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不见薄凉客
2017-11-10虞尔水色青花
文/ 虞尔 图/ 水色青花
沧海不见薄凉客
文/ 虞尔 图/ 水色青花
她是青山一阵风,她是江河一尾鲤,她是一道虹光剑影,是他心尖蹭上的一点朱砂,是他指间握不住的,遥遥一抹白月光。
一
雪沫子飞成漫天障眼的纱,道旁老树的枯枝上蒙了一层深青色的暗釉,风萧萧地裹住车角琉璃灯里混沌的烛焰,如一只黄雀栖在白飒飒的芦苇丛中。
说时迟那时快,林中冷锋一现,杀气就像薄冬时节湖面的冰,千回百转地向荒原里这一辆孤零零的辇车包抄过来。来人动作干净而利落,解决掉马夫和几个守卫。染血的剑刃刺破竹帘,直逼车厢内。
“别杀我,别杀我……”团花软垫上的锦衣公子双臂抱头,抖成筛糠。
那凛冽的剑堪堪在距他脖颈三寸处停住。毫无温度的嗓音响起在那半张金制面具后:“公孙鹤?”
“我,我,我。”他艰难地咽下口水,瑟缩道,“我,我叫公孙衍。”
雕纹繁复的鬼魅面具后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冻若深潭止水,剑锋一侧,横在他颈间:“说!公孙鹤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像吓傻了,两眼发直,嗫嚅不止,“别杀我,别杀我……”
“废物!”黑衣人低嗤一声,收了剑,冷冷扔下一句,“回去告诉公孙鹤,他的命,风满楼定下了。”
临了,转身欲离的冷面杀手却被那废物公子一把扑住:“女侠你带上我吧!我……”
她是风满楼最好的刺客,天赋异秉武艺卓绝,故而身后那点风吹草动袭上来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臂、反肘、狠击。
他成了个被撂飞的绣花枕头,软绵绵地撞上车壁,软绵绵地滑到地上,昏厥过去。
月亮仅淡青色的影,有着不圆满的坑坑洼洼的弧,好似咬剩的半枚金丝枣,顺着隔夜的茶汤从乌漆的盅里泼了出来。
夜色里,火光映衬着黑衣墨剑的女子,化作一汪晶莹的雾。这是公孙衍浑身酸痛地醒来时,第一眼所见。
“多谢女侠不杀之恩。”他先向她行个大礼。
她眼都不抬,将火堆拨得哔哩作响,半晌才淡淡道:“你是公孙衍?”
他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平生与人无怨无仇,女侠这回真是认错人了。”
见她不语,他犹疑着鼓起勇气试探道:“我的腿之前受了伤,这里荒郊野岭……”再一咬牙,索性全盘托出:“公孙鹤仇家甚多,要是再有人把我认作公孙鹤,我就没命活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救命稻草。然而彼端仿佛一尊佛,无悲无欢,无波亦无澜:“你的生死与我何干?”
沉思片刻,他笃声道:“女侠若能送我平安回汴京,作为回报,鄙人定将公孙鹤的人头奉上。”
“我凭什么信你?”
“你没杀我。”他倏忽笑了,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就已经是信我了。”
她抬起头来看他,眼里有诸般探究之色。他被瞧得缩了缩脖子,嘿嘿干笑了两声,对面之人将手中盘弄的枯枝扔进火堆里,更像是自言自语般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公孙衍。”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她嘴角捕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风习袅袅,梧叶落地无声,白霜花寂寥地结满了每一株草的叶尖。公孙衍双手撑地,仰头望着流云后含羞的月,踌躇良久,终是赔着小心询问:“在下公孙衍,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薄。”
他怔忡了下,再问:“敢问阁下大名?”
“无名。”
黑衣蒙面女子擦拭着怀中利剑,头也不抬,冷冷道:“风满楼,刺客薄。”
二
汴京城中西王府公孙世家,有嫡系双生子,长子公孙鹤,次子公孙衍。
公子鹤天生璞玉,怀天纵之才擅王霸之术,冠盖满京华。至于公子衍,则是一等一的废物草包,提花遛鸟斗蛐蛐,混迹勾栏风月场。
双生子同貌不同命,世人提起,皆咂舌不已。
风满楼,都城令人闻风丧胆之地,专为权贵豪强们除却心头恨。有人出万金悬赏,她奉楼主贺枭之命来送公孙鹤归西,却阴差阳错撞上了公孙衍的车。
那草包长了一张文质彬彬的脸,眉梢眼角却满是纨绔子弟的孟浪,坐在马上摇头晃脑:“嗳,可惜你来迟一步,看来你们风满楼情报……”
他腿疾未愈,只能与她共骑一马。
黑衣女子扬起马鞭,落下时故意一偏,疼得被圈在她双臂间的公子哭爹喊娘:“我的腿我的腿!女侠饶命!”
安分不过片刻,那徒有好皮囊的斯文败类又笑嘻嘻地往上凑:“女侠,我总得称呼你什么?”
他自问自答:“薄姑娘?不好不好,太生分了。”
“阿薄?不好不好,听起来像在叫隔壁老大爷。”
“……”
“薄儿,薄儿!”他两手一拍,歪着脸,眉眼弯弯地望过来,“我叫你薄儿,如何?”
“这个名字好听,薄儿,薄儿,薄儿……”他像刚学舌的鹦鹉,将这两个字颠来倒去念个不停。实在聒噪得厉害,她忍不住一记手刀下去,怀中人两眼一黑,便软绵绵瘫在了马背上。
白天赶路,晚来落脚一处农庄。
公孙衍无论如何也不肯独自待一间房,拖着伤腿,死乞白赖地抱着枕头被褥来敲她的门。
她给了他一个字:“滚。”
然而门外人有着比海深的毅力和比地厚的脸皮,孜孜不倦敲着房门跟她讲道理:“薄儿啊,你想想看,外面多少人想要公孙鹤的命,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帮你威震江湖……”
“我夜观星象,薄女侠绝不是见死不救之辈,薄儿薄儿好薄儿……”
月上柳梢头,连欢腾的鸣蝉也眠去了梦中。两扇木门嘎吱一声打开,露出半张冷峻的面具:“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先把你的舌头拔下来。”
“你,”放他进屋后,她指了指床前的青砖地,“睡那儿。”
他一颗脑袋摇得拨浪鼓样:“不行不行,万一半夜有刺客跳窗进来……”他可怜巴巴地瞅着她:“你总不想明天醒来看到地上是我的尸首吧。”
未等她开口,他转瞬就麻利地踢开鞋爬上床:“这样,我睡里面,你睡外面。”
他拥着被衾,有些娇羞地拍拍床板,像个婉声唤郎君的新嫁娘。满室月华似窈窕的凌波又似芙蓉娇嫩的叶,这般良辰静好,然而下一刻,一枚梅花镖“嗖”地钉在了床板中央,吓得他大惊失色。
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在用飞镖界出的半边榻上合衣抱剑而睡。
夜将阑珊曙河低,玉蟾携着粲星迤迤然行至阁窗外,有削若葱根的指,一勾复一绕,掀进来银灿灿的辉。
熄了烛的夜静悄悄的,公孙衍睡不着,翻过身看她。
三千青丝铺在枕上,寰绕的黑云里托出半张皎俏的脸,另半张扣着面具。她睡得不安稳,眉间拢成了川字。
鬼使神差般,他想伸手去抚平,半途中被她一声咳吓得僵住。
“手不想要了么?”
他连声说不敢不敢,又讪讪地缩回来,再偷眼去瞧时,心却莫名跳得怦怦。
那半张如画的眉目,那恬静的睡颜……瞧着瞧着,他再度悄悄探出手,这回仅在空中虚勾了个轮廓。她丝毫未察觉,他阴谋得逞似地弯起唇角,忽有一丝心悸划过。
为何他第一眼见到她,便觉得熟悉?仿佛是故人相逢。他说她信了他,他又何尝不是轻易便信了她?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拱手相呈。
他翻了个身,心中诸多繁杂,他不堪其扰,忽又品到同榻而眠一词,竟有些绵甜的滋味。
这是他头一次与人同榻而眠。
三
此去汴京,山迢水长。
公孙衍的腿伤养好后,又活蹦乱跳了,整日绞尽脑汁想博她一笑。朝夕相处久了,他似乎连她的身份也忘却了,薄儿薄儿地唤,仿佛只是他乡遇一故知。
这种奇异的祥和局面在一个雪霜碌碌如雨、日色亭亭如盖的午后被打破。
公孙衍哼着小调兴冲冲地回来,大咧咧一推门,手中捧着的纸包跌落。裹了糯米纸的糖山楂滚了满地,一颗颗圆溜而鲜红,正如这遍地血淋淋的头颅。
昭示着这里刚经过一场生死恶斗。
太阳从云翳边角斜照在青瓦上,院中桑葚树委钝地弓着腰,悬着枯败的残叶,悬着丝丝缕缕道不明的萧然与颓唐。
树底下斜斜依偎了个人,睡着了一般。
他脑子里嗡然轰鸣,空无一物,恍惚天与地都要坍塌了般。他僵硬地走过去,僵硬地蹲下身,看见那双垂着的眼似干涸的井,却尚有一点鲜焕的光彩在挣扎。
她没死。
他心里的狂喜呼之欲出,但旋即有一柄利刃架到了他脖子上。
她哑声唤:“公孙鹤。”
他一张面孔霎时变得雪白,声线带了一丝颤抖:“你喊谁?”
“其实,只要这张脸就好,你是不是公孙鹤,”她指间的刃贴着他的颈,她在他黑亮的瞳仁里望见自己的倒影,如湖面上潋滟的微澜,又像是虚妄的星,“也没那么重要。”
枝上的浓霜挂不住了,从他半敞的衣领落进去,彻骨的冷。
他愣怔,也不顾那匕首因着他突然的举动而在他颈侧划出血痕,伸手去抱她:“重不重要,等你好起来再说。”
她依偎在他臂弯里,紧闭着眼,气若游丝,原来竟是这样瘦小而娇弱。他的心揪成破布,本想借她的荫庇躲过刺杀,可如今亲眼见到她为了自己浴血负伤,心头却搅起千般愁恼。
她是刺客,可他抱她在怀,她在他这里就成了小姑娘。
公孙衍抿唇作一线,心中悬而未决的那个主意沉沉落地,眼里闪过一抹狠厉的光。
夜深了,雨很急,只有铜钱大的月亮还杳杳卧在破瓦上,一团稀疏的白。
城郊有一处破庙,庙里有一堆篝火,火旁有一个裹着大氅的女子。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地睁开恐惧的眼。这一方蛛网纠缠的黑暗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她勉力勾了勾唇角,闭上眼。
他该是走了。
她一人来到这世上,一人在红尘阡陌里负重前行,也将一人孤身离去。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噩梦,梦里又是这些年反复梦到的鲜血与杀戮。她无父无母,因骨骼精奇被风满楼楼主相中,为了生存,她踩着竞争者的尸骨往上爬,终于成为风满楼最利的一把刃。
她像一缕游魂,暗夜里行去,似乎没有体会过什么痴嗔贪怨,倒是曾经遇到过一个人……
神思正恍惚,飒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擂擂雨声中闯进来。
那个一身破烂的乞儿模样的人开口却是熟悉的嗓音:“薄儿,你可好些了?”
“这雨连下了三天,你也睡了三天了,难得看你睡这么久。”他笑着,冻得乌青的唇和苍白的眉眼拢了一弯弧度,便像寒冬里一撇暖阳,清癯的面颊却显出深沉的倦意。
“你该走的。”
她望向堆尘的贡桌上一斗烛火垂死的微芒,嗓音清冷:“三天时间,离汴京不远了。”
那烛火跳跃了两下,遥遥腾起袅袅一缕青灰的烟。他仍旧是眉眼弯弯的笑模样,答非所问:“薄儿你还冷吗?”
他凑近了坐下,将火堆拨得更旺些。她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中衣。他对上她审视的目光,笑着打哈哈:“你不知道这小地方的郎中多宰人,我银两又带少了……不过我这人体热,正好!”
所以他就把自己的袍子当了,独剩的一件大氅,也给她做了被褥。
雨停了,外头的月光乌蒙蒙的,黯淡得如沾上霜的脉脉衰草。敲竹梆子的更夫嗓门尤亮,高亢的声儿刮过老朽的窗牖,像濒死的黑鸦哀鸣着跌跌撞撞从山那头坠下去。
她探前胳膊圈住他的手腕,死死地攥着,眸色重若一滩墨:“公孙衍,你不是怕死吗?”
“为什么现在放着大好的机会却不走?”面具后下巴尖尖的一张小脸惨白得厉害,“我警告过你了,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跟他们不一样,”他替她掖紧了大氅的衣角,带点温柔而哀伤的神气,“你不会杀我的。”
她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倏然一恸。
他似乎变了很多,完全像另一个人。初见时他躲在车厢里畏畏缩缩,十足窝囊的一个绣花枕头,叫人看不上眼。如今的一举一动,就连那眉宇间细碎的起伏,也另有深不可测。他们两个人对彼此都戴着面具,可在伪装下,他们仍旧相互靠近。
“你会后悔的。”
她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刚欲松手,却被他反握住:“你的手真冷。”
“你再睡会儿,我替你捂着。”他穿得单薄,脸色冻得白中带青,掌心却是暖暖和和,像聚着一团炭火。
这一夜她难得睡了极安稳的一觉,没有噩梦,没有严寒,仿佛置身三月春风的摇荡里。煦风依稀送来只言片语,在声音的源头、暖阳的伊始,站着一个她这些年反复梦到的身影。
远方,模模糊糊是一句:“你可愿跟我回府?”
近处,仿佛贴着她耳畔:“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有危险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是谁在说话?
四
恢复得差不多后,二人从破庙出发,继续上路。途经襄城时,得知一个惊天霹雳。
公孙鹤死了。
彼时,他们正坐在街边的茶摊上喝茶。隔壁桌粗布麻衣的莽汉们闲唠,谈起那汴京第一才子公孙鹤英年早逝,个个撮着牙花嗟叹,又笑天皇贵胄的命也不过如此。
据说那公子鹤进宫赴宴,在后半夜回府的路上,遭遇埋伏,一命呜呼了。
窃窃的私语如窸窣的小鼠赶之不去,她端着茶碗的手一抖,而公孙衍似乎早有预料,依旧含着温柔的笑:“薄儿,可要再来一碗?”
她没吭声,瞪着他。他太过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死了别家的一只猫、一只狗。他是一汪冰冻的湖,面上水波不兴,底下深浅不一。
公孙衍脸上仍旧笑嘻嘻的。他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等回了汴京,他第一件事便要给她赎身。她得了自由,或许会感激他,愿意留在西王府陪他也说不定。
盘算盘算,他心里就乐开了花。
喝完茶,他们租了条小舟横渡滨江,跨过辽阔水域,尽头便是巍然屹立的国都汴京。
东边日落西边雨,雨打舟篷,鲜红饱满的落日一圈圈地扁瘪,熏红了半面江水。他替她撑开一柄伞:“薄儿,我们要到了。”
她靠着船尾,雨跌进江水,激起一蓬蓬的白雾。她不说话,面色阴郁,似有满腹的心事。他猜想她大概是身上的伤还没复原,等回了汴京,他会找来最好的御医。这里的庸医连她具体伤在哪儿都说不清,真是一群废物。
他向她温声道:“薄儿,你以后不用再替风满楼卖命了。”
“若是楼主不放人呢?”
“我自有办法。”
她提了提嘴角,眉梢眼角却已全无笑意:“像你对汴京那位做的那样吗?”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背后是滔滔洪流暧暧霞光,衬得眼里空空一片:“西王府两位公子爷,互相算计互相捅刀,称得上兄友弟恭的表率了。”
执伞的公子面露惊异,但旋即归于平静。
他遭那一位的算计流落在外,若不是得她庇佑,恐怕汴京派来的杀手早已将他碎尸万段。所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算太差。
千不该万不该,那些走狗不该伤了他身侧之人,本欲回京再跟他计较,看来也不必了。她昏迷不醒时,他已密信往汴京,暗中指划了这一次的公孙鹤之死。
收拾好心绪,他仍高举着伞,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薄儿你害怕吗?”
她淡淡的:“我手上的血,比你只多不少。”
“那我问你个事,”他一双清嘉的眼笑成两泓弯弯的新月,“我娶你好不好?”
一道残阳铺水中,衔着苍苍横亘的翠微,两山竹簧瑟瑟,恹恹地瘦损。漫山遍野落满了殷红的霞光万丈,无端的绚烂里,她却遽然变了脸色,仿佛听到这世上最荒谬的玩笑:“你疯了。”
他笑眯眯的:“我没疯。”
“公孙鹤要杀我,你救了我的命,我自然要以身相许。”
风颠簸在落霞细雨的晦影里,她站起身,长久而静默地看着他,似乎要把这个人每一寸肌理每一条细纹描成一幅画,牢牢锁进眼中。
再往后,她恢复了疏离的面目:“我说过的,你会后悔的。”
她的眼里有万丈狂澜倾覆。
一声“薄儿”还未来得及唤,颈侧陡然一下剧痛,他便被卷进了无边黑暗。
五
公孙衍醒来时,已身在西王府中。
公孙鹤死了,他便毫无疑义是下一任西王,公孙鹤众星捧月的人生又照搬到了他的身上。
公孙鹤主张轻赋税、远外戚,藉以巩固朝纲,却也因此得罪不少权贵豪强,惹来一身杀债。人人都以为公孙衍是个草包,哪知,他竟能接替他胞兄坐稳御史大夫之位,原来是颗蒙尘的珍珠。
瞠目结舌之余,人人又都说,他跟公孙鹤实在是像,从脸到性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盘赌局,他赢了。
可每每夜深人静,他放下手中公文,缓步到窗前,总会念起在漠北遇到的那个姑娘。
她是青山一阵风,她是江河一尾鲤,她是一道虹光剑影,是他心尖蹭上的一点朱砂,是他指间握不住的,遥遥一抹白月光。
而如今,她身在何方?
故人不归,岁月迢递,转眼间已是次年秋,公孙衍奉命往涿州治理水灾。
车轱辘一轮叠一轮,碾过满地枯叶,咯吱作响。车厢内的人闭目仰靠在软垫上。大半年就这么过去了,他曾数次拜访风满楼,可那楼主贺枭闭门不见。他多番托人打听,始终得不到半点消息。
最后一面,滨江之上,她将他一掌劈晕,却又将他平安送回王府。
她究竟缘何这么做?他始终不解,也不信他二人这段缘分,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心绪纷杂之际,车外兵戈声大噪,车子狠狠颠簸了两下,停在了路边。他刚要掀开车帘询问,一个黑影以闪电之势钻了进来。
来人将他扑倒在鹿皮毯上,一时两眼怔怔相望。
有守卫急急上前拍车门:“大人!有刺客!大人可还安好?”
“无事。”
他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如常应答。等车外脚步声离远了,他伸手搂住身上人的腰,翻了个半圈,转瞬化被动为主动。他简直要欢喜疯了,像捉了朗月入怀,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是鸦黑的发和眉,还是影沉沉的眸,还是半张金制面具。
那姣好的肌肤如凝脂白玉,几乎像个琉璃造的人儿。他怀了千万个小心,虚虚拢着她,微微俯下去,见到她两扇睫羽簌簌得像两只瘦弱的蝶。
风动毡帘,绞着香炉内蘼芜曼腾的零陵香,如鸳鸯衾,将二人严严实实兜头盖住。
他欢喜且满足地喟叹:“一别数月,甚为惦念。”
驰道上一列辇车迤逦而行,车内,黑衣女子跷着腿坐在榻上:“你怎么不问我这次是来刺杀谁的?”
铜炉子旁的人眉开眼笑地剥了热腾腾的栗子递过去,巴巴地瞧着:“我觉得你是来看我的。”
她拈软糯的栗肉往嘴里送:“阵仗大了,不好下手。”
他沉吟:“要不要我替你把主卫军支开?”
“……”
他想了想,觉得不妥:“不好,这帮粗汉下手没个轻重,要是有一两个不长眼的伤着你怎么办……”
锁着眉头再三思虑,他目光如炬:“薄儿,你告诉我这些官员里你想要谁的脑袋,我给你送上门去,省得你……”
“公孙衍。”
她冷不丁喊了他一声。
“如果我要的,”她神色不明地望过来,“是你的脑袋呢?”
盘腿坐在毯上的公子用一方白帕包了栗肉捧过来,脸也被炭火熏红了,眼里有耀人的光彩:“薄儿要我的脑袋,是我的福气。”
经过刺客风波,车队四周加强了巡逻。公孙衍让她安心歇下,至少有他在,旁人不敢查到车里来。
这为长巡而造的辇车宽敞得很,但也只放了一张床榻。夜幕降临时,她扔了一床锦被给他,言外之意不消多说。奈何禁不住他死乞白赖撒泼式的央告,照旧是一枚梅花镖界中,一人一半,他睡里面,她睡外面。
“手不想要了么?”
睡到半夜,一只手偷偷摸摸越过了边界,堪堪停在距她腰半尺的上空。
他讪讪地笑:“我是怕你跌下去。”
红烛高悬,焰光穿透薄如蝉翼的琉璃片,似数株红杏欹伸,枝枝蔓蔓布满了暖意盎然的车厢。恍惚像张灯结彩的大婚之夜。他心里甜起来,这世间的一切都可抛却了。
他苦寻她,仿佛有一世那么久,而今做梦般,温香软玉在侧,后半生有了依托。
“从前咱们认识得太匆忙,如今再重新认识一遭,好不好?”
他侧身,望着她在夜里安静的轮廓,自顾自喃喃:“我叫公孙衍,汴京人士,家有田地万顷,良屋百座,还算富庶。你若嫁我,定不愁生计。我年纪虚长你几岁,不过有句老话说,年纪大的会疼人。你若嫁我,我定倾心相护。”
一席话毕,他放软了声道:“也叫我认识认识你,好不好?”
许久,许久。无人应。
强自咽下苦涩,他翻回身,却于此刻听到轻幽幽的一声。如沉睡后蒲扇下的和风,如黄昏暴雨初霁的晚霞,如雪过屋檐,无言卷起一针细松。
“我姓薄,无名。”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女子睁开了眼,攥住枕巾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到泛了白。
六
车队路过湘郡时,当地城守率众迎接,摆出盛宴接风洗尘。临走还送了每人一坛桃花酿,据说是当地特色的好酒。
北地的天,如婴孩的脸,秋季的尾声直晃得草木瑟瑟,而稚冬初露头角,飘起零星的雪。
“薄儿,来尝尝这桃花酿,”他一手打起毡帘,一手挟着酒坛,“保准是汴京没有的滋味。”
女子以袖掩鼻:“你喝了多少?”
“不好闻么?我倒觉得冷天里这花香极难得。”他装脚下踉跄,一把往前扑去。她没多想,伸手扶住:“你醉了?”
她真是淳质难得!这样的好骗,他将计就计,蹙眉低叹:“嗯,被他们灌多了。”顺势倚在她肩上,将那朝思暮想的玲珑身段拢进宽袖里。
她不疑有他,端端正正扶着他向床榻。近脚踏时,他使了个诈,身形一偏,便将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在榻上压住。她推了他两下,他装傻充愣,伏在她颈间,心里填满了无法言说的喜悦。
她有些恼了,去搬他的脑袋。两束目光胶着时,他看见她两腮的红云一直烧进了领口。
“薄儿。”他低低地唤。
“嗯。”
“你……”他细细端详了片刻,犹疑着开口,“醉了?”
她睁着一双澄澈如秋水的眼,似懂非懂,可爱得紧。他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她握在掌里揉碎了。
怎么会有人酒量浅成这个样子?光是闻闻味儿就醺醺然了?
他无所顾忌了,凑上前去,嗅她颈间清香,咕哝道:“薄儿,你想我不想?”
“嗯。”
淡淡的鼻音一瞬即逝,被他捕到,身体里响彻惊雷的震颤,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捧住她的脸,复又相问。昏昏的烛光照亮她的脸,她给了个肯定的答案。
他的薄儿醉了,竟会吐露真言。他欣喜万分,指腹捋顺她的发,摩挲她的脸庞,执着地再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嗯。”
他高兴得找不到北,带着诱哄的口吻:“我想听你亲口说,薄儿,说你喜欢我。”
貔貅炉内安息香袅袅升腾,半边窗开着,月朦胧的影探在榻上,苍白得像个渺茫的梦。那眉目如故,如头顶月,如遥望星辰之昨夜。他醉在她眼底那弯江河里,柔软的唇印了上来。
湖光粼粼,奈何他捧起的只不过一轮圆满的虚妄,他心之念之,仍杳杳挂在天际。
因唇齿相依时,那一句嘤咛如此。
“公孙鹤,我喜欢你。”
七
一夜无言,她醒来了无记忆,他也不提,权当那只是醉后荒唐梦一场。
她在路上受了风寒,愈发虚弱,消瘦得厉害。他急如热锅蚁,想召见随行御医,却被她拦住:“我的身份不能暴露,这点病很快就会好的。”
他不该信她这番话。
车队颠颠簸簸,至涿州时,水患已消退了些。
破晓时盛曙初绽,薄暮时乱云低垂,她裹着大氅靠在窗边,看雁阵斜斜划过一字青天。窗沿上积了厚厚一层白,恍惚柳絮纷扬,风掠过,便佯佯坠下楼去。
公孙衍每每公务了结,便匆匆往驿馆奔,引来众人调笑:“公孙大人火急火燎的样子,倒像金屋藏娇似的。”
他不辩解,他可不就是藏了稀世之珍,怕人窥见分毫。
她的指节细而洁白,攥在手里需小心翼翼,他温声道:“快了,等回了汴京,来年开春我带你去江陵,那儿的琼花甚好,你一定喜欢。”
她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初见时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像一柄长戟,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如今又像是开在烟火里的九里香,小小的骨朵儿,娇而易折,经不起半点风雨。
他要将她护好了。
一日巡访民情时,他在河岸遇见推车卖桂花糖的老妪,想起去岁那命途不济的糖山楂。于是又买了一包,献宝似地揣在怀里,想她应当喜欢。
这就像是命运的伏笔——
他照旧哼着小调兴冲冲地回来,大咧咧一推门,手中捧着的纸包跌落。裹了糯米纸的糖山楂滚了满地,一颗颗圆溜而鲜红,正如头顶煌煌的红日。
她在兜帽下只露出尖尖的下颌,身后是列阵肃穆一色黑衣打扮的刺客。
天寒色青苍,狂风挣出庞然的怒吼。她吐词慢而轻飘:“公孙衍,我说过了。风满楼这次要的,是你的脑袋。”
他有些混沌沌的,垂着两袖立在门槛下,想她身子尚未好全,不该穿得这样单薄。
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驿馆角檐上的铁马呜呜咽咽地响,霰雪霏霏无垠,屋顶琉璃瓦偶尔露出斑驳的绿釉色。铺天盖地的孝幡般的白和坟草般的绿,他想自己当丧命于此。
但刀剑齐齐出鞘时,唯有一道锋芒与别处不同。
她是向着他的!
金戈凛冽处血光四溅,她身手矫健,跃马而上,疾驰向他掠来时伸出一只手。他握住,翻身上马,二人纵马越过门槛,一路向北。
“薄儿我们逃出来了!”
他心底的狂喜不知用何丈量,他多想就这样同她踏遍岁暮苍山,天为冕地为履,花作佩绶雪作氅……可他感到身后人牵马缰的双臂一点点脱力,马儿失了牵引,缓缓停下。
那纤瘦的臂膀沉沉地坠下去,他下意识反手拉住她,感到黏腻的温热感从掌心传来。
双双从马背上跌落,他将她抱在怀里。
鲜血洇透黑衣,似绣了红梅点点。她剧烈地咳嗽,腥甜从口中涌出,仍竭力伸手去抚那近在咫尺的脸庞,整括的乌眉、磊落的鬓角、挺直的鼻梁……
他惶惶然戚戚然不知所措。
“你不要死……”他因慌张变了嗓音,“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不是要杀我吗?”
他的心肝脾肺俱破了个大洞,嗖嗖地往里灌冷风,喉咙哑得像破锣,颤个不住:“你不是喜欢他吗?是我派人杀了他,你知道的!是我杀了他!你要替他报仇,我就在这里,你要报仇,你就活下来,活下来啊!”
雪还在簌簌落落地下,云翳深厚,月红如豆,鲜亮得诡异。
“你赢了。”
她染血的唇勾起一个苍白的微笑。
“公孙……”
她的胳膊软软地绕过他低垂的脖颈,气若游丝。
“鹤。”
那玉般的臂是牵引他的线,线断了,他这只风筝卷进风雨晦暝。
此去多少载,山复山,水又寒。
天大地大,无处为家。
番外·薄
我又看到他了。
他躲在车厢里害怕得发抖,求我别杀他。我奉楼主之命送他去阎罗殿,本不该延误,可手中剑平生第一次不受控制。
他竟说他是公孙衍,装也装不像。
我岂会认不出你?
——我并非第一次见你,公孙鹤。
多年前一场仲春微雨,我穿破烂衣衫踏荆麻草鞋,伤痕累累从风满楼逃出。我蓬头垢面惹路人侧目,像墙角洞穴的老鼠,畏畏缩缩不知去向何处。仓皇间,我无意撞上王孙公子的车辇,被马夫一脚踹到路旁,自觉命数浅薄恐要呜呼哀哉。
一双月白缎织金官靴踏到我跟前。
锦罗玉衣的年轻公子唇角抿着和煦的笑。一双清朗柔澈的眼,如早春化雪时冰破的湖面,晶亮的阳光淀在他眼底,似断了线的珠玉琳琅。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没说话,我不知道。
于是他轻叹:“可惜了,是个哑巴。”
“你可愿跟我回府?”他这般问道。我内心欢喜,竟至愚钝,醒过神来待要点头,身后奔来数匹骏马。
我逃不过。
马上刁奴喝道:“公孙大人误会了,这是我家逃出的贱婢,没的脏了王府地盘,还是交我们带回去调教的好。”
“既是你府中人,我也不好强抢,”他解下狐裘为我披上,那一瞬温软的呼吸催生了我心底千树万树的新芽与花,“望你家大人善待她。”
“那是自然,有劳公孙大人了。”
那时我便知,这就是我的宿命,我身坠污泥,哪怕曾离光明咫尺之距,可是我逃不过。
被抓回去后,楼主贺枭在我身上下了蛊毒,从此我命系风满楼。我无名无心,暗夜里孤魂行去,刺客薄令四方胆寒,我渐渐麻木,眼中只剩杀伐……
此去多少载,我知他叫公孙鹤,他是云端鹤,他是琳琅玉,他是我不可窥见、不该染指、不敢肖想的大梦一场。
可是我又看到他了。
他是我此行任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仇家太多。
我隐身林间,尾随他多日,见他中了公孙衍的诡计,伤了腿,落了单。那日他车辇外,公孙衍安插的马夫和守卫都已磨刀霍霍,就等着割下他的头颅好邀功。
他的胞弟确实绣花枕头一包草,可坏心不减,嫉妒自己的兄长,想要取而代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本安心当黄雀便好,可多年前那匆匆一面已悄然在我心底伸出粗广的根须。我终究还是出手相救。
他顺水推舟,扮作公孙衍,妄图逃过刺杀。我心知肚明,但我不愿戳破。
公孙衍派来的杀手使我元气大伤,蛊毒发作,十日之内若不回到风满楼,我必死无疑。为了活命,我应当取他首级。
可是滨江之上,公孙鹤,你为何要说那样的言语?
他眼里万般诚挚,我于梦中惊醒,却已深陷他情思织成的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我只能将他打昏,护送回王府。
愿他平生安稳久至百岁,愿他得一良人举案齐眉,从此恨别离、爱伤逝,都远他而去。从此山水不相逢,与我再会无期。
他瞒不过我,他也瞒不过贺枭。
公孙鹤还活着,以死去的公孙衍之名。
那暴戾男子盛怒之下,将三倍于常量的蛊毒灌进我嘴中,他笑得阴狠:“我还让你去,这回公孙鹤不死,你就得死。”
风满楼刺客悉数出动。不过公孙鹤,别怕,我会拼上性命救你。
蛊毒发作,我知我命不久矣。我已将历年搜寻来的贺枭种种罪状封于密信,送至西王府,国主终可肃清风满楼这一毒瘤。
他赢了。
他是云端鹤,他是琳琅玉。我曾大梦一场,可——
醒来我身坠污泥,恐染他分毫。
番外·公孙鹤
铲除风满楼,我辞官离京,次年早春时,我身在江陵。
这里的琼花开得甚好,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不过数月,我的墨发间已掺了显眼的白。此去多少载,我背负一卷画轴走遍天涯,画中女子黑衣蒙面,我不知她名,不见她颜。
我曾想大婚之夜,我为我心爱的娘子摘下面具,执其柔荑,遮其风雨。
后来大梦初醒。
我方知,原来我安稳的一生,早已将她赔了进去。
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
沧海不见薄凉客,世间再无公孙鹤。
后记
有些人的爱,如沉睡后蒲扇下的和风,如黄昏暴雨初霁的晚霞,如雪过屋檐,无言卷起一针细松。
总是静默得,让人想起都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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