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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阙

2017-11-10九里棠图丁小年

南风 2017年31期
关键词:李牧

文/ 九里棠图/丁小年

晚阙

文/ 九里棠图/丁小年

春日的薄光轻轻打在她修长的颈项上,她抿着嘴,而唇角却依约带着几分笑意。有什么从他心底一击荡开,某种陌生的情愫如新芽那样自他心底抽生出来。

【一】

长裕回宫的时候,正值六月。西垂的斜阳给昭阳殿前的白玉石阶拢了一层朦胧轻光。

三十二个侍女随行在马车之后,那是长公主才有的仪仗。从锦将她从车辇中扶出来,杏粉的衫子,玉色的罗裙,乌云般的青丝中斜插着一对碧绿莹透的竹节簪,亭亭然像枝水中初生的新荷。

周遭传来轻敛衣裾的窸窣声,从锦在她耳边道:“是陛下。”

似有人靠近,六月的荷风中依约浮动着浅淡的沉水暗香。从锦那只原本扶着她小臂的手轻轻抽回,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更为有力的大手,带着几分薄茧。

那只手转而覆上她纤细的手腕,轻轻扣住,右肩也在那时被人揽过。有那么一下,她不经意地撞进那人的怀中。长裕没有说话,只依着那人的搀扶走上石阶。

顾昶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不过只有两个月的身孕,她的小腹依旧很是平坦。他又贴近了长裕几分,一垂首,便能看见她浓黑的长睫,沾着落日的碎光。

长裕公主下嫁户部侍郎李牧,是宁熙二年元月的事。不过才嫁过去六个月,李牧却在赈济水患灾民的路上染了时疫,还没回京就病死了。李家只得李牧这一子,消息传到李府的时候,他那母亲直接晕死过去。醒后她在府上一连哭了三日,到最后竟如长裕一样,瞎了眼。

新婚丧偶,听着本是令人哀伤的事,可长裕脸上却神色淡淡,好似死的人并不是她的夫君。

她对李牧没有情,李府的人都看得出。

李牧的尸骨入土不过七日,皇帝便借着入宫养胎的名义将这个妹妹接回了皇宫。长裕离开李府的时候,李老夫人一路相送,不住地嘱咐她日后一定要抱着孩子回李家来看看,这是李家唯一的血脉。

这话落入长裕耳中却只换来她凉凉一笑,“我那样厌恶他却怀了他的孩子,你不觉可笑么?”老夫人听后脸色煞白。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斜阳欲坠,御柳染金。夏风的燥热也便在他握住她手时被冲淡。顾昶已在此处等了她多时。

长裕的肤色很白,两颊尚覆着些许粉嫩,垂眉低首的模样万分清婉。隔着轻薄的衣料,他依稀可以感知到她肌肤的温凉。顾昶细细摩挲着她的手腕,“李家人可曾为难过你?”

长裕微微推开他半分,“不曾。”顿了一顿,她抬了抬眼睛,却没有往顾昶的方向看,“皇兄此番作为,可得母后首肯?”她指的是回宫一事。片刻的安静,长裕蹙了蹙眉,“皇兄?”

他那只握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姁姁,五年前我便对你说过,我会保护你。”

长裕步子一顿,只听顾昶继续道,“母后逼你下嫁,我知你心有不甘。姁姁,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二】

那一年,顾昶十五岁。他记得,那天从拂晓开始天上便飘起了细雪,一直到入夜后才停。

那是他第一次入宫。虽是宗室子弟,但祖上的王爵沿袭到他这一代早已与普通百姓无甚差别,有些用处的,大抵也就剩这个姓氏了。那时候他还不叫顾昶,母亲给他取名为“承言”,顾承言,这才是他最初的名字。

听来接他的公公说,他还得在宫里住上些时日。虽是猜到了此番进宫的原由,但他却并未报太大的希冀,这些日子里他只将“谨言慎行”四字铭记于心。

皇城之中有一梅园,所植皆是红梅。北地风雪甚为欺人,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也只在那梅园中能窥得几许异色。他时常听一同入宫的宗室子弟说起,听得多了,也便想去看看。

那日晚膳后他信步而往。霜雪摧枝,园中红梅却开得比火还要艳。穿过细长的幽径,隔着横亘的枝丫,他瞧见一株着花最盛的梅树下端端坐着一个裹着白狐裘的小姑娘,她的身边搁了好几盏灯笼,暖融融的灯火衬着她青雉秀气的面容,是一种难言的沉静与美好。

他的步子似不受自己的控制,回过神时已走到了那姑娘身边。许是听到了声响,她微微动了动眸子,“谁?”

他分明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的眼睛许久才动一下,他有些奇怪,只听她又问,“从锦?”

顾昶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却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他只觉有些可惜,这样漂亮的姑娘,却是个瞎子。

长裕伸手往前探了探,那是一只玉雕似的手,白净细长,没有受过任何的苦难。他翻看着自己的手掌,有些粗粝。

大抵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渴求,他把她的手轻轻握住,指间的茧子抵着她的手背。她浅浅笑开,嘴角边轻陷出两个梨涡,“这样大胆,不似宫中人。”

他没有出声,只由着她继续猜测着:“你的日子,大抵过得不是很好。”她浓黑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是宗室子吧。”

在她说出这话之后,他才察觉到自己行事之僭越,轻轻松开她的手。那姑娘倏地又是一笑,“这便又是怕了。你知道我是谁?”

他晓得她是谁。虞国唯一的一个公主,陛下捧在手心里的那颗掌珠。

“长公主长裕。”他回道。

今上子嗣单薄,宫里虽有过几个皇子皇女,但却皆是早夭。虞帝承位二十余载,膝下仅剩长裕一女,她本排行第六,却因陛下的宠爱在九岁那年升为长公主。顾昶听过她的封号许多回,但这却是第一次见到。果真是个明丽的姑娘。

长裕点了点头,黑眸中映着的灯火几番摇曳,“嗯,你是最后一个呢,顾承言。”他心中其实很是明了,却只淡笑道,“适才承言失礼了。”

“委实是失礼。”她顺着他的话说,“宗室里的那些哥哥们可都给我送了东西,顾承言,你呢?”许是不见他往自己手里塞些什么,她脸上的柔笑一收,“你若是没有,我便会生气。”她说得煞有介事,顾昶却觉她这副故作认真的模样很是可爱。

那晚,他折了一枝红梅送给她,长裕欣然接下。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他人生中少有的惊鸿初见,却不承想数日后,他竟住入了皇后的凤仪宫。

【三】

再见到长裕是在那主殿之中,她穿着初见那日的衣裳,由皇后牵着走到他面前,“承言,今后长裕就是你的妹妹了。”

这个雍容端庄的女子,在这之后也就成了他的母后。他被封梁王,居凤仪,由皇后抚养。

皇后走后长裕屏退了宫人,轻踮起脚尖勾过他的臂弯,“皇兄的那支红梅,很是受用呢。”她说得很轻,就好像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他垂下眸子,正巧可以瞧见长裕微仰着头,黑眸定在大殿的一角。他觉得她的眼睛很亮,可他也知道,她的眼睛,其实不曾捕捉到一丝亮光。

他轻轻覆上那只攀在他臂弯上的小手,“长裕,我会保护你。”

闻之,她又是清浅一笑,“顾姁,我的闺名。”顿了一顿,她继续说,“我出生之时父王便赐了我封号,可是皇兄,你还是唤我姁姁吧,这样更亲近些。”

那年,虞帝恐无子承嗣,是以在入宫的十四个宗室子弟中挑了四个品行出众的男孩留在宫中,封了王爵。顾昶知道,自己得以留在凤仪宫是因梅园初见,是因长裕。

他承她一句“皇兄”,这之后的数载年岁中,他果真将她照顾得极好,就连皇帝都忍不住道一句,“就算是亲哥哥,恐怕也做不到承言的三分。”

长裕没有姊妹,皇后怕她无聊,时常会召集一些官家小姐进宫来陪她玩。

长裕瞧着娴静,一玩开,少女的天性便毕露无疑,磕磕绊绊是时有的事。那日她在锦苑中玩得开心,起身寻人的时候却被藏在草中的石块绊了一跤,扭伤了脚腕。一干小姑娘吓红了眼,生怕陛下怪罪。许是真有些疼,她虽一脸不打紧的模样,却已不觉皱起了眉头。

彼时恰逢顾昶下学,绕到锦苑打算接长裕回去,远远站着便瞧见周遭乌泱泱地围了一大群侍女。长裕坐在地上用手按着脚踝,闻声动了动眼睛,伸手往前抓了抓,“皇兄?”

他俯下身温声询问,长裕只笑着说不碍事。当他伸手脱下她的绣鞋轻扭她脚腕的时候,长裕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唔……好像是有些疼了。”说着,她赶忙把脚抽回来,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她羞红着脸螓首微低之时,恰好有一缕鬓发从耳后滑落。春日的薄光轻轻打在她修长的颈项上,她抿着嘴,而唇角却依约带着几分笑意。有什么从他心底一击荡开,某种陌生的情愫如新芽那样自他心底抽生出来。

而后周遭之景悉数从他眸中褪去,眼底只余一个长裕。

【四】

乾景十三年春,长裕行了及笄礼。因这年岁的缘故,顾昶出入长裕寝宫再不似从前那般自由。

这几日皇后开始四处留意起京中颇有才学风度的世家公子。顾昶过来请安时,恰好看到凤仪殿一侧的屏风上挂着几轴画像,画像上皆是些少年公子,年纪与他相当。

皇后立在屏风前细细打量着画上的每一个人,时而说柳家二公子在学识上差了些,时而又说王家长公子在样貌上欠了些,左右总挑不出能让她颔首称赞的。一番慨叹后便看向顾昶,“姁姁是我一手带大的,虽说自幼患有眼疾目不能视,但这仪容样貌却是一顶一的好。你也多为她留意着些,瞧见哪家的公子合适便同母后知会一声。我瞧着,怎么也要有你这般品貌才配得上姁姁。”顿了顿,她轻笑了一声,“瞧我,怎拿你来作比了。”

他的目光凉凉扫过画像上的一干少年,只沉声回道:“母后所言甚是。这些人,自是配不上她。”

从凤仪殿出来后,顾昶只觉心底有些烦乱。暮春的日光已带了些初夏的温热,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长裕的玉藻殿。隔着菱花格子窗,他瞧见她正支着下颌在嘀咕着什么。

顾昶踏入寝殿时,长裕正将案几上的画卷拂到地上。未展开的画轴咕噜噜地滚到他跟前,从锦在她身侧轻声提点,“梁王来了。”少女眼睛一亮,一改原先脸上的愁苦,她摸索着站起身,才刚走出几步便被顾昶扶住。

他的余光落在地上半摊的画卷上,长裕只捏着他的衣袖,“母后定是不要我了才想让我出嫁。我让从锦去要了几幅那些公子的画像,我问她这些人好不好看。她说好看。我又问她有我皇兄好看么,她说没有。”那侧的小丫鬟有些羞赧地低了脑袋,长裕却自顾自地继续说,“若是没有皇兄好看,我才不嫁呢。”

她那只握着他衣袖的手又紧了几分,“我虽看不见呀,但我长裕要嫁的,自然是要像皇兄这样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

顾昶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长裕止了声,却听顾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悦而温柔,“好,那皇兄便同父皇去说,不嫁。”

许是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加之皇帝爱女心切不想公主过早出嫁,宫中果真再没人提长裕的婚事。

顾昶的生母是在他入宫后的第三年病逝的,他没来得及见母亲一面。彼时陛下已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长裕终日侍疾再侧,背着父皇偷偷哭了好多回。

消息传入宫中后顾昶一个人在殿中坐了许久,后来光影微动,长裕扶着殿门自己走了进来。他抬头看着她,只觉心头酸涩得厉害。

“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我母妃,在我出生之时便走了。”她纤细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际,这是顾昶头次听她说起自己的身世。

“她是难产死的,不,是被人害死的。”她把脸轻轻贴进他的怀里,“都是后妃间争风吃醋的伎俩,她们在她的安胎药里做了手脚,我命大不曾死去,但这双眼睛,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光……”她说得很平静,而顾昶却已听得心惊。说到最后她轻轻挑了挑嘴角,“所以皇兄,若是有朝一日你得以继位,一定要好好保护你喜欢的人呀。若真是喜欢她,就别让她待在这皇宫里。”

他伸手捂上她的双眼,掌心带着暖,“我若是有喜欢的人,必会将她放在身侧,宠着,爱着。我会保护她,姁姁,我会保护她。”

【五】

自陛下病倒后,长裕脸上的笑颜也少了许多。

花朝夜,虞国有放河灯祈福的习俗。那是长裕第一次出皇城,自是觉得欢欣。她眼睛虽看不到,但却抱着顾昶的手臂同他描绘着她脑海里的景象,“应该很亮,花灯把京城照得比白昼还亮。还会有许多姑娘……那些放花灯的姑娘,有哥哥么?”

顾昶只将一盏莲花灯递入她的手中,她能感受到灯火透过花叶传来的温度,很是温暖。顾昶握着她的双手将她带至水边,微凉的河水漫过她的指尖,长裕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灯火,她的嘴角挂着一抹恬淡的笑。

相较幼时,她的眉眼长开了许多,一颦一笑更是在不经意间便会衍出一抹艳色。她的手被顾昶紧紧握住,在她起身的那一刻,顾昶倏地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瓣,她显然是怔住了,只任由他深吻着。

沉水暗香萦绕在她的周身,有片刻的恍惚,她似是忘记了身前的人是她的兄长,只温顺地回应着。当顾昶的手滑入她衣襟的时候,长裕突然将他推开。

岸边花灯如昼,他俩站在树影里,顾昶看不清长裕的神情。

这夜之后不久,梁王就被立为了太子。那晚回宫的路上,长裕没同他说过一句话,就连他过来牵她的手长裕也有过抗拒,到最后顾昶只得拉着她的衣袖。

顾昶搬去东宫的那日,曾来玉藻殿看过长裕。

十六的少女静坐在床角,有融融细光辗转入窗,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穿得很素净,像一朵晨间敛雾的木兰。顾昶坐到床边,几番迟疑,最终开口,“姁姁,我喜欢你。”那是再肯定不过的语调,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宣之于口的。

长裕没有出声,顾昶却兀自勾了勾嘴角,眼中有几分凄然,“很龌蹉是不是。”他突然欺身逼近她,长裕没有躲。她的面颊近在咫尺,他一垂首就能碰到她的鼻尖。

“我喜欢你喜欢得发疯。姁姁,该怎么办?”他定定地锁着她的双眼,明知她看不见,却还是想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长裕却是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有些凉。她细白的手摸索着捂上他的唇,“承言,今日这番话。我忘了,你也忘了罢。”她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在他还欲启声说些什么的时候,长裕突然抱住他。

少女的声音很细,却很沉静,“皇兄,你一直是长裕最爱的皇兄。”

【六】

这种难为世俗所容的情感一旦被捅破,便会乍然破碎在日光下,连同往昔那些最纯净的过往也一并被揉碎。长裕对顾昶疏远了许多。

皇帝已无力朝政,朝堂之上皆由太子代行国事。凤仪宫与东宫相去甚远,顾昶整日忙于政事,皇后体恤他,也免了他的晨昏定省。

适逢秋夕,顾昶踏着一地碎银般的月色来到凤仪宫。庭院中,一干妃嫔正围着皇后在赏月说笑,长裕也在其间。她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裳,素净至极,与那些衣着艳丽的宫妃相比越发清丽可人。顾昶突然想起来,离上一次见她已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他对着皇后行礼后正欲坐到长裕身边,却见她袅袅起身,对着皇后福了福身子说先回去了。

心间兀地蹿出一团火,顾昶冷笑道:“中秋之夜,皇妹理应陪着母后才是,这个时辰便回去,怕是有违礼数。”长裕步子一顿,微微侧首,倒是皇后先开了口,嗔怪道:“你数落她作甚?”后又看向长裕,温声说:“若是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歇息,母后这不打紧的。”

“长裕!”是顾昶的声音,微微隐着怒意,“过来。”见她没有动,又说了一声,“过来。”这一次却是温柔了许多。

数道狐疑的目光在两人间打转,皇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承言还是先送姁姁回去吧。你有什么话便同她好好说,莫要凶她。”

他确实是有话对她说。送她到玉藻殿后,他让从锦退下,扶着长裕走入殿中。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黑暗将她搂进怀里,长裕使劲挣扎着,沉水香在她鼻尖浮动,顾昶的声音低沉和缓,“下个月,我便要册立太子妃了。”她突然静了下来,任由他这样抱着。

顾昶的唇轻擦过她的耳垂,“是父皇的旨意。李家长女,幼时你与她一块儿玩过。”

“姁姁,可是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呀……”他的声音中夹着太多的无可奈何,“我来只为求得你一句话,”他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的,“只要你不想我娶,我便不娶。”

长裕将脸埋进他的怀中。她从未深想过自己对顾昶的情,十三岁那年如此,而今亦如此。当真是她心无杂念么?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行径罢了。花朝夜情意迷离时的那个吻便已证实了她对他抱有的情愫,早已不再是寻常的兄妹之情。

但那又能怎样呢?他们的喜欢,终究会是这世俗伦理最不堪的情愫,顾昶能说,是因他爱她失了理智;长裕不说,是因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回应,顾昶要背负的,便会是一世的骂名。

她安静了许久,最后双臂缓缓攀上他的后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李家几代忠臣,李琯知书达理,是个不错的姑娘。她嫁给你之后,我会喜欢她的。”

“住口!”他几乎是从牙缝之中挤出的这两个字,“姁姁,这些违心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

他果真是不信,不信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不信这一场欢喜到头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纵然长裕没有多说什么,但他还是去皇帝那将立妃之事回绝了。离开昭阳殿时,皇帝的声音自床榻上幽幽传来,带着几许沧桑,“承言,有些人,你是觊觎不来的。”

“你看她时的眼神,与朕当年看她母亲时的一样。”

【七】

皇帝驾崩于第二年春末,灵柩送入皇陵后的第七日,太子顾承言登基继位,更名为“昶”。先帝在遗诏中还提及了长裕的婚事,一年之内,新帝得为长公主觅得良人,送她出嫁。

竟是连三年孝期都枉顾了。

而今的昭阳殿已成了他的寝殿,他在殿中饮酒到半夜,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白玉杯碎在他的手中,“这天下都是朕的,更何况是一个长裕。”

他对长裕的爱越发露骨,因昭阳宫与长裕寝宫相去甚远,他便借着照顾皇妹的名义在昭阳宫旁建了玉藻宫,让长裕搬过去住。长裕爱听鸟鸣,他便网罗天下各类鸟雀让人饲养在玉藻宫中。他对后宫的嫔妃并不亲近,唯独每日都会来玉藻宫陪她。如此种种,时间一久,宫里便随之生出了些流言。

这些流言传入太后的耳中,她虽不曾多言什么,但心上却已多了几分思虑。京城十月的风有些凛冽,这日她特地来到昭阳宫,拿着先帝的遗诏,说的便是长裕的婚事。

彼时恰逢长裕过来自请前去皇陵守墓,却在殿外听见两人的争吵声。

“你不在乎?又可曾想过长裕的名声,你可知外头是如何说她的?说她祸乱宫闱!说她魅惑兄长!”

“世人的闲言若都是去听信,那才是愚蠢!”

“你敢说你从未对她抱有过别的心思?”顾昶没有回声,太后的声音却陡然拔高,夹杂着从未有过的怒意,“顾昶!他是你妹妹!”

那人冷笑着回道:“我记得,我的母亲从来不曾给我添过什么妹妹!”与他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太后的巴掌。

如今再想回去,连长裕自己也觉有些恍惚。她已经忘了当日是如何走进去的,母后以性命相挟逼兄长赐婚,她跪在他面前,答应下嫁。

那年她对他说,要嫁一定要嫁给像皇兄这样的人。只是她没说出口的下一句话是,可这世间,只有一个皇兄呀。

宁熙二年元月十八,阳春落雪,宜嫁娶。

新婚当夜,李牧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喜服被人挑开的时候,她有些惊恐的伸手推了推,那人的气息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衣裳抖落的瞬间,沉水暗香淡得让她以为是恍惚间产生的错觉。

长裕觉得,定是自己想他想疯了。

这六个月,她过得浑浑然竟如一场长梦,梦醒之后,她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八】

七月流火,八月朔风,宫闱之中惊落的第一枚秋叶昭示着盛夏的枯败。

长裕的小腹已有些微微隆起。太后紧张她的身子,自她回宫后一切饮食皆由太后亲自过手。她自是欣喜难当,来看长裕时时常会说起她幼时的事。“母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很小,抱你的时候你也不哭闹。”她细细抚着长裕的手背,“这一转眼,你自己又快当了……”

玉藻宫清静,除却太后便只有顾昶每日都会过来。忙碌的时候他便会将奏折端到这儿,俨然成了第二个御书房。

长裕越发沉寂,很多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听着顾昶在说话,一整天也不出一言。

原先因她出嫁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流言又在这几个月里兴起。这天从锦扶她到御花园中晒太阳,便听得一群小宫女在嚼舌根。从锦正欲走过去掌嘴,却被她拉住。

掌灯时分顾昶过来陪她用膳,她说起白日里听见的事,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你可知她们是如何说的?她们说,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顾昶那只为她添菜的手陡然顿住,许久,他才有些尴尬地勾了勾嘴角,“便是她们太过清闲才这般捕风捉影。”

“承言,”她半垂着眸子,轻喊了一声他曾经的名字。半晌,她又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声,“瞧我,都糊涂了。”

这年的冬来得有些早,长风几度攀折宫中单调的枯枝,朔雪早早就在皇城中肆意狂舞开。长裕怕冷,顾昶就让她迁到了暖阁。暖阁地僻鲜有人语,长裕却偏爱这样的清静。

那是冬夜,从锦早早的伺候长裕歇下,她在房中守夜,却见门外人影微动,进来的是顾昶。顾昶将她支开,坐在床榻便静静的看了长裕半晌,而后缓缓俯下身。

她的呼吸很浅,面色宁静。屋中的炭火炸开一声轻响,他一时心动,薄唇轻擦过她的面颊。长裕没有醒,他的动作更加放肆,径直伸手解开她中衣的系带,床上的女子陡然睁开眼睛。

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能看见。

在顾昶的目光中,她冷冷地笑了起来,“是该叫你顾昶,还是李牧?”

屋中夜色沉沉,长裕轻细的嗓音幽幽传来,说的皆是这一年的过往,话说到最后,她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这孩子,确确实实是你的。顾昶,我不傻。”说罢,她嘴角的凉笑陡转悲哀,“我虽目不能视,但心里却看得明白,想得明白……若是李牧未死,你又当如何?”

许久的静默,在长裕伸手轻轻抱住他时,他才道:“没有这样的结果,他注定会死。”

是了,李牧并非病逝,而是他派人杀死的。他替她选的夫婿,受他所制。

“若非母后以死相逼,我岂会将你拱手让人。李牧是朝中出了名的孝子,我以其母性命相挟,他自然不敢碰你半分。姁姁,我大抵,是疯了。”

她轻轻勾住他的脖颈,“你疯了,我也疯了。”

月影西斜,有人影自墙角缓缓隐去。太后寝宫中的烛火几番摇曳,最终熄灭。

【九】

李牧从未在床笫之上同她说过一句话,仅此一点便已让她生疑。若说新婚之夜她只是猜想,那之后的几个夜晚她便是肯定了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就是顾昶。

李牧对她又敬又惧,她说什么,他答什么,她若不说,他必不会先开口。那日她自他手中接过杯盏的时候故意在他手背上细细摩挲了一阵,他却惊得整只手都颤抖起来,慌忙下跪。她一时失笑,这样的人真让她厌恶。

后来她时常思索着,自己是因何而喜欢顾昶的,想来想去只想到了那天晚上,梅园中覆着薄雪。他明知她的身份,却还敢去握她的手。

这样大胆,他确确实实是第一个。

违背世俗伦常,是会遭天谴的。她暗想,等孩子降世,她便会皈依佛门,从此常伴青灯,来赎前半生的罪过。

碎月宫来了人,说是太后让她过去一趟。冬月里的雪下得猝不及防,她扶着腰走得有些艰辛,入宫后才知陛下也在。

“长裕年纪轻轻便寡居深宫,对她来说多少有些不公平。依母后看,待她生下孩子,你再给她指个夫婿,她样貌生得好且又是一国公主,不怕那些世家公子怠慢。”

“怕是姁姁不乐意。”是顾昶的声音。

她在门外愣了半晌,最后还是置若罔闻般的由从锦扶了进去。她本以为两人的谈话会因她的到来而终止,但今日的母后,却有些反常。

“慕家长公子既温润恭谦,学识涵养也好。我瞧着左右都胜过那李侍郎。皇儿当初若是听从母后的话将长裕指给慕家公子,哪还会有后头的这些事。”后又柔笑着拉过长裕的手,“姁姁自幼听母后的话,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忤逆的。”

长裕陡然从太后手中抽回手,顾昶看见她眉间的深思,语气越发不耐,“母后逼她一次难道还要再逼她第二次?父皇若是在世,定见不得她受这般委屈。”

“你父皇若是在世,定是见不得你二人违逆纲常淫乱宫闱!”

这话一从口中说出,便如一道惊雷那般在大殿上炸开,长裕踉跄着后退一步,幸好有顾昶扶着,但脸色却已苍白。

顾昶没有再去理会太后,只小心地扶着她走出碎月宫。屋外白雪纷乱,她的手深深地陷在了他的手心里。

【十】

长裕终是早产了。碎月宫一事后,她每日神色恹恹,时常会被梦靥困住。

那是新年的第一天,恰逢使臣来朝。她是被痛醒过来的,一身虚汗,嘴唇苍白得厉害。她不让从锦告诉顾昶,“他若是知道,定会赶过来。他若是过来,那便更是证实了这孩子是他的。”

“他是一朝之君,不该再受那些流言的侮辱。从前是因我私心作祟,是我不好,害他至此……”

最疼的时候她只死死绞着锦被,满头的汗水,连从锦看了都觉心疼,只哭着让她一定要坚持住。

长裕没能撑过这一日,她难产血崩,千方百计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死婴。

最后的时刻,料峭的风裹挟着屋外清冷的梅香浅浅递来,她脸上的生气渐而褪去,她已经听不得从锦在说些什么了,只在朦胧间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惊起一室的慌乱,然后她彻底坠入无边的永夜。

顾昶来到暖阁的时候,长裕已经没了气息。她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玉雕似的面容失了血色,脆弱得像水中之月,一碰便会散去。

他把床上的姑娘搂进怀里,她的身子还留着些余温,就好像并未死去。年轻的帝王突然将脸埋进她的青丝中,游光缓缓折入屋里,落在两人的身上,泛着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初春的荒寒。

“姁姁……”那是被喉头的哽咽压抑着的低唤,带着声线的颤抖。许是听不见人回应,他又喊了一声,这一次,却再没受到任何抑制。而曾经那个在他面前羞涩巧笑的姑娘,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唤他一声“皇兄”了……

碎月宫中,太后跪于佛像前,双目轻阖。她那有些苍老的手指一颗一颗地拨弄着佛珠,在侍从进来禀告公主薨逝的消息时,手中的那串佛珠兀自断开,散了一地。

那一刻她知道,佛祖,再也不会听她所言了。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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