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明：超越物质主义与独断理性主义

最近有幸拜读清华大学哲学系博士生导师卢风教授的著作《非物质经济、文化与生态文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深感这是一部学术视野开阔、反思富有深度，问题意识自觉、研究进路明晰，观点独特新颖、论证严谨绵密，书籍装帧大气、文字表达优美，从而值得郑重推荐的学术精品之作。

为了便于阅读该著作，我们首先详细了解其作者的运思思路和逻辑构架。该著作从西方启蒙与物质主义的流行、中国的现代化和商业精英的崛起、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和现代工业文明的危机等论证现代工业文明的致命弊端（参见第1—12页）；从挑战现代性哲学、独断理性主义的错误、生态文明的时代精神等解揭示现代工业文明的观念错误（参见第13—40页）；从关于生态文明建设的基本共识，修补论和超越轮的生态文明观，修补论和超越轮的根本分歧等阐释什么是生态文明（参见第41—48页）；从现代工业文明的得与失，以及观念的转变、科技的转变、制度的转变与产业结构和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等阐释建设生态文明必须实现“四个转变”（参见第49—57页）；从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的虚假中立性、生态学的中立性和生态健康的公共性、生态学应成为生态文明制度建设的指南等论证生态价值观与制度中立（参见第58—73页）；经济为什么必须增长（参见第74—79页）；超越“赚钱+花钱”的生活方式（参见第80—86页）；从消费主义与“资本的逻辑”、适度消费与人生意义、知足常乐与生态文明建设等论证反对消费主义，提倡适度消费（参见第87—98页）；从文化直接塑造人生观、幸福观和价值观，现代化的本末倒置，理顺文化与经济、科技的关系等梳理理解经济与文化的关系（参见第99—109页）；从竞争是无法消除的、儒家引导的人际竞争、资本主义的竞争、多元文化和多种生活方式的竞争才可能是和平的竞争等梳理正确的人际竞争（参见第110—122页）。

接下来该著作还从经济持续增长人们为何仍不幸福、我们只需要受限制的市场、市场保护环境的条件、“市场的逻辑”与市场激励的贪婪、保护环境的根本出路是建设生态文明等阐释市场经济与环境保护（参见第123—138页）；从“可持续发展悖论”及其消解、非物质经济与市场机制、发展非物质经济须超越物质主义等重点阐释非物质经济、可持续发展和生态文明（参见第139—154页）；旅游不可缺了生态良知（参见第155-159页）；中国城镇化必须走生态化道路（参见第160—164页）；“小的是美好的”（参见第165-174页）；科技之“能够”与道德之“应该”、生态文明与新科技、科技创新不能保障“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参见第175—191页）；建设生态文明需要生态智慧、生态文明该由何种精英领导（参见第192—215页）；从文明与自然之间的张力、“连续性”的文明与“破裂性”的文明等来论证中华古代文明是朴素的生态文明（参见第216—225页）；从“不贵难得之货”与“绝巧弃利”、老子思想是彻底的生态主义思想等揭示老子对生态文明建设的启示（参见第226—231页）；从现代化“盛宴”中的“暴发户”、美国的软实力依赖于现代化“情势”、建设生态文明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由之路、“天人合一”精神就是中华文明的根本精神等总结中华软实力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参见第232—247页）。

人类文明于21世纪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节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一方面在全球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日益展现其前所未有的辉煌成就，另一方面在全球性生态危机、环境危机以及资源危机当中日趋暴露其惯性发展的巨大危险和巨大风险。拥戴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人们已经并且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他们利用西方现代性的主导性优势，继续用所谓自由、平等、人权、发展、财富、科学、理性等美好语词，为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所特有的生产—生活方式——大量生产和大量消费进行辩护。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中，舍弃了现实生活中的“大量生产、大量消费”，所谓自由、平等、人权、发展、财富、科学、理性等就只是空洞概念。但从生态学的角度看，“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生产—生活方式肯定是不可持续的。全球性的气候变化、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资源短缺等正是由众多人口的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和大量废弃引起的。

基于上述背景，该著作认为，所有前资本主义文明都不可能激励全部人口的大量消费。恰恰相反，前资本主义文明必须激励绝大多数劳动人民勤劳节俭，才能够确保少数统治者豪华奢侈的生活。让众多人口免受饥寒之苦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一项成就（虽然它迄今仍然远没有消除贫困），但不可否认的是，资本主义在激勵物质财富增长方面的确走过了头：它激励全部人口的大量消费，这也是“资本逻辑”的内在要求。深层问题在于，激励全部人口大量消费的所谓现代“文明”肯定是不可持续的。时至今日，拥戴西方现代性的人们仍然不肯正视大量生产所带来的风险和大量消费所带来的危险，因为他们坚信物质主义和独断理性主义。物质主义和独断理性主义就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西方现代性——的思想支柱和理论支撑。

作者认为，物质主义价值导向是现代性的要害。按照物质主义的逻辑，如果说追求幸福生活是人的天性，那么，大量生产和大量消费就是最符合人类天性的生产—生活方式。而有了物质主义和独断理性主义，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和大量废弃的生产—生活方式就可以用“自由”、“平等”、“人权”、“发展”等语词加以“周密”地辩护。因此，如果不真正驳倒物质主义和独断理性主义就不可能改变片面激励人们追求物质财富增长的制度和媒体，就不可能改变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和大量废弃的生产—生活方式，从而也就不可能真正走出全球性的生态危机。

从生态哲学维度审视，倡导物质主义是极其荒谬的，笃信物质主义也是极其愚蠢的。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意义之网上的文化动物。人必须生产和消费物质生活资料才能够生存与发展，但是人的生存与发展绝不仅仅为了生产和消费物质财富。人人都追求幸福生活，但是人们幸福感依赖于人们所信仰的价值观、人生观和幸福观。之所以能够“贫而乐”，是因为他信仰孔子教给他的那种价值观、人生观和幸福观。现代许多人之所以只有在自己收入增长时才会感到幸福，就是因为他们信仰物质主义。人是追求意义的，一个人只要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所从事的事业是有意义的，即使收入不高，也会觉得充实幸福。先追求金钱和财富再去购买幸福的生活方式是愚蠢的。诚如孙正聿教授所指出：“哲学意义上的幸福指的是比较富裕的物质生活对人的生理需要的满足，比较充实的精神生活对人的心理需要的满足，比较和谐的社会生活对人的伦理需要的满足。”1由此，追求幸福的根本途径是通过修身而保持精神健康和心态平和，即提高自我境界，有境界者自然幸福。但物质主义的流行使多数人丢掉了幸福生活的根本。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制度和媒体则促逼、劝诱、激励每个人都永不知足地创造、占有和消费物质财富，使人们误以为物质财富的增长才是人生幸福的根本保障。这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对人类价值追求的致命误导、本末倒置和极度错位！全球性气候变化、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资源短缺等正是资本主义误导人类价值追求的后果。

作者认为，没有独断理性主义支持，物质主义者就没有底气了；有了独断理性主义，物质主义者就可以振振有词地说：物质主义并非只是诸多信仰中的一种，而是最合理的一种。当生态主义者以全球性气候变化、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资源短缺等为由指责物质主义者所绝对不能舍弃的大量生产和大量消费的生产—生活方式时，物质主义者会说：你们不是危言耸听就是杞人忧天。如果说迄今为止仍然伴随着大量生产和大量消费的大量排放是需要消除的，那么进一步科技创新将很容易消除大量排放。有了绿色科技或低碳科技和循环经济，我们就可以实现“零排放”，那时，我们就可以一如既往甚至变本加厉地大量生产和大量消费。大量生产和大量消费不仅是现代化带来现实保障人类幸福的生产—生活方式，也是唯一可能的可得到大众拥护的生产—生活方式。然而问题在于，独断理性主义是彻头彻尾错误的。首先，它所包含的自然观是错误的。它宣称大自然不过就是物理实在之总和，或“一个巨大的算法程序”，于是可以被人类用数学语言加以把握。实际上，大自然是具有创造性的（普利高津语），是生生不息的。其次，人类理性是有其局限性的。科学永远都只是假说性的理论（包含部分真理），大自然本身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科学的认知对象，它永远隐藏着无限的奥秘；人类用技术对自然物或自然过程干预愈烈则风险愈大，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才必须敬畏自然、尊重自然、顺应自然。资本主义工业体系对地球生物圈的干预力度已接近安全的极限，不改变现代科技的发展方向，人类根本不可能走出全球性的生态危机。

值得注意的是，物质主义和独断理性主义的巨大影响并非只限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自改革开放以来，物质主义和独断理性主义在中国正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已成为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极为顽固的思想障碍和观念桎梏。

在作者看来，放弃独断理性主义，超越物质主义，才能够走出工业文明，走向生态文明。生态文明建设历程将是一个全方位的文明转型甚至文明转换历程。为了建设生态文明应该而且必须实现产业结构和经济增长方式的根本性转变，也就是淘汰重污染、高能耗产业，积极发展绿色产业和循环经济，实现物质经济的生态化，大力发展生态化非物质经济；应该而且必须实现科学技术发展方向的根本性转变，也就是由掠夺自然、征服自然和统治自然的科学技术转向保护地球生物圈的科学技术；应该而且必须实现制度安排的根本性转变，也就是制度创新和变革首要指导思想由资本的逻辑转变为生态学原理；应该而且必须实现观念的根本性转变，也就是摈弃独断理性主义，超越物质主义，普及生态学知识，树立生态主义自然观和价值观，特别是要自觉树立生态世界观和生态方法论，也就是自觉培育和积极张扬生态思维方式和生态行为规范。

由于传统工业文明的发展惯性，多数人放弃不了对物质经济增长的狂热追求。而深层次的问题在于，物质经济和物质财富的增长是有极限的！因此谋求经济的持续增长的唯一出路是发展非物质经济。非物质经济是生产、交换、消费非物质产品的经济。非物质产品是文化产品、信息产品、金融产品和各种商业服务项目（包括旅游、餐饮、盲人按摩等）。非物质产品也依赖于物质，例如出版图书需要纸张、电子媒介或其他物质载体。正因为如此，应该而且必须遵循生态学规律去发展非物质经济，才能够真正地节能减排降耗。

文化产业的大发展和数字化技术的快速进步，为发展非物质经济提供了历史契机和技术条件。深层问题在于，仅仅有发达的文化产业和高水平的数字化技术并不意味着非物质经济的健康发展。美国文化产业和数字化技术都是世界一流的，但是美国并不是节能减排降耗的真正典范。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美国社会主导性的观念已经是并且仍然是物质主义和独断理性主义，美国生产的大部分文化产品仍然在传播独断理性主义和物质主义，当下特朗普政府退出著名的“巴黎协定”就是一个明证！美国数字化技术只是为信奉物质主义的人们增添追求物质享受的技术手段，而没有也不可能真正为经济非物质化发展和节能减排降耗作出任何实质性的贡献。物质生产和消费没有减少反而又增加了文化产品、电子产品等的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和大量废弃，排放量必然大量增加。由此可见，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框架之内，即便有发达的文化产业和数字化技术，也不可能大幅度地节能减排降耗。

仅当我们真正纠正独断理性主义错误，真正超越物质主义的价值观和价值取向，制度创新不再受制于“资本的逻辑”，我们才有可能发展健康的非物质经济，大幅度节能减排降耗，卓有成效地建设生态文明。简而言之，只有在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中，文化产业和数字化技术才有可能自觉引导和积极帮助人们大幅度地降低物质消费，提高非物质消费比重和份额，从而大幅度地节能减排降耗。例如多花钱读书、看戏、看电影、生态旅游、享受盲人按摩（盲人按摩师可以听音乐）等，而不在物质消费方面互相盲目攀比。

非物质经济的发展既依赖于制度的深度变革，又依赖于人们思想观念的真正转变。思想观念的真正转变是根本条件，因为仅当越来越多的人们超越了物质主义，才可能有越来越多的人自觉且愿意在非物质消费方面多花钱，而不是在物质消费方面互相盲目攀比，才可能支持激励非物质经济、抑制物质经济方面的制度创新。

作者指出，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经济应该是稳态生态化的物质经济+不断增长的生态化的非物质经济。文化产业应该而且必须成为非物质经济的核心。在传统工业文明中人们沉迷于物质消费，就因为人们信奉物质主义。如果有越来越多的人真正超越物质主义，那么他们对文化产品的需求就会日益提高。另一方面，健康的、傳播生态主义价值观的文化产品也就会起到引导消费者超越物质主义价值的导向作用。所以，发展生态文明中的文化产业必须坚持生态主义的价值导向，而不能一味地屈从于所谓资本的逻辑。

诚然，作为一部探索性的学术著作，有些观点还有待进一步斟酌。生态文明时代需要非物质经济不断提升在整个经济结构中的份额以及物质经济的生态化发展。但是“未来的经济增长可以是这样的：经济继续增长，但物质财富不再增加，从而经济形态和生态系统之间的物质流量不再增加。这就要求我们改变经济成分，改变经济结构，改变经济增长模式，使经济增长不再依赖于物质财富的增加。”1在我看来，“改变经济成分，改变经济结构，改变经济增长模式”，在全球性的生态危机情势下显得特别必要而且十分紧迫。然而深层次的问题在于，“使经济增长不再依赖于物质财富的增加”恐怕行不通，实际上从生态哲学维度审视，如何把经济增长对于物质财富的依赖能够有序控制和有效约束在资源系统、环境系统和生态系统的承载能力这个基础和前提张力之内，是人类可持续生存与发展的必修课。如此等等，然而，瑕不掩瑜，更何况生态文明的学术研讨是异常艰巨的创造性劳动过程。这一方面需要学界关于生态哲学思想资源的不断累积、自觉挖掘和积极借鉴；另一方面也需要生态文明实践的不断丰富和持续深化，特别是生态文明制度设计的不断完善和有效强化。诚如作者指出，从近代文明转向现代文明经历了三百多年，由现代文明转向生态文明也许要经历更长时间。由衷感谢作者为我们奉献了一部好书。

[作者简介：包瑞，内蒙古出版集团远方出版社编辑。]

（责任编辑 张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