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人间有茶便销魂
2017-11-08周重林李明
周重林 李明
郁达夫自己爱喝茶,还要让笔下人物都走到哪都茶喝。他端起茶杯,笔下人物也端起茶杯。他放下茶杯,笔下人物也放下茶杯。他喝完茶出门,故事也到了尾声。别人写茶的清淡,他写茶的欲望。别人写茶馆的闲时,他写茶馆的懒散。别人写山中茶的野趣,他写山中茶的逍遥。
1983年,病中的巴金来到杭州,当喝着龙井茶,闻到桂花香时,他用四川话大声说,“这就是郁达夫《迟桂花》写到的场景啊。”
《迟桂花》是郁达夫的一篇小说,他在里面说喝茶喝得有性欲,简直是发前人所未发。小说闪回的场景,是郁达夫患肺病,从上海到杭州疗养,他选在了盛产龙井的翁家山,喝着龙井,把小说写了,把恋爱也谈了。这方面,他真真对得起自己读过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说。
在郁达夫小说里,茶房是出现得比较频繁的词语。茶房就是开水房之类的,旅社都有,只是别人往往淡化了茶,只谈开水。但郁达夫不一样,他不仅自己爱喝茶,还要让笔下人物都走到哪都茶喝。他端起茶杯,笔下人物也端起茶杯。他放下茶杯,笔下人物也放下茶杯。他喝完茶出门,故事也到了尾声。
郁达夫在浙江富阳老家,是一个产茶地,出过不少名茶。
当地民谣这样唱:富春江之鱼,富春山之茶,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皇天何不忍,此地亦何辜?鱼何不生别县,茶何不产别都?富春山,何时摧,富春江,何时枯?山摧茶亦死,江枯鱼乃无。呜呼,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谁不说咱家乡好?只有富春江的茶与鱼,好到让官员受不了年年霸占,他们大肆掠夺下,守着茶与鱼的民众既靠不了山,也依不了江,民不聊生的现实下,鱼与茶再也不是骄傲。
郁达夫家靠近江边,是一个停靠码头,这里开有茶馆,他幼年时候,经常到茶馆喝茶玩耍,是一个标准熊孩子。这让老母很着急,学不了孟母,只有给他训诫:要好好读书,不得入茶店做“蟑螂”。
蟑螂,这里特指一些百姓,他们“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地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郁达夫说,“蟑螂”不外乎在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
在富阳这个小县城,茶店酒馆有五六十家之多。“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饭锅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离我们家里不远的大江边上,就有这样的两处蟑螂之窗。”
这是茶馆里的懒人,郁达夫不喜欢。他更喜欢当闲人,闲得发慌数着树影玩,“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一个人可以静观光阴一寸寸移动,在文学家看来是不得了的闲情逸致。
郁达夫从家乡到了杭州后,非常喜欢这里,在大自然里喝茶,饮酒,读书,有好风景看,有才子佳人在侧,写诗歌、小说都多了动力。“杭州自古是佳丽的名区,而西湖又是可以比得西子的消魂之窟”,乡下人的忐忑,慢慢被美好的愿景打散了。
“我从乡下初到杭州,而又同大观园里的香菱似的,刚在私私地学做诗词,一见了这一区假山盆景似的湖山,自然快活极了,日日和那位老秀才及第二位哥哥喝喝茶,爬爬山”。翁家山有好龙井,是诗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杭州的茶馆也是极好的。“涌金门外临湖的颐园三雅园的几家茶馆,生意兴隆,坐客常常挤满。而三雅园的陈设,实在也精雅绝伦,四时有鲜花的摆设,墙上门上,各有咏西湖的诗词屏幅联语等贴的贴挂的挂在那里。而且还有小吃,象煮空的豆腐干,白莲藕粉等,又是价廉物美的消闲食品。”
如今,在杭州逛茶馆,许多地方大都保留了民国时代的摆设,有些甚至比以前更加精致。上海则不同,“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三百六十万上海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所以,他笔下的《上海茶楼》也是不同的。
上茶馆里去解决的事情,第一是是非的公断,即所谓吃讲茶;第二是拐带的商量,女人的跟人逃走,大半是借茶楼为出发地的;第三,总是一般好事的人去消磨时间。所以上海的茶楼,若没这一批人的支持,营业是维持不过去的,而全上海的茶楼总数之中,以专营业这一种营业的茶店居五分之四;其余的一份,像城隍庙里的几家,像小茶场附近的有些,总是名副其实,供人以饮料的茶店。
笔者去苏州的时候逛了许多茶馆,所住地方在玄妙观对面的一家酒店。后来才知道,去那些喝茶地方郁达夫也去过,比如随园、玄妙观这些。郁达夫在苏州游历时,他开始抱怨找不到吃饭处,却发现一家“锦帆榭”的茶馆有着不俗的气场,就那里喝酒!不过,这都不是苏州最有名的茶馆。苏州最有名的茶馆有三个:雅聚、望月、玉楼春。有人作了副上联:“雅聚玉楼春望月”。那么多年过去了,茶馆换了一波又一波,下联还是没有人对出。
郁达夫在玄妙观发现了一些自己觉得有趣的现象:“只觉得玄妙观里的许多茶馆,是苏州人风雅趣味的表现。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来。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茶去填补。”
“茶馆内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痉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借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菜馆来一份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一个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
“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烧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莱,足可使茶客一天不外出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蓮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里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不过这样的牢骚话,很快就在随园被吃茶美人的姿态打散了,当然,以茶撩妹,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只不过在郁达夫身上,更聚焦一些。在福州,他不也是吃完茶,就去看福州女孩那白花花的大腿去了么。
苏州人把坐茶馆这种行为,形象地比喻成“孵茶馆”,意思就是像老母鸡孵蛋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范烟桥在《茶烟歇》里总结说:“苏州人喜茗饮,茶寮相望,座客常满,有终目坐息于其间不事一事者。虽大人先生亦都纾尊降贵人茶寮者,或目为群居终目,言不及义。其实则否,实经济之交际俱乐部也。”
郁达夫偏爱绿茶,尤其是龙井。对其他茶,他饮用得少。
郁达夫说武夷山茶,用来醒酒醒脑最好,这是私人经验,郁达夫这样常醉之人,少不了茶水冲刷身体。胡适之醒酒的经验是,晚上冲壶茶凉着,醒来猛喝。梁实秋醒酒经验是别人教授的,酒后吃泡功夫茶,全身通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