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约束的惩戒走向了教育的反面
2017-10-30李燕飞
文_李燕飞
不受约束的惩戒走向了教育的反面
文_李燕飞
编者按:
当今的许多教育现象值得商榷,优质教育资源抢手,好的公立学校班级容量过大,超级中学过热,孩子因课业和升学压力不堪重负……随着班额的扩大,教师管理学生时也极易上火,体罚学生的事件时常发生。
见证了台湾教改的黄武雄认为,要建立现代化的学校和教育,必须要实行小班小校。因在多则数千人的学校,为求安静上课,一致作息、一致行动便成为学校的首要任务,重视学生个体发展与个别差异的现代教育原理,完全被抹杀。他认为,体罚确实有管理上的效果,但学校的功能是教育不是管理,这点应该分辨清楚。教育为的是将来,管理则只迁就大人的方便与好恶。
如今,已经很难将教师对学生的体罚和羞辱划归到惩戒教育。面对近期日益严重的教育体罚事件,家庭教育和教育法律研究者李燕飞试图从教育立法和儿童心理进行剖析。
私塾教育中,教书先生的案头必备一把戒尺,如今,已经很难将教师对学生的体罚和羞辱划归到惩戒教育
打骂成了惯常的教育方式
近半年以来,媒体包括自媒体曝光了多起因教师打骂学生引发的恶性事件。如河南济源一小学教师殴打了做操不认真的学生,被该学生家长在讨说法争执中用剪刀戳伤,经抢救无效死亡;湖北恩施一中学,一学生与教师发生冲突,该学生因刀伤过重而死亡……类似悲剧年年都会发生不少。
为何师生关系如此恶劣?教师群体对这些事件无一例外地指责学生及家庭教育本身有问题,极少有反思教师的教育方式存在问题。我们包括如今已做了教师的人,在一二十年的学生生涯中,几乎都被教师打骂过,或者被以其他方式羞辱过,无论成绩差还是成绩好的学生,几乎是活在无法预知的恐惧中。当我们做了教师,便忘记了过去自己受到的痛苦,尤其面对自己无法控制的学生时,打骂似乎成了惯常的教育方式。
监狱模拟实验中的权力滥用
把打骂等伤害儿童的行为当教育,古今中外皆有,尤其是像我们这样讲究师道尊严、父母之命的国度。这几个月我不断在思考成年人尤其是教师为何老是有打骂儿童的冲动。
最近看到1971年美国斯坦福大学进行的一项心理学实验,才觉得人性的丑恶埋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内。斯坦福大学的一个名叫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的教授,招募了24名经测试心理非常健康的大学生,模拟真实监狱的生活情况14天,一组扮演囚犯,一组扮演狱警,教授则是监狱长的角色。
实验第二天,这群耳濡目染于当时美国反越战学潮的“囚犯”开始挑战权威:正如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狱警”们用各种办法折磨不老实的“囚犯”们。才过了几天时间,这群心理正常的学生,都已经不知不觉接受了自己的定位,有的变成了施虐成瘾的狱警,有的变成了自怜自哀的囚犯。
实验进行到第六天,所有囚犯的精神状态都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在实验后期,所有的犯人们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一个实验的环境之下。这个可怕的心理学实验被拍成了电影《斯坦福监狱实验》( the Sanford Prison Experiment)于2015年上映。
仔细想想,一旦陷入“教师”的角色难以自拔,看起来正直、善良、爱心满满的教师们也会在认知上、行为上成为肆无忌惮惩罚学生的“恶魔”。去年,某中学教师暴力殴打学生的视频在网络上广泛传播,视频里的场景像极了《斯坦福监狱实验》。如果不是拍摄者从另外一栋楼里拍摄上传网络,外界无人知道。
从某种程度来说,教师们滥用惩罚权力,把学生正常的行为当作有问题,把小问题当作大问题,用违法的方式惩罚学生,或许只是像狱警那样维护权威,或许只是为了发泄教师的闷气。
我读小学时,有个男同学在数学课上给女同学递送了一张纸条,好像是感情表白之类的内容,结果数学教师当场发飙,对男同学拳打脚踢,还逼迫男同学在满地是灰的地上滚,全班同学吓傻了,那女同学不停哭泣。那男同学从此一蹶不振,不知道现在如何了,至少给班上其他同学包括我在内投下了严重的阴影。
微信里关于夏某一事的相关评论,几乎是对处理夏某的结果不满
应关注儿童不当行为发生的心理
教师在疯狂打骂学生的时候,是怎样想的呢?一篇题目为《今天你不允许老师惩罚学生,明天你的民族就会被惩罚》在教育圈子里流传,被很多教师转发点赞。文章以据称是拍摄于某学校教室里的视频开头,视频里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学男生扔板凳掀课桌,还试图把板凳扔向中年男教师,有七八个小学生在围观,那教师束手无策的样子。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举动竟然能让教师们大为恐慌,理由就是这孩子该打,就是你们不准打,所以小屁孩都不怕教师了。没有人关心这个小男孩为何如此激烈的行为,没有人愿意去理解和帮助小男孩,只是认为小男孩不该有愤怒的情绪,应对教师低头垂手。
《斯坦福监狱实验》里,一方面给予了“狱警”们巨大的权力,另一方面也没有让“狱警”们明白如何合法规范地去解决问题
教育的艺术
关于教育的艺术,泰戈尔在《飞鸟集》中,有一个经典的论述,“Not hammer-strokes,but dance of the water sings the pebbles into perfection.”大致翻译为:使鹅卵石臻于完美的,不是锤的敲击,而是水的且歌且舞。
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在教育实践中,也多次面临调皮的孩子。但遇到孩子不小心犯下小错误,就给予严厉的惩罚,更容易让孩子失去对教师的信任以及参与学习的热情。他是极力反对体罚孩子的,认为“皮带破坏了成年人和儿童心灵上的沟通,注定要使家长和教师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皮带和拳头会在儿童的心、心灵中扼杀细腻的敏锐的感情,培植愚昧的本能,起着腐蚀人的作用,最后就是用撒谎和奉承这个毒药来麻醉人。用皮带培养出来的儿童会变成麻木不仁、没有心肝的人。”
那如何让孩子知道哪些行为是不可取的呢?苏霍姆林斯基会用批评。在他看来,“童年和少年时期,当恶习没有成性而莠草刚刚生根之际,就要对它们进行谴责。只有在谴责之后出现自责——良心感到痛苦之时,谴责才会有效。请相信语言的强大力量吧!这语言,必须是诚恳的、智慧的、信任的、真实的、在心灵上深思熟虑的,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痛苦的。谴责的语言——这是教育者最大的、无可比拟的责任。”
《论语》中,弟子对于孔夫子的描述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大概是教师的理想状态。孔夫子与学生最多的沟通,是如沐春风的言教。不同弟子问仁,回答皆不同。成为一名让学生尊敬和爱戴的老师,实在不易。
成年人看到儿童有被认为是出格的言行,头脑里顿时冒充两个字“欠打”,以为打骂能让儿童老实听话。教师的角色代入感非常强,总把自己置于学生之上,认为宽容就是放纵,尊重就是溺爱。有的教师竟然把打骂当成是对学生的挫折教育,有学生不堪打骂自残自杀,教师们包括一些所谓的专家还责怪学生心理脆弱。
捷克电影《女教师》中,校长决定联合家长会对抗羞辱学生的教师达玛莉
《女教师》中,学生因不堪教师的羞辱自杀未遂
对于身体还比较弱小、心智还不健全的儿童来说,打骂等方式,只能留下伤痕和错误的认知。教师倚强凌弱伤害学生,学生要么忍辱负重、日渐消沉,要么转移愤怒去伤害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极少有学生能直接反抗教师的惩罚行为。教师这种人性的丑恶是怎样被释放出来的呢?
想想《斯坦福监狱实验》里那些扮演狱警的大学生们,当初他们心理健康、正直善良,为何短短几天之内就换成了凶神恶煞的模样?因为“监狱长”津巴多教授告诉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处理“囚犯”,等于就是给予了“狱警”们巨大的权力,还不会因为滥用权力而得到惩罚。
《斯坦福监狱实验》里的“监狱长”让“狱警”们自己想办法,一方面给予了“狱警”们巨大的权力,另一方面也没有让“狱警”们明白如何合法规范地去解决问题。“狱警”们不知道怎样去对待“囚犯”,所以迫于上司和自身的责任压力,对不听话的“囚犯”就采取了疯狂的打骂和羞辱行为。夏某因为有应试成绩的考核压力,而且不知道怎样具体规范地去教育学生,于是也对学生进行了如此粗暴简单的打骂行为,似乎不知道会对学生的身心健康造成多大的损害。
所以,问题似乎很明确了。如果教师的教育权力没有得到有效具体的监督制约,很容易道德感上涌,容易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对待学生,不会天然地合理公平地去对待学生。如果教育行政主管部门和学校负责人没有建立起合法合理的可操作的教育教学规范制度并得以执行,像夏某这样甚至更严重的打骂羞辱学生的教育悲剧不会减少。
儿童是平等、独立的个体,任何人包括父母、教师不得以伤害身心的方式教育儿童,这是全社会应有的共识。没有了牢固的笼子,人性的恶魔随时会跳出来,纵使被称为“蜡烛”“灵魂工程师”的教师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