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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症

2017-11-03周思雨

星火 2017年6期
关键词:刘总赵家帽子

○周思雨

孤独症

○周思雨

周思雨,1998年生人,现就读于湖北经济学院。曾在《星火》发表处女作《蓝尾》和第二篇小说《带火的兰亭》。

他走在一个穿黑色裙子的姑娘后面,准确地说,他跟在一个穿黑裙子的姑娘后面。

他刚下班就看见了她,他知道她,但是不知道她会现在出现在这里。姑娘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裙子,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他总是能一眼看到姑娘,他的生理机能已经快过他的大脑反应,一抬头他的视线就自动锁定她,过一秒他才能意识到是她。

太阳已经下山,但空气中的闷热依旧。他穿的长袖衬衫和西裤热得出了汗,加上他佝着腰,更显得皱皱的一团。他把公文包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跟在姑娘的后面。在喧闹的街上他这样的动作根本没有必要,显得十分滑稽。不过城市霓虹初上,过往的人要么拖着疲惫的身体匆匆走过,要么三五成群地准备开启夜生活,也没有人注意他。他低着头跟在姑娘身后,不和过往的人有任何目光接触,只是走几步就飞快地掀一下上眼睑,确定那个黑裙子的身影还在前面。

姑娘转身折进了一条路,那条路上人不多,是一个好时机。他的手心湿黏黏的,公文包变得滑不可握,他把公文包夹在胳膊下面,伸手在西裤上把汗抓干,然后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快步跟了上去。他和姑娘的距离越来越近,风从姑娘吹向他,他似乎能闻到姑娘头发的香味。只要再一大步,他就能赶上姑娘。但每到这个时候就正好有一个人经过,在路的这一边或者另一边,跟他同向或反向。他们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的光让他们的五官模糊成一片,好像他们刚从那个四四方方的机器里生出来,脸部还没完全成形,正在精细加工中。也许是手机看久了眼睛累,也许是想看看路,他们的眼睛从白色的模糊中浮出来,向世界投去一道空茫。当这道空茫无意落到他身上,他就会因为吸引了别人的目光而极其害羞地低下头,不安地将公文包换到另一只手里,不敢再有任何举动,放慢脚步等那人走过。而等人走过,姑娘和他的距离又拉开了。

终于,他四向望了望,前面没什么人走过来了,后面有一对情侣往反方向渐行渐远,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他快步上前,把抱着公文包的右手腾出来,忐忑地拍了拍姑娘的肩。姑娘大概正在专注地想什么事,她显然被吓到了。姑娘回过头,在看到是他的一瞬间,眼睛里的惊讶迅速切换成了疑惑和不耐烦。姑娘见过他好几次,刚开始以为他是来搭讪的,可他每一次都只讲几句话就走了,也没有要她的联系方式,而且他每次说的话都让人莫名其妙。姑娘觉得他很讨厌,但又摸不清他的意图是什么。姑娘眨了眨眼,不说话,等着他开口。

他比姑娘高很多,他觉得从这个角度近距离看姑娘有点奇怪,显得她鼻子很塌。想到这里,他就顺口说了出来。他说,我觉得你还是远看好看一些,近看你鼻子好像有点塌。其实后半句还没说完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姑娘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像要检测他有什么毛病一样,瞪着眼睛把他上上下下扫描了好几遍。他紧张地捏着公文包,公文包似乎又要拿不住了。姑娘打量他一番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脸上的震惊消失了,一抹轻蔑的冷光从眼睛迅速扩散到嘴角。白色的衬衫让他胸口的汗渍十分明显,中间一条领带穿过,似乎想要为他遮羞,但细细的一条布料在大块的汗渍前也显得无力回天。他的西裤皱皱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合身,在脚踝处窝囊着。至于他脸上的神色,姑娘更看不起了。他眼睛直直地望着姑娘,鼻头上都是汗,嘴巴呆滞地微张着。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就像沙漠中绝望的旅人盼望着奇迹,穷人家的孩子对未来怀着卑微怯懦的希望。对于这种人,姑娘听他说话都是赏赐,除了轻蔑,其他的情绪姑娘都不屑给他。树叶和路灯让姑娘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看不清姑娘的表情,但他感觉到打在他身上的目光,刚开始像一面石墙一样让人喘不过气,后来越来越淡,慢慢地退化成了一束深远的审视。她没有生气吧?他想继续跟姑娘说几句话,跟她道歉,可是姑娘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姑娘高傲地抬起下巴,挺直身体,像要努力地俯视他。发现他比自己高太多,就算她双脚微踮也弥补不了这个差距后,姑娘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挺着脖子扭头走了。

他木然站在原地。他把公文包从怀里放下,拎在手里。他向四周望了望,然后过了马路,按原路往回走。他不知道从开始跟着姑娘到现在过了多久,只觉得天已经漆黑,路灯亮得刺眼。他低下头,但路灯耀眼的光芒也跟人一样欺软怕硬,千方百计地凑到他眼前,欣赏弱者特有的因无力反抗而呈现出来的悲苦。他悲哀地看着人行道上的小格子,那些砖真小,他一只脚就可以瞬间让好几块不见天日。他慢慢地走,专心地碾压地上的小格子。当人沉浸在别人的弱小中时,对自我的感觉就好了很多,地砖的渺小让他有一刹那觉得自己是一个巨人。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向他走过来,大概十多个,有男有女。有人说了个笑话,所有人都放肆地笑了。一个女人笑得东倒西歪,要靠挂在旁边的人身上才能保持直立。他们大笑,打闹,在公共空间没有任何顾忌,毫不克制,好像他们天生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这条路人不多,他们干脆走在马路中间,你勾着我的肩我搭着你的背,霸道地占据了车行道。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行为会影响到他吗?这个地方不是他们的,但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肆无忌惮?一股无名的、卑弱的怒气升腾上来,沉重而缓慢,几乎让他有些眩晕。他把头垂得更低,不敢再看他们,暗地里把公文包抓得更紧。

已经凌晨三点了,明天还有一早上的课,但是赵家荣不在乎。他没有开灯,客厅里只有电视机屏幕发出荧荧的光,他懒懒地看着球赛直播,耳机里是解说员激动的声音。他伸手够茶几上的烟,手机传来了微信新消息的提示音。三点了,是谁?赵家荣有些好奇,他重新躺回沙发,打开了微信。是一条好友请求,来自赵家荣一个教学班的微信群,没有备注。他点击同意,然后点开这位新好友的朋友圈。第一条朋友圈就是一张自拍,赵家荣顿时眼前一亮,照片里的女人很漂亮。赵家荣快速地往下翻,文字和风景跳过,只看她的照片,的确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赵家荣又重新看了看她的微信昵称,只有一个字母:S。赵家荣点到聊天界面,S没有给他发消息。于是赵家荣主动给S发了一条信息:“请假?”S很快回复:“不是。”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回复:“哇,这么晚你居然还没有睡。”

今晚的球赛不怎么精彩,甚至有些无聊,一听两支比赛队伍就可以知道结果,也没有赵家荣喜欢的球队或者是球员。赵家荣干脆关掉了聒噪的解说声。这个漂亮的S在凌晨三点加他好友,并且没有叫他老师,而是直接说“你”,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无聊的晚上可能会就此变得有趣。

S很快又发来了第三条信息,她说:“我选过你的西方哲学通论,觉得你的粉笔字好漂亮。”赵家荣的字的确写得漂亮,恭维的话他也听过很多,当一个老师,最不缺的就是恭维,尤其是大学老师。在中学,老师是父母的同伙,学生们自立为营。大学老师不一样,他们和学生的沟通少,学生对他们的印象只是讲台前知识渊博的学者,是他们40分钟里表现出来的幽默和正直,是权威,是可爱,是任何他们愿意塑造的美好形象。但是赵家荣觉得S的这句话和平常听到的恭维不同。如果在平日学生这么恭维他,无论是当面还是在网上,他虽然心里高兴,但都不会作回应。但这次不同,首先,这个S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其次,S的一系列行为让赵家荣觉得她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是有目的的。赵家荣把自己从沙发里拔出来坐正,两只手捧着手机,思考要怎么回复。赵家荣回复了三个害羞的表情,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嗯,看你朋友圈照片,觉得很有印象。”

S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他:“怎么才能把字写好看啊?感觉自己字一直好丑哦。”赵家荣笑了,他慢悠悠地点了支烟。他忍不住又点开S的照片,她很漂亮,赵家荣并不害怕承认这一点。在大学当老师最起码是一个养眼的工作,这个阶段的女人生理上已经成熟,一走一动都摇曳着成熟女人的风情,然而她们毕竟不经世事,她们头脑简单想法单纯,易被人欺骗和操控。但这无损她们的美丽,反而更为她们增添了一层致命的吸引力。孩子的头脑,成熟女人的躯体,还有什么比这种结合更让人疯狂呢。赵家荣就在S的几句话中嗅到了这种气质。S的照片很性感,而她的提问,和赵家荣女儿提出的问题没什么两样。她们都一样,渴望着他的教导和威严。

赵家荣的妻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她极瘦,又高,一件睡衣在她身上空空荡荡,漂浮不定。她半夜醒来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她知道赵家荣数十年如此,结婚不会让他改变什么。就算她怀孕的时候赵家荣也还是熬夜看球。但她也习惯了每次看到都要劝一劝丈夫。这已经成了一个模式,尽管他们都知道没有任何意义。赵家荣看着妻子半眯着的眼睛,乱糟糟的短头发,他有时候会想,自己当时为什么娶了她。在赵家荣印象中她似乎永远是一头杂乱的黑色短发,总是穿着深色保守的衣服。赵家荣觉得一阵惆怅,他不再看妻子,他放下手机,眯着眼吸了一口手里的烟。

手机被放在茶几上,屏幕亮着。只要妻子往前走一步或者蹲下来,她就能看见丈夫半夜和S的聊天信息,但赵家荣不在乎。自由对于赵家荣是一个伪命题,他做事从来只想他要什么,而不考虑规范是什么,因此时常表现出让人难以置信的光明磊落。妻子轻柔地劝他早点睡觉,他只是盯着电视,沉默地抽烟。等妻子说完,他对着电视点点头,用鼻腔发出了一个沉闷的单音,算是回应。

S和赵家荣的聊天每次都是以赵家荣给S发信息开始,因为他处于强势的一方,所以不害怕纡尊降贵。当然,赵家荣的信息也不会像追求S的小伙子一样傻,他总是发给S一张照片。他吃的什么,他看的球赛,或者他手里的烟,等S来开启话题。S是追求完美的,而赵家荣发送的照片,在S眼中都不算美,甚至很粗糙。直播球赛的照片拍得模模糊糊,S只能看见电视机上晃动的人影,要不是有绿草地做提示,根本看不出是哪一项体育运动。而赵家荣也不做解释,一张图利落地甩过来。手里夹着烟的那张照片角度掌握得不好,显得赵家荣的手指又短又粗。事实上赵家荣的手确实很粗,但S总是想,他可以让它看起来好看一点呀。然而赵家荣毫不介意,总是信心十足地发给S一张张劣质的照片。

赵家荣对这种随心所欲、不加赘饰已经习以为常。赵家荣不高,微胖,一张圆脸上点缀着两只眯缝眼,鼻孔还向上翻,跟好看完全沾不上边,有时候还会显得猥琐,但他却对自己的一切有着美的人才具有的自负。他盲目地接受所有的自己,放纵所有的自己,满足他脑海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S对他的这种潇洒态度崇拜不已。殊不知正是无数这样崇拜的鼓励,才让赵家荣如此无所畏惧地展示自己。赵家荣喜欢跟学生打交道,在学生面前他是最自在的,他可以完全自由地表露自己。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因为赵家荣知道,无论他怎样,学生们都会捧场。不管赵家荣表现出的是幽默还是严肃,就算是无知或者偏见,他们都会把赵家荣举得很高,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赵家荣像一只被宠坏了的猫,人们对它的一次次纵容让它胆子越来越大。它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胡作非为,主人也还是会亲昵地把它抱起来又摸又亲。它变得不再乖巧,到了最后,你无法确定是他本身性格中就有蛮横的成分,还是骄纵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赵家荣微信里面有很多学生,他看朋友圈看得很勤,发得也很勤。赵家荣喜欢看学生们的朋友圈,用他的话说,这是一种了解学生的方式。他翻看的速度很快,像在寻找什么,碰到一眼看上去有意思的照片他就会停下来评论,然后又开始迫切地寻找。他在S的每张自拍下都留了言。S化了妆,他会说“太魅惑了”;S发新买的衣服,他说“真漂亮,性感”;S换了新发型,他发三个撇嘴的表情说不好看;S说她感冒了,发一张打点滴的照片和几个可怜兮兮的表情,赵家荣评论“手如柔荑”。对此S一面当然是喜不自胜,另一面又对赵家荣有一种娇羞的责怪,她怪赵家荣把他们之间的暧昧表现得太明显了。S还加了其他的老师啊,赵家荣的有些夸奖让S都心惊肉跳,如果被赵家荣的同事看到了,那对他影响多不好啊。

赵家荣把S拉进了一个小群,叫“赵男神的粉丝群”,里面有十来个人,是赵家荣历届最喜欢的学生。当然,赵家荣喜欢他们,首先是因为他们喜欢赵家荣。赵家荣在这个群里非常活跃,只要没有课,他就在群里和学生们聊天。他们有回聊到抽烟的话题,赵家荣说他不喜欢女人抽烟:“男人就要大男人,女人就要小女人。”有人回:“老师,你这有点大男子主义哦。”赵家荣发三个翻白眼的表情:“楼上的,平时分60。”底下马上嘻嘻哈哈笑作一片,学生们喜欢他的这种幽默。但是赵家荣不会对S这样说,S在他面前有意地隐去了学生的身份,他也饶有兴味地接受,不点破。

姑娘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上戴着白色的帽子。她走在两侧的树阴下,步履轻盈。阳光千辛万苦地穿过树叶的层层阻挡,只为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化作闪烁的绿光,心甘情愿地烘托她的美丽。他贪婪地望着姑娘的背影,但这还不够,他加快了步子,想离姑娘更近。

一阵风刮掉了姑娘头上的帽子,他立马冲上去在姑娘之前捡起帽子,殷勤地递给姑娘。姑娘本来看到又是他眉毛已经皱起来了,但是考虑到他刚刚帮她捡了东西,没有发作。姑娘不情愿地从他手里抢回帽子,冷冷地说了声谢谢。他嘿嘿地笑,没事没事,应该的。姑娘没有理他,戴上帽子继续往前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讨好地看着姑娘。他发现姑娘的白帽子上有一点灰,一定是刚刚掉在地上沾上的,他刚刚居然忘记拍一拍再递给姑娘了。他懊恼极了,姑娘的帽子上怎么能有灰呢?他什么也没想,连忙伸手去拂。可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帽子,姑娘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跳开了。姑娘站在他对面,两手抱臂,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冷冷地抽在他身上:“你要干嘛?”姑娘的嘴唇几乎没有开合,音调也没有变化,像母兽一样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威胁。他愣愣的,像是被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帽子上有灰。”姑娘丝毫没有理会他的解释,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再跟着我!”为了表明她的生气的认真,姑娘把他碰过的帽子从头上抓下来,用力摔在地上,以示决绝。只可惜帽子太轻,摔在地上只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扬起了一些灰。

可是这一声轻响也已经够了。他不敢再看姑娘的脸,他羞愧地低下头,五指并拢,双手紧贴裤缝线,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像一个被罚站的小学生。直到姑娘走远,他才试探地动了动腿,它们还听他使唤。说不清是因为僵硬还是害怕,他腿一软蹲了下去,几乎是跪着爬到了那个被遗弃的帽子前面。他紧张地四周看看,时值正午,姑娘已经走远,整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把帽子挪过来,快速揉成一小团,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天上的太阳毒辣,他大汗淋漓,满面通红,像刚在开水中跋涉了几公里。

他站在小路中间,沉默地往前走。没有风,两侧的树一动不动,在庄严和诡异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正午的太阳笔直地打下来,树上的叶子直挺挺的,每一片都绿得发亮,像有谁往上倒了一桶油一样。就连沥青的路面似乎也在发光,看起来是黑色矿石愚钝拙劣的讨好,但踩上去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恶意。他感觉自己在太阳上走,他甚至能感受到表层的皮肤正在因高温而滋滋地溶解。一切都生机勃勃,但一切又都僵硬无比。天蓝得不像话,云朵异常洁白,形状是标准的三个圆滑的凸起,像他幼儿园的画作。热浪没有强弱的变化,无止尽地在空中机械地翻滚。周围看不到任何活物,就连知了聒噪的叫声也不真实,像是有人设置好循环播放的背景音乐。他觉得他在一幅油画里,他甚至相信只要他一扭头,就能看见天空上方一双巨大的眼睛,正透过画框,仔细欣赏着这幅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连空气都这么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因为根本没有空气,那不过是白色的颜料,被画家反复涂抹成厚重的一层谎言。全宇宙的能量都对准了他,他被晒弯了腰。脚下的路似乎正在无限地延伸,黑色的沥青地面带着它的两把绿伞一直铺到很远的远方。他似乎永远都出走不出这条路,他永远要被困在这里。

他展开手里的帽子,之前它在姑娘头上那么好看,现在它已经成了皱皱的一团。他把帽子撑开,在手里转着圈,试图寻找刚刚沾灰的地方。那一点灰尘经过他手里汗水的浸染,现在已经印在了帽子上,成了一道伤疤。他用手去搓,可他黏腻的手不仅没有擦除那个难看的印记,反而把它渲染成更大的一朵。他下意识更快地搓,却只把他手上的脏灰也蹭到白帽子上,污渍的颜色越发深了。他吓坏了,童年时弄脏衣服被打的痛感突然复归,猛地敲在他的背上,让他脊背一直,继而浑身发抖。他撩起衬衫的下摆在帽子上慌忙擦拭,他站在烈日下擦了好久,直到指尖因为剧烈摩擦而感到疼痛。他掀开衬衫,就像掀开魔术师的黑布,只可惜奇迹没有发生。帽子上的污渍顽固地待在那里,倒是他的衬衫也变得皱了。

他拎着帽子,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租的房子里。刚推开门,在狭小空间里憋了一天的食物的味道,混合着各种臭味立即找到了疏泄口,朝他涌来。他想把门打开一会透透气,同租的几个室友骂骂咧咧地让他关门,不要把空调的冷气都放跑了。他只好顺从地关上门。房间不大,里面却住了四个人。分上下铺,跟宿舍差不多。到处都是室友们乱丢的袜子,吃剩的外卖盒。只有属于他的那个小角落还算整洁。他把洗干净的帽子挂在自己的床边,然后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上铺的床板。他好像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只是累了。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好久他才突然像被提醒了一样,恍然大悟地从口袋摸出手机。他一边点亮手机登录微博,一边熟练地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室友们在他身后打游戏,不停地发出叫声和咒骂声,但是他握着手机,逐渐找到了安宁。他一次次地下拉刷新,那个清脆的声音似乎拥有魔力,刷新的提示音每响一次,他的心就上升一级,从沉闷一直向着愉悦飘升。可刷新不会让人到达愉悦,它只会让人不再苦闷,然后就停在沉闷到愉悦中间的某一个点徘徊不进。它的魔力在于它是一个承诺,它承诺永远有无穷无尽的愉悦等着你,只要点击一下屏幕,它们就立即纷至沓来。这一次没有,那下一次会有,下一次没有,那就再试试下一次吧。只要再刷新一次,说不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呢。尽管你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单是这种追求快感的泡沫就足以让人幸福得意乱神迷。之前主宰他的所有的苦闷、痛苦都被刷新带来的一波波快感遮蔽,只剩下隐隐的纹路。而他只要再刷新一次,那隐隐的纹路也可以被此刻强烈的快感彻底磨平。只可惜快感并不等于快乐,他似乎体验到了全世界的绚烂多彩,又似乎只有一片空白。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各种眼花缭乱的信息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脸上逐渐露出了痴傻而甜蜜的笑容。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了,学生们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叽叽喳喳地投身进太阳和被它炙烤着的大地的怀抱。赵家荣跟着焦躁的人群无意识地左行右走,突然感到头上传来一阵剧痛。痛感像触电一样从上抖动到下,让赵家荣在让人冒汗的天气生生地打了个冷颤。赵家荣一抬头,前面一块金属指示牌的尖角正在滚烫的日光下闪着不怀好意的白光。温暖的液体从赵家荣头上的伤口冒出来,迫于后面传来的压力,极不情愿地缓缓蜿蜒到他的额头,像岩浆一样开出一条细小的红色轨迹。赵家荣捂着额头脱离了涌向食堂的人潮,心烦意乱地往校医院走。等他包扎好出来,闹哄哄的人已经都消失了,只有太阳亮得让人发晕。

赵家荣等不及回到室内,顶着太阳发了一条朋友圈。骄阳似火,赵家荣把屏幕调到最亮也还是有些看不清,他把手机凑到眼前,好不容易才完成编辑发了出去:“刚刚走路不小心撞到头了,都是血。”赵家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不出意外地,刘总最先回复他:“不要紧吧?”刘总是赵家荣以前的学生,现在在一家公司当人力总监。她跟赵家荣的关系非常好,虽然她已经毕业好几年了,赵家荣每次开新的选修课都会把刘总拉到班级群里。刘总也是赵家荣粉丝群的创始人,她见证了群里从几个人到现在十几个。她有时候会半开玩笑地说,赵男神的魅力越来越大,跟她争宠的人越来越多了。每次赵家荣一说话或者发朋友圈,刘总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比学生们还要活跃。好像她一天到晚不用上班,也没有自己的生活,就守在手机旁边等着赵家荣的消息一样。赵家荣回了三个哭泣的表情:“没事,刚去校医院包扎了一下,拿了点药回来自己擦。”刘总又说:“有照片吗,我想看看。”赵家荣现在顾不上刘总了,在他回复刘总的空档,他又多了十几条回复。赵家荣点击刷新,一溜的嘘寒问暖整齐地在他朋友圈下面排开,都来自他的学生:“老师没事吧?”“天呐,心疼赵男神!”“一定是上天嫉妒我赵的绝世容颜!”……

赵家荣满意地检阅着朋友圈下的评论,不再理会刘总。他不会每一条都回复,他朋友圈的学生虽然多,但是大多数都无名无姓,他们只是学生,是群体里的一员。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在赵家荣需要他们捧场的时候出来捧场,需要他们关心的时候来提供关心,需要他们崇拜的时候露出亮闪闪的眼睛,仅此而已。只有那些漂亮的女学生才是具体的个人,她们长相各异,性格不同,在赵家荣这里才有完整配套的信息。她们有的看起来很可爱,有的看起来成熟。有的一看就是被从小宠到大的公主,有的很骄傲,有的缺乏自信。有的会恭敬地叫他老师,话里话外都是对考试的未雨绸缪。但这也只是她们内部的小差异,她们作为一个群体,都是聪明又愚蠢,漂亮又好骗。当然还有S这样的,主动跟他调情。这种情况赵家荣碰到的不多,所以他对S也格外上心。S大概不在线,她没有回复赵家荣的这条朋友圈。赵家荣又刷新了一次,还是没有S的信息。

刘总见赵家荣好久没有回复她,在粉丝群里继续穷追不舍:“赵,给我看看你的头。”赵家荣忙着回复那些漂亮的女学生,以伤口太丑当借口想随便把刘总糊弄过去。刘总却不依不饶:“不嘛,我就要看嘛。”刘总对赵家荣说话的语气非常亲密,几乎就像恋人之间的撒娇。但两人都表现得光明磊落,让那些怀疑的人最后也不得不收回指责的手,疑惑地想是不是自己错了。赵家荣平时很吃这一套,也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现在赵家荣想要的是S的消息,他没有理会刘总。无论赵家荣怎么对刘总,刘总都会前仆后继地凑到他面前,这是赵家荣喜欢刘总的原因,但这也让刘总变得不稀奇。相较于刘总,现在得不到的S更有追求的价值,更不用说S比刘总漂亮了。赵家荣松开手指,还是没有S的消息,他有些失落。

上课的时间到了,群里没有人再搭话,朋友圈也平静下来。所有的关切心疼瞬间消失,S还是没有出现。赵家荣一次次刷新,没有S,还是没有S。赵家荣心不在焉地往下翻,却意外地看到了S在别人朋友圈下面的评论。S在线!那她为什么不回复?她凭什么不回复他?赵家荣有点生气,同时他又觉得委屈,就像小时候妈妈给弟弟糖却不给赵家荣一样。那个人只是发了一个笑话而已,赵家荣头被撞得那么痛,流了那么多血,而且他现在很累很想休息,但是为了等S的消息都强撑着没有睡,S居然不来关心他!难道他还没有一个段子重要吗?

赵家荣终于还是顺着刘总在群里发了一张伤口的照片。照片不太清晰,因为赵家荣要把手机举过头顶按快门,手稍微不太稳就会让照片虚焦。拍摄的距离很近,伤口被放大了几倍地呈现出来。第一个出来的还是刘总,刘总又一次表达了她的担忧,再三叮嘱让赵家荣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但赵家荣现在不仅没有被刘总感动,反而觉得刘总有些讨厌了。赵家荣只希望刘总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出现,而现在赵家荣不需要她。赵家荣这样做是为了提醒S。赵家荣可以安慰自己S没有看到他的朋友圈,可是S肯定看到了这条消息,如果S再不回复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赵家荣等了好久,他骗自己打开微信是为了工作的事情,但总是忍不住点开群聊看看有没有新消息。赵家荣假装自己不在乎S有没有回复,她只是那么多女学生中的一个,有什么特别的?可越是这样想,他的手就越不听指挥,不停地点亮手机又按灭。而每看一次手机,赵家荣的心头就多蒙一层灰。S为什么不理他?S凭什么不理他?

赵家荣盯着S的头像,他知道S的姓名,但是他没有改备注。现实的S可能难以捉摸,但是S有赵家荣熟悉的特质:愚蠢和美丽,他更喜欢S。赵家荣阴沉着脸,忍着怒气点开和S的对话框,他把那张照片又私发给S,不同于以往只发送一张照片,这次他多加了一句话:“我被撞了。”这是赵家荣给S的最后一次机会,他非常希望S能够把握住,S必须把握住。赵家荣佯装镇定地点了一支烟,边抽边等着S的回复。S终于来信息了。只不过这一次S没有故意奉承,S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小心。”这两个字包裹在白色的气泡里,有着说不出的淡漠。小心?就这么一句小心?赵家荣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等S的信息等了那么久,S就回他一句小心?那些无所谓的学生们都比S要体贴!赵家荣气急败坏地看着S的头像,S的头像也看着赵家荣,嘲笑地,鄙夷地。嘲笑他什么呢?嘲笑他的失败吗?S凭什么这样对待他?漂亮的女人不止S一个,他对S寄予了那么大的期望,甚至想过让S成为另一个刘总,而S呢?她怎么能那么对他赵家荣?赵家荣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他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彻彻底底地羞辱了。S头像的笑意越来越深,那种挑衅的目光一下子点爆了赵家荣心中的怒火,之前的所有的委屈集合在一起变成恼羞成怒的大军,强烈地刺激着赵家荣。赵家荣迅速点击确认,将S移出群聊。然后回到主界面,再也不去看那张嘲笑的脸。

晚上赵家荣像往常一样,一边看球赛一边翻着朋友圈。他百无聊赖地翻着,S的脸突然在他指尖一闪而过,他连忙往回翻。S发了一张跟好多人的大合照,大概是一起参加了什么集体活动。她在人群中间,开心地比着耶。S的生活似乎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还是那样,笑着,年轻着,骄傲地没心没肺地活着。赵家荣在她的生活里好像没留下一点痕迹。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呢?之前的暧昧都不算数的吗?赵家荣鼻子一酸,他觉得委屈极了,明明是他结束了和S的来往,但是赵家荣觉得他被抛弃了。

S看着微信里被移出群聊的通知,尽管她对赵家荣已经没有想法了,但是所有人都不喜欢被拒绝,漂亮的人尤甚。他们希望自己永远被人记住,而他们自己的记性总不那么的好,这是一种漂亮病。

刚开始的时候赵家荣符合S对男人所有的要求,他幽默、博学、成熟,他就是一个完美的爱人。可越了解,S就发现赵家荣和最初的想象差得越远,就像S对所有人的感觉一样。刚遇见的时候总是春光轻拂,杨柳初芽,后来春光被乌云遮蔽,新绿被虫子啃啮。再后来就成了枯枝败叶,雨后满鞋的泥泞。知道赵家荣结婚了只让S认识到公开交往的不可能,但并没有让S做出最后的决定,S对赵家荣的失望是逐渐累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S必将对赵家荣失望,这是一条定律。无论对象是谁,没有人能在S这里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没有人能让S满意,除了她自己。

生活以流水线的方式呈现在S眼前,除了永远提供源源不断的货物,不保证任何事情。当S对经过她面前的东西感兴趣时,她就千方百计地要得到它。等她抓在手里玩一会觉得无趣后,或者还没来得及抓住,仅仅是看着它从幕布后移到眼前就让她失去兴致后,那个曾经让S心驰神往夜不能寐的东西转眼就会被她扔到通往记忆废墟的传送带上。S越来越难以容忍别人的瑕疵,因为生活给她的供给多出了她的需要,拥有的成本越来越低,放弃的代价也相应地越来越小。就算偶尔对被放弃的上一个感到可惜,生活也向她保证,永远有下一个可以期待,在尚未到来的库存里,总有一个可以与失去的相媲美。所以S不必对过去有任何怀念,只需要对未来怀有无限期待。没有什么是独一无二的,所有经历、情感都可以被替代,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怀念的呢?库存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被送上流水线,S也一遍遍重新体验经历过的事情。生活是一盒巧克力豆,人们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口味,但所有的口味加起来也只有那几种,并且每一颗巧克力豆都是以让人兴奋地拆开包装开始,以人们口中的味道变淡,丢掉包装纸告终。生活无疑恶毒。它让人一次又一次地兴奋、喜悦,又一次次地痛苦、悲伤,因此一次又一次地叫人失望、苦闷。人们活在它的欺骗里,活在夏日墨绿秋日金黄的叶子里,活在月亮的阴晴圆缺、人间的悲欢离合里。却不知道那些单色的缤纷斑斓、同一的酸甜苦辣正是苦闷的来源。S就像一个中年妇女,叉着腰在菜市场对着一排萝卜青菜挑挑拣拣。第一排的莴苣看上去非常不错,又绿又新鲜,她赶紧冲过去抓起那棵莴苣,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听着小贩的价格进行综合考量。正当她觉得各方面都很好,心满意足地准备放进菜篮的时候,一只倒人胃口的虫子优哉游哉地从菜心里爬了出来。她厌恶地扔下莴苣,一抬头看中了前面的芹菜。那捆芹菜高大水嫩,她又连忙过去翻看那捆芹菜,芹菜在她手里好看得像一捧花一样,她甚至闻到了芹菜切段下锅后的香气。只可惜当她扒开表面一层的嫩绿,发蔫的黄叶子暴露在她面前。S就这样,一次次地被打动,又一次次地失望。现在她觉得赵家荣没意思了,所以赵家荣退场了。S不愁后面没有人,她那么漂亮,人们都朝她涌还来不及呢。

有一个人是例外。S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的网名叫凡。凡从来不让S失望,一方面是因为凡非常善解人意,他夸奖S但是绝不谄媚,尊重她但又不会过于疏离。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谈论的话题只有S,凡从不主动谈及自己,S也很少问他,两人都有意地维持着凡的神秘。凡就像一个给S指点迷津的导师,一个悉心聆听S不如意的神父。凡从来不显露自己,S不会问,他也不说。S把凡看作她的同行者,而不是被她挑选的对象,她对凡没有欲求,自然也就不会对他失望了。

S点开和凡的对话框,本想把这件事告诉他,打出来的字却成了“我们见一面吧”。S也很惊讶自己会打出这样一行字。但她现在的确对凡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凡就像房间墙上的一个洞,从S搬进来那一天就在那里,平时S有看不完的精彩,从不去想墙上为什么有一个洞。但S目前正处于机械的精彩的缝隙里,前面的已经结束,后续的还在加载。现在S站在墙的面前,突然就对那个洞充满探究的欲望。S焦急地等待凡的回复。凡过了好久才回,但是他没有让S失望,他同意了见面。随着提示音滴的一声,S干瘪的心又像气球一样迅速充实起来,在胸腔里轻盈地晃来晃去。

午后的咖啡馆前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把多云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S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慢悠悠地走在宽阔的路上。阳光千辛万苦地穿过树叶的层层阻挡,只为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化作闪烁的绿光,心甘情愿地烘托她的美丽。她觉得绿阴下的自己漂亮得像仙子一样,所以她必须慢慢走,给别人足够的欣赏时间。

凡给S发了信息,他已经到了。他告诉S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有栀子花的盆栽。咖啡厅的人很少,S隔很远就看到落地窗后的那个人影,他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桌上的盆栽绿意盎然。白色和栀子花都是S喜欢的,这个凡会不会也是呢?S望着那个模糊的人影笑了,她稍微加快了步子,视线一直锁定在那个身影上。他的头发很短,是S喜欢的长度,他穿着黑色的短袖,看上去很高,背微驼,但是不影响整体的形象,看上去清爽挺拔。尤其是他头上那顶帽子,S有过一顶一样款式的,说明他们品位一样,这又给他加分不少。S径直地走过咖啡馆的正门,她迫不及待地直接朝落地窗后的背影走去。S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因为越走近,S觉得他看起来越熟悉,就像一个旧相识一样。S有一种感觉,他将会成为她生活的下一道光芒,赵家荣过后的空隙马上就能填补起来了。S满心欢喜。然而就在下一秒,S愣住了。S认出了那个侧脸,S见过好几次,只不过之前他都穿着正装。S不再往前走了,她已经完全记起了他的样子,好多次她一回头就能看到那张愚蠢的、不怀好意的脸。而他头上戴的,分明就是S当着他的面扔掉的那顶白帽子。

S走在两侧的树阴下,步履轻盈。阳光千辛万苦地穿过树叶的层层阻挡,只为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化作闪烁的绿光,心甘情愿地烘托她的美丽。意识到路上有人向她投来欣赏的目光,她立即抬头挺胸,拭去脸上的震惊,重新摆出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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