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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桃花尽

2017-11-10微观世界竹子

南风 2017年31期
关键词:陛下皇后

文/ 微观世界 图/ 竹子

山河桃花尽

文/ 微观世界 图/ 竹子

风刮在树枝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满园的桃花漫天飘落,如同绵密的粉红落雨,将平地亦染上绚丽的色彩。

恍如一瞬,桃花尽落。

凌允真被封为皇后的那天,安阳宫里出了一场大热闹。

巍峨森严的重重楼宇,背后是烫金的万里流云,平景帝一身明黄龙纹缎袍,周身气派不怒自威,他把手伸向身着凤冠绮衣的凌允真,带着她缓缓走向乾承殿内。

大监穆生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立后旨意:凌氏誉重椒闱,德冠后庭。常得侍从,弗离朝夕。提躬淑慎,温慧秉心,遂以凌氏为皇后,执掌中宫凤仪。

旨意一出,众人皆惊。凌氏无德无子而为后,一时间朝野物议沸腾。大臣们齐心上书反对未果,只好跪求陛下收回旨意,可从艳阳白日到夜暮渐斜,承乾殿的宫门一直紧闭着,透不出一丝一毫的消息。

凌允真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接近子夜了。殿外人影寥落,烛火掩映下,有一女子脊背挺拔,仍旧倔强地跪在殿外,正是贤妃陈氏。

贤妃闻声,猛地抬头,见是凌允真,冷哼一声,厌恶地转过头去。

“贤妃娘娘这是何苦呢?”凌允真掩面轻笑,“陛下,已经睡下了。”

贤妃双目圆睁,拽住她的裙角,眼中恨意如箭,“凭你这样身份低贱,虚与委蛇,怎配做大周的皇后?”

凌允真步履缓了缓,眼波流转道:“是啊,像我这样身份低贱之人,却偏偏越了贤妃娘娘去,做了这大周的皇后。”

“你!”贤妃气极,咒骂道:“如此妖孽,狐媚惑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大周的天下,必不能亡在你手!”她猛地起身,脚步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前,眼看就要跌倒。

“母妃小心!”少年眼疾手快,迅速扶住了贤妃。白衣玉冠的身影,如月色融融,有掩不住的风采流华,正是贤妃的儿子,三皇子容初。

他瞥了一眼凌允真,眼神明明灭灭,只安抚贤妃道:“母妃要保重身体,随儿臣回宫吧。”

贤妃的脸色稍稍好转,却还是止不住怒意,对容初说道:“你要记住,就是这个女人,挑拨了我与你父皇,我与你父皇少年夫妻......”

后面的话不必听,凌允真也知道是什么,她嘴边的笑容似漂浮的春花,寂寂地开在初春里,只身向远处走着,任凭晚风灌进衣袍里。夜里的安阳宫静得出奇,仿佛落针可闻,从最高处向远望去,便可以尽看宫内风光。

漆黑如墨的苍穹下,晚风裹着细雨扑过来,像是冰凉的泪水。夜幕下的那抹月白色渐行渐远,那是容初挽着贤妃离去的身影,他的长袍于夜里越发显得亮白,似夜空里嵌着的一枚星子,轻轻缓缓地划过去。

忽然间,那抹月白色滞了滞。不过几秒,复又继续前行,消失在视线里。

春夜里的小雨染着冰凉,凌允真心头升起寒意,似漂浮在冰河之上,她的脸色涨得发红,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皇后娘娘叫奴婢好找。”侍女落葵慌慌忙忙赶来,将纸伞遮在她的头顶。

这一句皇后娘娘,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整个大周皇宫里,还没人认她这个皇后。

过了今晚,这大周上下都会知晓,侍女出身的凌允真迷惑皇帝,飞上枝头变凤凰,惹得朝野上下不安。

凌允真笑了笑,像听到了玩笑话般。可纵然无人认她这个皇后,这个身份,她必须得认。

贤妃因那日长跪着了风寒,听闻病势缠绵许久,一直是三殿下衣不解带地看顾着,皇上却甚少去瞧,外头的闲话可不少。

落葵神色不安,禀罢不再言语。凌允真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执手捻起一块桃酥,绯红指甲潋滟如血,问道:“什么闲话?”

落葵声如蚊呐,低低回道:“他们、他们说皇后娘娘迷惑了陛下,媚得陛下夜夜流连椒房殿,连发妻亦不管不顾了......”

凌允真扬了扬眉,呵地一笑,道:“很好,很好。你带几个人去,把最为好事的找出来,废去位分赶去刑司罢。”她轻抿了一口茶,神情仿佛很愉快。

事情很快办好,也很快传遍后宫,皇后重刑苛待嫔妃,至使后宫中人敢怒而不敢言,前朝上书参奏的大臣也越来越多,直言皇后不废则大周不安。

消息传到椒房殿的时候,凌允真正于西窗闲闲瞭望,窗外春花盛放,正是好光景。头上的珠钗坠得人提不起精神,她随意地把它们摘下,长长舒了一口气,只余青丝如瀑般垂泻,宛如平顺光泽的绸缎。

落葵的神色不安,她却恍若未见,闲步走了出去。这大周的百年基业,怎会因为她一个女子,便毁于一旦呢?

畅春园的梨花开得正好,树树颜色粉白若落雪,她随手摘下一朵桃花,放在鼻尖轻轻嗅着,花树间传来簌簌的脚步声,睁眼时白衣少年已立于眼前,依旧是长身玉立的模样,俊朗的眉眼间不辨悲喜。

“阿真。”容初眼眸清亮,开口唤道。适别两个月不见,他的身形消瘦不少。

凌允真将花随手簪在发边,艳色的红唇嘴角轻扬,一副郑重严肃的语气:“殿下失了礼数了,本宫是庄平皇后。”

见她庄重自矜的样子,容初眼中神采减了几分,却还是深深望向她眼底,“多亏了你的药,母妃身体已渐好,你也多多保重。”

她懂得那种眼神背后的含义,他在告诉她勿要妄为,千万照顾好自己。心里流动着异常的情绪,脸庞亦不觉热了起来,她启了启唇,却没发出声音。

回到自己宫中之后,凌允真大病了一场。咳疾复又发作,连续高烧不止,昏睡了几天几夜。她烧得糊里糊涂,意识迷迷蒙蒙中,好像见到了许多过去的事。

也是一个这样的春天,那年边境正在闹饥荒,数万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者数不胜数,灾民携裹在战乱的洪流中,十三岁的凌允真是其中之一。

她见过了世间太多的残忍与悲凉,最糟糕的时候,灾民们为了一块吃食大打出手,甚至能豁出性命,更有甚者,有些父母会选择易子而食,烹食小儿来果腹。

匈奴的贵族们有时会把灾民聚到一起,只派下人扔上一块肉,然后笑着看他们发疯抢斗,宛如赏戏取乐。她还记得有一次她抢到了肉,那带着血丝的牛肉沾着沙土,被她一口塞进了嘴里,滋味早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匈奴人的眼神犀利,盯着她的时候,像刺人的鹰隼。

直到大周险胜匈奴,战事大体平定,匈奴人丢盔卸甲逃了回去,凌允真被解救了下来,同大周队伍班师回朝。管事的人见她长得标致又手脚利落,便许她随行照顾皇子。

她初次见容初,他只有十二岁,正在烛火下读兵法。明明是那样小的年纪,却痴迷于军事战术,就连帐篷里进了人,头亦未曾抬一下。后来她才知道,容初自八岁起便随着平景帝外出征战,大小战事亦经历过不少,小小年纪就练出了一身傲骨。

凌允真一向胆大,俯身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叫什么名字。

容初抬起头,也不恼怒,旋即笑了。毕竟他只有十二岁,再怎样历练也终究是个孩童,行军难得遇见年纪相仿的人,有了玩伴自然开心。

“我叫容初,姑娘你呢?”他的笑容明亮,带着好奇。

“凌允真。”

“那我便叫你阿真吧,你说好不好?”她看着他眼中的点点星光,突然觉得这夜里明亮了许多。

在外行军常常缺粮短衣。凌允真第一次为容初做酥饼,用的是粗粝的小麦粉,他吃着的时候却异常欢喜,不停地赞着好吃。

她吃得实在香甜,满是酣足的神情,“这酥饼真好吃,阿真以后还做吗?”

她笑着回:“好啊,只要你喜欢。”

她为他做了许多年的酥饼,哪怕后来她成了皇帝的近侍,哪怕皇宫佳肴无数,他亦独爱她做的酥饼。

梦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地好像就发生在眼前,迷蒙间她好像见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的双颊异常滚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将面前的人牢牢抱住。

她缓缓睁开眼,却看见容初一身白衣跪在殿下,面容似失了血色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她正依偎在皇帝的怀里,心下一惊,她下意识地,悄然转过脸去。

平景帝抚摸着她的背,安抚道:“总算醒了,别怕,朕在这。”

她的泪水滚烫,悄悄滑落。只听见平景帝的声音:“初儿至纯至孝,难得可贵,皇后已醒,你便回去吧。”

那话语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她感觉心里极其倦怠,缓缓合上了双眼。

她的这一场梦,其实还有下半段。

春日里的阳光如碎撒的金子,畅春园的桃林正开得繁盛,她靠在树下半眯着眼睛打盹。暖风携着花香吹在脸上,吹得人舒服极了,不知不觉间竟真的睡着了。

桃花花瓣簌簌地落下,唇上有温热的触感,她猛地睁开眼,撞进一双眼眸中,容初的脸庞近在咫尺,他正半蹲着身子,靠近着她的呼吸,脸上有异常的红晕,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你......”她抿了抿嘴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容初不等她说完,复又俯身,将唇印在她的眉眼,脸颊,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似有酥痒的电流窜过,将她要说的话全部堵在了口中。

她猛地醒过来,伸手推开他,喃喃道:“我比你年长。”

容初刮了刮她的鼻尖,眼中的宠溺明显,道:“可我比你高。”

她想了一下,又说:“我是陛下的侍女,你是当朝太子。”

他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在她耳边说:“阿真,我喜欢你。”

他的鼻息温热,烫得她双耳发红,只听见他说:“等再过几年,我便向父皇请旨,娶你过门,到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宠溺:“阿真你说,成亲的时候,你想要什么聘礼?”

他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郎,性子英敏果决,却待人淡漠疏离,在整个大周皇宫里,也只对她一人亲近。

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也有些意乱情迷,“我想要天下......”

“好!”他答得又快又欣喜,“我便将这太平江山,奉予你做聘礼。”

她的话被他匆匆打断,意识却瞬间清醒了过来,似有冷水从头浇落,她匆忙挣脱他的怀抱,飞快地逃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容初如何叫喊敲门,她都不曾回应一下。

那是她一生过得最长的一个夜晚。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全身似被小虫啮咬般难耐,可心里的煎熬胜过疼痛,这样熬了大半夜,终于在子时匆忙离开,敲开了承乾殿的大门。

平景帝披着寝衣,就着烛火看地图,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打算何时动手?”

“五月初三。”她恭敬回道。

“很好。”平景帝的神情仿佛胸有成足,看凌允真的眼神带着赞许,可他的面容已然憔悴不堪,仿佛提不起精神,比白日里更苍老几分。

“待到事成之后,朕不会亏待你的。”他的眼神如此明了,仿佛已洞察一切。

她低着头从承乾殿退出来,吱呀一声将门关上,仿佛了结了一件大事,心里却感觉酸涩了起来,踏着台阶的脚步分外艰难,迎头便撞上一个人。

容初的脸庞落在暗色的阴影里,只有一身白衣分外显眼,他的脸上有看不明的情绪,只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她匆忙间想追上去解释,耳边却响起平景帝最后说的话:“你这样做是为何,朕心里清楚,只是过了今夜,一切都不同了,你不再是匈奴的细作,也不是大周的侍女,都不一样了。”

她看着容初离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平景帝的话。

五月初三那日,匈奴的刺杀行动因计划泄露而失败,所有的余党都被大周军队尽数除去。自此边境秋毫无犯,百姓安泰,商贾繁荣。

她从回忆里慢慢抽离,胸中猛然升起些许怨气。世人哪里知道这些呢?他们只会说凌氏祸国殃民,是一代妖后。

她猛地侧过身去,咳出了一大口血。

凌允真大病初愈时,已经是盛夏了。棠梨宫外的蝉鸣声如沸,她携着药材还未踏进殿门,便被贤妃的贴身丫鬟拦住了去路。那侍女将药材丢到地上,抬脚使劲地踩了踩,一副痛恨又无畏的神情,道:“棠梨宫不欢迎娘娘,娘娘请自便吧。”

小丫鬟如此大胆犯上,她却并未发怒,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这世道就是这样,因为生平名声太坏,就连偶尔做的一件好事,也被当作是别有用心。

她一个人懒懒地往回走,经过花园时突闻背后响动,还未来得及转身,周身就被牢牢固住,背后是熟悉的温热气息,那力道甚大,怎么挣也挣不开,最后索性不再挣扎。

容初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声音隐忍颤抖:“阿真,我好想你。”

她身体一滞,旋即嗤地一笑,语气嘲讽道:“殿下忘性太大了,本宫是庄平皇后,不是什么阿真。”

感觉背后的温度淡了几分,只听见他的声音喑哑:“你告诉我,你不是那样的人,对不对?”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将他箍在她腰间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轻蔑地拂了拂衣袖,语气不耐烦道:“哪样的人呢,殿下难道还想不开吗?”

她抚了抚衣袖,转身上了轿辇。轿子悠悠前行穿过花园,她一眼都不曾向后看,可她不必看也知晓,背后的容初会是怎样失望的神情。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丢下他了。

那时平景帝刚刚有立后的打算,容初听闻后竟与陛下起了争执,最后直接跪在了承乾殿的大门口。陛下龙颜大怒,亲自取了虎鞭来,不由分说便抽在他的身上,一道道鞭子凌厉落下,他咬牙全都受了去,却连吭都没吭一声。

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却始终不肯求饶,亦不妥协。最后痛晕了过去,被抬回了府中。

凌允真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修养。他的面色苍白憔悴,后背尽是嶙峋的鲜红伤口,看见她来了,马上欢喜地笑了起来。

“阿真,你放心,我必定不会负你。”他的语气坚决,带着安慰。

她也不答话,只是将药膏取出,为他涂抹伤口。她的动作极轻极柔,触过他的皮肤温热,只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不了我便不做太子,带着你逃离皇宫,我们远走高飞。”

她的动作滞了滞,旋即擦净双手,道:“殿下说笑了,陛下已下旨立我为后,我马上,就是大周的皇后了。”

她把药瓶放在床头,转身款步出门,那动作洒落干脆,不带一丝留恋。任凭他在背后如何喊叫,甚至说出威胁的话,她都未曾回头一下。

她前来看望容初,是奉了陛下的口谕。前日她奉旨面圣,平景帝的话语犹在耳边:“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这大周的江山,以后便交给初儿了。只是帝王家不可有真心,初儿性情太过执拗,对江山无益,朕念在你对社稷有功,不会要了你的性命。朕会立你为后,之后应该怎样做,你自己明白。”

平景帝说,容初是要继任大统之人,真心只会成为他的软肋。你心里清楚,他若有真心,也不该是对你。

是啊,她若成了大周的皇后,即成了容初的母辈,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这一路走来,一切都不同了,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变得遥不可及。

平景帝驾崩地突然。

傍晚他还在喝茶阅着奏折,半夜却突发心悸,薨逝于椒房殿。丧钟的喑沉传遍了整个后宫,贤妃匆忙赶来椒房殿时,陛下的遗体正被宫人们抬出,她猛地上前扑过去,大声哭号了起来。

突然间,她瞥见跪在地上的凌允真,满室悲痛哀号中,只她一个人的神情呆若木鸡,分明没有半点悲伤,登时便愤怒地向她扑去,长长的指甲在她的脸上划过,留下一道道触目的血痕,她的嘴里咒骂道:“你这个妖孽,对陛下做了什么?”

凌允真呆呆地跪着,如无痛无觉般,任凭贤妃打骂,一句话也不说。她觉得极累极累,什么也不会说了,就连泪水也不会流了。

又有谁知道,平景帝患有顽疾,是极难痊愈的病症。陛下碍于九五之尊的颜面,从不肯找太医查看,唯恐被人知道,动摇大周的江山。无数个夜里他来到椒房殿,皆是凌允真为他诊病开药,细心照拂。

陛下早知自己时日不多,便为这大周做尽了打算,亦为容初安排好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贤妃不再咒骂,只是掩面哭泣。凌允真抬眼一看,果然是容初来了,他一身纯白孝衣,伏在陛下灵柩前,肩膀不停地耸动,并没有看她一眼。

大监穆生的声音尖锐而响亮:“搜宫!”

侍卫应声冲进椒房殿,殿内一时间乱作一团。搜宫很快便有了结果,只是并没有搜到预想中的毒药,太医检查了平景帝的尸体,也禀明陛下未被毒害。

容初的神色缓和了些,脸上却是无尽的失落,他指了指殿中央的几箱珠宝,声音透着无尽失望,低低道:“我记得,你从前不爱金器玉饰,只在发上簪朵桃花,便欢喜地很。”

凌允真盯着护甲上的翡翠,呵然一笑道,:“如今本宫身份不同了,无论想要什么宝贝,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她的脸上有血红粼粼的痕迹,鲜红地像血红色的花瓣。

他的声音颤了颤,停顿了好久才开口,一字一句道:“可这大周的天下,是容家的天下,不是你的。”

他的声音那样冷,冷得像寒冬里的冰,让人从心底打颤。

先帝的丧礼很快办好,容初顺理成章继位大统。听闻新帝初登大宝,便收到许多弹劾奏折,直言先皇后凌氏收受贿赂,残害后宫妃嫔,要求将她赐死,以正宫闱。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重兵看守的椒房殿内,凌允真素衣素颜,正手持针线,细细地绣着一朵桃花,锦玉珠帘被蓦地揭开,走进来的容初面色潮红,一身耀眼的明黄龙袍,步调间踉踉跄跄,显然是喝醉了酒。

他踱步到她的面前,平视着她的双眼,他的眼中有迷离的醉意,带着潮湿的怒气。

他用手指轻抬起她的下巴,直直盯着她的双眼,仿佛要看到她的心底里去,“凌允真,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的眼神像尚未燃尽的烟火,带着闪闪烁烁的亮光。她垂下眼睑不敢看他,用力撑住唇边的笑容,鼻尖突然酸涩起来,心底也轻轻颤抖起来。

她将绣帕放到一边,嘴边倏然染上笑意,莞尔的模样美艳无方,答道:“陛下九五之尊,君临天下,这世间哪个女子会不爱?”她的笑容轻佻娇媚,妖娆地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欲缓缓送上自己的唇。

几乎是近在咫尺间,容初突然猛地偏过头,下意识地躲闪了过去。

他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似要将她捏碎般,目光锐利如剑,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他咬着牙道:“我真恨,恨你贪名图利,恨你薄情寡义,恨我这样爱你。”

突然间,他猛地甩开手,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眼中恢复一片清明,却是最不屑一顾的神色,“不过从今以后,朕不会了。”他一字一句道,有不可违拗的威严:“传朕旨意,废除凌氏皇后之位,遣其守先帝陵园。”

她看着他,心底松了一口气,突然难过地笑了。

凌允真被遣出宫的那日,先帝的大监穆生前来相送.他将盘缠交到她的手中,安慰道:“姑娘尽可放心,陵园那边的一切,老奴已经安排妥当。先帝若知道姑娘的所作所为,九泉之下亦会含笑。”

穆生大概是这安阳宫里,唯一知晓内情的人了吧。凌允真接过包袱,回了个善意的微笑,转身便坐上了马车。

听闻新皇为曾蒙冤的嫔妃正了名,将她们安排到别苑颐养天年,曾参与贿赂的官员也都得到严惩,民间百姓纷纷流传,皇帝英明善断且纯孝忠贞,就连罪恶滔天的凌氏,亦留了一条性命。

马车悠悠驶向宫外,她回头望了望安阳宫的方向,突然想起那年他们尚在一起,是欢喜的少年时光,他问她要什么当聘礼,她的话其实没有说完——我要这天下太平,要你平安喜乐。

她的这两个愿望,如今都已实现,也再无遗憾了。

先帝陵园偏僻冷清,她的住所罕有人至,可是日复一日地,病情却愈加严重了起来,几乎是日夜咳血不止。落葵急得掉下眼泪来,“当初娘娘尚能医治贤妃和先帝,怎会到了自己这里,却毫无办法?”

她笑了笑,说:“我命如此,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

有谁知道,匈奴训练细作的办法狠毒诡异,在派遣重大任务之前,会在其身体种下奇蛊,以保证细作的忠心,待事成后归来,才会给予解药。

那蛊虫在人的身体里,会日日啮咬其五脏六腑,到最后人便会咳血不止,不治而亡。

凌允真早被种下了蛊。就在容初向她表明心迹的那个晚上,她苦思冥想一整夜,最后决定保护大周。在她拿着地图去找先帝时,就早已放弃了解药,放弃了余生。平景帝看得出她这样做是为了容初,便故意让容初看见她从承乾殿出来,好让容初死心,也叫她死心。

她心里清楚,他们之间必不能圆满。就算抛下一切,将内情和盘托出,她的性命也不过只剩数年,而他还有他的雄心壮志,有他的万里江山。

她不愿连累他,于是答应了先帝,成为了大周的皇后。一切是先帝早已预料到的,她会是容初登基前的一道羁绊,做尽恶事享尽骂名,而他也会因为除恶扬善,赏罚分明,而迅速地建立起英明君主的声望。

她怕他依旧放不下,也怕自己狠不下心,于是一次次地浇灭他心中的火,毁掉他对她的希望,将他的爱意逐渐地消耗殆尽,最后就只剩下恨。

哪怕这些,都不是她的本意。

这样也好,他会成为英明神武的皇帝,会是天下的好君主。

这个秋天来的时候,听闻新帝曾来陵园拜祭。穆生特地前来探望她,送来了吃食衣物,也带来了陛下的消息。他说,新帝尊崇贤妃为孝慈太后,又新立了宰相之女为皇后,安阳宫里一片祥和,百姓亦安居乐业。

这个夜晚凉风萧索,雨水冰凉裹着霜雪,凌允真做了生平最后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年纪尚小,穿着粉色的娇俏襦裙,爬上畅春园的桃树,往墙那边的国子监看去,簌簌落下的花瓣遮住了她的视线,稀稀疏疏如花雨一般,铺天盖地地飘落。

她看得有些累了,便倚在桃树下,掰着指头数日子,数着离容初十八岁的生辰,还要多少时间。

心里溢满了期待和甜蜜,她想着等容初生辰那日,一定要告诉他那句喜欢,她要告诉他她喜欢他,就像他喜欢自己一样。这样想着想着,日暮就渐渐斜了下来,待到食盒里的酥饼都凉透了,还是没等到容初下学归来。

突然隔壁国子监的钟声响起,她欢喜地起身,急急地向外跑去,却突然一个不小心,跌倒在桃林里,酥饼滚落了一地。

风刮在树枝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满园的桃花漫天飘落,如同绵密的粉红落雨,将平地亦染上绚丽的色彩。

恍如一瞬,桃花尽落。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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