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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虹口的记忆

2017-10-31王启元

书城 2017年10期
关键词:虹口彩云学堂

王启元

关于虹口我想的全是你,想来生活无非是痛苦和美丽。

—改编自李志的《郑州》

有句流传颇广的行話:历史除了名字都是假的,小说除了名字都是真的。正统史书中的“假”取决于怎么读;而小说中的“真”,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有时反而疏忽过去。关于虹口的记忆,就有两段旧小说的桥段,颇值得先标出。

赛金花与虹口

晚清谴责小说扛鼎之作《孽海花》,敷衍了女主角苏州名妓傅彩云,嫁与状元郎金雯青为妾,并随之出洋、回国进京为官等经历。小说临末,写到雯青暴毙,彩云用计跳出金家自立门户,去到上海立足,引出一段风流情债:彩云与戏子孙三姘居,同时又与向菊笑保持暧昧。为了帮彩云与孙三分手,向菊笑为她牵线认识了上海大员宝子固,继而攀上了住在虞园一墙之隔的陈骥东,最后在陈骥东、宝子固等人的帮助下,彩云在上海租界重操旧业。

据后人索隐《孽海花》人物,主人公傅彩云,是当日著名的京中名妓赛金花,她的状元丈夫是外交大臣洪钧。宝子固是上海县同知宝颐(字子观);与赛金花暧昧的孙三与向菊笑,是当时两位著名的京剧演员孙绍棠与田际云;孙三还是名角孙菊仙的侄孙,而赛金花包养“孙三”一事在晚清颇为轰动。那位陈骥东,则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外交官陈季同。陈季同与赛金花居止接近的虞园,就是当日著名的愚园,在法租界越界筑路的区域。

小说里的这位陈季同(1851-1907)字敬如,福建侯官人,晚清首批福州船政局附设学堂“求是堂艺局”的学生,后长期游历欧洲,通晓法文、英文、德文和拉丁文,著述、翻译等身,是晚清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先驱。小说作者曾朴本人,就对陈季同的学问服膺备至的。不过佩服归佩服,他依然把陈的一段著名的风流韵事,放进小说之中。

宝子固带着傅彩云第一次去陈骥东寓所时,一路向彩云介绍陈骥东,说陈在法国留学时娶了一位法国太太,回到中国不久,陈骥东又喜欢上了一个英国歌女,歌女名字小说里记作“玛德”。法国妻子得知丈夫有新欢后醋意大发,通过多方察访,打听到了这个英国歌女住在上海虹口租界里。于是一天清晨,法国太太带了两支勃朗宁手枪,来到那个英国歌女的住所,当着陈骥东的面要求二人决斗。结果说到关键时,宝子固卖了个关子,故事戛然而止。历史上那位雅士风流的陈季同,最终却也没与法国的结发妻子分手,而是恩爱至老,不失为一段风流传奇。宝、傅二人正说着,就来到了陈骥东金屋藏娇、二女决斗的“虹口租界”的别墅。这幢房子后来就成了赛金花暂时脱离孙绍棠的避难所。这栋宅子的位置,据小说里写道:

(彩云)一到门口,跳上子固的马车。轮蹄得得,不一会,已经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丽的洋房门前停下。子固扶她下车,轻按门铃,便有老仆开了门。彩云跟进门来,过了一片小草地,跨上一个高台阶。子固领了她各处看了一看,都铺设得整齐洁净,文雅精工。来到楼上,一间卧室,一间起坐,器具帷幕,色色华美,的确是外国妇女的闺阁。还留着一个女仆、两个仆欧,可供使用。(真美善本《孽海花》第三十一回《抟云搓雨弄神女阴符 瞒凤栖鸾惹英雌决斗》)

虹口老靶子路今名武进路,公共租界工部局所筑,东西走向,东起虹口港边九龙路,西至河南北路,长仅一公里余,道路两旁布满老建筑,其中就有虹口救火会、虞洽卿旧居及扆虹园等等。似乎没有传世文献能佐证陈季同在老靶子路上有寓所,《孽海花》成为了唯少的孤证,只是不知陈季同藏娇的这栋“金屋”是否还存世间,倒是可以证明陈季同的门生曾朴所作小说,可为实录,而非向壁虚造。

小说里的叶澄衷

李伯元(1867-1906),字宝嘉,别号南亭亭长,江苏武进人,是晚清一位非常卓越而勤快的小说家。他的长篇小说《文明小史》,虽没被鲁迅先生列入近代四大谴责小说之中,但无论成就与影响,似乎一点也不逊于宝嘉的另一部名著《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以庚子拳变后的晚清社会为背景,主要刻画西方“文明”进入中国时,或被接纳或遭抵制的各色境遇,并讽刺了当日各色官吏假借维新之名图谋升官发财的盘算。写作手法上,《文明小史》有些接近《儒林外史》,故事之间彼此相对独立,联系都不大;且每个故事基本都有当日人物原型,学界对其考订成果却不多见。小说有一处也把故事放到了虹口。《文明小史》二十一回《还遗财商业起家,办学堂仕途借径》的主人公宁波镇海人“花清抱”,从一个乡下小孩到上海滩“摇舢板”打拼,最终在虹口成功,富甲一方,晚年还“捐了个二品衔的候选道台,结识几个文墨人,逍遥觞咏”。这位“花清抱”是如何起家的,小说里记道:

(花清抱)那天上十六铺贩果子去,走了一半路,天已向黑,不留心地下有件东西,绊了一跤,顺手抓着看时,原来是个皮包,提起来觉得很重,清抱想着,这一定是别人掉下的,内中必有值钱之物,被人拾去不妥。莫如在此等候些时,有人来找,交还与他,也是一件功德之事。想罢,就将皮包藏在身后,坐下静等。不到一刻工夫,有一个西洋人,跑得满头是汗,一路找寻。原来清抱质地聪明,此时洋泾浜外国话已会说得几句,问其所以,知道是失物之人,便将皮包双手奉上。那西洋人喜得眉开眼笑,打开皮包,取出一大把钞票送他。清抱不受,起身要走。那西洋人如何肯放……

读罢这段花清抱诚实重诺的发迹史,熟悉上海史的读者应该就能猜到这位日后的大富豪,就是当日上海滩赫赫有名的五金大王叶澄衷。叶氏青年时这则“还包”的经历在当日各类掌故记载中版本多出,不过大约八九不离十:因为那次诚实的举动,他开始跻身买办“白领”行业,不用再做摇舢板的“蓝领”。此后凭借过人的天分与宁波人固有的勤奋,叶氏做过洋行买办,开过五金公司,代理过美孚石油,最终成为上海宁波帮商人的领袖,上海工商界的翘楚。叶澄衷学徒、发家的地方,就在虹口租界的麦克脱路(Market Road),在晚清曾经是沪上著名的“五金街”,汪伪改为“马厂路”名保留至今,今只存有一段不到百米的小道。笔者少时所见一里多长的马厂路已彻底沦为贫民窟,今大段都已拆除,完全不能回想当年五金林立的情景了。endprint

当然,叶澄衷最著名的贡献,是在晚年捐资建了国内有史以来第一所仿西方学制的新学堂,但学堂未竟,叶公就过世。其子孙将建成的学堂命名为“澄衷蒙学堂”,历经演变而成今天的虹口区澄衷中学,依然屹立在叶公所辟原址。不过《文明小史》表彰叶公捐办新学还在次,主要还是讽刺了那帮借着办学谈维新,最终要在仕途有所图的投机官僚,也就是小说回目“办学堂仕途借径”的那帮人。其中一位通过人介绍来主持新学堂的翰林苏州元和人“杨之翔”(字子羽),因庚子之变北京前途渺茫,遂到上海避避风,被叶家的幕僚请去主持校务;又拉拢一群落魄文人编新教材,混得风生水起。最后他时来运转买彩票中了大奖,把奖金拿去立刻捐了一个道台,“指省浙江”,不久就辞校上任去了。小说中的这位“杨之翔”,与澄衷创校的几位功勋人物刘树屏、蔡元培、章梫等公,籍贯皆不符,刘、蔡、章诸公似乎也都没有半途为官弃校的举动(蔡元培担任教务长仅半年余即赴南洋公学不在其列),而以当日学堂总理刘树屏挂帅编辑的教材、近代教科书史上的名著《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也远非小说中在三马路一位沉湎于“打茶围”的落魄书生所能为。李伯元在这里要讽刺的究竟是谁得俟详考了。

《虹口:1843-1949》画册

“虹口”这个地名,当然是每个上海人都熟悉不过的。似乎不用太过精确的描写,大家就会轻易地想到这片位于苏州河以北、黄浦江以西的虹口地界。作为上海乃至全国最早开埠的地方之一,原同属租界的其他几个区(黄浦、卢湾等)的名字都经历过改易,唯独“虹口”从晚清以来,就一直沿用到现在。这片曾经全国最发达的区域,今天似乎只能算作上海这个大魔都普通的一部分。甚至,那份虹口荣光不仅似乎很难再重现,就连旧日的歌堂舞阁之基、弋林钓渚之馆,都逐渐被本地人所遗忘。直到翻阅这本虹口区档案馆所编《虹口:1843-1949》画册后才发现,还有那么多有心人在关注这片老土地,关注这里曾发生过的点滴,不由得让人感叹,虹口的这段历史若真的遭到遗忘,那的确是非常可惜可怜的了。

《虹口:1843-1949》一书的编辑,大致按照由西向东、由南向北的区域顺序,分为虹口港、大名路、长治路、提篮桥、黄浦路、北苏州路、塘沽路、吴淞路、四川北路、武进路、溧阳路、宝山路等十二章节,把每条主干道边相关道路的历史图像一并介绍,且因图及文,因文而及史,将十九世纪中叶起华洋共举的虹口发展史生动地展示了出来。比如说虹口因以得名的“虹口港”的变迁(第一章“虹口港”),旧上海最著名的酒店之一“礼查饭店”、今浦江饭店及周边的兴起(第五章“黄浦路”),已经消失的远东最大的菜市场“三角地菜场”(第七章“塘沽路”),抑或远东最大的屠宰场“杀牛公司”(第一章“虹口港”)以及更为著名的远东第一大监狱提篮桥监狱(第四章“提篮桥”),这些都是上海城市变迁的最重要的“现场”,遑论虹口在国际上最有影响力的代表IP:犹太难民聚集地(第四章“提篮桥”)与“精武门”上海精武总会(第九章“四川北路”)的图录与介绍,都有不同程度的展现。同时,那些消失的学校雷士德工学院、汉璧礼蒙童养学堂,抑或犹存如上文提到的蔡元培、胡适曾任教、求学的澄衷学堂,以及宋子文曾经就读过的圣方济学院(那所在电视剧《我的前半生》里火了一把的北虹中学),不仅是虹口文教之光,也是近代教育史上的名校。顺便说句,著名的文昌宋家在虹口就有房产,昆山路上的景林堂是宋家主要的礼拜教堂,可惜宋嘉树虹口老宅的照片没有能发现刊登,这也是虹口与川沙争夺宋庆龄出生地时处在下风的关键。

《虹口:1843-1949》一书取材精研,所用图版皆为一九四九年前老图像資料,尤其多用明信片等图像文献,补充了传世胶版照片文献的不足,殊为不易。唯此书似有一白璧微瑕,第九章四川北路介绍坐落于多伦路上的鸿德堂(Fitch Memorial Church)时,所用彩色图片,似为今日之近照,体例不符。鸿德堂为国内最早的中式教堂建筑,不知是否有传世照片存世,可资日后重版替换。另,书中照片、明信片收藏单位未能详列,想必中外藏家的文献都有择取,如美国《生活》杂志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拍摄的有关虹口犹太人的照片,许多都被收入了这本画册中,但出处亦没有被标识出来,原有的“LIFE”水印有些也被PS或截取掉了。时至今日,包括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海达·莫里循(Hedda Morrison)在内的海外多种远东照片集都已公开,其中应该还有许多关于上海关于虹口生动的记载,以后出版相似的旧志图录,出处的标识似乎不应该空缺才是。但瑕不掩瑜,《虹口:1843-1949》成为虹口文化溯源与复兴的标杆,真心希望这样的图志文献出版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专业。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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