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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锈带白人工人的命运

2017-10-31陆孜伟

书城 2017年10期
关键词:万斯山里人耶鲁

陆孜伟

J. D.萬斯的《山里人的挽歌:危机中的家庭和文化的回忆》(Hillbilly Elegy: 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可能是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以来,关于美国锈带白人工人阶级这个话题最受欢迎的一本书,自二○一六年出版以来,始终在畅销书排行榜前列。最近该书中文版《乡下人的悲歌》也出版了。不过笔者以为书名中的“Hillbilly”译为山里人更为贴切。作者在书中把hillbilly和hill people交替使用。

J. D.万斯在耶鲁法学院的第一年结束时,正值合同法教授蔡美儿的《虎妈战歌》出版并引起热议。她在万斯为一个写作项目写的回忆片段中发现了“一个真诚的声音”,于是百般鼓励他打消顾虑写出自己的经历。书成后她向她所认识的每个媒体人物全力推荐,甚至称之为她“所读过的最好的一本书”。蔡美儿因此被称为《山里人的挽歌》一书的教母。书出版后登上畅销书榜至今。二○一六年总统选举后,一夜之间,万斯被当作锈带之声、白人工人阶级愤怒的传译者。“从早上九点半到晚上十一点,几乎一直在电视上”—他在一次采访中如是说。

二○一六年才三十一岁的万斯写这本自传,为的是让人们了解“穷人的生活以及精神和物质贫困对他们孩子的心理影响”,并了解“我的家庭和我与美国梦的际遇”,以及“向上流动是什么样的感觉”。

万斯的祖先是十八世纪移民到阿巴拉契亚山区的苏格兰爱尔兰人。他们曾先后是南方奴隶经济中的零工、分成制佃农和矿工,“贫穷是他们的家族传统”。万斯的外祖父母为了摆脱贫穷寻求机会,五十年代从肯塔基的杰克森北迁到俄亥俄的密德尔顿。外祖父成了阿姆柯钢铁厂的工人,家里慢慢步入蓝领中产阶级生活,有了两千平方英尺四个睡屋的房子。他们希望下一代能更进一步,以脑力劳动为生。但下一代并未能使他们如愿以偿。万斯的母亲高中毕业时曾代表毕业生致辞,但不久就生下了女儿未能继续上大学深造。她后来在社区学院拿了个准学士当上护士。万斯回忆说她是“他所知道的最聪明的人”。母亲不久离了婚。万斯的生父是母亲的第二个丈夫。因为他自身的原因也因为外祖母的敌视,万斯很少见到父亲。六岁时父母离婚,生父后来说是为了避免争夺孩子而决定放弃了他。万斯回忆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伤心的日子”。九岁时,由于家庭内争吵和暴力的影响,他开始旷课和喝酒,学习成绩开始下降。“我恨学校,但我更恨家里”,他害怕放学时间的到来。

万斯的母亲先后结婚五次,他不得不遭遇更多的“父亲”,他们往往刚熟悉就又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孩提时代最恨的莫过于父亲角色的旋转门。”原因并不仅在于这些男人们,“好人在我家不会有好下场”,万斯和他的同母异父姐姐会开玩笑地说。母亲从服用处方镇静剂开始慢慢染上了毒瘾,更因家庭争执和负债的压力而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种情况下,外祖父母家成为万斯的避难所,他们成了替代父母,给了他生活中渴求的稳定性。他说“外祖父母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东西”,是他们“造成了区别”和“挽救了我”。外祖父和他一起做数学题并时常奖励他。外祖母带他去图书馆以保证他有书看。外祖母不许他与吸毒者为友,扬言说如看见万斯与哪个吸毒者在一起她就开车撞谁。

高中时万斯的成绩开始好转。外祖母为了让他接触社会和认识钱的价值,催促他找份工作。于是,他在食品店里当上了出纳。在那里他目睹了店里在赊账上对富人和穷人的不同态度,目睹了富人穷人不同的食品选择,目睹了那些不工作的人用食品券购买自己所买不起的T形骨牛排,甚至用食品券购买食品后减价卖掉换取现金。高中毕业后,万斯觉得在经济和学业上还未准备好大学教育的挑战。他接受了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的表姐的建议,报名参加海军陆战队。经过十三周艰苦的新兵训练后终于成为海军陆战队的一员。“新兵训练营毕业的那一天是我最自豪的一天”,家乡的人对他刮目相看。服役四年中他去了伊拉克。

在伊拉克,万斯看见小孩拿着他给的两分钱的橡皮兴高采烈地向父母奔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老抱怨命运不好而实际上是何等的幸运。海军陆战队要求他们对每个任务“竭尽全力”,培养了他们“战无不胜”的信心,教会了他们怎样做个成人,培养了他们领导指挥他人的能力。“如果我在家获得了习得性无助感,在海军陆战队我学得了意志力。”海军陆战队“像医生切除肿瘤一样”切除了那种以为个人选择无关后果的感觉。当兵期间,他每月在网上打十小时扑克赚四百美元,其中三百美元给外祖母支付增加了的医疗保险费。退伍后,万斯进入俄亥俄州立大学学习,成绩门门优秀。“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己完全控制着自己命运的感觉。”为了夺回失去的时间,他超负荷学习,有一次坐下查日历,他发现自己已连续三十九天每天没有睡过四小时。两年不到,他以最优成绩双专业本科毕业。之后不期为耶鲁法学院录取,成了他核心家庭中第一个上大学、家族中第一个受到高等专业训练的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家乡成了个异类,而把他变成异类的是“乐观主义”。

在耶鲁学习期间,他发现自己基本上能和优秀的同学旗鼓相当。他结识了他的印度裔同学和未来的妻子。同时,他当上了有威望的《耶鲁法学评论》的编辑,被著名律师事务所竞相招募。毕业后,他成为硅谷的一家风险投资公司的合伙人。他表示将回俄亥俄创办非营利组织,从事鸦片类药物危机方面的工作,以及为锈带发展引入资金和企业。他的妻子则为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法律助理。

《山里人的挽歌》一书的主旨,在于通过个人和家庭的故事及周围社会的观察披露“山里人”和锈带白人工人阶级的状况与问题。书中虽提到了山里人好坏交加的特点与传统,提到存在着的两套不同的价值观,重点则在描写反映“文化颓败”的一系列状况:破碎的家庭、个人进取心责任心的缺乏、对福利的依赖以及吸毒的泛滥。虽然自八十年代起制造业的衰退和工作机会流失是不争的事实,作者认为以此解释白人工人阶级的危机“至多也是不完全的”。调查表明,对比经济状况更差的黑人和西裔,他们对前途更为悲观—“这表明了其他因素在发生作用”。endprint

作者指出,在他周围早育、单亲、家庭冲突与暴力、对孩子抚养的忽视、孩子由祖辈看管的现象很普遍。有人只会生孩子而不愿抚养孩子。“太多的年轻人回避艰苦的工作”。一些依赖食品券的人对诚实的工作毫无兴趣,甚至以不工作为荣。许多工作找不到愿意久做的人,而许多人工作纪律松懈:出勤随意、好逸恶劳、甚至偷盗。说起“福利皇后”人们常常联想起黑人,可是作者说,“我知道不少福利皇后。我的一些邻居就是,并且全是白人”。在消费上“我们不知节俭为何物”,我们“装成上等阶级花钱”,买并不需要的房子, 用重新贷款的方式支撑消费,最后宣布破产。

万斯的父母曾有十萬元的家庭年收入,在俄亥俄农村地区是很可观了。但是他们购买并不需要的东西,频繁换车,修建游泳池,结果负债累累。而钱往往是家庭争吵的主因。还债的压力也是他母亲吸毒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教育方面,很多人对自己没要求,对子女也无要求。男子汉意味着敢打架,善交女朋友。学习好则被视为娘娘腔。更严重的是言行不一习气。有人自己依赖福利却指责他人懒惰。事事归咎外因而非自己。“山里人从早年就学会用回避来对付让自己难堪的真理,或者假装自具更高的真理”,“我们嘴上讲勤奋但以不公平的感觉来作自己不干活的理由:或是奥巴马关闭了煤矿,或是工作都跑到中国去了。这些是我们用来对付认知不协调的谎言。”

作者认为,民意调查常常不准的原因是:人们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不愿做工作的人说自己愿工作;不去教堂的人声称去教堂。作者的外祖父母几乎从不去教堂并看不起“有组织的宗教”,但“即使还是个孩子,我会对问我的人说我常常去教堂”。当生父知道他被耶鲁录取后,问他是否在申请表上假装是黑人或自由派。万斯说这“表明美国白人工人阶级的文化期望有多低”。作者还提到他们的偏见和嫉恨:“我们不喜欢外面人,不喜欢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不管是长相还是行为,尤其是说起话来不一样的。”说起奥巴马他“触动了我们中最深处的不安全感。他是个好父亲而我们好多不是。他穿西装上班而我们穿着工装,如果我们有幸有份工作的话。我们恨他的妻子告诉我们不要给孩子某些食物—不是因为我们认为她错而是因为我们知道她是对的”。“他们知道主流媒体的报道是真实的,但是不少人宁愿相信谣言。”比如关于奥巴马的出生或信仰问题,“人们都知道主要新闻媒体是怎么说的;然而他们就是不信。”康州纽顿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被认为是政府为枪支控制而制造的事件。例子不胜枚举。显然,“在白人工人阶级中存在着一个把问题都归咎于社会或政府的运动,这个运动每天都在壮大”。

作者问:“我们生活中的好与坏多少是由于我们自己的决定,多少是由于我们的文化传统、我们的家庭、我们辜负了孩子们的父母?母亲的生活中多大是她自己的错?指责什么地方结束,同情什么地方开始?”显然这个难以解答的问题意味着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法。“没有一本书、一个专家、一个领域能完全解释现代美国山里人的问题。”“这些家庭的信仰的和文化的问题不像魔方,我不认为解决的方法真正存在。”“我们的挽歌是社会学的,也是心理学的,社区的,文化的和信仰的。”作者批评当代保守派的信息不能应付现实的挑战,“区别成功与非成功的是人们对自己生活的期望。但是右派的信息却日益变成:你失败不是你的错而是政府的错”。作者说“我一生最重要的教训不是社会未能提供给我机会”,“公共政策有帮助,但是没有政府能为我们解决这些问题”, “我不知道准确答案是什么,但我知道它从我们停止怪罪奥巴马或布什或哪个公司而问自己能做什么来改进情形”。“我们是否足够坚强能给自己照照镜子并承认我们的行为对我们的孩子有害?”我们“需要创造一个迫使人们面对现实问自己艰难问题的环境”。

作者提出的一个具体的建议是,改变文化和经济上的分隔状态,因为中产富裕阶级的存在不仅在财力上支持着一个地区,并且为贫穷阶级提供行为上的“榜样”。普遍的贫穷会导致恶性循环,产生一种他所称为“近乎灵性的愤世嫉俗”。

万斯称《山里人的挽歌》一书不是学术报告。书中引用了一些保守学者的研究和著述,其重点是在强调文化的方面。因此此书在受到保守派的欢迎的同时受到另一派的批评:认为他把问题都归咎于白人工人阶级自身,而忽略了政府和企业能够起到的更大干预作用。万斯提到外祖母在这方面充满矛盾,按照她的情绪会从一个激进保守派变成欧洲社会民主党。多年后作者才意识到外祖母的智慧,开始“像外祖母一样看待世界”。万斯承认自己成长过程中得到了种种政府资助:对穷人提供的免费医疗,外祖母与他分享的老年资助,大学的奖助学金和低息贷款,大兵法案(支付了州立大学大半的学费),以及耶鲁对穷学生的资助,等等。万斯申请了耶鲁后才明白:穷学生上州立大学远比上名牌大学贵。他耶鲁的第一年基本是免费的。

万斯的外祖父母一辈子投的是民主党的票,唯一的例外是投了里根一票。原因不是因为喜欢里根,而是外祖父更不喜欢民主党候选人蒙代尔。他们一直认为民主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对于为什么“在一代人的时间阿巴拉契亚和南方从坚定的民主党支持者变成共和党支持者”, 作者认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看到了他所观察到的问题:人们以为政府的福利政策扶持了懒人而勤奋工作的人受到嘲笑。万斯本人是个共和党保守派(美国的现退役军人及家属大都倾向共和党—笔者)。他的政治英雄是前印第安纳州共和党州长密契·丹尼尔。他本人对特朗普持批评态度。

《山里人的挽歌》一书为人们了解锈带白人工人阶级状况提供了第一手的观察和窗口。作者勇敢披露自己家庭状况和批评自己成长于其中的那种文化,可见其内心之痛感。作者能够这样做,也是因为自己是个山里人的后代,虽怒其不争但充满同情。笔者认为,作者所提出的问题可归结为,如勤奋、进取、节俭等中产阶级价值观的缺失和如何培养的问题。至于作者个人的经历,真能说明什么问题吗?也许能也许不能。正如他感叹的:“多少变数的吻合才给了我一个机会。”

改变落后地区的命运是发展经济学家的主要课题,也是困扰学者们的世界性难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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