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气千秋: 伊秉绶书法简述
2017-11-07周寒筠
□ 周寒筠
真气千秋: 伊秉绶书法简述
□ 周寒筠
一、伊秉绶的生平
伊秉绶,字组似,号墨卿,又号默庵。乾隆十九年(1754)生于福建宁化,嘉庆二十年(1815)卒于江苏扬州。31岁之前,伊秉绶都在宁化家乡度过。其父伊朝栋,是伊氏家族所出的第一个进士,精研理学,妙于文辞。伊秉绶出身在这样的书香门第之中,从小即受到了严格的传统教育。
伊秉绶幼时从名儒阴承方(1715-1790)①学习。阴承方学宗朱子,凡教学,以《小学》《近思录》为先,重视道德教育,提倡知行合一,学用结合。阴承方的教授,对伊秉绶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乾隆四十七年(1779),伊秉绶应乡试举人中式。乾隆五十四年(1789),伊秉绶春闱中二甲十四名,赐进士出身。中进士后,授刑部主事,补浙江司员外郎。后任惠州和扬州知府。嘉庆十二年(1807),伊秉绶的父亲伊朝栋去世,伊秉绶服丧丁忧回家乡福建宁化。
伊秉绶回乡后,在家乡度过了八年时光。期间,伊秉绶尽己力为地方上做了一些好事。家居期间,伊秉绶曾多次出游,登临名山胜水,会见亲朋故旧,足迹到达广东、江西、浙江一带。
嘉庆二十年(1815)夏,伊秉绶北上进京。道经扬州时,旧雨新知,相见甚欢,遂停留多日。故贤太守的到来,使扬州人甚感兴奋。但令扬州士民伤怀的是,伊秉绶再没能来扬州任太守。是年九月,伊秉绶因肺瘘病卒于扬州,享年62岁。
伊秉绶在生前刻有《留春草堂诗钞》,嘉庆十九年(1814)刊行于广州,好友法式善、吴贤湘作序,曾燠、魏成贤题辞,陈昙作跋。赵尔巽主修《清史稿》以伊秉绶入《循吏列传》,《清史列传》入《文苑传》。
扬州人以伊秉绶“风流文采,惠政及民,与欧阳永叔、苏东坡先后媲美”,所以“奉祀三贤祠载酒堂”。②
二、伊秉绶的隶书
1.伊秉绶隶书的取法渊源
伊秉绶书擅五体,正草隶篆皆能,而隶书尤为杰出。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称伊秉绶和邓石如为清代碑学“开山作祖,允推二子”③,正是着眼于其隶书成就的。伊秉绶的隶书师古不泥,个性突出,所以能在书法史上有如此高的地位。历史上的每一个书家之所以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面貌,必然要从多方面吸取营养。伊秉绶的隶书虽然面貌新颖,个性强烈,也非无源之水。笔者以前人的论述结合伊秉绶的作品,归纳出伊秉绶隶书的来源主要有两方面:一是汉魏碑刻;二是时人如桂馥等的影响。
(一)汉魏碑刻
今日可见伊秉绶临过的汉碑有《五凤刻石》《延光四年碑》《会仙友题字》《西狭颂》《张迁碑》《衡方碑》《樊敏碑》《裴岑碑》《乙瑛碑》《北海相景君铭》《尹宙碑》等多种,曹魏碑刻有《受禅碑》。在诸多汉碑中,伊秉绶临习最多者为《衡方碑》《张迁碑》《西狭颂》《裴岑碑》等数种,其他多为偶一临之。
伊秉绶于《衡方碑》下的力气最大,所受影响也最巨。其在寄桂馥的诗中有“贱子窃慕之,百本临摹曾”之句④,可见临《衡方碑》之多。伊秉绶隶书多用方笔,线条粗重厚实,而且字形极为方正,这一点来自《衡方碑》和《张迁碑》。伊秉绶临习《张迁碑》甚早,其已知最早的临作为其30岁时所临,今藏故宫博物院⑤。伊秉绶自以方笔为主的《张迁碑》入手,更易写得朴茂雄厚。《张迁碑》的字形多参差变化,不甚整齐,《衡方碑》则更为方整,在字形上对伊秉绶的影响更大。伊秉绶还临过同样字形方整的《西狭颂》《裴岑碑》等汉碑。其50岁时所临《裴岑碑》可谓其风格转换期的一件标志性作品。⑥
伊秉绶还临过《礼器碑》《乙瑛碑》《尹宙碑》等标准的“八分书”。以书写效果来看,是弱化了用笔的蚕头燕尾和结构的参差变化,趋向方整雄厚⑦。可见,真正影响伊秉绶的首先是《衡方碑》和《张迁碑》。
不可忽视的是,汉碑碑额应该对伊秉绶的隶书起过很大的启示作用。《衡方碑》碑额为阳刻,拓出来后如墨书一般,方整饱满,仪态伟岸,其中的“卿”“衡”“府”“君”“碑”等字,直如伊秉绶手书。近似《衡方碑》碑额风格的,尚有《白石神君碑》碑额、《三公山碑》碑额,皆作阳文,效果接近墨书,无不朴实厚重,沉雄大气。伊秉绶或许从汉碑额中窥见了学习隶书的奥秘,如是,则汀州隶书实自《衡方碑》碑额悟入者。
除汉碑外,伊秉绶在晚年还临写曹魏时期的《受禅碑》。今人对曹魏隶书多有微辞,认为乃不足学者。相对曹魏隶书碑刻如《王基碑》《曹真碑》的矫厉寒俭,《受禅碑》则不无雍容典雅。马一浮先生跋伊秉绶字卷云:“予观墨卿八分,下笔凝重,实宗梁鹄,其行楷则宗平原,而行以篆势,转见瘦劲。”⑧《受禅碑》传为梁鹄所书,故马一浮先生此处所说“实宗梁鹄”,即学《受禅碑》。《默庵集锦·伊秉绶书画集》中有一张伊秉绶节临《受禅碑》和《争座位文稿》的扇面⑨,落款作“临汉唐帖”,伊秉绶或许是把《受禅碑》当做汉碑的一种来认识的。伊秉绶后期的隶书在字形上相比汉隶略微偏长,与临习《受禅碑》及《裴岑碑》不无关系。
(二)时人的影响
伊秉绶在取法汉碑之外,还明显受到了时人的影响,其中以桂馥的影响最巨。以往的研究者似较少言及这一点。王冬龄在《清代隶书要论》中论述伊秉绶隶书时曾云:“墨卿隶书约50岁前与桂馥气息相近,桂馥长墨卿17岁,为忘年交,故两人书风互相影响。50岁后,风格神明变化,青出于蓝多矣。”⑩作为忘年交的伊秉绶与桂馥“互相影响”,实则主要是伊秉绶学习桂馥。到目前为止,笔者还没有任何材料来证明伊秉绶曾有过师承桂馥的经历,而且伊秉绶和桂馥是明确的朋友关系。但在书法史上,处于同一个圈子里的朋友在书法上互相影响,是较为常见的。特别是当其中一位水平较高,而且受到时人较高评价时,周围的朋友中总会有人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影响。
在桂馥和伊秉绶身后,人们常以“桂伊”并称,作为当时擅隶书者的代表。《清史列传·伊秉绶》云:“工分隶,与同时桂馥齐名。”
伊秉绶的朋友中擅长隶书的还有金石学家黄易。黄易访碑不遗馀力,隶书“笔意沉着,脱尽唐人窠臼”。黄易的隶书和桂馥同学汉隶中典雅一路,对伊秉绶的影响当在或有或无之间。
2.伊秉绶隶书的分期
伊秉绶的隶书风格在青年时期孕育,中年成形,其后逐步加以完善,至50岁左右完全成熟。在可以看到的研究成果中,对伊秉绶隶书的分期以马国权为代表。马国权在《伊墨卿先生年表》的序言中,把伊秉绶的隶书分为三期,以嘉庆七年(49岁)之前为摹拟期;之后到嘉庆十年(52岁)的三年为蜕变期;最后的十年为创新期。这个分期,前后长而中间短,略感突兀。本文立足作品,并参照作者生平,把伊秉绶隶书的发展依次分为萌发、筑基、定型、成熟、老成五期:
(一)萌发期(31岁之前)
31岁之前的伊秉绶,在家乡福建宁化一带度过。其书法的基础,即奠基于这一时期。对于科举时代的士人来说,对书法的重视是大家的共识。从科举考试的角度考虑,此时的伊秉绶更加侧重小楷的练习。以今日所见伊秉绶早期小楷来看,精劲挺秀,的确工夫深湛。目前尚无资料可知伊秉绶在这一时期从谁学习书法。至于隶书学习始于何时,师承何人,更不可考。笔者所知伊秉绶这一时期的隶书墨迹只有两件,其中临摹、创作各一。现藏故宫博物院的《节临张迁碑》为30岁时所书,图片未见。福建省博物馆也藏有一件《节临张迁碑》,为伊秉绶35岁时所书。此作保留了汉隶蚕头燕尾的笔画形态和方正的结构,线条略显软弱。推想前此五年、现藏故宫博物院的临作,应该还不能达到这一层次。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这一时期是伊秉绶隶书的起点。有两点让人注意:一是取法《张迁碑》,二是用笔粗重厚实。正是这两点奠定了伊秉绶隶书风格的基调。
(二)筑基期(31岁至45岁)
伊秉绶于31岁时赴京应考,至46岁离京出守惠州,共居京15年。其隶书在这一时期内,风格逐渐由清丽劲挺、不无稚嫩转向了古厚严重、拙朴大气。
从一个偏僻的南方山区小县,来到繁盛的京城,伊秉绶的书法眼界骤然开阔。借助于兴盛的金石学的发展,琳琅满目的各种名帖善本、法书名迹,在这里时能寓目。这对一个在书法上处于旺盛学习期的书家来说,不啻贫儿乍富。在这15年间,伊秉绶临过许多隶书碑帖,如《五凤刻石》《延光四年碑》《会仙友题字》《张迁碑》《礼器碑》《西狭颂》等。伊秉绶36岁中进士后,又结交了众多时贤名流,如翁方纲、桂馥、阮元等,对以后伊秉绶的书法发展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其中又以桂馥对伊秉绶的影响最大。桂馥隶书颇负时誉,被推许为“百馀年来,论天下八分书,推桂未谷第一”。伊秉绶45岁时所书的《志于道;时乃功》三言联,肥厚重拙,即有很强的桂馥隶书的影子。桂馥的书法应该是伊秉绶隶书风格由清丽劲挺转向古厚严重的催化剂,这一点在后文有详细论述。
[清]伊秉绶 志于时乃三言联 纸本
大约在40岁后,伊秉绶的隶书风格开始转向了拙朴厚重。
伊秉绶的落款在这一阶段也发生了变化。大致在45岁之前,“伊秉绶”三字有两种书写方式:一种是三字离析,字距相等,大小匀称或“秉绶”较小;另一种是“伊”与“秉绶”分开,“秉绶”二字组合紧密且较“伊”字为小。在所能见到的伊秉绶45岁之后的作品,上面的落款只有后一种。第一种落款即成为判断伊秉绶早期书法的一个标志。
这个阶段对伊秉绶隶书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识见广开,筑基稳固,后来“伊隶”的形成就水到渠成了。
(三)形成期(45岁至50岁)
45至50岁的伊秉绶,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波折:在惠州知府任上因匪乱被诬下狱。后虽得平反,但对伊秉绶的打击之大是显而易见的。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书法史上面目独具的“伊隶”恰是形成于这个时期。
伊秉绶在这一时期临过的汉碑有《西狭颂》《裴岑碑》《樊敏碑》等。此时伊秉绶隶书最大的标志是“燕尾”退化,一变而为横平竖直,坦坦荡荡。如作者49岁时所临的《西狭颂》,燕尾若有若无,笔画平直,用笔粗重。同样是临汉碑,到了作者一年后,即50岁时的《节临裴岑碑》则是另一番境地。《裴岑碑》结字修长,用笔简直,宽博大度,不同于东汉晚期的成熟隶书如《礼器碑》《乙瑛碑》那样提按强烈,波磔分明。伊秉绶临《裴岑碑》可见者有两件,另一件无年款,临“敦煌太守克敌全师振威到此”12字,为伊秉绶隶书中的精品之一,时间上似晚于上一件临作。《裴岑碑》为当时新发现的汉碑,伊秉绶反复摹写,如此重视,可以看出他善于从新出土的资料中吸取自己所需的养料,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伊秉绶50岁所写的这件《节临裴岑碑》,录“敦煌太守除四竟疢振威到此”12字,和另一件内容多数相同。文做两行,行距紧密,字距疏朗,整篇布局顶天立地,四周不留空白,颇具汉碑气象。早期临作中的蚕头燕尾,已为横平竖直所替代。偶有燕尾似的出锋,也是舒展自然,落落大方。从线质来看,早期的细腻光洁一变而为苍茫起伏,老辣劲挺,中年气象,跃跃欲出。50岁的伊秉绶,可以说是尽得汉碑之奥秘了。
[清]伊秉绶 政成心逸五言联 146×34.7cm×2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政成原竹素;心逸对梅清。书为柳溪四兄雅正。默庵弟伊秉绶。钤印:伊秉绶印(朱) 默庵(朱) 宴坐(白)
伊秉绶的隶书自筑基期到形成期完成了三大转变:
(1)用笔变提为按,变敛锋为铺毫。伊秉绶的其他书体,特别是行书和楷书,都以提笔轻行、虚劲紧密为特征,可知这一点实出自本性。早期的隶书,多具有此特征。但后来一变而为浓墨重笔,铺毫直书,应该是对汉碑用笔的领悟加深所致。
(2)形态上变汉隶的蚕头燕尾、横竖均匀为横平竖直、横细竖粗,燕尾意到即止,显得巍峨庄严,有庙堂气象。隶书夸张蚕头燕尾必然带来提按加强,古意减弱,弱化燕尾和提按则显得更加高古,伊秉绶深会此意。
(3)线质由或轻滑灵动,或重拙肥滞,一变而为雄肆老辣、苍茫浑厚。隶书用笔简单,所以对线条质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伊秉绶早期的作品中,无论是对联“芝田入梦陈王艳;湘瑟传情楚客灵”的厚实臃肿,还是“东华钟庆高青镜;南国承图寿紫觞”的流利轻滑,都一望而知为早年作品,主要原因在于对线条的锤炼不够。观伊秉绶50岁时所书的《节临裴岑碑》则让人顿生“今是而昨非”之感。
(四)成熟期(50岁至58岁)
“五十而知天命”,50岁的伊秉绶经历过青年时期科举考试的幸运,经历过惠州仕途的风波,大风大浪,大喜大悲,甘苦俱尝,渐知天命。人生经历的波澜起伏与笔底的提按顿挫逐渐合拍,境由心造,法随心生,笔下不再有什么羁绊存在。如果说伊秉绶50岁之前体现的是对书法之“法”的探求,则50岁之后是对书法之“道”的体悟。50岁至58岁,是伊秉绶的“黄金八年”。在这一时期,作者的身体状况处于较好的状态,无论是扬州任上,还是宁化家居,都是诗酒自娱,精神放旷。书法面貌变化奇纵,收放自如。伊秉绶隶书的传世名作,大都书于这一时期,而且作品风貌在成熟中有新探索,稳定中有新变化。
伊秉绶52岁时书为“叔鱼三弟”的对联《变化气质;陶冶性灵》为其代表作,也是伊氏的巅峰之作。此作的结构变化奇纵,线条浑厚苍茫,回视50岁时所书的《政声韩吏部;经义董江都》,可谓炼成金丹,凡骨换尽。特别是其中枯笔的运用,使作品具有了云水苍茫、烟云变幻的意境之美。这一年伊秉绶得叶廷勋等好友之助,捐资复官,得任扬州知府,正是人生得意,意欲兼济天下、一展平生抱负之时,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来亦在情理之中。伊秉绶这一时期的作品从用笔、结字等各个方面进行了探索,极尽变化之能事。这些作品浓墨重笔,方正磊落,若庙堂重器,气度不凡。
处于隶书创作成熟期的伊秉绶留下了大量的作品,伊秉绶的书法形象主要是建立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之上的。
(五)老成期(58岁至去世)
孙过庭在《书谱》中概括了书法学习的不同阶段:“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伊秉绶在58岁后,进入了隶书创作的老成期。在这四五年中,伊秉绶多次出游,寻访故友,终染疾扬州离世。
伊秉绶在这一时期中临摹较少,创作开始“复归平正”,笔下的奇纵之气渐渐散去,变得平正通达,瘦劲老成,如晚霞满天,渐入老境。前几年中由于过分强调横平竖直,而向右下角倾斜的横画,现在又恢复了真正的平正。此期某些作品用笔过于瘦硬,线条中隐含起伏,或许是身体状况发生改变后导致用笔震颤所带来的变化。58岁之后的伊秉绶身体素质有所下降,他在诗中感叹“自怜衰朽质,身世两悠悠”,吟咏之中颇见老态。身体健康因素,是伊秉绶书法风格改变的一个诱因。同时,和伊秉绶晚年临写《裴岑碑》《受禅碑》也不无关系。二碑均瘦硬方正,结体颀长,和伊秉绶这一时期的隶书风格相合。伊秉绶临去世的前一两年中有少数作品显得精力不济,或是其身体状况所致。
通观伊秉绶隶书发展的五个时期,初始萌发,筑基稳固,自然形成,终至成熟,进于老成,正是“技进乎道,艺通乎神”,故能成为清代碑学的代表性书家。
3.伊秉绶隶书的境界
伊秉绶的隶书个性鲜明,具有强烈的艺术风格和感染力。具体表现为以下四点:
(一)浓墨中锋,以实驭虚。伊秉绶的书法、特别是其隶书,远观总是呈现笔酣墨饱、墨气淋漓的视觉效果。这得益于其对笔墨超强的驾驭能力。伊秉绶多用浓墨,尤其是写在蜡笺一类的纸上时,更是黑浓如漆。若是生宣,有时会浓淡适宜,略有渗化,显得浑厚古朴。无论浓墨、淡墨,伊秉绶都能以笔摄之,出以中锋。伊秉绶对中锋的运用可以说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般来说,纯用中锋会显得呆板一些。但在伊秉绶的笔下,以中锋所写出的线条浑厚苍茫,恣肆老辣,可谓实之极而返虚,不粘不滞,清空高邈。
(二)矛盾冲突,归于和谐。伊秉绶的隶书,极为讲究艺术手法的处理。他曾在信中传授作书的“秘诀”给其子伊念曾:“方正、奇肆、恣纵、更易、减省、虚实、肥瘦,毫端变幻,出乎腕下,应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各种各样的对立因素同时出现在作品中,但都能服从作者的调遣,最后的效果是矛盾看似一触即发,却仍能归于和谐。如其对于隶书结构的处理,穿插、伸缩、避让、大小、参差、粗细、长短,无不竭尽所能,而远观则若天然所成,不露安排痕迹。其对作品整体章法的处理也类似,如《爱日吟庐》《退一步斋》匾额,《世家传旧史;盛业继前修》对联等。
(三)大巧若拙,正气浩然。伊秉绶有题画诗,起首两句为“论诗可参禅,作书可通画”。“作书可通画”即参考画理来作书,摆脱了文字上附着的实用功能的束缚,从艺术的角度去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创作手法来进行书写。“方正、奇肆、恣纵、更易、减省、虚实、肥瘦”等等,都是可以拿来进行运用的。如此运用,却呈现出大巧若拙的效果,又因拙而生古意,真乃藏精明于拙朴之中。伊秉绶的隶书外观拙朴无华,而气象有如大河落日,泰岱巍巍,高旷雄浑,正气浩浩。其形成原因,既来自于其中锋铺毫的用笔、方正的字形结构、化颜楷入隶书等,更是其一生沉浸程朱理学,持敬躬行,“养吾浩然之气”所涵养出来的道德人格在书法上的折射。
(四)敬心静气,平正中和。理学家极为重视养气静心,伊秉绶曾书写朱子的“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一语。其程朱理学修养,书卷涵咏之气,最终反映在艺术创作上。“敬心静气”是伊秉绶的程朱理学修养,“平正”是其书法的表象。正如孙过庭在《书谱》中所讲,是险绝之后的“复归平正”。平正的外表下面,隐藏着无尽的险绝。所以伊秉绶隶书,远看平淡无奇,若无变化,近看变化多端,细品韵味无穷。韵味无穷的原因,是伊秉绶对于“中和”这一儒家最高境界的不懈追求。其结果,终至于大顺。观伊秉绶之隶书,正是“开卷之初,犹高人君子之远来,遥而望之,标格威仪,清秀端伟,飘飖若神仙,魁梧若尊贵矣。及其入门,近而察之,气体充和,容止雍穆,厚德若虚愚,威重如山岳矣。迨其在席,器宇恢乎有容,辞气溢然倾听。挫之不怒,惕之不惊,诱之不移,陵之不屈,道气德辉,蔼然服众,令人鄙吝自消矣。”
三、伊秉绶的其馀书体
1.行草书
伊秉绶的行草书自成风格,流传作品众多,在草书上临过的古代书家有王羲之、虞世南、董其昌。行书的临摹重点是颜真卿行书,其他如柳公权、蔡襄、米芾、苏舜元、虞允文、董其昌等人也偶有涉猎。
伊秉绶的行草书大体可以划分为三期。
第一期(50岁之前):
伊秉绶的行草书在50岁之前整体风格趋“紧”,用笔紧,线条紧,结字紧,多见方折尖笔,字形多长,且作正局,流利生动,行书中偶杂草书,草书的出现与前后多无照应,视觉上有生硬突兀之感。这一时期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31岁时所书《六曲屏风七曲栏》七言诗轴、45岁时所书《绝无人到处》五言诗轴、46岁时所书《四百峰栖五百僧》七言诗轴、48岁时所书《弱柳得春气》五言诗扇,以及《地多种竹堪容鹤》七言诗轴等。
第二期(50岁至58岁):
伊秉绶的行草书在50岁之后整体风格趋“松”,用笔上中锋为主,圆转增多,线条松活,字形不再是一味的长,而是方、扁、长都有,有很明显的颜体行书意味。中锋的运用,使其行草书大气鼓荡,雄浑劲健,具有一往无前的气概。而且伊秉绶在保持点画基本形态的前提下,减弱了线条的提按幅度,一笔之中,往往一按到底,这样也有利于保持中锋用笔。这一点主要来自颜真卿行书,也有其隶书的影响在内。有些单独的笔画,甚至可以直接放入其隶书中,而不会觉得唐突。代表作品有50岁时所书《问学谢古梅》横幅,54岁时所书《立脚怕随流俗转;居心学到古人难》七言联、和《赏心于此过;欲辩已忘言》五言联、《崇情符远迹;淳意发高文》五言联等。
[清]伊秉绶 临《西狭颂》 119.6×41cm 纸本天津博物馆藏款识:临《西狭颂》,又名《惠安西表》,后有五瑞图,甚可观。秉绶。钤印:默庵(朱) 宴坐(白)
第三期(58岁以后):
伊秉绶的行草书在58岁之后,渐入化境。作品中杂用诸体的现象较为突出,但能够“化”掉,熔为一炉。在以行书为主的作品中,往往可以看到标准的草书,和不太标准的楷书,甚至篆书、隶书的影子,特别在大件作品中更为明显。杂用诸体,为伊秉绶行草书的一个显著特点,在其早期的作品中拼凑的痕迹较为明显,显得生硬,特别是一些来自篆隶的字形、用笔,在作品中显的格格不入。到了这一时期已逐渐消化,不露痕迹,作品的格调也因此显得高古不凡,迥异时流。代表作品有《满堂豪翰酒千钟诗轴》、《黛色参天二千尺;名花出地两重阶》七言联、《再游又遇称觞节;百寿应归作德人》七言联等。
伊秉绶的行草书,在充分学习颜真卿的基础上,又加以王羲之以及唐、宋、明诸家,并吸取了其篆、隶书的营养,由“紧”而“松”,由“松”入“化”,形成了自家面貌,成就或不次于其隶书,然多为隶书所掩,识者甚少。
[清]伊秉绶 格言 157.6×83.2cm 纸本 天津博物馆藏释文:我视人之明,而自视则昧。虽有离娄,不克顾其背。知命者不富,大勇者不斗。嘉庆癸卯二月二日,伊秉绶。钤印:伊秉绶印(朱) 吾得之忠信(白) 柘湖(朱)
2.伊秉绶的楷书
作为一个传统社会里的士人,受科举等因素的影响,伊秉绶书写楷书以小楷为主,至少在今日留存作品中大楷极为罕见。
乾隆五十四年(1789)伊秉绶中进士后,其小楷技艺大进。在为京官期间,伊秉绶临写过各种晋唐小楷名帖,其中有王羲之《玉枕兰亭》以及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诸家书等,其中以受王羲之影响最大。今传王羲之小楷从风格上主要可分两类,一类以《黄庭坚》为代表,字形宽博,笔短意长,《东方朔画赞》近之;一以《乐毅论》为代表,字形趋紧,笔画舒长,《曹娥碑》近之。伊秉绶的小楷瘦硬挺拔,左疏右密,笔致翩翩,更近后一种,同时又掺入唐人笔意,使之更加遒润。王潜刚说:“(伊秉绶)小楷初颇秀健……学欧、柳,尝见小楷诗册,秀健而不趋时,早年笔下已自不凡。”王潜刚以“秀健”评伊秉绶小楷,可谓的论。伊秉绶在40岁左右所书《秦始皇本纪册》,是伊秉绶小楷中难得一见的精品。此作当学王羲之《乐毅论》《曹娥碑》一路小楷,从中可以窥见伊秉绶在小楷上所下的功夫。
伊秉绶的大字楷书学颜真卿,其作品笔者所见仅有一件,为临颜真卿《大唐中兴颂》者。伊秉绶学习颜真卿的楷书,还对其隶书产生了影响。
沙孟海先生说:“伊秉绶是用颜真卿的楷法写隶字的,但同时,他也用隶的方法来写颜字。用隶的方法写颜字,真是师颜之所师,‘此密待我发’,他可以自豪了。”伊秉绶“用颜真卿的楷法写隶字”,可谓独创,是其善学古人处。而且,在伊秉绶成熟期的隶书中,颜真卿的影子忽隐忽现,说明伊秉绶对颜真卿的学习深入而成功。
3.伊秉绶的篆书
伊秉绶为当时兴盛的金石学风气所带动,对篆书的关注和学习较早。伊秉绶晚年在《散邑铜盘歌》中写道:“壮摹散邑铭,至老不能读。首行第三字,释猎又释仆。昔习叔重言,但审盘三足。”《散氏盘》是属于奇纵放逸一路的金文,向来被视为金文中的草书。伊秉绶“壮摹散邑铭”,说明有对《散氏盘》的学习经历。但伊秉绶今日可见的篆书作品很少,而且多为临古之作。从仅见的一些作品来看,基本上可依字体分为大篆和小篆两类。
伊秉绶的篆书作品以小篆为多,除正式作品外,还可在一些书籍扉页上见到,如伊秉绶嘉庆十九年刻的诗集《留春草堂诗钞》,即以自家小篆题署书名。伊秉绶的小篆多作玉箸篆风格,线条细瘦精严,洗练劲挺,结构匀称合理,精神峭拔,“留春草堂诗钞”五字可谓代表。这种风格的来源,主要出自翻刻之《峄山刻石》及唐人李阳冰、瞿令问一路篆书,和徐铉校订的《说文解字》也有一定关系。伊秉绶还临写过汉篆,如《嵩山三阙》中的篆书,效果近其隶书。伊秉绶为桂馥书写《缪篆分韵补》,对其隶书结字也有一定影响。缪篆作为专门用于刻印的文字,讲究方正均匀,这一点与伊秉绶的隶书颇有相合之处。
伊秉绶的玉箸体小篆瘦劲洗练,挺拔峻峭,大篆圆浑多变,皆达到了较高的水平。篆书的书写,还对伊秉绶其馀书体,如隶书、草书的风格产生了影响。桂馥曾说:“作隶不明篆体,则不能知其变通之意;不多见碑版,则不能知其增减、假借之意。隶之初,变乎篆也,尚近乎篆。既而一变再变,若儿孙之于鼻祖矣,又若水之同源异派矣,又如酒之脱却米形矣。”伊秉绶的篆书虽然并不多作,但其在隶书、草书中常把篆书的字形化用入内,而且无论隶书、行草都行以中锋,古意逼人,正是受到了篆书的影响。
[清]伊秉绶 官闲亲健五言联 纸本
[清]伊秉绶 黛色名花七言联 纸本
[清]伊秉绶 临《浯庼铭》 纸本
注释:
①阴承方(1715-1790),字静夫,号克斋,福建宁化人,岁贡生,教育家。“弱冠究心性理之学,刻志励行,精研经术,终身无惰容,泊然自得也。”有《阴静夫先生遗文》两卷等。参见徐世昌《清儒学案》和黎景曾、黄宗宪修纂《宁化县志》。
②董玉书《芜城怀旧录》卷一,见《芜城怀旧录·扬州风土记略》,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页。
③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尊碑第二,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755页。
④《题衡方碑阴同覃溪先生寄桂未谷大令》,见《留春草堂诗钞》卷四,嘉庆十九年秋水园刻本。
⑤《中国古代书画图录》(第1册),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10页。
⑥《默庵集锦·伊秉绶书画集》,台北蕙风堂,2005年,第59页。
⑦参见《默庵集锦·伊秉绶书画集》,第60、86页。
⑧马一浮《伊墨卿字卷跋》,转引自季惟斋《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45页。
⑨《默庵集锦·伊秉绶书画集》,第123页。
⑩王冬龄《清代隶书要论》,上海书画出版社,2003年,第43、44页。
(作者单位: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郑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