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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鬼同眠

2017-10-31张洪凌

书城 2017年10期
关键词:奥布莱恩德尔爱尔兰

张洪凌

故事发生在爱尔兰西部的隆冬季节。某夜,一个叫克鲁诺拉的偏僻小镇上来了一名神秘的外乡人。他留着雪白的大胡子,身穿长长的黑大衣,手戴白色的手套,看上去有如中世纪的修道士。外乡人在窄桥上站了一会儿,着魔似的凝视跟小镇同名的河流,然后走进一家酒吧。很快,这位神秘而有魅力的外乡人激起了小镇居民强烈的好奇心,迷倒了镇上的男男女女。后来人们在描述那晚的情景时会提到很多奇怪的巧合,比如镇上的狗像雷暴来临似的狂叫个不停,有些居民声称听到了从不光顾西爱尔兰的夜莺啼唱。海边的大篷车里住了一家吉普赛人,那家的小女孩发誓说她看见一个马脸妖怪穿窗而入。酒吧侍者达拉更是臣服在外乡人的魔力之下,说他是一位诗人,一位哲学家,一位有如悉达多王子一样的先知。

这是小说《小红椅》(The Little Red Chairs)的开头。作者是侨居伦敦的爱尔兰女作家艾德娜·奥布莱恩,这部二○一五年出版的新作是她的第十七本小说,此时作者已是八十五岁高龄。

单看上述文字,读者很容易认为自己在阅读一部具寓言童话质地的长篇小说,带着一点儿爱尔兰童话特有的小邪恶,有爱尔兰文学中大家熟知的人物类型—牧师、修女和布店商的老婆。小说的标题《小红椅》也像一个童话的标题。外乡人显然爱上了这个田园牧歌般的古老小镇。他租下布店商倒闭的门面,准备在镇上开一家东西方整体疗愈诊所,名片上写的是“疗愈师”和“性治疗师”的头衔。他去河底捡拾鹅卵石和采摘海带,用作缠裹身體和按摩用;从中国、印度、缅甸和威尔士大量邮购药草与酊剂,邮递员说有些还有牛粪的气味。

他的诊所的确给小镇带来了奇迹。女人们声称他的治疗如妙手回春,连起初对他满心狐疑的牧师都被他收服。不在诊所上班的日子他便在野外作长长的散步,累了就坐在山坡上读拉丁文的奥维德,夜晚读医学杂志和百科全书。布店商年轻的妻子、小镇上的头号美人儿费德尔玛受到了医生魅力的迷惑,跟他有了私情。

这样的罗曼史是读者熟悉和感到惬意的。小说开头的这些铺垫将读者的期待值完全朝这个方向指引,以至于我们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无思想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如女主人公费德尔玛一样天真无辜,也将如她一样付出代价,当然我们的代价只是心理上的。

其实作为读者,我们比费德尔玛知道的信息还是要多一些。小说开始前,作者便用了一段引语来解释小红椅的来历:

二○一二年四月六日,为了纪念波斯尼亚塞族军队围攻萨拉热窝二十周年,萨拉热窝市中心摆放了一万一千五百四十一把红椅,共八百米长。每一把空椅代表一名在一千四百二十五天的围城战中死去的萨拉热窝人。其中六百四十三把为小红椅,象征被狙击手和重型火炮杀害的儿童。

这段历史文字自然会在读者心中种下一个疑问:就是小说跟这段历史有什么关联?奥布莱恩并没有在这上面故弄玄虚,她很快解答了我们的疑问。原来,这位自称来自黑山共和国的弗拉德医生,其原型就是发起萨拉热窝围城战和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的、绰号为“波斯尼亚野兽”的塞族共和国前总统拉多万·卡拉季奇。从刽子手到疗愈师,其中的反讽意味非常强烈。我以为这些不过是小说家为了达到戏剧效果的杜撰,谁知在网上搜索卡拉季奇的信息后,发现他在卷入政治漩涡之前确实是一位诗人和精神病医生。在逃亡中,他也确实伪装成新世纪另类医药专家在民间行医长达十年之久。

对此我只能慨叹,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弗拉德医生在疗愈方面似乎确有一套,不只是糊弄人。诊所的第一位病人是一位喜欢做善事的修女,她在做了按摩以后感到精力前所未有的旺盛,在野外对着树干如男人一样痛痛快快地撒尿。他还治好了一位脑溢血患者的后遗症。

我们可以想象,在弗拉德医生的真实身份暴露后,费德尔玛与他的私情也会曝光。她会如霍桑《红字》里的女主人公白兰一样戴上耻辱的标志,被小镇上的男女唾弃,比她年长二十多岁、被认为是小镇中流砥柱的丈夫也许会跟她离婚,她怀上的孩子可能会生下来,也可能会流掉。不过,考虑到没有孩子是费德尔玛人生最大的缺憾,也是她跟医生发生私情的初衷,她很可能会选择不顾一切地保全孩子,哪怕是个孽种。这些,都是在我们想象力内会发生的事情。

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在弗拉德医生被警察带走以后,三个声称是他过去结拜兄弟的异国男子来找费德尔玛。费德尔玛对大屠杀和屠夫们的残酷一无所知,仅仅是为了回避丈夫就跟他们上了车。上车后才知道这三个人是对弗拉德医生心怀怨恨的前保镖,这次是为复仇而来。他们将她带到一个牛羊在悠闲地吃草的乡村,把她推倒在裸露的泥土地上,迫使她流掉了那个孽种。

田园牧歌般的温馨生活一下子被撕去表皮,露出血肉模糊的残酷和野蛮。好像羞涩少女脸颊的一抹处女红,突然毫无预兆地变成谋杀的鲜血。她被救活后,病房里摆满了无关痛痒的慰问卡和鲜花。一个没心没肺的护士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哼着歌,让她讲述在小土屋里发生的一切,称她丈夫是一个可怜的人,在她丈夫来探望时问他们要不要早晨的咖啡。中产阶级的安稳舒适在此时显得多么肤浅和不合时宜。费德尔玛离开医院后,发现一切在她眼里都走了样,树还是以前的树,但她从中看到危险和恶意,吃草的羊只让她想起被车轮碾死的鲜血淋漓的羊尸。

费德尔玛就这样被迫从家乡流放,离开她熟悉的温馨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成为难民大军中的一员。费德尔玛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如同她的身体一样支离破碎,医生可以修补复原她的身体,但她破碎的心灵则只能靠自己去修补。

心灵修补是缓慢而疼痛的。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发生在爱尔兰本土一个闭塞狭隘的乡村小镇(尽管小镇也有不少外来的国际元素),以费德尔玛的苦难告终。小说其实也可以在此时结束,那就会是一个完全黑暗的故事。但奥布莱恩不满足于仅仅再讲述一个让人恐惧到战栗的《黑暗之心》的故事,哪怕是伟大的黑暗小说。她想引起读者的反思,让读者看到费德尔玛的成长和救赎,为此不惜冒狗尾续貂的危险。

第二部分发生在一百多种语言被言说的国际大都市伦敦。身无分文的费德尔玛离开爱尔兰后,在伦敦找了一份做夜间清洁工的工作,她的同事们都是来自不同国家的移民,很多是为了逃离恐怖,永远不能再返回家园。他们都带着对战争最恐怖和对故土最深切的记忆。这是一部欧洲的难民史,里面不但讲述了难民们如何被迫离乡背井,还讲述了他们在欧洲的挣扎求生。我们通过费德尔玛的眼睛观看他们如何求助于一个又一个帮助难民生存的机构—政治避难所、慈善机构、倾诉中心等,如何被一个又一个雇主剥削和欺负。他们面目不明,没有身份,没有话语权,被过去的幽灵追赶和纠缠。二十一世纪的欧洲跟我们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中读到的欧洲完全不同,这个被全球化和多元化了的欧洲在奥布莱恩的小说中如此真实,触手可及,加深了我们对欧洲这些年难民危机的理解。endprint

当然,我们最关心的还是女主人公费德尔玛的命运和内心救赎。为了这份救赎,她在伦敦自愿选择生活在无家可归的移民和难民之中。我们在第二部分里不但看到费德尔玛的挣扎和成长,还读到一个又一个令人心碎的小故事。这里有生殖器被割的女童,有从行刑场侥幸逃生的男童,有在战争中遭到残酷折磨的难民,有在萨拉热窝围城战中不得不靠烧心爱的书烧火做饭的前南斯拉夫知识分子。费德尔玛聆听他们的故事,了解在波斯尼亚发生的、由她的情人犯下的种种超出人类想象力的恐怖罪行,然而她却无法给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因为她曾经与给他们带来悲惨命运的魔鬼同眠共枕。

奥布莱恩对多重视角的擅长使她非常适合讲述这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她可以带着读者长驱直入地进入每个角色的内心世界,从第三人称到第一人称甚至集体人称的转换浑然天成,没有丝毫别扭。她尤其擅长描写群体场面,无论是爱尔兰小镇的酒吧和酒店,还是伦敦移民和难民的支持小组和倾诉中心,到结尾海德格尔战犯审判的法庭,她发明这些自然场景让人物讲述他们的过去和伤痛。据说在写这本书时,奥布莱恩亲自采访了伦敦难民中心的不少难民。她采访的每一个人都慷慨地跟她分享他们的过去,每个人的故事都不同,都向她呈现一种现实。也就是在聆听这些故事后,费德尔玛的眼界和心域在不断拓宽,从一个天真无知、只关心自我的小镇文艺中年妇女,变成一个不但有勇气向其他难民坦白自己的故事,而且最终有勇气面对弗拉德医生的勇敢女性。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可以看作是奥布莱恩本人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成长。从三十岁的处女作《乡村女孩》到八十五岁的《小红椅》,奥布莱恩从克鲁诺拉小镇的美人费德尔玛成长为伦敦难民费德尔玛。奥布莱恩在接受费伯-费伯出版社采访时承认,她当年写《乡村女孩》时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写出像《小红椅》这样的书。苏格兰小说家安德鲁·奥黑根声称奥布莱恩改变了爱尔兰文学的本性,说她不但将妇女的性体验和内心生活带进了一向以男作家为主流的爱尔兰文学,而且引起了世界对这种女性生活的关注。

第三部分很短,主要是费德尔玛和弗拉德医生的对质。在弗拉德医生出庭受到海牙国际法庭审判时,她鼓起勇气旁听了审判,重新面对魔鬼,然而这个魔鬼却对自己犯下的罪恶全盘否认。他完全没有任何良心,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忏悔。

这个在流放中选择以疗愈师为职业的恶魔,显然不能给那些受他伤害和侮辱的难民在心理上带来任何痊愈的可能,包括费德尔玛。那双充满魔力的疗愈师的手也是沾满鲜血的屠夫的手。当她去监狱探监时,弗拉德拒绝听她讲述被暴力流产的遭遇,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如何被冤枉,被误解。两人之间的对话呈现出一种各说各话的平行状态。当费德尔玛指出他心里其实清楚对他的一切指控都是事实的时候,他恼羞成怒地将费德尔玛赶出了牢房。也许,只有噩梦才能让他忏悔。是什么把弗拉德医生变成了狼?仅仅是因为不愿意做一頭任人宰割的羊?还是他天生就是狼?不管是什么原因,“是狼就有资格吃羊,”书的开头就引用了塞尔维亚传说的这句话。费德尔玛的故事告诉我们,跟魔鬼建立任何亲密关系的企图只是幻觉,只有内心拥有魔鬼并能对此进行反思,邪恶才能被超越。这似乎就是费德尔玛在旧我破成碎片之后的心路历程。

这部小说有奥布莱恩一贯喜欢探索的主题,对爱情的憧憬和失望、耻辱和罪感、天真与惩罚、破碎与救赎、流放与家园。奥布莱恩对破碎这一主题的喜爱显然也影响到了小说的形式。小说兼具长篇和短篇、虚构与写实的特点,不少地方甚至有过于零碎之嫌。但作者在这里最感兴趣的似乎是对恶的直面和探究。奥布莱恩早在一九九四年出版的另一部关于爱尔兰共和军恐怖分子的小说《光荣隔离之房》中就显露了对屠杀者心理的兴趣。

小说对暴力和刑罚的描述过于写实,有些地方恐怖到让人战栗,让人想起《黑暗之心》末尾库兹绝望的叫喊:恐怖啊!恐怖啊!很多读者表示读后良心受到刺痛,心理承受力的极限受到挑战。但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刺痛和挑战才让我们的感知器官不至于麻木,记忆不至于被遗忘吗?

看完这本小说,我急切地想把它推荐给那些视难民为洪水猛兽的人们。让他们听听那些苦难的故事,体验那些绝望的挣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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