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美学视角下的“文学空间”
2017-11-09秦知逸
秦知逸
摘 要:布朗肖在其作品《文学空间》中基于新批评的立场,提出了文本中独立存在的空间。然而,基于接受美学的立场来看,这一文学空间同样得以存在并在理论上更加得以自洽——基于读者个人的经验观念建立的文学空间存在于读者的思想中,阅读的过程是读者在这一重空间中经验的过程。这样,接受美学在发展中所面临的两大困境——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消失便得到了解决:文学的特点在于能够建立起文学空间,为读者提供体验。
关键词:莫里斯·布朗肖 斯坦利·费什 文学空间 接受美学
一、引言
20世纪以来,对于文本与意义形成的关系的讨论如火如荼。意义是在作者,在文本还是在读者,成为持续的话题。19世纪20年代兴起的“新批评”流派把文学作品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客观世界,站在文本主义的立场,而提出了著名的两个谬误:意图谬误——以作者的意图来解释文本,感受谬误——以读者的感受来解释文本。因此,作品与作者与读者的联系都被斩断,外在的意义消失了,而所有的意义都存在于文本本身之中。新批评要求用细读的方法仔细地分析文本的语词与结构,以找出其中的意义。
莫里斯·布朗肖通常被看做是新批评的前驱者,他的代表作《文学空间》中,描述了文本中存在的独立于现实的空间,确立了文本的中心和意义内在于文本的思路。他也在自己的写作中试图达到其所提出的作品的完满状态——永恒的沉默和作者的死亡。他用第三人称来写作,以使作者的主体意识淡化直至消失,把文本还给文本本身。
针对“新批评”可能造成的对作品的高估,60年代产生的读者反映批评和接受美学将意义从文本那里夺走赋予了读者。他们接受了新批评的“意图谬误”,但剧烈地抨击其“感受谬误”。实际上,他们认为读者的感受正构成了作品的意义。斯坦利·费什是美国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的理论是以读者为文本阐释的中心,关注读者在阅读中经验的生成。他在《读者中的文学:感受文体学》中写道:“意义的产生与否都取决于读者的头脑,并不是在印成的篇页或书页中去寻找。”[1]150这也是接受美学的基本主张。他们试图分析读者在阅读中产生的感受,预期作品对读者的影响。因此意义成为纯主观的,而统一的意义瓦解了。
然而接受美学有其理论上的缺陷,包括对其“虚无主义”的批评,更重要的是接受美学有消解文学本身的嫌疑。他们放弃了文本的特殊性,不再承认文学作品的独特结构产生了意义后,他们也消解了文学与日常语言的区别。费什在谈他对于读者反映的研究方法时说:“其目的在于描述一种非常复杂的刺激——反应关系,并不为我们提供区分文学效果或其他效果的手段。”[1]167结果既不能再对文学作品的优劣作出判断,也使一篇小说或者一首诗与一张通告、一篇记事没有区别。“我的方法既不以试图推断文学的优越性作为其出发点,也不以肯定其优越性作为终结”[1]167这也使得文学研究无从入手。以至于费什本人在晚年也转而承认他所主张的“读者反映”只能作为一种教学方法来使用。
当接受美学承认了意义的不确定性之后,他们面对文学作品的态度便变得无所适从,或者反过来重新确保作者和读者共同理解的达成,或者到此为止,不再进一步讨论。这一局限终于使其在20世纪80、90年代走向衰微,逐渐为新历史主义——强调历史对于文学的影响所取代。
笔者以为,接受美学对于接受者作用的强调本身是具有先进性的,符合读者的阅读经验。若要解决接受美学的理论缺陷,能够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论说“什么是文学”这一文学史上的基本问题之一,却要从通常被作为“新批评”代表的“文学空间”理论来看。
二、布朗肖与“文学空间”
布朗肖针对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提出了“文学空间”的理论,来说明文学的独立性。他以诗歌为例,这样说:“诗歌就如一个浩瀚的词语天地,这些词语之间的关系、组合及能力,通过音、像和节拍的变动,在一个统一的和安全自主的空间里得以体现。”[2]23书本打开一重向内部延伸的,与现实相隔绝的空间,外在的时间线在这里断裂。这无论对于读者还是作者都并不是一个陌生的体会。卡夫卡在日记里为这一空间的存在作证:“我为什么愿意脱离世界?那是由于‘他不让我生活在这世界里,在他的世界里。当然,今天我无法如此清晰地进行判断,因为我现在已是另一世界的公民,这世界通往常的世界的关系如同荒漠与耕作的土地一样。”[2]53
弗洛伊德也有过类似的说法:“一篇作品就像一场白日梦一样。”[3]“梦境”所代表的是一个与现实世界相独立的虚幻空间,即文学的空间。但“白日梦”表示出这个“梦境”是作者有意识地构造的,是作者用来满足自身欲望的。
在布朗肖看來,文学作品所产生的区别于现实的另一重空间是文本自身产生的,所有的意义,被解读出的,未被解读出的,都含在文本当中。然而,这样的空间存在着一个问题:我们会承认,也正如布朗肖自己所认为的,对文本能做出的解读是无限的,而空间必然大于所能做出的解读,因此空间也是无限的。那么文本本生所蕴含的意义也必然是无限的。可是,文本的篇幅有限,文字所对应的意义也不会没有边界,在这样的文本本身中真的可以蕴含无限空间吗?而如果一篇作品本身即构成了完整的白日梦,那么读者又如何通过别人的白日梦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呢?
实际上,布朗肖对于文学空间存在的论证是基于作者和读者的个人体验的,但是他却没有办法证明这以空间是存在于文本的内部的。而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文学中的空间如果存在,它并不存在于文本中,而是存在于作者和读者中。对于一个文本来说,空间并不只有一个,无限的读者和无数次的被阅读,产生的是无限多个空间。它在一次次的阅读过程中不断地被构建,也被重构。
三、文学空间的多重性
现代分析哲学对语言的研究达成了一个共识:语言将现实事物否定,转化成概念的存在。它指向某个事物,但又不是事物本身。语言具有的概念性很容易让人将它作为形而上之物,而脱离其所指。然而实际上,语言一直被作为工具使用,语言能被解读在于其指向,指向一个具体事物或者一个概念。语言能承担交流的功能在于使用语言交流的双方对于一个语词的指向有共同的认识。endprint
费什与布朗肖都很经常地使用共同体(community)的概念,来说明这种共同认识的达成。如果没有共同体,交流就没有可能。对于文本的解释,费什提出了“interpretive community”(解释团体或解释共同体),——个人在认识和解释活动中都体现出他所处那个社会群体共同具有的某些观念和价值标准。反过来说,一群人对于语言有共同的使用方式和解释方式,他们就构成了一个共同体。而语言所表示的意义在共同体之内传播。不一样的文化群体,不一样的历史时代,产生不同的解释共同体。
但是即使是同一文化背景下的一群人对于文本的理解也并不是完全一致的,针对这一现象,大卫·布莱奇认为一个团体允许有超出这一团体的个人性的解读,而把认识看成解释者个人与他所属的解释共同体协调的结果。团体相对客观,而个人拥有主观性。但这样一来,就承认了共同体的内部存在分歧,那么什么样的一群人可以被作为一个解释共同体,便无法清晰地被标记出来。而且解释共同体也失去了其意义:共同体内部无障碍的交流。
所以我们不妨可以这样看,解释共同体不是具体的、固定的,而是针对每一个词语,或者文本的每一个片段和部分而言的,对于一个语词拥有同样的使用习惯者才构成对这一语词的共同体,而对于文本达成的一种相同理解构成文本上的共同体。它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其具体的所指根据文本和时间的变化不断变动。解释共同体的存在,使意义的传递成为可能。但解释共同体的不确定性,使意义确立没有保障。
文本并不总是能忠实地传递思想。它似乎拥有一个任性的灵魂,执意按照自己的方式展现。然而真实的原因却是语言在传递意义上的局限。它只能仰仗于这一不确定的解释共同体中的共识。从作者到读者之间的巨大的鸿沟,并不是语言就能填满的,而是在作者与语言之间,语言与读者之间都留下的断层。
由此可见,语言能够起作用完全依赖于人们对其的共识。但这一共识是脆弱且没有强制性的保障的,只是由一种语言习惯带来。而基于语词的文本能够表达出意义,也同样依赖于这种习惯的共识,而不是文本本身。文本只是思想储存和传递的媒介,而意义的产生,是在读者或者作者那里。文本帮助了意义的建构,但是文本主义者期待的那重文本中的世界恐怕并非存在于文本之内。文本之内,空无一物。
由于误读,一词多义,不同文化下的引申义,造成了语词上的歧义。更重要的是,文本的“空白”是文本多重意义,或者说是多重空间的成因。
沃尔夫冈·伊赛尔在其1970年发表的《文本的召唤结构》中阐述:“作品的意义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 这种由意义不确定与空白构成的就是“召唤结构”,它召唤读者把自身的经验和对世界的观念与文学中的不确定点或空白联系起来,或者说,用自身的经验与想象填补了空白,使有限的文本产生了无限可能性。而“召唤”这一词,充分体现出文本在激发读者想象和实现作品潜在的审美价值,完成作品的主动力量。比如《红楼梦》十六回中讲道贾宝玉与元春姐弟情分,说:“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祖母,刻为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一位不知名的批注者在这一段旁边批写:“批书人领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废人耶?”[4]188大多数人在看到这一段时都不会有“放声大哭”的反应,而曹雪芹很可能也并没有期待这一处的“大哭”。但这当然不能说明这位批注者的反应是错误的,他独特的个人经历造成了他在这一处不同于他人的感动。
填补作品中的空白的是读者自己的经验、观点和体悟。因为每个人的经验和观点不可能完全一致,其做出的填补也就千差万别。雅克·德里达把这叫做“增补” (supplement),他在《绘画中的真理》中讨论了梵高“一双带有鞋带的旧鞋”的画,有两位学者都曾对这幅画作出评论。海德格尔认为这是一双农妇的鞋,而体现出人与大地的联系。而夏皮罗批评海德格尔的观点,认为这是梵高自己的鞋子,是一双城里人的鞋子。然而德里达却认为海德格尔和夏皮罗对于这幅画作出的解释都是源于他们根据个人的经历为这幅画做了“增补”。海德格尔出生于安于土地的农民,而夏皮罗虽然声称他探求的是画家的意图,但他的解释依然也与自身漂泊的经历有关。当观众把个人的经历和思想感情投射到作品中时,他们也就使作品的意义发生了改变。但是,德里达认为他们都太着急穿上鞋子,而忘记了查看鞋子本身的状态。他要求去审视与主体分离“鞋子本身”,即增补前作品的状态,这正是文本主义者的观点——关注文本本身。然而在我看来,这一“鞋子本身的状态”,即作品或者文本的本身是不可知的,如存在主义者所说,我们看到的事物的样子永远混杂着我们个人的观点和经验。正如海德格尔和夏皮罗所观看到的“梵高的鞋子”,最终都变成了“海德格尔的鞋子”与“夏皮罗的鞋子”。我们对空白的填补是无意识的行为,在我们看到作品的那一瞬间,增补已经做出了,并且无法剔除。当我们看一部作品时,我们看不到文本本身,我们只能看到空间。
四、文学在于体验
许多接受美学者,如费什认为既然作品的意义在于读者,而作品本身只是文字而已,那么一篇小说与一篇通告就没有任何区别,如果读者以同样的方式来看待的话。那么一切文字都可以是文学,也都可以不是文学。文学的界定消失了。但实际上,我们在阅读中能够判断出这是一篇小说还是通告,正在于两者的结构与目的都是完全不同的。
日常语言,比如通告,其功用是传达信息,它所要求的是准确。他需要尽可能地避免歧义,使接受者能够与语言发出者尽量达到完全的一致。但是文学作品,毫无疑问,绝对不是以准确高效地传达信息为目的的,所有的文学手法,象征、比喻等等只会增加文本产生歧义的可能。“一部作品的不确定点或空白处越多,读者便会越深入地参与作品审美潜能的实现和作品艺术的再创造。这些不确定点和空白处就构成了文学文本的召唤结构。”我们可以认为,文学之所以是文学,正是在于其中大量的空白,在于其能够进行增补,能够构成空间。endprint
正如弗吉利亚·伍尔夫评价简·奥斯汀是说:“她激励我们去补充那些不在的东西。从表面上看,她所呈现的只是一件琐事,然而这一琐事是由某种读者在内心延展的东西构成的。……简·奥斯汀的伟大之处就体现在这一未完成的,高级的低级故事中。”[5]
文学召唤读者建立一个空间,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顺着文本的引诱,架构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空间来。这层虚拟空间提供了一个躲避现实世界的梦境,每一个读者都是造梦者,而文本是从现实中出逃的出口。
长久以来,文学总被作为一种更让人乐于接受的教化工具,作者试图通过文学传达某种思想,把文学作为更丰富多彩,喜闻乐见的通告。但是这种做法常常会产生矛盾:如果作品的“空白”不够,作品的“文学性”就弱,就难以吸引读者;如果“空白”多了,读者又忘记了作者的思想,被文学本身引诱而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学空间。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几乎是反对文学的。他当然也感觉到了文学的诱惑力——那种超出社会价值取向的,难以被控制的诱惑力,他借苏格拉底之口说问格劳孔:“你自己没有感觉到他的诱惑力吗?尤其是当荷马本人在进行蛊惑你的时候。”[6]402为了躲开这种“危险”的诱惑,柏拉图要求对文学进行改造和严格的监督控制:“我们首先要审查故事的编者,接受他们编得好的故事,而拒绝那些编得坏的故事。我们鼓励母亲和保姆给孩子们讲那些已经审定的故事,用这些故事铸造他们的心灵,比用手去塑造他们的身体还要仔细。他们现在所讲的故事大多数我们必须抛弃。”[6]107他又说:“我们要不要监督他们,强迫他们在诗篇里培植良好品格的形象,否则我们宁可不要有什么诗篇?”[6]71若是这种监督尚不足于磨灭文学的诱惑力,则要从读者那里寻找抵制之法:“我们要在心里默念一遍自己的理由,作为抵制诗之魅力的咒语真言,以防止自己坠入众人那种幼稚的爱中去了。”[6]403文学为道德教育服务的前提,是要求其能传达某个特定的含义。可见,是文学作品具有特定“意义”,是与“文学性”相悖的。而将文学解放出来,发挥其自身目的,如福柯所说,“不再把文学看做一种具有优先性的社会流通方式”[7]5,则要把文学看作虚幻的空间,而读者可以在其中经历故事和情感。
有阅读小说的经历的人往往并不陌生于这一过程——将自己想象成其中的主人公,去经历主人公的悲欢离合。我们在阅读中会因喜悦而微笑,会因悲伤而落泪,它让我们归于平静,或者燃烧我们的血液使我们激动不安。文学召唤我们投入我们自身去体验,它唤起真实的情感,引发思考,改变我们的观点。
五、结语
当我们再来看什么是文学这个问题时,我们也许可以这么说:文学是通过特殊的文本构建方式,诱导读者以此建立其虚拟的空间,并可以在其中获得生命体验的形式。而在阅读中,读者获得的虚拟的体验,与其现实生活经验一样,作为人生的一部分,影响了人的成长与自我造就。
参考文献
[1] 斯坦利·费什,著.文楚安,译.读者反映批评:理论与实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2] 莫里斯·布朗肖.顾嘉琛,译.文学空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3]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林骧华,译.创作家与白日梦[A]//伍蠡甫,编.现代西方文论选[C].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4] 曹雪芹.红楼梦脂本汇校本[J].影乐之声,2008.
[5] 弗吉利亞·伍尔夫.普通读者》[M].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
[6] 柏拉图,著.郭斌和,张竹明.译.理想国[M].北京:商务艺术馆,1986.
[7] 罗兰·巴尔特,著.李幼蒸,译.写作的零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