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海勒根那

他俩姓孛儿只斤氏，蒙人的习俗一般叫名不叫姓。我最初认识这兄弟俩时，大的有八九岁，叫德旺；小的有六七岁，叫德山。过去我只对两个人的童年轶事略知一二，后来的故事都是听瘸老头查干白拉说的，他是舍伯吐一带有名的说书人。我们科尔沁乡间有这样的传统：过去风云一时的人物，或者属于贫民百姓的但却有着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都被说书人编成好来宝（蒙古族一种曲艺形式），带至乡间地头四处传唱。人们爱听这些故事，那是穷苦的科尔沁蒙人心中的憧憬。久之，就流传下来，如同民间熠熠发光的玛瑙。《韩秀英》《嘎达梅林》《诺恩吉雅》等是其中的代表。德旺和德山兄弟好像没有那么传奇，而且还是两个刚褪了黄嘴丫的愣头青，现实中的年轻人入书还是一件新鲜事儿，原因可以归结为老查干白拉是德山的忘年交。不过这兄弟两个性格迥异，倒是能代表那一方水土的基本血性（我也暂且叫他科尔沁兄弟），是优是劣不由人评说。如果说谁做出什么过格的事儿，那也有渊源，作为科尔沁草原上的孛儿只斤姓后裔，他们的血管毕竟流淌着铁木真之大弟——哈萨尔王的血脉，所以一切都不唐突。

少年时的兄弟俩没有母亲，据说嬷嬷（蒙语：妈妈）生德山时难产死去了，从小由外祖母和小姨带大。他俩的父亲包金柱是个魁梧高大的家伙，满脸黄巴拉碴的络腮胡子，自从妻子死去后，终日落落寡欢，沉默无语，久之养成了酗酒的毛病。对两个儿子也不闻不问，从早到晚泡在酒里没有清醒的时候，把家产也喝得溜干净。可要知道，他过去竟是个帅气、正直而勤劳的人。外祖母可怜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只好接到自家来养，娇惯得恨不得天天掖在翅膀下、奉在佛爷板上。天性顽劣的德旺带着弟弟德山开始了惹是生非的少年时代。

最初的招猫逗狗、惹些鸡毛蒜皮的小祸，并没有引起外祖母和乡人的足够重视，认为只不过小孩子淘气使然。直到有邻人不断找上门来，今天是谁家的老母猪被兄弟两个带领的伙伴用烧火棍子捅烂了屁股，肠道大出血；明天又是去某某家玩耍給柴禾垛弄失了火；后天又把铁路轨道上的螺丝拧了去卖废品……猫腰弓背的外祖母手拿念珠不断给邻人和道班赔着不是，把自家仅有的一头母猪和一点烧柴赔给人家，回头去找两个外孙算账，他俩这会儿又不知去哪儿上房揭瓦了。兄弟俩所到街巷总之是鸡犬不宁。

此类事件的始作俑者一般都是哥哥德旺，弟弟因为年龄小只充当了不懂人事的帮凶。

招惹更大的祸端那次，我家正好搬去做他外祖母家的东邻。这次事件差点闹出人命。德旺恶作剧竟然打起了傻道尔吉的主意，那是个三十几岁还不懂1+1等于几的白痴。这天傍晌，他指使弟弟和几个伙伴去引来在街头呆立着的傻道尔吉，骗人的伎俩是送他蜂蜜吃。傻道尔吉一路憨笑着挪着小步而来，德旺用一条事先准备好的红领巾蒙住了他的眼睛，理由是：蜂蜜放在墙上需要自己摸到。于是，他们把道尔吉送到街角一处废弃的碾坊里，那里一大窝马蜂正辛勤忙碌，然后德旺用怀抱的一堆石块袭击了马蜂的老巢，接下来一切可想而知。狂怒不已的马蜂像一团黑雾，把傻道尔吉包围住，要不是有大人及时赶来，傻道尔吉只能变成一只黑滚滚的蚕蛹。

这次，老泪纵横的外祖母浑身颤抖，踉踉跄跄地去找他俩的父亲包金柱。后来外祖母怨天尤人地断言：万树有根，孽种就是孽种，德旺这兄弟俩日后肯定是科尔沁的红胡子！上一点年纪的乡人都能听出话外之音，那是指德旺的爷爷，解放前曾是中旗一带赫赫有名的土匪，跟嘎达梅林也拜过把子。包金柱闻听了事由，火冒三丈。他酒气熏天而来，挥鞭教训德旺和德山。可挨了劈头盖脸无数皮鞭的小德旺竟然不掉一滴眼泪，却像疯狗那样呲着牙不断向他父亲冲去，抢夺他手中的鞭子。这只能让包金柱义愤填膺，皮鞭愈发啪啪作响。一顿暴雨般的皮鞭落下，打得德旺满地翻滚，但八九岁的他始终用科尔沁最恶毒的脏话咒骂他父亲，绝不肯告饶。同样挨了两鞭的德山却被父亲吓呆了，一头躲到外祖母的身后抱紧老太太的大腿，再不肯撒手。

一周后，结了厚厚一层黑痂的傻道尔吉会得到一罐蜂蜜，那是德旺亲手送给的，而他自己遍体的鞭痕还没有痊愈。

有了这次教训，外祖母和乡人一样，指望着德旺能从此“改邪归正”，可是他们错了，德旺非但没有回心转意，反而变本加厉，越走越远了，他生来注定要与乡俗常理为敌。只是弟弟德山自那以后仿佛突然懂事不少，再没有参与德旺所为，也算让外祖母百年瞑目了。

转眼间，兄弟俩从少年到了青年。其间，德旺小学没读完便辍学走向了乡间社会，很快学会抽烟、赌牌、打架斗殴，和镇上来的不三不四的青少年胡混；走村窜乡逛各种乡村舞厅，欺行霸市敛些小的钱财，从偶尔的偷鸡摸狗发展到抢猪抢羊的地步。这些坏小子一如强盗，深夜入农家院落，先药死人家的狗，再用大门闩将屋门从外面顶住，接着跳进猪圈，把人家的猪仔尽数劫走。唯有些道义的是，老母猪他们一般不动。

德旺就在左中的村屯中臭名昭著了。此时的德山一直规规矩矩上学读书，便一度远离了人们的视线。与德旺相比，他长的更像父亲，一副高高大大帅气十足的样子。德旺的个头大概随了母亲家族，不过他虽然矮小却也生得精精神神，一双不大的眼睛灵气十足，时不时透露着凶光。

没几年的功夫德山也高中毕业，务农了。没有考上大学使他意志消沉。这时外祖母已经去世多时，小姨也嫁了人（包金柱娶了别村的女人远走了）。这个家就剩了德山自己。

一天，一身潮服、戴着墨镜的德旺来找德山，很长时间以来他从不归家。德旺从怀里掏出乡下罕见的雪茄烟递给弟弟，弟弟摆手，德旺啪地用美国柴油火机自己点上了，吞云吐雾一番，说一句：“跟我走吧，弟弟。”

德山：“去哪儿？”

“去舍伯吐镇上，我和几个兄弟在那儿开了一家舞厅。”

德山摇头：“不去。”

德旺眯着眼瞅弟弟：“为啥？”

德山：“我不会和你们那些人在一起，你知道嘎查人怎么说你们吗？”

德旺：“管他呢！我活着是为自己高兴！瞧瞧，我不用像他们那样只知道埋头种地，在泥土里刨食。我们蒙古人天生是骑马放牧的，你知道我以后有钱了想干什么吗？”endprint

德山摇头。

“我要在沙地上种草，把科尔沁重新变成草原；我要养马，我要有自己的马场，养很多很多的马！这就是我的理想。我还要很多女人，你懂吗？女人，漂亮女人！我让你与我一样！跟我走吧！”

“不，我没有你那么不切实际。现在，我只想种好我的地。”

“就你那三亩地？秋天连税和提留都交不起！”

“你要能帮我，就借我点钱。”

“干嘛？”

“嘎查上还有闲地，我想承包。”

德旺丢了烟腚，表情没有了刚刚的孤傲：“我会有钱借给你，但不是现在。”最后他拍了拍德山的肩臂，出门走了。

在科尔沁左翼中旗一带，像蜂窝一般密集的村庄无一不在耕种庄稼，蒙汉混杂的村落甚至隔不上二三里地，坐落于平坦的盐碱地之上，偶有高出地皮的簇簇马莲草，夏季会开出蓝幽幽的花儿。包围村落的是夏季墨綠色的苞米地。而更辽阔的地带，便是那连绵起伏、寸草难生的科尔沁沙地。可是要知道至少一百年前，左中还是达尔罕王爷的领地，水草丰美的草原。究其原因，与清末的蒙地开垦历史有关，这一点，孛儿只斤·布仁赛音博士在其《近现代蒙古人——农耕村落社会的形成》有详细论述。

以下这段故事是说书人查干白拉拉着四胡说唱的，语音慷慨激昂，那种古老的四胡曲调只有科尔沁人听得有来道去。不过我只能用小说语言复述如下：

借钱无门，德山想到了另一个主意。村上一块闲地被邻村人非法侵占十几年，德山找到嘎查达（村长），说明自己要将其索回，但要免他三年地租。嘎查达答应了。那是邻村的斯日古楞干的，他是个远近闻名的无赖，属于“老一茬”。事情是这样，两村的土地原本是有一片小杨树林隔离，斯日古楞家的地作为临界之一。但斯日古楞私自做主，把那片杨树毛子砍了，故意模糊了界限，然后不断制造是非，让租种这片土地的人不得安宁，没几年这片地就没人愿意租赁了。嘎查达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招惹这个麻烦。斯日古楞就这般将土地顺归了己有。

德山这么说就这么做了，他来找斯日古楞，这使斯日古楞吃惊不小。他没想到一个毛头小子竟敢上门与他理论，而且手里还拿着各种有关土地归属的证据。他觉得这小伙子来者不善，所以没敢轻举妄动。不过他也不会这么轻易把嘴里的羊尾肉吐了，想尽办法抵赖，否则他就不是斯日古楞。

德山索性也不再和他废话，提了锹亲自动手，将丈量后该归自村所有的土地划归回来。这下可惹恼了斯日古楞，得到信息他骑马而来，一场恶战避免不了。德山被他用马鞭打伤了头脸，斯日古楞也挨了一铁锹，两个人都没占到便宜。乡人拉开了两个斗勇者。斯日古楞扬言，这事儿不算完，他要给德山一点颜色看看。

德山并不示弱：这是查干嘎查的土地，他就要拿回来。

嘎查人为德山捏了一把汗。有人传信给德旺。第二天，德旺骑着摩托车回来了。可等他的摩托车嘟嘟响彻在查干嘎查时，斯日古楞已经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围堵在了德山家。这是老白家（斯日古楞姓白）有名的四兄弟，人称“四狗”。个个手里提着锹叉斧头。他们翻身进院，一脚踹开房门，刚要夺门而进，德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四狗”一拥而上，德山被迅速打倒在地……

就在这时，德旺赶到了，他急速穿过围观人群，见到弟弟德山满头是血蜷缩一团，他激了，大骂一声，飞也似的扑将过去，“四狗”回头刚要举家伙，矮小的德旺已经跳到斯日古楞的身上，一把搂了他的脑袋，“吭哧”一口，只听斯日古楞一声闷叫，他的鼻子已经尽在德旺的口中……

这场殴斗就这么结束了，德旺用他的一咬定了胜负。斯日古楞的鼻子掉了，几兄弟不再恋战，赶紧护送血喷如注、惊慌得呜里哇啦叫嚷的哥哥去往镇上医院。临了，斯日古楞一个弟弟还不忘要回德旺嘴里那个血糊糊的鼻子。德山的伤势不重，头被铁锹砍了一条三寸长的口子，去卫生所缝合了事。

最终结局是，因事件闹大，影响波及苏木。苏木政府和派出所出面，将斯日古楞侵占的土地归还给了查干嘎查，嘎查达兑现了诺言，德山如愿以偿。而德旺打败“四狗”的乡间新闻也不胫而走，使他的“威名”又大扬特扬。此后，德旺更加年少轻狂，肆无忌惮，仿佛天下尽他所能，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但相对于哥哥，人们开始另眼看待弟弟德山，觉得他是个敢作敢为的人，无不钦佩他的胆识。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德旺与德山这次的肝胆相照又一次擦亮了这句俗语。但好景不长，哥俩的恩怨其实才刚刚拉开序幕。

先说德山，得到了土地的他开始了辛勤劳作，同时也寻到了爱情。那个女孩子曾是我们嘎查的一朵最美的马兰花儿，叫琪琪格玛，与德山同龄，德山从小学就对她心存暗恋。在德山被“四狗”打倒的一刻，是她第一个冲进院子去试图为德山解围，而且声嘶力竭地喊，让他们住手！事后，德山以此为由，从镇子上买了一条白色纱巾送给琪琪格玛。那是一个傍晚，因为羞怯，德山在琪琪格玛家黄泥土墙的院外徘徊良久（说书人此处唱道：德山把姑娘家院子外的沙堆都踩出了麻子），后来格玛的小弟弟出来玩耍，德山送他糖吃才哄他替自己叫出了心上人。琪琪格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德山的围巾，顺便问询了他的伤势。德山手足无措，用脚拧着地上的沙土，之后两个人陷入了年轻人懵懵懂懂的尴尬。再后来，德山连自己怎么与姑娘道的别都忘记了。

那一年，德山的劳作并没有获得他期望已久的丰收。科尔沁黄沙遍野，连年大旱，他承包的土地因为没有机井灌溉，苞米秸秆瘦小干枯，米穗瘪瞎无粒。德山眼望自己用汗水浇灌的劳动果实竟是这般景况，才第一次知道这世界并非公平，很多事情都会事与愿违。

那一年农闲，人们会看到德山与琪琪格玛你来我往的身影，并为这即将的一对而庆幸。不过，在与格玛的交往中，德山如同其他乡下传统的小伙子一样，一直把满腔火热的爱压抑心中，只等哪一天请了媒人去上门提亲。

可是，琪琪格玛总是心事重重，每次见到德山她都喜出望外，却欲言又止。她曾问过德山：“你真的喜欢我吗？”endprint

德山使劲点头。

格玛：“只是我，我也许配不上你，我会让你失望……”说这话时，格玛望着德山竟落下了眼泪。

德山把格玛的手握得紧紧的：“怎么会呢？快别说傻话……”

有一段时间，很多乡人会看到德旺的摩托车经常停在琪琪格玛家门口，隐约还能听到两个人的争吵。那一天德旺竟然用他的摩托车匆匆驮走了琪琪格玛，一路向着镇上驶去了。人们不禁满腹狐疑。于是公路上出现了德山的身影，一直以来他都在田地里忙于收割。他丢下车马，朝邻人借了摩托开足马力呼啸着追去。

那是秋日的下午，在德旺的光线昏暗的舞厅，德山看到了这一幕：德旺搂着琪琪格玛正与几个兄弟吞云吐雾地喝酒。德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直冲到德旺的面前，震惊、羞怒、悲愤，将德山整个烧着了，他手指自己的哥哥，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琪琪格玛见到德山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欲起身却被德旺拦住了。德旺自己站了起来，招呼兄弟给德山看座，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来了？”

德山一把掀翻了酒桌，拉起琪琪格玛就往外走。有兄弟围住德山，德旺沉吟片刻，示意放开他俩。德山疯了似的摔门而出。

接下来德山将从琪琪格玛的口中得到这样的解释：她很早就是德旺的人了，只是后来两个人有了矛盾，分手了一段时间，现在德旺又回来找她……

格玛说：“我不是个好女孩，你就忘了我吧……”

德山肝肠寸断，他没有骑摩托，踉踉跄跄一路走回查干嘎查。他要一个人走，在黄沙中的公路上，从日落走到天黑。那一晚他在母亲和姥姥的坟茔前度过，直到天亮前才迷迷糊糊睡着。说书人渲染道：“可怜的德山此时除了尾巴没有鞭子，除了影子没有亲人……”

日后人们（包括德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那该是琪琪格玛读高中的时候，在镇上厮混的德旺对她展开了攻势，格玛知晓他的德行，一直没有答应他。后来出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儿改变了这一切……至于两个人的分手，也正是格玛无法容忍德旺的品行，日久矛盾重生。这次德旺回来找她，是听说了德山与格玛的事情，他思虑复杂，其实他内心还是最喜欢格玛的，他觉得自己的东西无论谁碰都不可以，他的弟弟得到更让他脸上无光。

德山摆脱不了格玛的影子，爬不出爱情的苦海，他开始像父亲那样酗酒，收割了一半的庄稼也不再打理，任凭谁来劝说也无济于事。乡人看到眼里都替他惋惜，有亲属关系的帮他收拾了地里的粮食，好心人决定为他介绍更好的姑娘。可无论东村的还是西村的姑娘，他一个也不见，他只想他的琪琪格玛。

一个冬日的大雪之夜，德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醉眼朦胧的他打开门来见到的却是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琪琪格玛……

格玛是来与德山告别的，她要远离家乡，去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昏暗的灯光之下，格玛一直用垂下来的头发遮挡着额角的一块伤口，眼圈红肿如桃，泪水却像屋檐滴水般落下，她说：“知道德旺是怎么追求到我的吗？是他用卑鄙手段强……”

德山傻愣愣地听着这一切，他无可挽留，或许他可以与格玛一起远走高飞，但酒醉得一塌糊涂的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第三天德旺的兄弟来到德山的家中，四处探查一番，没有嗅到格玛的气息，才悻悻而去。兄弟俩怨结却从此种下了。

不久有小道消息传来，说琪琪格玛走了下坡路，在某县城当了什么小姐。

科尔沁的风沙暂时会掩埋一切。来年的春天，该耕种的时节，人们惊喜地发现，德山套上马车下地干活了。

德山渐渐遗忘了琪琪格玛的时候，一个邻村的女孩看上了他。德山有了上一次的感情失败，对女孩也不再挑剔，也谈不上爱与不爱，只是为了谈婚论嫁。打完苞米的季节，提亲的媒人回来告诉德山，因为对方家里还有两个半大的弟弟备娶媳妇，所以需要一笔可观的彩礼。这是一笔天文数字，对德山来说。恼火不已的德山来到女孩家找她的父亲理论，结果无功而返。

德山又一次陷入了愁苦。因为琪琪格玛的事儿他和德旺已经断绝了来往，他去找镇上的高中同学，几个同学和他痛喝了几场，也没有借到钞票。其中戴鸭舌帽的一直寡言的同学忽然低声问德山——有个生意愿不愿做……许是德山酒喝多了，竟与他大吵特吵起来，同学们拉开了架。

德山又去找他的父親包金柱，讨来的银两也只是杯水车薪。

德旺却从镇上回来了。这次他回来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悄无声息地进了村。开门见到哥哥，让德山一怔。

面色苍白的德旺向弟弟笑一下：“我到家里避几天风头，过几天就走。”

德山冷冷地问：“怎么了？”

“韩老六找我的麻烦，我早就想跟他干一场……可没想到，我的人马会败。”

韩老六是舍伯吐镇上的另一伙老大。

德山望了望德旺的层层包裹的吊臂，这才让开路允许他进来。

“你的事儿我听说了，我帮你张罗钱。”

“不必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德旺瞅了瞅弟弟：“我饿了，能给我弄点吃的吗？”

毕竟是手足，德山亲手宰杀了一只八个牙的羯羊。德旺伤的不轻，半夜高烧不退，德山冒着秋雨去镇上给德旺买药。哥俩尽管不怎么说话，但看到哥哥换药费劲，德山还是抢过了纱布，替他包伤口时德山赌气的情绪也没有了……

德旺从小不会落泪，但他的目光里也会流动一些软的东西，他嘴唇哆嗦了一阵，说：“我知道你恨我。”

德山抬头瞥了他一眼：“谁让你是我的阿哈（哥哥）！”

伤口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德旺也渐渐恢复了精气神。而德山不知从哪儿淘换到了钱，如数上交了彩礼，婚事定在了腊月。两兄弟自少年以后难得在一起相聚这么长时间，兄弟情义也随着朝夕相处渐渐升温，可是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

这一天几个警察光临了德山家，手铐直接戴到了德旺的手腕上。德旺有些发懵，大喊大叫问为什么抓他。一个便衣推搡着德旺的肩膀：“走吧兄弟，左右村子连续丢了几十头牲畜你别说跟你无关……”有警察从仓房的柜子搜出一双二棉鞋、头套和绳索等物件。德旺挣扎着望向德山，德山许是被这阵势和情形吓到了，他惊慌失措地呆立着，一边语无伦次地叫着：“不，这不是我哥哥干的，不，不是他……”

德旺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用目光制止了德山，对警察说，他可以跟他们走，但是有几句话要与弟弟单独说，警察同意了。

屋子里哥俩将有如下的对话：

德旺：“怎么回事？”

德山犹豫了一下，泪流满面地点了点头：“听我说哥哥，我只是……主事儿的是我的同学德力格尔……”

“德力格尔呢？他在哪儿？”

“他销了赃就走了，说去了外蒙古……”

“你怎么也做起这种事儿了？”德旺恼了，他受伤的手臂抽动了几下，满脸痛苦的样子。

德山此时已低下头去。

德旺咬了咬牙：“事到如今就好好在家种地吧……”

“不，哥哥，这事跟你没关系，我不能让你……”

德旺推开了弟弟的手：“我本来就该坐牢，不差这一件事……”

这时警察进来催促，德旺转过身去跟随他们走向警车。在冬日的阳光下，与全副武装的警队相比，德旺显得有些单薄和瘦小。

又一年的春天，在保安昭监狱的探监室里，德旺将见到怀抱女儿的德山，陪同他身边的是个普通的科尔沁姑娘。

就在这一年，德山承包了查干嘎查的寸草不生的沙地，他与妻子在浩瀚的沙原里搭起来了帐篷，将一车一车的杨树苗栽种到了地里。而那年自小满开始，得长生天的开恩眷顾，憋了多年的雨水倾盆而下，苞米铺天盖地旺盛生长，马莲花含苞怒放，整个科尔沁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初秋的一天，德山照例去了沙地做活，一辆警车再次来到他家门口，停了一会儿就径直开进了坨子，把正打理树苗的德山塞进车里拉走了。警察告诉他：德力格尔抓到了……

警车又路过德山家门，他怀抱婴儿的妻子追出来，在车后追了好久。德山扒出车窗反复冲她喊着一句话：“照顾好坨子里的树苗，照顾好孩子……”直到飞扬起的沙尘把女人和村庄淹没在远远的身后。

责任编辑 高颖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