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一鹤 梧叶一秋
——伊秉绶行草书的审美意象
2017-11-07欧键汶
□ 欧键汶
晴空一鹤 梧叶一秋
——伊秉绶行草书的审美意象
□ 欧键汶
汉隶是中国书法史上巍峨的群峦。两汉数百年间无数人智慧的累积凝聚于斯,众美皆备,矞矞皇皇。后代书家要想在汉隶规范的内部进行创造性开拓是非常艰难的。伊秉绶以其积学、阅历与深功,从汉隶中提炼出了“方正”的形象,与儒家“君子之风”的内蕴相参,拓而大之,复归于拙,完成了其隶书意象的个性化建构。“伊隶”之名,世人皆知。
而对于其行草书的评价则纷纭参差。有人认为伊秉绶的行草书用于题跋则极古雅;有人认为其行草书别有奇趣,金石之味盎然;有人认为他不过是周旋于“二王”、颜、柳与李东阳之间,能尽圜转之妙而已;有人则基于其隶书之“方正”来评价其行草书轻盈圜转的必要……这些评价基本都在气质层面肯定伊秉绶行书的“别趣”,又似乎对其在技术层面缺少独创性颇有讳言。
换句话说,我们对伊秉绶行草书的独特性有感知却又是失语的。为什么?
审美的而不只是技术的
我想,造成失语的原因是:我们总是习惯性地把一个书法家艺术上的独特性简单地归结为他在技术层面的开创,同时我们总是关注那些在技术层面取得重大进展的书家。当我们面对伊秉绶的时候,他的隶书是那样的独特,独特得那么空无依傍。而他的行草书又那么的熟悉,熟悉得看得清好多前贤的影子。我们似乎不能接受一个大书家在独创性和依附性上表现出的如此巨大的反差。这种巨大的反差迅速转化为我们自己的尴尬,从而不自觉地想为尊者讳。
事实上,艺术并不是军备竞赛,其目的不在于比拼技术创新;艺术更不是声色犬马,其目的也不止悦人耳目。艺术的目的在于传达,传达一个艺术家的思想、风度、审美和情感。透过艺术作品,创作者与欣赏者达成超越感官的情意和心智的碰撞。因此,技术当止于恰当和够用,而不是堆砌和炫耀;面目当从心所欲,而不是从俗所好。对于书法家而言,传达自身思想、风度、审美和情感,是可以通过对书法意象的塑造得以实现的,而不是非得在技术上实现什么重大突破抑或是折腾出一个稀奇古怪的面目夺人眼球。
因此,独创性的书法意象不仅仅表现为某种富有个性的面目,那只是点画、结字、章法在长期艺术实践中形成的足以触动人的感性经验的形象。这种形象可能来得很真诚,也可能来得很矫情。更重要的是,书法家的感性经验要融入到他的书法意象中,从而使其作品表现出某种特殊的意味。这种特殊的意味与其面目相结合,一表一里才营造出属于书法家个人的书法意象。
由此,考察一个书法家的创造性,书法意象的塑造,也就是审美领域的开掘是十分重要的内容。
个性化用笔与行草书意象的塑造
我们必须承认,伊秉绶的行草书确实有前人的影子,点画有“二王”的秀逸,映带有颜柳的圜转,体格有李东阳的颀长,章法有董其昌的疏宕,可是他不仅没有给人如郑板桥那样大杂烩的观感,反而有一种统一的、稳定的、特殊的韵致贯穿其间,十分耐人寻味。如果说,伊秉绶的隶书意象是庙堂之气、君子之风,那他的行草书意象是什么呢?从整体观照伊秉绶行草书迹,可以用八个字描述:
晴空一鹤,梧叶一秋。
晴空一鹤排云而上,有清朗之气;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见萧疏之意。他在行草书中创造出独具个人经验的朗秋意象。这种温和隽永而又清ƒ萧疏的意境,在书法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伊秉绶的行草书用笔直接得益于其恩师刘墉,以凤眼法执笔,以中锋为圭臬,与其隶书用笔具有高度统一性。中锋是一种需要高度控制力的用笔,稳定、深沉、厚重是它的特质。伊秉绶的中锋用笔则加入了自己独特的理解。
首先是轻。从帖学一系的传承来看,从“二王”到赵董,绝大多数书家的行草书用笔都是以侧锋为主。侧锋取妍多凌空取势以铺展笔锋,又能中侧锋交替转换,粗细变化随心而动,极具遒媚之美。伊秉绶行草书从篆籀法出,以正锋入纸,中锋缓进,浅按轻行。这种中正而轻灵的用笔十分独特,外表纤弱,内质圆润,少了重若崩云的豪悍之气,多了翎羽翩跹的温婉之致。
其次是尖。篆籀法的中锋行笔,起收多浑圆,无迹可寻。在行草书中如使用过多,极不便于前后连绵,也显得过于坚实沉闷。在起收笔上,伊秉绶更多地借鉴二王、赵董的写法,发笔处锋颖秀出,收笔处翩然远逝,极尽飘逸疏宕之美。难能可贵的是,伊秉绶的尖,表现得并不尖刻,尤其是在起笔处,如囊中之颖,隐隐若出,出尖反而见含蓄隽永之美。
伊秉绶行草书用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就是颤。颤笔在伊秉绶书法意象的塑造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无论隶书还是行草书,颤笔都是在他长年临写汉碑的书法实践中逐渐提炼出来的用笔方法,而不是一开始就这样书写的。伊秉绶隶书结构本就是横平竖直,如果在用笔上只是中锋的简单平拖,而没有节奏变化必定是呆板无趣的。故而,他常常在一字多横之中写出一两横颤笔,中锋衄挫,缓缓而行,增加了运笔整体的速度和节奏变化、虚实空间形状和质感的变化,丰富了审美层次,塑造出老成持重的君子之风。在其行草书中,用笔轻且尖,映带多圜转,如果没有颤笔的使用,可以想象将变得十分油滑甜俗。伊秉绶曾书联句“诗到老年惟有辣;书如佳酒不宜甜”,可见他对艺术审美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感悟。甜俗不可取,老辣惟力追。颤笔便是在追求老辣的金石气韵中提炼出来的艺术语言,它与温润的墨法一起塑造了伊秉绶的书法意象。
与颤笔起到相似作用的还有伊秉绶常常在大字行书作品中使用的破锋与飞白。相比于颤笔,破锋和飞白带来更多的速度感、更加自然流畅的变化,更具生机和活力。也因此,伊秉绶书法的“秋”意并不是走向颓唐衰败的龙钟老态,而是温和清朗、滋味悠长的中年况味。
结字布白的“秋”意营造
行草书是一种十分个人化的字体。相比于篆隶碑铭的庄重典正和大小草书的符号化和艺术的纯粹性,行草书显得更加细腻、更加日常也更加真实。从伊秉绶传世书作看,隶书以应题为主,大量行草书作品则用以誊写诗稿、题扇等,多赠与最为亲密的友人,由此可见行草书在伊秉绶心中的特殊地位。它更加真实而直接地抒发了伊秉绶的内心情感,行草书作品也因此成为他内心图景的直观呈现。
如果说,点画形态更多表达当下的幽微情绪和感受,那么结字和布白相对而言具有更加稳定的状态,抑或成为某种“程式”。行草书的结字与布白的塑造更多来自于对经典作品的研习、对时代审美的感知和回应,以及对个体感性经验的内省和沉淀。结字和布白可以更加便利地呈现书法意象,它于每一个欣赏者的冲击或大或小,也取决于欣赏者的审美经验。因此,仅仅简单得用“美(好看)”“丑(不好看)”来评价一件书法作品还是很粗糙的,是一种止于视觉感官的简单判断,而不是深入精神层面的涵咏和体悟。
伊秉绶的结字和布白有什么特点,它又是如何参与塑造其书法意象的呢?
伊秉绶的结字如果只能说一个特点,那就是平。书法结字,有平画宽结和斜画紧结两种方式。平画宽结以篆隶书为代表,以横平竖直为字的结构骨架,体格匀称,体势宽博,落落大方。斜画紧结则以魏碑唐楷最为典型,以横斜竖正为结构骨架,体格俊朗,体势昂扬,更多变化。伊秉绶篆隶功底深厚,独创性突出。他写的行草书则更多地迁移了他写篆隶的经验:字取平势,平画如波,竖画如松,撇捺舒展,曲折入妙。他的横画有时候甚至呈现为左高右低的奇特走向,这大大超出了人们的日常经验。普通人对篆隶认知是有限的,多以唐楷为参照系,横画是左低右高的,这样写字显得精神昂扬、风姿勃发。如果说,伊秉绶将行草书的横画写成平画还属于反常合道的话,左高右底绝对是离经叛道的。对于习惯左低右高的欣赏者来说,横画写平,看起来就有左高右底的错觉,更何况他真写成左高右底呢?这一点点的向下倾斜显出了低沉的神情和笨拙的意态,与其轻盈、尖峭又颤动的用笔形成了一明一暗、一显一隐的反差,“秋”意的浓厚就在这里沉淀下来了。
[清]伊秉绶 诗稿(17开选一) 24.5×28cm 纸本 福建省博物馆藏
伊秉绶还喜欢使用破体法。所谓破体,就是将篆隶楷行草的结构用一个相对统一的笔调糅合在一起写,随着书写者情绪的波动生发变化,五体间任意切换,写出那种生新的别趣。破体书写得好,则奇趣迭出,令人惊叹连连;写得不好,则如夹生饭,怪意频生,令人不适或厌倦。伊秉绶用破体,一来是其篆隶功底精深,能随意生发,着手成春。二来是他的笔法单纯,以中锋为主,轻行慢行,相对比较容易做到以一种韵致融合五体。当然,行草书糅合篆隶也是伴随着金石学在明末清初兴起的一种时尚,不过是只属于知识分子的一种时尚,能者自矜,观者赞叹。其时风如此,伊秉绶也不能免俗,还乐此不疲。破体书的加入进一步丰富了伊秉绶行草书的审美层次,行草书中偶尔出现的篆隶结字不时给人以惊喜,我们仿佛漫步于秋原,不时有奇花异草在眼前闪现,平静之中时有波澜。
伊秉绶行草书上下字之间较少连带,以字字独立为主,连带最多不过二三字。平展宽博的结体,加上字字独立的章法,使得伊秉绶可以把最多的心思放在单字结构的推敲上,而他推敲最多的则是字内的留白,古人称之为“小九宫”。他的隶书的字内留白以均匀为基调,以渐次变化为手段,故而静中寓动。其行草书的字内外留白则是大疏大密,他尤其喜欢在单字内部拉开部件之间的距离以留出大面积空白,喜欢把“口”“囗”等形状写得特别空阔,喜欢把行间的距离拉开,让行与行之间互相独立而不是互相穿插扰动。这种大面积的空白在很大程度上缓和了他颤动的用笔可能给欣赏者带来的不舒适的感受,又更加突出了他轻盈尖新的用笔,将欣赏者的注意力从实处转向虚处,从局部转向整体,由对细节的推敲转向对整体气息和意境的涵咏。
空白在很大程度上烘托了伊秉绶书法的“秋”意。这空白就是晴空,一个个单字就是排空而上的白鹤;这空白就是朗秋,一个个单字就是枝头起舞的秋叶。伊秉绶和欣赏者都沉浸在秋的画卷里,体味活泼生命的清朗之境。
可以说,伊秉绶是一位在书法内质上真正有创造性的行草书大家。他为中国书法史创造了“晴空一鹤,梧叶一秋”的绝美意象,他的行草书生发出的朗秋之境是在书法内质上的创造。这种内质上的创造才是书法艺术真正值得涵咏和回味的。
(作者单位: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责任编辑:郑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