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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三十

2017-11-10储福金

上海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晋中女老板雪球

储福金

张晋中开开门来,木栅栏围着的小院子里,几朵不知名的花开得特别好,是因为昨夜的那一场细雨吗?他喜欢水,但他感觉身体内有火,冲激着浑身的细胞。这是年轻的感觉,他三十岁,正意气风发。

隔壁院落里,小竹椅上坐着的那位大爷朝他看一眼,大爷独自在那里摆着象棋,像是在研究着一个残局。院门外一个小女孩正抬着头,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木栅栏上站着一只小黄雀。小黄雀东张西望的,嘴里发着啾啾声。小女孩蹑手蹑脚地靠近时,那小黄雀扑簌一声,便飞到空中去了。

张晋中走出院门,向下几级台阶,是江边道,一条穿城之江就在他的前面。张晋中生活在这里已经有几年了。相对他出生的故城来说,这是一座小城。当初他决定在这所房子居住,便是因为临江。眼前的江中正行着一条白帆船,船借着帆,帆借着风,行得很快。

平时,张晋中出门,周围的情景看在眼中,却入不了心,现在,他的感觉仿佛都张开了。是不是因为身后的屋里多了一条生命?

那是一条小狗。小狗机灵得很,看它伏在给它布置的窝里睡觉,只要他坐下的椅子动一下,它就一骨碌跑到门边等着,等他带它出门去玩。而只要门铃声一响,它就会警觉地叫上两声,一旦见了人,它便围着来人的脚转上好几圈,摇着尾巴,亲热得很。

几天前,那所房子里还只有他独自一人。妻子去了国外,他很快地与她离了,他不喜欢拖拖拉拉的,他还年轻,也不喜欢虚假过日子。他要让自己没有负担。割断数年的恩爱,走就走了,离就离了,断就断了,夫妻间男女接触与贴近的感觉,一下子都解脱掉,他舍得。其实不舍得又如何?她去了遥远的地方,她的气息都随她而去,他嗅不到,感觉不到,就成了一种遗思的负担。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接触新的女性,再要有那样无拘无束的接近,但他还是找不到与妻子当初的感觉,他试过了多次以后,也就慢了下来,去感受那种知觉,品着那种有距离的亲近,总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总有一种心里的感觉没有达到。

他与小狗对视的时候,感觉到只有它与自己有着最纯粹的交流,没有其他念头掺杂其中。它单纯地亲他,单纯地看着他,单纯地对他轻摇尾巴。他也是,注视它、抚摸它、搂抱它,是单纯的喜爱。没有其他人和物可以这样。它对他是真正的近,而其他的人与事都是隔着距离的。

这感受也许是以后记忆中才有的,带着将来的念头。当时人生三十的他,能否意识到这样的感受?

他与那条狗对视着,对视了有多少秒钟?它的眼眸乌黑的,滚圆的,亮亮的,一点都不闪动的,含有着一种勃勃生气,含有着对主人亲近好意。

它还不是属于他的,它是她的,那个女孩的。女孩是这个地方的说法,这里的人称未婚的女性叫女孩。其实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她是不是已婚,感觉中她应是女孩,文学语言称姑娘。她出现时,旁边没有男孩。男孩是指没有专属女性的男人。

这只萨摩耶,除了黑眼黑鼻黑嘴唇,浑身上下都是雪白的毛,称它为雪球。那白毛在黑暗中会有点泛着白亮,像涂上的一层莹莹的白光。它有时会跑到他的前面来,像是看穿了他的下一步动作,有时则像是毫不知情地看着他。她对他说,它是在琢磨,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动物。而他对她说,他怕它做出什么事来,是撕物,还是拆家。他的话是双关的,他怕的是她,有时感觉它与她是合为一体的。

封丽君是个让人迷惑的女孩。

他那时还是一个喜欢凡事琢磨,特别是琢磨迷惑之事的年轻人。他三十岁,已经经历了许多的事。他出生于大城市,偏有一种对大城市的排斥感,他喜欢安静,在安静中却总有爆发的念头。对人和事,老是发生着夢幻般的联想。人是什么?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众多念头的组合。他有这一个突然浮起来的念头,正是想着了她,她仿佛就是众多念头组合起来的一个形象。

大城市的念头浮现出来,跟着便是另一个念头:他为什么排斥大城市。他高考选取了外地中等城市的大学,大学毕业后,他不想回大城市去,而是到了中等偏下一点的城市,他对自己说,他是喜欢这座城市的古老与安静。其实,他年轻的内心是容易躁动不安的,他除了在单位上班,还与大学所在的城市做着一点生意。那是他在大学时便做着的生意,其中还有前妻留下的生意。他做的生意不大,与他展示的想像不合,他也明白,商业经营是大城市的标志,只有在大城市才能显现出力量来,他一直触及那种力量,却又似乎害怕那种力量。是不是还因为他在大城市的童年,多有痛苦,那里的人与景有着挤压他的感觉?也许需要再有十多年二十多年时间,他历经了青年、中年岁月,历经了无数的事件与情感,才能够正视那大城市的力量,任由大城市的喧嚣,和那一串串纷杂的形象,在奔涌的念头中浮现。

那一天,他从单位出来,情绪不好。单位并没有特别针对他的事,但他总觉得憋气,仿佛在他的头上,有着一张如雾似的网,一点点往下压着他的内在之火。一个小头儿便颐指气使的,一伙同事总窃窃私语着。他有点后悔上大学到了一座小城,也后悔毕业工作又找了一座小城,小城天生格局小,人的眼界也小。他到了小城,气度也小了。

他从单位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街头的表演。街头表演的一般都是不上台盘的小班子,三四个人组织起来,往往以情色来挑逗人。他不怎么喜欢看这样的表演,如果这还能算得上表演的话。但他却被她跳的舞蹈吸引了。

她跳的像是一种飞天的舞蹈。起先她穿着一双无跟的鞋,后来那双红色无跟鞋在跳舞中被踢到了一边,被慢慢围来的观众踩在脚下了。在那个场合下,她被人包围着,围着的仿佛就是她的一双光脚。她腿后抬时,那球状的脚后跟,圆润润的、乳嫩嫩的,它摇曳着、盘旋着、颤动着、滚动着。感觉她的身子站着没动,而那滚圆的颤动行去已在万里之外,径直旋转进他的心底,落在那感觉之深处。四周呼啸着野地粗放的风,无尽的天地间,恍若只存一株莲花,在虚空中间旋转与浮动,白得那么孤洁。他仿佛置身于一处熟悉的境地,却不知什么时候到过的,所见陌生却又在意识深处有所印证。旋转的滚圆,如花、如轮、如上浮的球、如下降的月。脚跟翻转过来的时候,脚踝两边是两个小型的嵌入式圆球,仿佛是后跟展出来的两个翅膀,依然是那般的滚圆,乳白中含着微微的红,越发显得润,显得嫩,显得层色浓浓。endprint

有人叫好,那叫好的声音:哇,哎,呀,噢,一连串的,带着赞叹和呼喊,也夹有些许不怀好意的调笑。她进入兴奋状态,身态完全展开,两条腿自空间拉直了,朝上伸成一条直线。张晋中看到盘旋着的滚圆的球,或聚或散,摇摇颤颤。

仿佛无尽的色彩滤掉了,只有他内心中蹿着一团火,在火色的尖顶上是一团雪球。

多少年中,他知道艺术,但从没进过剧院,那种艺术的高雅离他远远的。以后多少岁月中,他也没有艺术的感觉。他也并不知道他正欣赏着什么艺术,只有满满的感觉中,具有着的情色风采。

然而这种艺术的幻像很快就破灭了。人群外挤进来几个穿制服的,把女孩围上了。张晋中注意那个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伸着手,声音尖尖地发着指令。张晋中感觉见过他,在不大的城市片区里,见一个常在街面上走的人,并非难得。张晋中是从他脸上一处浅浅的红痕认得他。他们是城管队,就听队员称他为俞队。城管队认定这里在进行色情表演。也许本来表演的那几个人是有色情成分,她表演的时候,他们还握着帽子向观者讨钱。见到城管的车到时,便有人早早地打个唿哨,那些收了钱的人就跑了。而她正表演得尽兴,于是就被围了。

刚才舞蹈的女孩,头发还有点散乱,脸上有点微汗晶晶的。张晋中这才注意到她有点狼狈。她赤着脚,开过来的城管车上,有一盆不知从哪里收到的鱼盆,车停得急,鱼盆倾斜泼落下来的水,溅在地上成了污水,弄脏了那滚圆的脚。鞋不知被谁顺了去,点点的污黑,沾在那洁白之上。

张晋中不由自主地往女孩靠近一点,却被一个城管队员推了一把,他站稳了身子,内心的火便往上冲,便更跨前一步,他就站到那个俞队的面前了。

她不就跳个舞嘛,何必如此?

他与俞队对了一下眼。如此情景,俞队想是经历多了,打量张晋中一下,说:看你也是一个机关中的人,应该有自觉维护城市秩序的意识。

张晋中说:秩序不能随便扼制人的自由。

你是在犯错误。

错误?不就是一个女孩跳了一段独自表演的舞。

他大声争辩起来。后来,他都忘了他所辩护的是什么了,似乎反复说着的是自由。他本来就有的压抑之感爆发出来,像要一下子冲破那心中的雾网。

城管队有什么权力干涉别人跳舞!

俞队掏出一个袖套来,那上面印着联合执法队的红字。看样子,从他的口袋里还能掏出证明他权力的任何东西来。

张晋中此时看清了眼前的俞队,他脸上那一处浅浅的痕,远看是红,近看是浅浅的黑,初看有点苍老,看多了,便让人有点厌厌的。仿佛是在叹息,或是在无奈。

本来只是想表不平的,慢慢地已经变成了意气相争。张晋中心中有火,对面的俞队,也升起了火。张晋中明显感觉,俞队的怒气并不在跳舞的姑娘身上,而完全针对了自己。公开场合中,替人出头的人往往承受最大的压力,特别是有权力者,面子最重要,当街受到冲撞,自不会轻易罢休。因为有权力者,对治下只有不屑与冷酷,而对出头顶撞者,有的则是痛恨与愤怒。

后来,张晋中想走也走不了,说是警车马上就到。张晋中满不在乎地站住了,这才发现他身边是那个跳舞的女孩,她的头发散乱了一点,大概是刚才的尽兴表演所致,她的一只脚有点慌乱似的压在另一只脚上。张晋中的心也是乱的,却在她的眼光中静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很不合社会规范,本来他是不可能这么说话的,如此出头露面也是第一回。他看到她的眼帘低垂下去,仿佛是不堪重负。听她说,她与那些收钱的人不是一伙的。她的话城管队会不会相信?张晋中也有点狐疑。也许她街头表演只会被驱散,现在他的出头并没有帮到她,反而都会被送进公安局。

天上飘下来丝丝细雨点,她仰起面,像是承受着雨气,她的眼中有一汪清光,仿佛还与刚才的表演接着气,盘旋滚动。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有微微的风引动着水的流动声。张晋中找这一处房子住下,就是因为这里是城市中的傍江之地。虽然有时会感觉房子里有湿气,有时会感觉被子上一层潮气,但他还是喜欢这里。他童年时看得最早的便是《聊斋》,他内有一种与古人相通的文人气。那是一种与现时社会不同的味道,让他总也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这时候有人敲门,开了门,便见着白天在街边跳舞的姑娘的一张脸。他不知道她如何找到了他的住所。

白天被警车带进公安局后,虽然妨碍执法有点罪名,但在局里,只有人问了问情况,让他写了经过,又让他在格子间里等了一段时间,后来训了他几句,就让他出来了。没再见姑娘,也没再见那个俞队。人出了局,张晋中还是感覺那里面的气息附着他的身子,像是给他涂了一层犯罪的色彩,虽不明显,却是一层抹不去、丢不开的色彩。只要随警车进了那个门,在人们的眼神中,他与周围便有了无形的隔隙。

他对她的来访并不热情。他的屋子,自妻子离婚远去后,来过姑娘,但没有到过不请自来的姑娘。她是来感谢他的?他想到并没有给她什么帮助。他还多少有点后悔,不该为她说什么,她的那种舞蹈正有着世纪末的疯狂。而俞队有的就是发威的权力,而用权是这个社会中正常的表现。他自找麻烦。他一直认为自己经历不少,是个智士,这次所做像个不开眼的愤青,一点没有意义。

她说:我找你有点事。

她像与一个熟人说话。半开门时,先露出的是她的头脸,她的身子还隐在门后面,接着便是她带有请求的声音。

他有点不高兴,先是觉得她过于自然熟,他与她并不熟。接着心里想:难道她以为他是一个专门帮人解决麻烦事情的?然而,没等他说话,门边便出现了那条萨摩耶狗。

有许多的感觉是毫无来由的,作出的决定也是毫无来由的,回头来看,仿佛这便是缘。与这条狗相处,结果是他喜欢它,觉得人生没有它,是少了一段情感,少了一段经历,少了与一个生命相对的感觉。

它是一条她偶遇的狗。黑夜里,它在草丛中闪着白影,无拘无束地咬着草叶。它用眼看她,只一眼就让她觉得对它有着责任。她不知这是谁家丢失的狗,或者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张晋中发现她说话有点怪异,好在这样的话语并不多,只是她的一种说话的习惯。endprint

知道你是好人,请你养一下这条失主的狗。

张晋中一瞬间的意识便是:拒绝。还没待他开口,那条狗却像认定他为主人,在他面前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并抬起前腿爬到他的身上,个头正好抵到他的两腿前,鼻子一边亲昵地揉搓着,一边嗅着。

她笑着说:它是雌的。

他转过身子,想叫她把狗牵开,又不甘心让她感觉他是怕狗。他有点恼怒,自找了个麻烦,还带来另一个麻烦,硬要堆到他身上来。他的情绪还在积累中。被称为老好人的脾气好,是负面情绪一开始不会发作,积累到后来便会有大爆发。

只是暂时养一养吧。求你了。

她说得可怜巴巴的,还合着双掌,像对那狗有着无限的爱,让人感觉她为了它什么都愿意做的。而在他酝酿婉言推辞时,她却转过身去,走进了门外的黑暗中,一下子消失了。留下的那条狗,此时静下来,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两只眼眸晶黑晶黑地闪亮着。

她走了,他都想不起她的模样,却又总是在小狗的动态中,感觉着她的作派。仿佛小狗便是她留在他身边的形体。有时,小狗想得到什么,还会抬起两个爪子来,像是她合掌求人的形象。

他静下心来想着她的时候,小狗趴伏在他的脚边,望着他。仿佛是依着了他,赖着了他,认定了他是它的主人。他起身去,它便站起来,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只好坐下来,凝视着它,不免一串念头浮起:它就这么跟着了他。他并没有想要它。是她带来的。为什么要听她的。由着她给他带来的它。它肯定要吃的。它躺在地板上,会不会受凉。她什么也没有关照,什么也没说,就丢下了它,丢下一个生命……

想到生命,张晋中越发觉得担子重了。此时它爬起来,爪子挠挠他的手臂,接着爬到他膝上来,整个身子伏在了他的身上。

她又凭什么让他来承受这个负担?他与她并不相熟。他实在是多事。他并不是个多事的人,有时候还特别烦厌麻烦。因为喜欢宁静,喜欢安分,才会在这样的城市工作,在这样的地区生活。可今天一遇上她,便落下两件事来,一件事让他进了公安局,一件事让他可能有了长期的负担。莫非他内心还是喜欢事的?

毕竟他还年轻,还有着一颗躁动的心。

他想着要为它准备吃的,但他根本不知道它要吃什么。他还需要一根狗绳,他发现它身上裹着一根烂项圈和半截绳子。一定是它在外已经好长时间,项圈和狗绳朽了。靠近的时候,能嗅到一點狗骚与杂物的气息。天冷还算好,它毛长不怕冷,要在大热天里,它如何过得去,身子肯定是臭了。他是不是该给它洗个澡,天还冷,洗了澡后,它的毛怎么干,是不是该用个电吹风帮它吹干?好在看上去,它还算干净,虽然有些地方的毛发黄了。它伏在地板上的时候,扭转头用嘴去舔自己的毛,它会自己打理自己,这一点与独立生活的他相近。一切皆有缘法,无法把它赶出屋子去,他只能接受。

既来之,则安之。他做了第一个亲近的动作,抓住了它前脚的爪子,把它抬起来。它用后爪站着,跳舞般地移动着身子。

有一层感觉浮上来,她的影子在跳动,又像她在朝他合掌似的。

接近两千年的世纪末,张晋中有时仿佛看到自己的身体里透着火光。一方面他觉得是得了世纪末的病,呼应着外在狂热的情感。另一方面,他觉得增添了力量。三十而立,他已经立着了,立久了又有些摇晃。一切都显得奇怪与突兀。互联网的运用,多少说不准是不是异性的人进入了交流圈,迅速热切的话语,便如那天她飞天的舞蹈,有着疯狂的影色。

从二十到三十,重要的十年中,他觉得自己变得苍老了。他成了婚,接着又离了婚,不能说他草率,说爱吧,似乎远着,说不喜欢吧,也不存在。仿佛是一个梦,他更有梦感,妻子之所以成为妻子,像是糊里糊涂走进他的生活,又糊里糊涂牵他走出封闭小圈子,他曾迫不及待要与她结合,他期望能通过合成一体来融出人生新天地,他抱得那么紧,以致她总想挣脱,她站开来,看着他,眼光有点冷清。这生活的一重重,仿佛压得早了。他们各有生活的习惯,无法因合体而融合。婚后,他发现他在大学中独立生活时,所能做的生意,所能拓展的事业,许多都是她的力量在起作用。毕业时他离开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对那个城市,他并没有多少留恋,但与结婚一样,也是匆忙做的决定,决定时似乎非得如此,后来回想时,也只是不成熟的延续,一步步把生活撕裂,后果也是无可挽回。虽然说起来他们是好合好散,但妻子,现在要称作前妻的她,也许对他恨在心里,离了后,再没有给过他一点信息。

她去了哪儿?听说她是出国去了。她换一个国度,满目新的色彩与满耳新的声音,也许旧的一切就都丢弃了。他换的城市不远,似乎还是旧的样子,还是那般有着压在心头的力量。他无法做到掸掸身子,一切旧尘也就没有了。到他再回视时,发现那种力量都堆积在了心里,在念头中有了分量。

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多是埋怨。唯有年轻身体上的需要,带着快乐,却也有着难叙的不协调,明明就在眼前,却也有无可奈何,含着求不得的苦。

有时望着天空,童年阁楼上恍若飞的感觉,时间久了会觉得曾经在念头里的事,仿佛都是真实的了。这也妨碍着夫妻合体时的感觉。究竟还能不能有飞的感觉,一切也未可知。他是学电子学的,清楚电视的显影,以往的人不可想像,而眼前电脑的采用,早一代的人无法感受。过到下一世纪,还会有多大的变化?还有多少不可能的变成了可能?

他在街头与执法队冲突被关进警察局的事,在单位里传开来,他不去解释。他单位的性质是事业编制,所干的似乎是不为外人所道的工作,名称为八四七七防治队,应该多是有文化的人,却似乎比社会还婆婆妈妈的,而一个小官的队长却把规章弄得像网一样,那罩着的氛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只有对着雪球的时候,他才能集中注意力。它咧嘴笑嘻嘻的模样,让他想到与人交往还不如与狗交往来得安静。

晚春,江岸边的芦苇尖尖的叶,从嫩绿到青绿,风起处,绿波共水色微漾。那天,她突然敲了他的门,进来便说,她快饿死了。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旧衣服,薄薄地裹在身上,让人感觉有点凉意。她拿着他自做的煎饼包酸菜条子,狼吞虎咽。他会做煎饼包酸菜也是妻子的指点,原来总是妻子在做,妻子不在了,他却延续了做煎饼的习惯。人离了,习惯却永久地留着了。endprint

她大口大口吃东西,旁无顾及。是不是四方流浪表演形成的习惯?张晋中想到自己也是个流浪者,当然还不像她居无定所。把整个煎饼都吞咽下肚后,她这才注意到小狗,雪球見她不像路上遇到人会迎着,一旦有人停下讲话,就会扑上去亲热。它似乎不认识她了,但见她在招呼,它跑过来,低着头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在她前面趴下来,斜着眼看她。

她说:这就是我牵来的狗吧,一下子长这么多?它还会长。会掉毛,掉得你一屋子的毛。

她说话总是乱七八糟的。

她说:我在网上发了一个启事,问谁丢了狗,早先没人应。眼下养狗热了,一下子好多人来领,听说一条狗要好多钱。

张晋中想到她是来要狗的。早先他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她来领狗去,但这段时间下来,他与雪球有了感情,一下子要是没有了狗,他会想它。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舍不得一条狗。

明明她说它只是她拣来的,可他却感觉她就是它的主人,它像她,甚至她与它是一体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把它说成一条无主的狗,说得那么破绽重重。

他就问她:你要多少钱吧。

她看了他一会儿,说:没想到你是个爱狗的人,看来我的判断还没有错,你内心中有一种与动物共同的本性。

听她的意思,仿佛说他有动物性。他也能理解,并没觉得冒犯。他对她的说话渐渐摸着了一些规律,所以笑看着她。

你的笑里面有一种邪恶的东西。她仿佛又说到了动物性。

我叫封丽君。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没问过我的名字,想来就是把我当陌生人,一直当陌生人的那种。

她很快说到她并非是表演队里的人,那次表演是她临时起意,觉得好玩。大家都求好玩嘛。她进了警察局就申明了。那个俞队说她不该当街表演,街是人民的街,不是个人自由的地方。

我是最自由的。她说,在这个世界上,跑来跑去,跳来跳去,什么地方都去。我知道你从大城市来,我才对你说,你那个出生的城市,我嗅得到那里城中河的水臭。和你一样,我喜欢不大的城市,这里有清静。不过这里的俞队,大城市里少有,那里更多的讲规矩。只有不开明的地方,才有要压在人头上的威风,必须我让你有才有,我让你能才能。

张晋中越听她说话,越有疑问,却越不想问。她应该是到过许多的地方,她是从哪里来的?她怎么知道自己的来路?而此时,他听她说到那城市间的相比,也是比得一塌糊涂,奇里八怪。

开始,他对她有点不喜欢。他确实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要在原来的学校或者现时的单位,他不会接近她,会觉得她缺少了女人味的矜持。只是离了婚后,他与女性独处一室的时间总也嫌少。她是个女孩,一个自由自在的女性,她身上充满着自由的气息,让他男人的感觉得到慰藉。他用不着拒绝她的到来,且她还是善言的,替他排去了一些寂寞,度过那无可奈何的春光。

他想到他是孤寂的日子长了,也就不在意对方是怎样的女性了。她靠近他的时候,他还会生出些想要亲近的渴望。她说话时,会毫不在意的用手来推推他。她的手生得团团的,近里看却显细长,色泽白净,让他心生快感。

她来了,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说话。

雪球仿佛原来怕她带走它,离她远远的。后来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话,不会将它给人,最多是给钱后,她叫它,它就过来了。她和它很快就混在了一起,她举左手,它便举右前爪,她换了右手,它也就举左前爪,她把手伸过去,它也伸过爪来。

像是她在照镜子,而镜子里的是一只狗。

多少年以后回看,她是奇怪的神秘的。当时认为她就是一个街上的流浪女,是世纪末飘来的怪物。让他觉得社会是发展了,这个中小城市也有了变化,这让他有遗憾,也有兴奋。

那时他的心躁动不安。他怀疑是把她在记忆中神秘化了。她有着巫女的色彩,仿佛是远古穿越而来。

或者在想像中,她穿着一条斜边的裙子光着脚。一直是赤着脚的模样。

那些天,她常来,总是在晚上出现。她的话题围绕着他,像是给他算命,也不叫算命。他不可能相信她,报什么生辰八字之类的让她算。她也不需要他任何提示,也不需要他说什么话。她也不靠任何数字和工具。她只是眼盯着他,一时眼光如清澈的水、凉冽的水,直透进他皮肤,透到他的肌体里,恍若他的内里有什么画面在她眼前展开。她说他的过去,说他的性格,说他的遭遇,说不准她是在估计,还是在判断,抑或是预言。她有话绕来绕去的,简化了看,还是有说准了的。她那语调又像是某个电影里看到过的吉卜赛女郎。

她那像是自成一体的封氏理论,说到底还是那种旧时代的陈词,集合了世纪末众多颓伤的预测,又掺着了一点所谓科学的调调。那段时间,街头摊子上,互联网的网页中正有着肆无忌惮的表现。

张晋中听得多的是权啊钱啊还有女人啊。是不是她的脑子里有的就是这个。他并不信,但由着她说。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她说到他的童年根本没有享受,痛苦不少。说的时候,仿佛想要抬起手来抚抚他。张晋中木木然然的心中有所触动,不由不信个一分半分的。

她说一个人活着,享受多少自有前定。把享受划作一百分的话,其中女人占着不小的分数。当然人有福厚福薄,每个人盛享受物的体积不一样,就像狗的块头大,猫的块头小。但他们都有一百分的享受。前面的享受太多了,后来的享受就少了。所以,有的人享受在前面,有的人享受在后面。享受在后面的,小的时候都是苦。享受在前面的,晚年都是难。相比起来,还是后面享受的好,先苦后甜。有的人苦吃多了,越发觉得甜,甜上加甜。从小就在甜里泡,人也不上进了,到后来所托靠的消失了,没有了,也就只有了苦,苦上加苦。

无伤不奇,有病为贵。她嘴里喃喃地说着。她还是会说到钱,钱是福所托。街头女大概都是用钱来衡量贵贱的。只有女人是实实在在的享受。享受的女人也有分少的分多的,享受一个漂亮女人,享受一个好女人肯定要花不少分的。特别是老婆,因为老婆日日生活在身边,享受时时获得,享受一辈子。一个真正的好老婆就高占五十分。endprint

她说,你是有女人缘的。享受女人这方面,你是福厚的大块头。后来会享受越来越多。我就看到你这一点。

他说,你看上的是这一点?

她狠狠地盯他一眼,只顾自己说下去:你享受女人的福厚,身上就会有那种引动女人的气息。那是你身体里享受的分数在起作用。你有多少享受指标,你就会散发出多少这样的气息出来,热腾腾的呢。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算命词汇。本来同一套迷信的东西,也会有不同的说道。而由她来解释,用她的语言表述,更带着特有的神秘,更具独特性。

比如说皇帝吧,出生就是皇子,住宫殿大厦,花园亭阁,从小就享受,女人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对他来说,他的福底子厚。穷人盛享受的是一个瓦罐,他盛享受的是一大瓷缸。但他的享受也只有一百分。女人对他来说享受的分数就小了,因为他不可能太多享受女人,女人随他要随他挑,没有追求,也就没有享受。所以皇帝没爱情,倘要是过于享受女人了,也就败了国家,败了他的后半生。皇帝过宠了哪个女人,像杨贵妃啊,妲己什么的,到后来把江山都丢了。就是享受过头了,享受的一百分用完了。

享受不能过,要节省着用。她说到了他:你是好享受,将来会有钱,但不可能錢太多,要是图钱多,便会有倒霉事。因为你享受最厚的是女人缘。

我有过老婆。张晋中笑着插话。

你真的已有老婆?她嘴里啧啧着,不知是不是她没算到。抑或是老婆是一个异数。她说到老婆时语调总带羡慕。也许在她的深层意识中,她一生闯荡社会,做老婆是她可望不可及的?

离了。他说。

她朝他望了一会。后来说,一个老婆要费掉好多享受的,你有老婆的时间不长,所以还有大把享受女人的分数。她的口气中似乎带着安慰。

我看你还年轻嘛,你竟然有过老婆了……

她也承认了她有看不出来的。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依然说得理直气壮。

后来,她与他接触就不带矜持。也许是因为他有过老婆了。在她的语境中,享受老婆的分是高厚的,相比之下,享受一般女人的分就不算什么了。

她有许多不同常态的话语。

也许是荒诞的,也许有至理。

女人不矜持,便是心许了,男女的结合也就自然了,许给了男人使用享受的分。

与她交合,张晋中有如同听她说话的感觉,俗到极处的痛快。奇怪的是她不让他亲吻,就是他使劲嘴压到了她嘴上,她的嘴始终也不张开一丝一毫。偏偏她的下面由着他自由放肆,所触之处,柔软。所纵之处,温润。柔软之至。温润之至。她腿高举,脚悬在空中,串串滚圆在旋动,在跳跃。他很想细细抚摸一下。他转头看脚的时候,她便有点警觉,他伸手过去,还没触及,她却像怕痒似的,脚飞快地缩了回去。他回手改成抚摸脸,她惬意地懒洋洋睁眼看着他。她的眼眸黑亮亮的,就像他吃饭时,蹲坐在他前面睁眼微笑地看着他的雪球。

事毕,他问她:如此享受,我花去了几分?

就那一刻,你心里还是端着,还是杂着,还是放不开,你还不会使用享受。

你教我啊。

各有各的缘法,无法教的。我教你,那一刻把心放空了,你也做不到。

就在那一刻,你还立了禁区,你叫我如何心放空。

没有了禁区,你就能心放空了?你要是心放空了,哪管何处来,何处去。禁区也就不在了。

你到底从哪里来?

迈茵德星球。

他身心松快,顺着胡扯开去:迈茵德星球在哪里?

在太阳系外,在银河系外……一直远到你内心深处。

扯够了,她起身来,也不穿衣服,光着身子往卫生间去。她光身凸胸凸臀的样子让他有一点心的刺痛感。他就跟着她去。卫生间在旧房高顶,向上几节楼梯的阁子楼上。这阁楼改造成的卫生间,很有特点,是当初张晋中定此房子居住的重要原因。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形象说:这就是你看到的我的模样?

她的声音里似乎有点失望怅然。她光身的模样有着别致的让人动心的味道。张晋中过去接触的女人,妻子与其他情人都不差。但她还是有她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味道,他也说不清那种味道从哪里来。他并不觉得她怎么漂亮,日后,他想起来的时候,对她那凸胸凸臀的模样,和镜子里的形象,却还是那么鲜明。还有她的性爱中的禁区,特别是她不给接触到脚与踝,让她舞蹈时那盘旋着滚圆白晳的色彩越发鲜亮。

那段时间,张晋中心情有着转机。前段时间他做什么都不顺,她给他带来了旺运。他觉得自身内在的火都成了旺火。

以前他曾想过要离开这里,但现在他不会。他有了一条狗,雪球有时会跑到他跟前,小鼻子微微晃动一下,可爱之至。其实对一条狗的态度,是他在三十岁生日来临时的一次震动。他进入三十了,这个世界快进入新世纪了,两重本来没有关系的事拧在了一起,隐隐地撼动着内在根处。

恍惚一下,许多正常的东西都变得不正常了,而许多不正常的东西变得正常。

连他在大学所在城市做的生意,这段时间也有起色。这是单位里不知道的。除了上班,他不与单位的人有联系,不想引起他们注意。开始有改制的说法,但什么时候还不知。他是在一种公有的制度中,但他做的生意在制度外,纯属私有。做生意辛苦,有时什么都没有,几个月一点没赚到,有时又会赚上一大笔。所赚的数目,要是让单位的人知道的话,那些为一点奖金小数目而津津乐道的人,自然会心生妒忌。张晋中心里想着,自己快乐。他是白天社会主义,晚上资本主义。事业单位属铁饭碗,但张晋中端在手里,总觉得端得有点摇晃,他还年轻,一切都在定与不定之中。在单位他不声不响,但出去谈生意,他谈笑风生,很有风度。

张晋中的眼界完全是大城市的,除了做生意,他学的是电子,在这座城市里,他是最早用电脑的那一批人,也是最早上互联网的那一批人。

南街上有一个小吃铺子,就在江边道旁,上十几级台阶。石阶总有点湿漉漉的,像是倒了面汤泔水。张晋中遛狗的时候总从那里走,走到店铺门口,就进去吃一碗云吞面。那是童年在大城市时最喜欢吃的。这家店铺的牌子上,就写着他的故城风味。其实所谓故城风味,只是招牌而已,他知道女店主与他的故城一点关系都没有。张晋中有时会想到,没有关系的地方都挂故城的名号,用以招人。而他生于故城,长于故城,又何必从那城市里出来?endprint

店铺女主人三十多岁,并不因为挂故城风味的牌子,而让自己作大城市妆扮,但她解了那带点油腻的围裙后,容貌穿着还显得整齐。张晋中吃着云吞面,自然会想到童年时弄堂口的小吃店,那里的云吞面真好吃,他难得集攒了零用钱才能吃上一碗。碗上面飘着黄黄的油圈与绿绿的葱花,这与他正吃着的云吞面是相近的。

小吃店名号为“开一天”,听女老板说,取这个店名原是想开一天的小吃店试试,这么一试,就开下来了。张晋中却以为,这俗实的店名,其实是很有雅意的。

张晋中常来“开一天”小吃店,另一原因是女老板喜欢狗。特别是张晋中牵了狗来,她便与他多有搭话。女老板说她也曾养过狗,说那条也是白狗,脱毛季节,店里地上落着白毛,顾客嫌弃,怕毛落到碗里,其实狗毛岂能飞到碗里呢?她还是把它送乡下去了。

要说女老板也是不易,她没伙计,什么都是她一个人忙碌。张晋中觉得那里清静,也是出去散步时必走的路,有了狗,雪球喜欢走这一条路,顺河道,一到小吃店铺下面,就往台阶上爬,开始嗅那湿湿的石上水渍。这狗就是有些讨厌处,一旦出了门,东闻闻西嗅嗅的,有时会在某一处很脏的地方,转着圈子不停地嗅,一准便是哪条公狗尿之处。张晋中认为他的狗应该是高贵的。它有时确实显得很神气,吃过了鸡脯肉,吃过了蛋黄,吃过了蔬菜,一般的饭食也就不再光顾,味道差一点的饼干,放进嘴里都会吐出来。但它有时却会显出贱样,特别是出门在外,什么骨头渣子,烂花叶子,它都会用舌头舔了往嘴里嚼。张晋中想把那些破东西从它嘴里拉出来,他越抢,它越吞咽得快。

每到此时,张晋中觉得它毕竟是狗,再想,它也是可怜,他吐出来的骨头,它却啃得起劲。再想,他以为的骨头是无味的硬物,但它也许觉得滋味丰厚,甘之如饴。人意识中的可怜是相对的,他生意上赚的那点钱,也许在大老板眼里看来,赚得辛苦也赚得可怜吧。

到了小吃店,雪球欢喜起来,在女老板脚边转来转去。女老板会给它丢一个碗,放着有滋味的残肴。在家里,他一吃饭的时候,它便蹲坐在他的身边,两只眼睛乌亮亮地望着他,还伸着舌头张着嘴。

它度过了一个发情期,倒不见它往公狗身边跑,多少显着矜持,却是公狗见了它,像是嗅到了特殊的气息,不管老小都会远远地跑过来,围着它腚后转。他有一次发现它后腿肚的毛上有点鲜红。没见它在家里的地方滴过经血。它是爱干净的,大概连同着大小便,都在外面草地上解决了。

在那一年的那段时间,张晋中感觉自己对女人,也似乎散发着特别的气息。且不说封丽君的到来,有一次他去小吃店想吃一碗夜宵,店外面没人,他叫了一声,没回音,见里面有点动静,掀门帘里去,就见女老板正对着里面在整衣。掀门帘时他哎了一声,她就转过身来,用书上的话说,露着半边酥胸,笑吟吟地,也没见她匆促地掩盖。那一处白亮一闪。张晋中也不是毛头小伙子了,只是低了眼说,想吃一碗云吞面。慢慢地退下身去。女老板出来时又围了围裙,用抹布擦他面前的桌子,与他搭话,像没有过刚才一回事。

那一眼花去了多少享受的分,张晋中不知道。但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还年轻,要比她小好几岁,他有姑娘来往。这个时期男女还不如后来那么开放,但传统的观念,男女在一起,总是男人占便宜。但张晋中还是有所顾忌,女老板到底有没有男人,有没有孩子,是不是在乡下有个家?他并没有嫌弃的意思,他也明白,他与她就有欢好,也是一时,用不着考虑很多,但那些念头还会让他有负重感,欲望与意念相连,他喜欢很纯的肉体感觉。他对女老板在心理上有着另一层的尊重与亲近。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与雪球一样,散发着某种气息,走在路上,总有女人会多看他一眼,特别是那种年龄适中的女性,眼光中意味会长一点。

有一天,张晋中在“开一天”小吃店,看到端坐着一个姑娘,身板挺直,神情端庄。张晋中在这座城市里,难得见到如此仪态的姑娘。

用封丽君的话说,女人端庄的样子就是假模假式,男人会娶来做老婆。想起来,他的前妻人前也显端庄,有时对着他,也是端庄模样。他确实把她娶作老婆了,只是他也渴望面对他一个人时,她会是另一个模样,特别是在床上。他的渴望没有满足,是不是他们离婚的原因?

封丽君什么时候都不是端庄的样子,所以她不可能成为妻子。封丽君在床上说过这样的话。封丽君与他在床上讨论各种男女之事,比如男人碰女人,就是占便宜。本来都是两个肉体,有什么便宜不便宜?女人端着一个架子,被男人一碰,便是吃了亏,男人是好意,为什么要愤怒呢?哪一天放下了架子,却一下子什么都可行了,是不是只可吃大亏而不可吃小亏?比如在什么状态下,什么部位最能让女人兴奋,女人怎么样的叫声表现最为酣畅……这是张晋中接触到的女人中,独一无二的。

封丽君漂泊不定,有一段时间不见人影了,离开时也没有打一个招呼。

在小吃店端庄坐着的她与女老板同宗,算来还是同姓姐妹。女老板姓宋,姑娘名叫宋明清。

张晋中与宋明清由女老板介绍认识,后来又在小吃店见过几次。宋明清给张晋中留下的一个鲜明印象是:她一时不知说什么话,便会额头上沁出汗来。姑娘看书,中国古代四大名著她都读了,这合着张晋中的爱好。有兩天他们谈的是《水浒》,宋明清对宋江颇有见解,谈到宋江的招安投降,也是身份使然。这是女性很少谈及的,是不是因为他们都姓宋?她不愿意谈武松,更不愿意谈西门庆,张晋中提到那本《金瓶梅》,她听到便是一副鄙夷的神情。他问她看过没有,她顿了一下,随后摇着头。张晋中便给她谈书中表现的古代市井生活、男女的依附关系、几房妻妾的相处逻辑……显然,她欣赏他的博学,能从一本书中谈及那么多方面。偶尔张晋中的话题也会触及多妻的性爱,此话题即点即止,她不声不响地听着,越发显出端庄来。

夏天的一次雨后,张晋中去宋明清的单位看她,说有什么事,其实就想看看她不坐在“开一天”小吃店里会是什么模样。宋明清在市里最大的一家国企当团委书记,他看到在一个大操场上,她正指挥着一群女工排练群体节目。他从她的身边走过去,带着有点故作的笑意。她扭脸蓦然看到他,一下子整个脸红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那样地红脸,而且是为了他。那一刻他很想把她带回他的房子里,与她议定终身。endprint

后来,在小吃店聊天时,他故意逗问她为什么脸红。她轻轻地说了一声:你的味道真好闻噢。

张晋中知道有男女互闻味道来定对象,往往美女甘心找丑男,乃是味道更胜于模样。张晋中慢慢从女人那里懂得自己,他一直对自己没有什么自信,特别是在异性面前。他与宋明清交往几个月,就因为她的那一句话,让他觉得她内心是率真的,哪怕她表情显得有点假,也是假得很率真,她天生以为女人的那种假才是最好的。

他明白了为什么她会一次次地跑过来,坐在小吃店里等他。她不与他电话聊天,就是想见着他,闻到他。虽然他没有拒绝她,但他对她并没有上心,他习惯对所有于他有好感的女人都抱有谢意,总是来者不拒。他也想过如果找了这个姑娘,他的生活会变得平静。他知道她有背景,有着当地人脉很宽的家庭。听说小吃店女老板开业的事,就是经她亲属帮忙的。小吃店女老板常会提到社会上要有人,有关系才能办事。就此女老板很想撮合他们,而成为一个媒人。媒人在这个城市里,也是植入在社会关系网中的。

张晋中也就把话题转到现实生活中来。宋明清说到,她会被培养成为一个女干部。这合着张晋中的想像。成为女干部的她,需要有一个丈夫,一个有文化知识的丈夫、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丈夫,但不能花心。她对他是有所选择的:他读了不少书,他一直是孤身生活,也许他是有过老婆,但他的年龄适合,对女人反而是懂得的。她倒不是单纯凭条件找男人,更重要的是他的气息使她有所迷惑。而她也到了该有男人的年龄了,她该有一个家,一个能让她红脸的丈夫。

那段时间宋明清确实有意于他。张晋中却无意确定,也许他还没有真正地考虑过她。他接触的女人不少,并非见一个扑一个,也就因为接触女人多了,他对女人有着了冷静的观察,对方的长处与短处都看得清楚,所以,往往有喜欢但不迷恋,毕竟他已有过一次婚史了。因为张晋中接触女性都不深入,也不同出同进,所以,人家都不知他有那么多的女友,假如宋明清知道的话,会有什么想法呢?会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浪荡子?更认为他是一个西门庆呢?

张晋中从单位回来的时候,不乘公交车,沿着河边道走,走到“开一天”小吃店下面,拾级向上,到小吃店要一碗云吞面。有时会看到宋明清坐在那里,他邀她一起吃面,她说吃过了。张晋中想到,他与她在小吃店那么多次了,还没有一次一起吃过东西。她是不是不想让他看到她的吃相,还是她感觉中还没到让他请客的程度?张晋中能意识到,男女之间一起吃吃喝喝,并不说明什么,但男女之间连一般的吃喝都没有,维系便很薄弱了。

张晋中吃面时,宋明清便与歇下来的女老板说一会儿话。张晋中也会参与一两句,熟了,他的话中会带着玩笑。宋明清只是听他说,有时会皱皱眉,并不应他。

这一天,小吃店里有两个顾客聊天时,争论了起来,无非是一个对社会的不公平有所不满,一个认为相比二十年前,日子好多了,社会在发展,有问题是正常的,不要要求太高。张晋中不由插了一句嘴说,社会发展自然让人要求高了,如果社会发展了,人们对社会的要求还留在原地,那么这个社会发展又有什么意义?

张晋中并不喜欢评议社会,但对现实的看法,在他内心积累久了,一时忍不住,也就冒了出来。另外,那个说问题正常不能要求过高的年长者,尽占道德高地的口气,也让张晋中听得不舒服。

那年长者看他一眼,不想与他说话,只当没听到。宋明清却说:别说了,在宋姐店里争论,多不好。

张晋中一旦说话,意犹未尽,年轻人的火正欲迸发,如被宋明清泼了一盆水,心里不快,想说什么没说。

后来想想,宋明清是因为与他关系近了,才会开口制止他,如果是刚认识的话,不可能如此表现。只是张晋中感觉女人指责的口气总是相近,如果将来与她处于一个家庭中,那么童年时后母给他的感受,还有结婚后前妻给他的感受,是不是又回来了?

张晋中突然想到了狗,雪球是从不会对他的做法提出异议的。与宋明清会面,雪球一次还没在场过。它也是他的一个家庭成员,宋明清看到它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张晋中对收拾桌子的女老板说:宋姐你案桌上的残骨别倒,我带回去,洗洗,给它填个肚子。

宋明清果然张了嘴:你养狗?

张晋中说:一条舶来的萨摩耶,你是不是怕狗?

他说出口了,期待着她的回答。有时候,对女人最好的了解,便在看她面对事件的反应。如果她说,我喜欢狗,你带我去看看你的狗。那么张晋中也许无法拒绝,而提前把她带进家门。那样他与她的关系自然前进了一步。

她说:我不怕狗。只是不喜欢狗。

他说:养养就有感情了。我本来也不喜欢。

养的人会喜欢,只是狗会弄脏环境,养狗的人往往顾不上周围的环境。

张晋中张了张嘴,没再说。她说得没错。他也揣度过别人的心理,一个不喜欢狗的人,却不得不面对一条狗的时候,要让他接受现实,他有可能勉强,也可能拒绝,这都是正常的。出于宋明清的角度,她大概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有一条狗。那么张晋中自然要考虑,他假如与她一起生活,那条狗怎么办?养狗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张晋中突然發现,有时候一件小事也会变得很大,大到穿越到银河系之外更远的地方去。

江城之秋,道上有飘飘的落叶,被风刮到脚边来,发着壳壳的声息。清秋之季,水光映着天光,明亮亮的,街面上也给人清清明明的感觉。

这天,张晋中到小吃店来吃云吞面。单位里有了食堂,他已经很少下班往这里来。单位的食堂有补贴,也方便,只是食堂的厨师对人有亲疏,张晋中总觉得厨师的口气有点冷,似乎装给他的菜比别人少了些,张晋中并不在意吃多吃少,只是感觉与单位的整个氛围是相同的,让他气闷。单位的时间表越发紧了,出进要登记。而他工作所做的事越发虚浮。他想着该离开那里了,他生意上所赚,早已超过单位的收入,他在单位里为了一点工资而干熬。只是社会上看重人有固定工作,要不就成了无业游民。生活需要稳定,稳定便形成习惯。

女老板并不计较他来多来少,难得见到他更热情些,她告诉他:宋明清居然当了官,还是个大官,虽是个副职,要放在以前,是个县老爷了。endprint

她终于当官了,张晋中还记得她说到可能会当官的事。她大概也好久不来了,也许她来过几次没见到他,灰心了。也许她有了那么高的位置,自然眼光也抬高了。她在另一个层次,会青睐另一层人,一点好闻的味道又算得上什么。

他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或许哪一天,她视察到他的单位里去,会笑着与他打一下招呼。她不会再红脸了吧。

张晋中身体里有火,这火让牙疼起来,进一步感觉到上面有闷气的网罩着,他进入了一个低潮,所有的人都往上升,而只有他往下落,

女人不只是与享受的分联着,有的时候,也会与痛苦联在一起。享受以后接着痛苦。那么,痛苦的容量也是一百分吧,可能痛苦的容量要比享受大,因为人生的痛苦总是大于享受。他总在消耗着痛苦的分,总也消耗没个完。

这种念头,让他在享受的时候,有着一种警觉,让他在痛苦的时候,又有着一点宽解。

单位的队长把张晋中找到办公室去,说是单位要创收,成立了一个下属经营部门,调他去这个部门搞营销。队长笑着对他说,知道你原来没什么事做,在单位里也闷得慌,现在就让你发挥所长。

要说张晋中没什么事做,也对,要说张晋中在单位气闷,也对。只是张晋中想干的事,单位并不给他做,而绝大部分单位的人都人浮于事,又如何单单把他发配到下面去?张晋中听明白了队长的话意,单位是知道了他外面做生意的事。事业单位本来就不允许搞经营,他如果赚到了钱,需要进贡给他本来的部门发福利,如果赚不到呢?张晋中本来在这个单位便窝着火,也许是他忍得太多了,才会有如此往低层发配的决定。张晋中忍不住了,起身说了三个字:我辞职。转身便出了防治所。

张晋中胸中的火燃烧着,一种麻麻的苦味在嘴里。一时眼前的天地都灰暗了,是那把火烧毁的。

多少年,他一直自以为立着,一下子破了。而立之年,他却让自己摇晃起来。不过不破不立,他是在破,他还是要尽快立。

他决定办一家自己的公司,做完各种准备,执照却一直拿不下来。他跑一座座大楼,候着一个个窗口。这才发现,他原来在单位属底层,但好歹是在机关,人须高看一眼,而现在他是个体户,不再享受干部待遇。

从大楼的第一个窗口看进去,只见几个人在聊天,过些时间,有人来把表拿去给坐办公桌前的头儿看,那头儿扭过脸来,张晋中看到的像是俞队的面孔,赶快缩了身子。

结果表退了回来,发到另一处大楼的另一个窗口,他便接着一张张填表,去一个个的窗口。十几个窗口下来,他不敢再朝里望,怕见着坐办公桌的还会是俞队的模样。到最后一个窗口的时候,他鼓着劲把头从窗口伸进去,看到坐办公桌的正是俞队,还是那张脸上带着了一块暗红斑迹。他很严肃地看着张晋中,微微地皱着眉,仿佛看到了一个故意捣蛋的人。

他不想再去另一个大楼的另一个窗口了。女老板说需要找一找人,也许找一下宋明清就行。張晋中当然不可能去找她,在他的感觉中,宋明清的脸和俞队的脸融在了一块。后来,女老板告诉他,她曾对宋明清说了一下他的事。宋明清说知道了。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似乎过得很慢。特别是他不上班了,很多时候是陪着雪球叫闹。后来,他找到了直接与钱打交道的事,进入了股市。这也称作投资,他只需要坐在电脑前,把钱投进买卖中去,接着看K线慢慢地动,高一天低一天地震荡,也牵着他的心荡啊荡。一时也不升多少也不降多少,他只是找了一点事做。

那一天,K钱绿了一截,张晋中算一算,损失比他一笔生意还要多。他以往做生意,投进去总有收获,而往电脑的曲线中投进去,就由他人作主了。由谁作主?他不知道。

他牵着雪球出去吃一碗云吞面,女老板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和狗了,没给雪球残肴的碗,也不怎么过来与他闲话。也难怪,随着城市发展,这片地方热闹了一些,旁边开了几家店,来小吃店的顾客多了,桌上有喝酒的人。女老板不再单纯做小吃,还会切些熟卤菜,做点热小炒。喝酒的多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相比之下,张晋中显得老了,有人仿着韩流,称他为大叔。

他扣着雪球,在小吃店的一个角落的空桌候面。女老板端面过来时对他说,他的事,她又问过宋明清了。宋明清说要按章程来办,她也是不能越过章程的。

他的事,张晋中并不希望女老板找宋明清,女老板是一番好意,他自然不好说什么。张晋中清楚,宋明清与他都没确定过恋爱关系,两人连手都没拉过,这样的交往,什么也算不上,托她办事,也许会让她厌恶。在他的意识中,她的形象正退远去,已经记不清她的脸。过去觉得她的下巴有点方,如男人的国字脸,现在的记忆中,她的脸越发显得方正。

公司迟迟没有批下来,也许他们清楚不过是个皮包公司。可眼下社会,一下子所添的公司,又有多少不是皮包公司?都传说,扔一块砖头,会砸倒几个公司经理。

感受痛苦慢慢地钝刀似的割。人生是苦。人生承受着的苦总也有量,一百分的痛苦盘子,以分为算,大无可计。只能以厘、毫为算,他每天会消耗多少毫?也许只是零点零零几毫吧。他承载苦的盘子到底有多大?封丽君说过他一生自刑,也许这些苦的感受,只是他内心之念,不断刑自己吧。

祸福相依,苦乐轮回。几日绵绵秋雨一过,天青云淡,秋高气爽。以前他买的股票经过一段时间的低位盘整,突然K线向上蹿冒,他一下子挣了不少。不但原来失落的回来了,还开始有收入了。别的股票还显一般,偏偏他买的那几只都发力抬高了。仿佛时来运来。他不再在意报公司送上去的表,那做生意的钱都该把握时机进股市。有几天他仿佛能摸到股钱跳动的脉搏,隔天预估,哪只股票会涨,会涨到哪个价位,第二天,果然那股票就升到那一处。

出门去,在江边道上,遇上个脸熟的穿着税务制服的人。张晋中去税务局时并没见过他,却见他迎上来招呼,突然想起来,他姓林,是原来他大学所在城市税务局的,他的前妻带他去税务局时,介绍过这位林税务官。林税务官告诉张晋中,他娶了这座城市的女人做老婆,好些年两地分居,最近经过努力,终于调到这座城市的税务局了。林税务官还告诉张晋中,他的公司办下来了,税务局下个月就会来与他谈收税免税的事。endprint

张晋中觉得身子顿时轻松了不少,周围的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后来林税务官对他说:你上面有人吧?路子很宽呢。

张晋中也懂世故,笑笑,一个念头浮过:是谁呢?

不可能是宋明清吧。听说她已经是市领导的儿媳妇了。在这座城市里,他也就只认识这么个人物。

这天张晋中来到“开一天”小吃店,女老板也对他说:听说你上面有人。

张晋中说:我认识的官,真的只有宋明清。

她不算什么,听说为你说话的是从京城里来的。是个京中高官的子女。还是个女的。

那几天雪球顽皮得厉害,平时不声不响的,那几天叫了好几次,还跳起来,像是要抢他碗里的肉排骨。张晋中想到,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吼了它几声,要在以往它就老实了。可张晋中吃完饭收桌子时,它咬住了抹布就是不松口,还用眼朝他斜着,能看到它黑眼眸边的一片眼白,其中似乎还带着调皮的笑。

它知道我来了。封丽君进门来就说。

张晋中似乎也知道她到了市里。这一天他特别迷信,闭着眼在念头里想了几只股票,把可用资金都投到这几只股票上去,果然几只股票都大涨了。他觉得,他不用做任何事,也不用开什么公司,只须把钱堆到股票上,只要那K线往上直升一段,所赚到的,便是开什么公司、做什么生意都难达到的。

封丽君只顾逗狗玩,玩那个很简单的照镜子般的游戏。只有她会与它玩得这么投入与高兴。雪球一边照她的口令做着,一边摇着尾巴。她也在晃着身子,似乎有一条隐形的尾巴在摇动。

张晋中看到她,便有念头蹿出来:他们所说的京城里大官的子女便是她。她是不是高官的子女他不清楚,但他们指的那个女人一准是她。如果是她的话,她在做什么大生意呢?做生意的都知道,最赚钱的便是这戴白手套的一类人。

张晋中不由心中在想:京城的高官中有姓封的吗?

你是高官的子女?他也不像是在问。因为她回答什么,他都不会吃惊。

她却没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既然他们问我在市里有什么亲戚朋友,我也就为你说了点话。

她知道他想做公司?他当面并没有告诉过她,她离开的这段日子,他们也没通过电话。他脱离了单位,她知道了?他办公司上表没批,她也知道了?

不过用不着我说,这个市里的领导一直在抓扩大公司数量的大事,每次开会都提要给投资放宽路,要开路不要堵路。封丽君说着官家文件上的话,说得也很顺溜,想来在那里面转了一圈了。

她留下来过夜,说不想去安排好的宾馆了,还是这里自由。她说到了自由,还笑。她南腔北调的,看来是走了不少地方。

她蹲靠在床沿上对他大谈特谈,她不再与他说命运,她知道他办公司做生意,便谈从商之经。她天方夜谭式地说到了一条快速大富之道:你有一万元,于是立一个公司名目,像你报的朝阳公司一樣……你用九千元去投到一个管钱放钱的官家手里,就能借来十万元。你再用九万元投到高一级管钱放钱的官家手里,自然就能拿到一百万的钱,管它是不是贷款。你再把九十万投出去,投到你需要打通的官家手里,就能撑出一千万的资金,这其中可能是批的商业用地,可能是批的紧俏物资。到你能动用一个亿的资金再投出去的话,你就不用再计较赚多赚少了,也不用再在意说好说坏了。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大款巨富,你做什么都会有人帮你疏通,你不用怕会破产,因为许多的人都不让你破产。他们会保护你,他们会给你开绿灯,你只须坐好车,住别墅,在大饭店里请客。

多少年后,电视屏幕上,播出一个个贪官的家中被搜出成亿现金的镜头,张晋中才想到她曾说的贿赂经,也许是真实的,是一条可行的路。只是她说的时候,他听来如同她先前说的算命经,听之由之,只觉她的话中夹着怪诞。她说的话总有点怪诞的意味,像他有时内心中蹿出来的一点怪诞的念头。

她依然不让他亲上面摸下面,用手抚摸着他的身子,像是找着什么感觉。到后来,她也就野起来,他本还以为她在外成了淑女,到底是被称作高官子女的。她还是一头自由的流浪狗。而他却是不自由的,就算是解脱了单位,办一个公司还受着束缚,就算在股票上可以自由收投,但他只是在K线上做点可怜的运动,深受着K线的影响。

你梦到我过的吧。

事后,她望着身下的他,她的眼光清澈如水。

张晋中不记得自己的梦,恍惚间似乎梦见过白狗,睁开眼来,发现是雪球爬上了床,正咧着嘴,晶亮的眼眸对着他。

她说要在市里住些日子。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不是只有他与她有关系?张晋中不想问她,仿佛一问就确定了她存在的局限。张晋中在许多年后的量子理论中,看到了薛定谔的猫的理论才清楚,他当时没有询问她是对的。她是自由的,那自由之界一旦确定就塌陷固定了。她就存在于她出现的那一刻,在此之外,她的自由有无限可能。他的内心也不希望确定她,他毫无理由地认为,他的念头与她的存在一样,不应有确定的界限。

张晋中去税务局找林税务官问公司营业税之事。这段时期,他的股票越发做得好,仿佛能随心所欲地做高。他根本不用做什么生意,用当地的话说,不用去苦钱。但他还是想在行虚时,抓着点实在的东西。往往他觉得自由的同时,便失去了一点实在感。他还是一个实在的躯体,只有在具体消耗痛苦的实事中,他才觉得踏实。他在股票的交易中,一分钟中能赚几百元,但他到商店里去,买完了东西,还会静静地等着店主慢吞吞的一元钱找零。

林税务官见了他,便拉他到一个空间去说话,谈的是封丽君,仿佛这个名字是他们联系的重点。林税务官说,这个高官的子女,真放得开。他说了一些她的琐事,好像这些日子里,她在本地有很大的影响,她身上的琐事都成了话题。林税务官说她不把任何官员放在眼里,她似乎根本不懂得一个人阶层的高低。官员约她见面都见不上,约定的时间老会迟到,见了面也都是她在信口说话。然而,她却会让那个给她开车的司机睡上一次。那个司机出来后,到处说得很得意。而她也毫不隐讳,回答别人所问时,说那个司机很尽职的。男女之间的事没什么负担的,司机也清楚。在别人眼里,她实在是一个奇葩。endprint

林税务官说得随便,不知是否也清楚张晋中与封丽君之间的事。张晋中听来没有怀疑,他看的名人传记中,此类的事不足为奇。她是自由的。也许她确实没有当回事。不过,他与她呢?多少时候,他会想到她,虽然他有过妻子与其他女人,但她的话语与情态,在他的记忆中,印象最深。但她呢,是不是也只把他当作一个交往尽职的人?

有人传话,市长要招待她,她提到了张晋中。市长说,也是个投资者,请他一起来。张晋中没有去,他独自在家的时候,想到她在招待的场合,不知又会说出什么新鲜的话题,把市长弄得很高兴。她会不会在那个场合举足跳舞呢?

后来的一天,她打电话给他。她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湿漉漉的。他们还是第一次没见着面只听声音。她的声音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声音里好像有点兴奋。她说她知道他,也是个怪人,比她还怪。她说:你不适合在这里,还不如到大城市去,回去吧。

他想:她大概是要到大城市里去转悠了。

他问她:你到底是不是高干子女?

她依然没回答他,只是开心地笑了笑。说:高干子女有什么好的吗,能有你说的自由吗?

当然是越到高处越自由。

越到高处越不自由,盯着的眼睛多了,有时看起来自由,但总有一天,会不自由的。作为人,都不可能有自由。只是到高处,你赚钱的路就宽了,你在此地可能为赚十万百万努力,到高处,那十万百万你就根本看不上眼,钱可能只是一个数字。你还是回大城市去吧。

她又笑了笑。她在电话里所说,不同于当着面说的,显得实在客观,让他怀疑是不是她本人在说话。她电话中第一句:我是封丽君……也不像她说话的口气。

正常的讨论让他感觉不正常,而过去她乱七八糟的说话,他却感觉是正常的。

房外秋风正劲,风把黄叶吹落在窗玻璃上,发着细细的壳壳声。

她最后又关照了他一句:你用你现在的钱回大城市买一套房。

开开门来,看到房角的栅栏处,堆满了落叶。大城市里不会有这样的情景吧。现时的大城市里都是高楼了,他童年生活过的弄堂、小阁楼都不在了吧。

他的心境却还是留恋着眼下的城市,说不上是喜欢,总没有大城市的挤与堵。他喜欢有行动的宽松度。

张晋中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这平静是他期待的,可一旦在平静之中,他又会觉得心中摇晃。少年在大城市里,他总跑出弄堂到郊外去,一个月会有一次,走很远的路,走到乡间阡陌上。现居的中等城市离开城郊不远,他却去得不多。有时出差乘车,才贪婪地看四野苗草青青。城市也在一天天地拓宽,张晋中有时会想,他身处的城市会不会有一天也变得像一条条伸展着马路的巨兽,吞没着所到的一切。而互联网的发展,又让人蜷缩到家中。

他心里那股年轻的火,总是在燃烧着。

在他以后看来,这是他很短的一段平静生活,最合乎他想像的生活。他有生意做,是在上升的时期,以前经济与人事给他的压力,轻松了不少。没有那种刻骨痛苦的记忆。他赚到的钱数也在不断上升。然而,人的渴望还在。他期待将来赚更多的钱,设想有一个女人会等着他。他有时走遍城市,想看到一个自由自在的女人,文静的、目不斜视的、年轻的、还带点情趣的,面对来人的眼光,微微含着善意,意味深长,有明澈的眸子,还有裸露出来的洁白的肌肤。

她走在路上,手微微拂动处,仿佛有花绕转,无形的花骨,淡淡的清香,神情中还带有无拘无束的期望。想到这个的时候,他的心中便有针刺般的细疼。人生真是苦,便是这憧憬的感觉也带着疼痛。

他一条条街地走。过去上班时光,他有工作,还要忙家务,现在他大部分时间可以无目的地活动。

在街上,他偶然看到年轻的单身女孩,他报以微笑,对方却视如不见。他是一位有过婚史的男人,也许女人天生有敏感,他不適宜做她们的男伴了。很多时候,他看到貌美清秀的女孩身边,却有一个与其相近年龄的俗不可耐的男子。那男子不知体味体贴体察为何物,依然能引她笑容嫣然。他突然觉得他快老了,应该缩到他的年龄圈子里,去找一个能持家能慰藉的女子。

他似乎就这么走着,走着,走到岁末,走到天寒地冻。人生也走老了,幻想也走没了。

他回来的时候还会到“开一天”吃一碗云吞面,感觉滋味不如以前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有问题,仿佛以前都是好的。女老板在给自己的小吃店门上装挂灯箱,城管新规定,城市里的店铺,都要挂同样式的灯箱。然而女老板并无怨言,喜滋滋地忙碌着,毕竟灯箱畅亮吉祥。她请了市里的一位书法家写了招牌,招牌书法隐在灯箱里失去了雅致,不过一般人并不在意。

女老板告诉张晋中,宋明清已正式结婚,婚庆场面不大,但也排了好多桌。那时对官员要求的条款一直都有,但根本没人过问,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放松了,条款成了印在纸上的死物。世纪末的感受让人都放开了,特别是官员放开了,除非对上做面子工程,对下不再遮遮掩掩。

出得小吃店的门来,见地上丢了一株黄菊花,花瓣萎了,却还干净,是新掉下来的。

从小吃店到家中,这段路不长,他走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怀念一个人,怀念一件事,怀念一段记忆。

他觉得他是苍老了,却还只是而立的年龄。他到底是老还是轻?他所经历的,他所承受的,他所获得的,他所失落的,都让他有一种苍老的感觉。这种苍老的感觉从那一刻起,似乎一直跟着他。他有点飘飘浮浮,有点游游荡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感觉到有什么要逼近来。

这种感觉影响了他,他做的生意冷清了,还不及他在防治所上班时做的多。他在股票上有过的感应没有了,在上上下下震荡中,总是失落了一些。他不知买什么为好,买到的就会跌,而卖了的便会涨。

接下去,股票K线直坠而下。盘面一片绿,上升的曲线成了向下的直线。他清楚地知道他的钱在很快消失,他明白那是股灾,也是他内在在塌陷。只几天,一下子从高楼上跌到底层,似乎能看到底层地板之下,是空空荡荡没有底的空洞。endprint

终于,他恢复了一点神知。他又有着某种感应,能感觉到哪几只股票会跌多少,于是那一天那几只股票便跌到了那儿。他只能开着电脑,听任那一条条绿色的直线下坠,似乎麻木着,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它们割肉卖掉。

他多少年的努力是白干了,回到原点上。他发现那只是他做的一个游戏,原来是红线上升的游戏,到后来变成了绿线下坠的游戏。游戏的方向变了。他先前的获得感,本来只是游戏中的虚幻感觉。而在这游戏中,他投进的时间、精力与金钱都化于缥缥缈缈之间了。

他有点迷糊地走出房子,路上遇到了林税务官。林税务官告诉他,他调到办公室去了,当了科长。林税务官笑的时候总有一种苦相,眼眯眉皱,脸上像是一个苦字。林税务官悄悄地对张晋中说:你结交的那个姓封的女人,是个骗子,她的高干子女身份是假的,只有这个小城市,才看不穿简单的骗局。而一旦到大城市,就被揭穿了。有人调查到这里来,听说她根本没说过自己是高干子女,确实这里的人也从没听她说过自己是高干子女。看她简单,却是个高手啊。

后来呢?他问。

林税务官说:好像关了些日子。

后来呢?张晋中再问。

后来就不知道了。林税务官想走了,又停下来,看着张晋中:后来呢,正想问你呢,你和她走得近,她对你说过她的身份了么?听说她是个街头跳舞的。

张晋中便离开了林税务官。她不是高干子女,也不是街边杂舞的,她到底是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只听她说过她是从迈茵德星球来的。若如此说出来,那比高干子女更可笑。他想着她被关在里面的样子,是不是比第一次见她时更让人怜惜。他会如何做?在故城,他是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更轮不到让他说话。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想到过她。是不是因为她是高干子女,就不再存念了?张晋中是个客观现实的人,对不是自己的东西,不作他想。所以在绿线中丢失的数字,他清楚不是自己的了,不是自己的回想后悔都没用。他也不会跳楼或者割腕。所求不得,人生便是苦。享受的一百分,痛苦的一百分。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个享受的盘子有多大,也不知道自己吃苦的盘子有多大。他一生自刑,既是一生,怕是眼下承受的苦根本算不了多少分。其实用这一套说法来解释与比喻,根本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享受与痛苦是计算不来的东西,无法量化。

接下来,对张晋中来说最现实的消息,便是城市里不准养狗了,来了一个全城打狗运动。张晋中不在单位里,消息知道得迟,他出去遛狗,发现所有的路人都眼盯着雪球,那眼神是奇怪:居然还有这样的活物。张晋中弄不明白这是民间的运动,还是官方的运动,是自下而上的还是自上而下的。

张晋中把雪球藏在家中,想等风头过去。历史的经验是,凡风头自会过去。这天,在小吃店吃云吞面时,女老板悄悄地问他:你的狗怎么办?弄走了没有?

张晋中这才听说,这次打狗运动有市里的红头文件下来。听说新来的市长,有一次晚上出去视察,踩到了狗屎上,偏偏这位市长小时候被狗咬过。市长把俞队叫来训了一顿,从城市的卫生,谈到西方资产阶级思潮的表现。于是市里成立了专门的打狗队,见狗就打。听说还要立法,养狗有罪。那么狗关在家里养也不行了。打狗运动将发展到禁狗运动。

张晋中清楚一个运动到下个运动的趋向性。女老板说,人家都把狗送到鄉下的亲友家去了。张晋中没有任何乡下的熟人。他回到家中,立刻关了房门,看着雪球。它似乎能嗅到门外的危险,这些天都是很乖的,一声不响地伏在地板上。本来它有外出便便的需要时,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会用爪子来挠张晋中,还会尖尖地叫上两声。现在它所做的,便是偎到张晋中身边,柔软的身子趴在他的膝上。张晋中坐在座椅上,轻轻搂着它,慢慢地抚着它身上松茸茸的毛。有时听到外面的车喇叭声,他与它似乎都有点紧张。它会竖起耳朵来。他的听觉也竖了起来。他只是抚着它,不知还能和它在一起多久。一种真切的苦叫做爱别离,不只是指人,还有物。他别离的东西太多了,而它是一个生命,形同一个亲人。他不知它的结果是什么,它会到哪儿去,会不会就此死在打狗队的打狗棒下,浑身是血地伏倒在他的面前,眼睁着黑而无光的眸子。他没想过它会离他而去。这一苦那么现实,竟比他的那些过世的亲人还要沉重。

由此触及了生死。本来狗的寿命不长,只有十多年。养它的时候就知道,但他没往心里去。它总会早他而去的。无可奈何处,只能想,人也总是要去的。在,是变化的;去,是必然的。

他想到逃离这座城市。然而这里的房子、这里的公司,这里的一切,一时无法离开。况且他又能到哪儿去?出行处处都是未知数。他和狗一起流浪,牵着一条狗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有旅店会接受带狗的人居住吗?会有人相信他丢开一切,只是为了一条狗?

他也无法把它丢弃到乡下去,也许它会跟着他的车回来,也许它会嗅着气息找回来,他听过这样的例子。那么它在进入城市的路上,也许就会被打狗队发现,于是一命呜呼。

雪球似乎感受到他的想法,伸出它的前爪来要和他“握手”。他握着它的前爪轻轻地摇着,嘴里轻轻说:你好你好你好!它皱着的眉头松开了,微微张了嘴像是在微笑。都称萨摩耶是微笑的天使,它张嘴的微笑是那么地与人亲近。他放下前爪,去握它下面的后爪,它一蹬腿避开了。

张晋中很少出门,总和它在一起时,看着它的眼睛。非得办事买东西时,看它跟到门边,像是和他告别,便有点悲哀。终于有一天,他开了门回家,看到屋里的空间似乎膨胀开来,空荡荡的一片。它不在了。他推开卫生间与卧室的门,它依然不在。它肯定不在了,他每次回家的时候,一听到门的声息,不管是多么轻,它都听得到,都会在门口迎着。似乎它在他离开的时间里,一直守着门口。

一时他想它是自己开了门出去,英雄就义般迎着打狗队去了,不再让他烦恼。接着他想到是打狗队闯进门来,带走了它。他知道,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它不可能开门出去,打狗队也无法开锁进门。

桌上放着一把门钥匙。突然有个念头钻到他脑中来,他是给过封丽君一把钥匙的。什么时候给封丽君钥匙的,他一点都记不得了。反正给钥匙的印象,仿佛是一下子进入脑中的,给雪球的离开提供了合理性。她来过,她带着狗离开了。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她带走了它,她把她的影子带走了。

恍惚她和它的出现,都只是他一时的幻想,并不曾真正存在过。

而后几十年过去了。他近老的时候,用了他折腾了二三十年赚的钱,回到他的故城,回到那座大城市,买了高楼上的一套住房。他的人生仿佛走了一个圈,走回到起点。中间过程丰富,开过公司办过厂,也曾被小城称作是模范实业家。那些都仿佛是虚的。一切为了什么?如以有钱为目标的话,以故城的一套房为结果,他早二三十年回来便能买上。结果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延期了,无谓地折腾了。

高楼的周边,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有菜场,有卫生院,有超市,有百货公司。大城市就是方便,不想烧饭可以叫外卖,遇上急事可以找保安。他就在这里养老了。就是赚再多的钱也没什么用了。人到老年,过去的许多事都忘了,眼下要记的事也记不住。过去想忘的,不用去记。过去深记的,眼下忆来也不真。年轻时曾有过的勃勃英气,连同做过的荒唐的事、痛苦的事、享受的事,都在恍恍惚惚间。不管是享受的一百分,还是痛苦的一百分,也不管盛分的盘再大再小,都快到盘底了。嘴里缺少了牙,哪怕是一碗稀粥,也是一种享受了。

大城市的夜晚,他习惯坐在阳台上,从落地玻璃窗中,看下面城市到处跳闪的霓虹灯,彩色成片。偶尔会想到女人,他一生中有过不少女人,他都记不得她们的名字了,只有生动的形象依稀随着念头浮现,有时会记起她们的姓,就按自己的年龄来记女人,他在哪一个年龄上接触哪一个女人。虽然他一生中女人不少,但他在一个时间中只专注一个女人。肉体交往从不脚踩两条船,相对时一心一意。三十岁的那一年,他的女人姓封,他在记忆中便称她为封三十。封三十留给他的记忆不少。因为还连着一条狗。那条雪白毛乌亮眸的狗。他的觉睡得少了,梦也是稀薄的。有一天后半夜里,他在梦中看到了它,雪球,形象鲜明地在他身前跑来跑去,又在他面前停住,坐下,用乌亮亮的眼眸看着他,咧嘴微笑着伸出前爪来要与他“握手”。虽然在梦中,却比真实还要真实。也就一恍惚,它消失了,同时一个声音出现了,是她的声音,如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中来。在一片黑暗中,她的声音那么清晰:你到镜子里来看我!

他翻身起床,也不让自己思考,去卫生间,推开门,亮了灯。他看到梳妆台上一面宽到整片墙的镜子里,是一张头发稀疏胡茬花白额纹如刻的面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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