阴,甚至片刻。“说来,文学也是穿梭时空之物,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颗星体吧。”

“您这是为文学做了一个动人的解释啊。”男士发出叹息,“我真希望她也能听到这句话。”

我沉默着,我无意再度勾起他对那位女士的思念。

“您知道克尔时空(Kerr spacetime)吗?”男士说。

我摇摇头,故意口气轻松:“您说的这些词语,真像是秘器呢。”

“那是黑洞演化的终点,在克尔时空,时间是独立的,任何东西都不会随时间发生改变。”他看着我,似有几分醉意,“您知道我的意思吗?克尔时空,是一种让人费解的,时间呈现停滞的时空状态。”

我不知道该响应什么,我连自己是否听明白这些语意都不确定,可这几句话,忽然之间,没有明确关联地,触碰到心里哪个角落,使我感到鼻酸。

“知道她的死讯之后,我经常想到这种状态。”男士幽幽地说。

我依旧沉默,眼眶里已藏着泪。

他露出一抹疑惑神情,随即又以一种男性的、若有所思的眼神,直视着我。

然后,他伸出手来,碰触我的脸,抹去了滑下来的泪水。

我说谢谢。

他没问我为什么哭。

我们离开酒馆,默默走向车站。在告别的边上,我低眉致意:“让您白跑一趟,非常抱歉。”

“不,不算白跑,被拒绝,也算是此行的收获吧。”

我们相视微笑。然后,他把信从提包里拿出来,递向我。

我依旧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镇的夜色降临,冬霜清寂,幽玄,我想到“物哀”二字。

“您可愿意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他问我。

“请您打开它吧。”他说,“让我感觉有人读了这封信。”

一整页密密麻麻的字,比日文更密实的图案之书。有几个字我认得,但即使认得,那些字与字的次序,我无从理解。

“我可以再做个任性请求吗?”男士说,“可否请您收下这封信?即使您完全不读它也没关系的。”

我不应该也不适合答应的,可是,那一夜,我收下了。

我当然可以在此邂逅之后,转身便将这封“时手纸”掷进垃圾桶,或等天明之后,跟文学馆里许多纸张一起处理掉。

我以为我应该这么做。

然而,沒有,我这是否失职呢?那封“时手纸”至今仍置放桌上,不时使我感到迷惑,有时,我也兴起念头,想要请教通晓繁体中文的人,告诉我其中到底写了什么。

几天前,经由电子信箱里的出版新闻,得知您即将到名古屋讲演的消息。我蓦然想起,您,不就是能够通晓这封“时手纸”的人吗?您早年可是下了很大功夫,研究过这个语言呢,我,竟然连这都忘记了……

我该去见您吗?带着那封“时手纸”。人间悠悠已过二十年,可您我之间,时间到底经过了多少?满头白发是确实的证据,可是文学,时光是否洗净它的幻影,给予我们重逢的可能?我这个受您照顾却长年失联的人,原本只是想向您请托翻译这样一件小事,却忽而把信写得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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