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品特诗歌艺术初探
2017-11-09王燕
王燕
摘 要:学界对于品特的诗人身份和诗歌创作鲜有关注。本研究试图对品特的诗歌世界做一次宏观性勘探。品特的诗歌按照时间顺序和创作背景可分为四个阶段:迷惘骚动的青春期、浪漫的爱尔兰时期、丰富复杂的成熟期和以政治批判见长的晚期。品特的诗歌经历了从青涩到成熟、从冗赘到凝练、从朦胧到清晰、从抽象到具象的发展轨迹。意蕴模糊(晚期的政治诗除外)和强烈的画面感是贯穿其大多数诗歌的特点,这些元素深深影响了品特的戏剧创作,使他成为“剧场诗人”。
关键词:哈罗德·品特 诗歌 主题 风格
一、引言
2005年诺奖作家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 1930-2008)是英国剧作家、导演,然而他的“诗人”身份却尚未被学界所熟知。
诗歌创作是品特文学生涯的起点和终点。读诗、品诗、诵诗、写诗是贯穿品特毕生的爱好(Baker,2008:134)。据品特第二任妻子、历史学家安东尼娅·弗雷泽(Antonia Fraser)观察:“诗歌一直是品特生活的中心”(Fraser,2002:“Foreword”5)。她强调品特对诗歌创作和诗人身份的重视:“大家永远不要忘记品特想要成为一名诗人,他在很多方面都将自己视为诗人。去年我们参观了莎士比亚墓地,墓碑上刻着‘诗人、剧作家,诗人排在前面。他非常认同这种排列次序,认为也同样适合自己”(89)。品特曾荣获两个诗歌专项奖:2000年的意大利“布利安扎诗歌奖”(Brianza,Poetry Prize)、2004年英国“威尔弗雷德·欧文诗歌奖”(the Wilfred Owen Award for Poetry)。品特2005年郑重宣布不再进行戏剧创作,仅写一些诗歌。(Lawson,2005; Baker,2008:134)2008年5月他在接受采访时又强调:“我写诗,我热心政治。我脑子里不再有戏剧。这一点我能察觉到,非常清楚。我从12岁就开始写诗,那是很久以前了。因此我是一个诗人”(Benet,2009:211)。
品特于17岁首次公开发表诗作①,其诗歌作品陆续刊登于各种报纸、杂志,或独立结集出版,或收录于他的各种综合作品集。先后出版的收录品特诗歌的专集包括《诗集》(Poems 1971)、《我知道那地方》(I Know the Place 1977)、《诗文集1949-1977》(Poems and Prose 1949-1977 1978)、《我知道此地:诗歌》(I Know the Place:poems 1979)、《早期诗歌十首》(Ten Early Poems 1990)、《诗文集》(Collected Poems and Prose 1991、1995、1996)、《各种各样的声音》(Various Voices 1998、2005、2009)、《“消失者”及其他》(The Disappeared and Others 2002)、《品特诗歌-安东尼娅·弗雷泽精选版》(Poems by Harold Pinter Chosen by Antonia Fraser 2002)、《战争》(War 2003)、《死亡等》(Death etc2005)。据笔者不完全收录和统计,品特公开发表的诗歌共有80余首。
品特的戏剧讲述的是诞于其笔下的他者、且多披上神秘晦涩的外衣,“我们难以通过他的戏剧来直接了解他本人,但他的诗歌却原原本本地袒露出他自己 ——他的思想、幽默、情怀、志趣,以及创造浪漫的能力”(O′Sullivan,2015)。他的痛苦、愤怒、爱情、主张都可以通过他的诗歌而体察获悉,对品特诗歌进行研究也必然是把握品特心理与情感和文学艺术特色所不可或缺的部分。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国内外学界对于品特诗歌的研究却远远不足。国外的品特研究专家,例如迈克尔·贝林顿( Michael Billington),马丁·艾斯林(Martin Esslin),大卫T·汤普森(David T·Thompson)都只是在各自的研究专著中零散涉及品特的几首诗歌,且大多拘泥于其早期作品或晚期的几首政治诗,研究范围比较狭隘。威廉·贝克(William Baker 2008)在其专著中对品特诗歌的艺术成就加以肯定,并用长达6页的篇幅专门评述品特诗歌。虽然他将更多的关注投向更大范围的品特诗歌,但仍缺乏从宏观上对品特诗歌特点和创作分期的概括和把握。据笔者调查,国内学者对品特诗歌的研究几乎为零,仅有几首品特小诗的译作发表在《译林》(2008年3月刊)和《诗选刊》(2007年7月刊)上。
本研究旨在勘探品特的诗歌世界,首先从宏观上厘清其诗歌创作的四大分期,继而从不同阶段的诗作中各遴选主题相近的一首,作为代表性案例加以对比和分析,以期动态呈现品特诗歌风格的历时性变化,增进对品特作为一个多维度作家的理解。
二、品特诗歌创作的分期与演变
总体而言,品特的诗歌创作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青春试水期,涵盖了品特最早公开发表的12首诗,从1948的“学校生活”(“School Life”)②开始,到1951年的“我要撕掉我糟糕的帽子”(“I shall Tear off My Terrible Cap”)结束。这一阶段,品特刚刚大学毕业,两次拒绝服兵役,赋闲在家,多半时间都用来读书、创作诗歌和散文。这些早期诗歌多天马行空的想象、充满复杂晦涩的辞藻、巴洛克式奇丽浮夸的意向、思维多流动和跳跃、时空跨度剧烈、时而词不达意,令人难以捉摸。读者在眼花缭乱之余,能强烈感受到涌动于其诗行间的不满、愤怒与绝望。这是品特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初体验和探索期,他企图用夸张的表达、华丽的外衣来吸引读者的注意,但过多的装饰和花招,又难以让读者真正进入诗性的体验。品特对前途的迷惘和青年人特有的愤怒贯穿于这一时期的大多数诗歌。
第二阶段是浪漫的爱尔兰时期,时间跨度为1951年秋季到1955年,共包含17首诗歌。之所以將这一时期的作品作为一个独立的单元划分出来,主要是因为它们的创作都以爱尔兰为背景。1951年9月起,品特受聘于Mac Master保留节目剧团在爱尔兰各地巡回演出,断断续续有一年多。这一时期成为令他难忘的浪漫期和表演艺术的“黄金期”(Billington,1996:39;Baker,2008:31)。1953年他离开爱尔兰回到伦敦,但也先后两次重返爱尔兰参加表演。这一时期的诗歌有的描写爱尔兰风景,例如“从莫赫崖观阿兰群岛”(The Islands of Aran Seen from the Moher Cliffs,1951);有的描写在爱尔兰期间的演出,例如“四月的戏剧”(“The Drama in April”1952),“吉格舞”(“Jig”1952);有的抒发对生活的感悟,例如“镜之书”(“Book of Mirrors”1951)。诗歌在语言表达上逐渐褪去第一阶段的浮华,开始呈现朴素的质感,在情感上趋向沉静与稳重。诗歌里的戏剧元素日渐浓厚,例如“片断”(“Episode”1951)一诗即由三个人物的独白组成。这种由两男一女构成的权利消长、身份转换的三角矩阵成为品特日后多部戏剧的模板③,为品特即将开始的戏剧创作奠定了基础。
第三个阶段是品特诗歌创作的成熟期,时间跨度最大,从1956年绵延至1990年。这一阶段虽然历时三十多年,但品特的诗歌作品仅有二十余首,虽然平均产量最低,但艺术价值却很高。原因有三:首先,这一时期横亘品特从26岁到60岁的年华,囊括他文学生涯的主要阶段,因此这一阶段的品特诗歌在艺术高度上是空前的。在形式上,它们用词通俗、句式简单、凝练紧凑,连标点符号也吝于使用,其中三分之一的诗歌甚至连一个标点都没有。品特这一阶段的诗歌语言已进入非大师不能驾驭的“朴”境界。虽然形式简约无华,却字字珠玑,耐人寻味。跟品特同期的戏剧一样,这一时期的品特诗歌在意蕴上丰富浓郁,有许多值得回味,却难以确知的疑团。这反映了“品特式风格”的统一性,也说明这一阶段的品特诗歌和品特戏剧是气质品味上颇为一致的胞弟。在这三十多年间,品特从一个生活窘迫、漂泊不定的小演员,逐渐成长为一代戏剧大师,创作出二十多部正剧,既登上过享誉世界的巅峰,也体会过陷入低谷的迷惘,尝尽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和酸甜苦辣。他经历并结束了长达14年的第一段婚姻,体验过复杂的婚外情,并开始了第二段幸福美满的婚姻。他的第二任妻子弗雷泽曾在文章中写道:“我相信品特是幸运的,能通过诗歌记录他生命的转折点”(Fraser,2002:5)。这些记录品特人生轨迹的诗歌是他个人情感的直接倾诉与诗化表达。品特在第一次婚姻中经历的矛盾、中间夹杂的婚外情以及与弗雷泽在相遇、相知、相守中产生的炽热爱情都通过这一时期的诗歌表白透露。因而,作为品特情感之路的烙印,品特这一阶段的诗歌有着无可替代的研究价值。
第四个阶段从1991年开始到品特去世的前一年2007年结束。这一阶段的品特诗歌鸣奏的最强音是政治批判。在品特诗歌创作的前三期,从表面上看绝大多数都跟政治没有瓜葛。然而从90年代起,他突然对政治着迷,创作出大量露骨、重口味的政治诗、散文和戏剧,热衷于政治活动。成功和衰老非但没有磨平品特的脾气,反而令他在70岁左右成为举世闻名的“愤怒的老人”(Grimes,1999:46)。这跟约翰·奥斯本所引领的“愤怒的青年”不同,也与绝大多数人的生命轨迹相反。那么,他这一突变背后的动因究竟为何?
其实,品特历来都是一个政治立场非常鲜明的人。反战争、反霸权是他从小就坚持的原则。这一点从他19岁那年连续两次拒绝服兵役就可看出。那时他的好友几乎都当了兵,父母苦心相劝,他四度出庭受审,两度缴纳罚款,甚至被拘留,蒙受着极大的坐牢风险。即便如此,他始终不改拒服兵役的初心。原因是他不认同政府的执政理念,对国家的政治格局充满怀疑。(Billington,1996:23-25) 后来,品特为了避免麻烦,刻意把自己政治批判的锋芒隐藏起来,例如,他把1958创作的政治剧《温室》(The Hothouse)雪藏了长达22年,直到1980年才搬上舞台。品特在中青年时期,并不是缺乏政治立场,而是在直白表达政治观点方面心存顾虑,特别是在与薇薇安(Vivien Merchant)的婚姻中,品特的感情长期受到压抑,习惯了对政治话题缄默不语,克制表达容易引起争议的观点。1975年品特与素来热心政治的弗雷泽相爱并同居,5年后两人正式结婚。第二段婚姻带给他极大的精神满足和情感支持。品特内心笃定踏实,“长期以来蛰伏于内心、关乎道德和政治的阿尼姆斯终于得到了释放”(Billington,1996:288)。于是品特利用各种契机公开大胆地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和主张,并积极投身于各种反对霸权的实地调查和民主抗议活动。另外,随着他社会地位提升、影响力扩大,品特愈发觉得自己有能力和责任来影响思想、改变社会。于是,品特相形于大多数60多岁就放弃奋斗、开始隐匿退休的人来说,火气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加强烈。品特以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为背景,谱写出一系列政治主题鲜明、语言铿锵激烈、内容直白大胆、口味浓重的政治讽刺诗。
随着年势的增长、疾病的困扰、亲人的逝去,品特对死亡日渐敏感和重视,因此品特最后一个阶段的许多诗歌都以“死亡”为主题。其中多数都是对政治迫害或战争暴力导致死亡的揭露,例如:“失踪者”(“The Disappeared”1998),“上帝保佑美国”(“God Bless America”2003), “天气预报”(“Weather Forecast”2003),“特殊关系”(“The Special Relationship”2004)。还有部分诗歌讴歌为正义和爱情而死的英雄,例如“另一個人”(“The Other Guy”1995),“笑声”(“Laughter”2006)。另有一些诗歌是从中立的角度对死亡做出的沉思、反思、和想象。例如,“死亡”(“Death”1997),“相遇”(“Meeting”2002),“死亡也许在老去”( “Death May Be Aging” 2005)。
以上是沿着时间纵轴对品特诗歌创作从总体角度的粗略划分。这四个阶段分别对应着品特诗歌创作的萌芽、发展、成熟和升华四个时期。品特青少年时期的迷惘和骚动,艺术探索实践中的点点滴滴,感情婚姻生活的跌宕起伏、困扰甜蜜,以及晚年对政治和正义的强烈呼声,分别成为这四个阶段品特诗歌的主题侧重。放眼鸟瞰这四个阶段,我们可以观察出品特诗歌风格从青涩到成熟、从冗赘到凝炼、从朦胧到清晰、从抽象到具象的发展变化轨迹。
三、对品特诗歌的历时细查与比较
本文将从不同阶段的品特诗歌中各撷取一首关于“死亡”主题的诗歌来举例和分析,通过历时比较来检验上文对品特诗歌总体发展轨迹的概括,通过文本细读来揭示品特诗歌所呈现的特色。为了确保研究对象具备尽可能多的比较基础,笔者特别选择主题都是关于灭亡、死亡、绝望的四首诗:
“曾经,在一个腹语表演之夜”(“Once, in a Ventriloquist Evening” 1949)是品特公开发表的最早诗歌之一。在这首诗的第一个诗节里,先后出现了“腹语者”、上帝的“信使”、“寓言”这些名词。显然,“腹语者”在这首诗的语境下,扮演着预测未来、为上帝代言的角色。第一个诗节迅速勾勒出一幅凄冷凋敝的景象,“我”成了预言世界命运的先知。第二个诗节是寓言的具体内容,充斥着冷僻、令人生畏的字眼儿:“面色苍白”(cadaverous)、“扭曲”(twist)、“痛苦”(ache)、“贝帽”(limpet)、“葬礼”(funeral)、“肢解”(dissecting)、“微光”(glint)、“腺鼠疫”(Bubonic)。最后一个诗节出现食尸鬼和代表希望的罗宾鸟。世界运行的距离与太阳过于接近,炽热难耐,它们都毁灭了。刺眼的阳光如白色的袍子将一切笼罩,一幅世界末日的画卷就此生成。
“吃倒一座建筑的虫子”(“A Worm that Ate a Building Down” 1951)一开篇即描繪出一幅绝望的景象:
吃倒一栋楼的虫子,吸干了
希望,在驴和泥中间,
毒害了爱情,
瞎了眼的受到责难的人群,难道是
在预言家受伤的星星照耀下
鬓角的胡子被修理
耻辱刻在了圣物上。
看见陈列着的凝固了的灰尘和月亮。
接下来两个诗节述说了追逐太阳的伊卡洛斯毁灭前的所见所想,最后一节以“在他的十字架上趴着一只蓝色青蛙”终结全诗,充满讽刺,寓说着小毛病可以摧毁大业绩的道理。
“在他们坠落之前”("Before They Fall" 1983)描述了疾患累累的星星在行将就没之时的苟延残喘。其中运用了大量的同语反复。“在它们……之前”的结构反复出现,星星发出一系列动作:“坠落”、“喘气”、“吐血”、“跌落”、“哽噎”。星星的体态是“肥胖的”,智力是“蠢笨的”,发出的光也是“暗哑的”,甚至伴着“臭气”。大量的重复,诗行和语汇的排列模式勾勒出一幅行将就没的画面,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星星们就要灭亡的态势。整首诗歌未采用一个标点符号。要理解这首诗,难度并非语言本身,而在语言所打造的意境,以及全诗结尾突然冒出的“让我来说这个”。说的内容究竟是上述的情况,还是欲言又罢、另有它言? 令人不禁掩卷遐思,浮想联翩。
“天气预报”("Weather Forecast" 2003)创作于美国入侵伊拉克之际。具体内容如下:
今天一开始是多云。
体感寒冷
但过一会儿
太阳会出来
下午将干燥而温暖。
晚上月光闪耀
非常明亮
必须要说的是,将会有
一阵清风拂过
午夜前一切都将死亡。
接下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这是最后一场天气预报。
这首诗前一个半诗节所预报的天气状况还比较正常:早晨阴云密布,比较寒冷;中午阳光普照;下午温暖而干燥;傍晚月色温柔,清风吹拂。但是全诗最后三个诗行的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难道世界末日就要到来?这首诗写于美国入侵伊拉克之际。伊拉克的一天本来很正常,但突然间,午夜之前,一切都将灭亡。结合这首诗的创作背景,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讽刺,暗嘲美国入侵仿佛是一场灭顶之灾,无疑会将伊拉克卷入巨大的恐怖与危机。
这几首诗除了以死亡毁灭为主题,都充满浓郁的预言气息,寓言的讲述者直接是“我”(第一、第三首),或是隐含叙述者(第二、四首)。可以说这四首诗在主题和内容上具备较多的共通性,然而,他们的语言风格却迥然不同:
第一首里的“腹语者之夜”用词非常奇特,充满复古气息。“腹语者”即古代的预言家。对这一生僻词语的使用既烘托出充斥于夜晚的絮絮叨叨的声音,也强调诗歌的预言特色和神秘气息。诗中还出现许多非同寻常的字眼儿:“bullseyed”(打靶),“cadaverous”(苍白的),“antics”(滑稽古怪),“limpet”(帽贝),“dissecting ape”(从事肢解活动的猿),令人联想到黑死病的“bubonic”(腺鼠疫),“ghoul”(食尸鬼)。这些古怪离奇的语词拼贴出一幅惊悚怪异的画面,读者需经反复揣摩才能逐渐弄清这首诗描摹的场景仿佛是世界末日。
第二首诗虽然创作于两年后,但全诗仅用了一个生僻词 “coxcomb”(自以为是的家伙)。不过该诗的句式结构依然冗长,理解起来也颇为费劲。
第三首诗则全部使用日常口语,诗节简短,“before they”的结构反复出现,同语反复成对使用,全诗没有一个标点符号。要理解这首诗,难度不在语言本身,而在语言所打造的情境,以及全诗结尾突然冒出的“让我来说这个”。说的内容究竟是上述的情境,还是另有它言?读后令人不禁掩卷遐思,浮想联翩。
最后一首诗,使用的完全是老少皆知、妇孺皆宜的通俗话语。全诗末尾的三行内容令人震惊:“但是午夜之前一切都将死亡。/什么都不会再发生。/这是最后一次预报。”吝于使用标点符号的品特,在这里突然出手大方,给每一个短短的诗行都加上了句号。莫非是想要强调“终结”、“结束”的意味?那导致万物消亡的力量究竟是什么?自然灾害?美国入侵?原子弹爆炸?……诗虽结束,读者心中却疑窦丛生、迷雾重重。
通过历时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品特语言风格的巨大变迁,早期诗歌“大多都令人费解、用词怪异、多头韵,显示出作者陷入对语言的热恋,却还不能完全掌控它”(Billington,1996:29)。随着时光的推移,品特中后期的诗歌在语言上逐渐变得平实、自然、简约,但其中蕴涵的意义却仍然令人费解。总之,品特的诗歌自始至终都很难理解。早期的“难”浮于表面,是一种刻意运用复古生僻的辞藻、冗长的句子,装点堆砌而成的复杂与艰深,然而细究其内容,却并无太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而中晚期的“难”则根本不在语言本身,因为语词、句式都简约至极,很多时候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用,但读者却要花更多心思去揣摩语境内外所蕴含或折射的意义。总而言之,品特诗歌的语言风格呈现出在形式上由繁入简,在内容上由浅入深的发展变化趋势。
上述四首诗都与毁灭相关。第一首从预言的角度宣布世界的灭亡。第二首强调小事能导致个人或事业的失败。第三首描述个体毁灭的过程。第四首讽刺美国入侵对伊拉克造成的恶果。二战遗留的阴影、作家体能的衰退,霸权国家对小国的欺侮兴许是品特撰写这类诗歌的动因。这些诗歌虽然勾勒“毁灭”的角度各不相同,但它们都体现出强烈的、给人以深刻印象的立体感和画面感。这反映了品特思维方式的独特性,即从画面和场景出发。对舞台艺术而言,文字的画面感和立体感至关重要。这也能从一个侧面解释品特为什么能成为一代戏剧大师。
1971年他在接受格索采访时也说:“我满脑子里飘着的都是诗行诗段”(Gussow,1996:27)。对于诗歌的痴迷自然影响了品特的戏剧风格。正如前文所述,品特第一、第二阶段的诗歌创作为他日后的戏剧创作奠定了画面感强烈的风格基础,并搭建起一些基本的叙事矩阵和雏形。他的许多戏剧都充满浓浓的诗意, 尤其是中期的回忆剧(comedies of memory),例如《风景》(Landscape 1967),《沉默》(Silence1968),《往昔》(Old Times 1970),《独白》(Monologue 1972)。这些戏剧意象鲜明、台词凝炼、情感充沛、意义模糊、语言富于诗化的美感和节奏。无怪乎品特被誉为“剧场诗人”(a theatrical poet)(Baker,2008:46)。
四、结语
如果把品特的文学创作比做一场盛宴,那么其中的主菜和大餐无疑是数量众多、奠定其文学声誉的29部戏剧,然而这些缤纷散落其间的诗歌也不可小觑,它们恰如开胃的前菜,佐餐的美酒,或饭后的甜点,成为反映品特生活历程、传递品特情愫最直接的媒介。从中,可以看到品特的文学创作在风格上从青涩到成熟、从浮华到简约的发展轨迹。他的情感心路,政治呼声,以及他对死亡、友谊、社会问题、人生百态的观察与思考都可以从其诗歌画卷中寻踪觅迹。本研究的目的在于引发学界对品特诗歌的关注。正如品特研究专家贝克所言:“研究品特的诗歌是总结品特理想、人生、主题思想的一种方式,也是发掘其才华的通衢”(Baker 2008:133)。鉴于篇幅的原因,本文只能止步于此,希望能借此抛砖引玉,引发学界更多关于品特诗歌的讨论。
注释
① 品特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歌是“黎明”("Dawn")于1947年春季刊登在《哈克尼·唐斯学校校刊》(Hackney Downs School Magazine)上(Baker,2008:134).
② 據记录,品特最早发表的作品应当追溯到他上中学期间在《哈克尼·唐斯学校校刊》(Hackney Downs School Magazine)上发表的“黎明”("Dawn"1947)和“我可爱的姑娘”("O Beloved Maiden"1947).然而,在随后出版的各种品特诗歌选集中,这些诗没有得以再版,因而无从考证。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最早发表的品特诗歌就是“学校生活”("School Life").
③ 以“Episode”为蓝本的品特戏剧包括《地下室》(The Basement 1966),《风景》(Landscape 1967),《背叛》(Betrayal 1978).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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