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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系生态平衡的博物学进路

2017-10-28刘华杰

鄱阳湖学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生态平衡

刘华杰

[摘 要]当今世界的生态失衡,从根本上讲是由于人类没有恰当地约束自己的欲望、不断“开发征服大自然之强力”造成的。现在各国的科技发展战略和制度安排依然不反省过时的前提。按《道德经》的思想,唯有大自然和自然过程堪称“神器”。“人类世”概念及由复杂性科学得出的不可预测性思想提示人们,古老的博物学有必要复兴,博物学进路足够有趣也有助于维系天人系统的生态平衡。

[关键词]人类世;博物学进路;生态平衡

地球上的生命系统是长期自然演化的结果,在人这个物种出现之前以及出现之后的相当长时间内,没有哪个单一物种能影响生态平衡。但在最近一两百年内,情况却急转直下。此前的世界并非不残酷,也曾发生过五次生物大灭绝①,但都是无机界在发力,那时有机界的力量无法与地质力相提并論,因而不可能产生特别严重的后果。

一、人类世的诞生

人类借助于缓慢演化出来的智力后来居上,对地球环境的影响已堪比火山、地震、海啸等巨大的自然力。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克鲁岑(Paul Jozef Crutzen)正是基于人类在地质和生态上的影响力,于2000年提出1950年可视为人类世(Anthropocene)的起点②。在过去,对地质时代的描述借助于地层学,确定地质分期和地层时代之“宇界系统阶带/宙代纪世期时”要组建各个工作组,学者主要是博物学家、地质学家。研究我们身处于其中的“人类世工作组”(Anthropocene Working Group),除了包括地质学家外,还需要植物学家、动物学家、大气研究者和海洋科学家,而哲学家和博物学家也依然能够发挥作用。像拉伍洛克(James Lovelock)这样的另类学者也是需要的,他的“盖娅假说”终于由伪科学转正为真科学③,他本人也由“民科”变成了一名独立的科学家④。

地质年代中的代(Ero)往下可分为纪(Period),纪下分世(Epoch),世之下还要分期(Age),期下还可以分时(Chron)。从一个物种的崛起进程综合来看,“人类世”其实在此之前三千年左右已经预启动。正式启动的时间应当从18世纪60年代左右的工业革命开始算,此前人类历史对应人类世第一期(Anthropocene AgeⅠ,简称AAⅠ,相当于原始自然期);现在我们正处于人类世第二期(AAⅡ,理性算计下的狂飙期),预计可延续到2060年;这之后将迎来人类世第三期(AAⅢ,调整磨合期),可能持续到2560年;如果发展顺利,或者人类足够幸运,最后将进入人类世第四期(AAⅣ,复归自然期)。当然,这些描述都带有相当的推测成分。

“人类世”说法的确立,是由于人类力量的不断壮大,但不是智慧式壮大,而是莽撞式壮大。科学知识社会学家柯林斯(Harry Collins)等曾用“力大无比却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勾勒姆”(Golem)来形容当今的科学技术①,再扩大一点,用它来形容当下人类的整体力量也恰当。人类整天在算计着壮大自己的力量,却没有良好地管控力之所施。推进强壮的速率和能力,已经远远高于管控强壮的速率和能力。当下恐怖主义与“朝核”的麻烦仅仅是冰山一角,均属于自作自受。

博物学将有助于人们从大尺度上展望人类世图景。处于“理性算计之狂飙期”的人们并不欣赏博物学,当下主流正规教育均是反博物、反自然的。

二、科学算计与新技术误区

环保宣教的动机通常光明正大,却也隐藏着未加反思的前提。比如,过分依赖自然科学创新和新型技术的研发;过分重视普适知识和小尺度“算计”,轻视传统智慧;鄙视情感和价值观,不讲家园情怀,对环境破坏麻木不仁。

2017年4月,我在北京林业大学的一次演讲答问环节,一位理科生站起来反对我:“你说治理中国雾霾等污染要几十年,我认为你错了。现在不同以往,科学技术非常发达,我们中国有后发优势,完全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解释说:“大家都希望明天就能见到蓝天,不是(风)吹出的蓝天,那是美好的愿望。‘后发优势只是一种可能性,中华大地上已经发生的严重污染没有让人们感受到这种优势。听了你的论证,我倒觉得恐怕需要更长的时间!”原因是,我们没有理由再盲目地相信新科技就能有效解决问题。

现代社会中环境、生态问题的根源,恰好根植于科学方法论的局限,源于某些科技发展过快最终导致天人系统不适应②。科技的傲慢只会拖延环境治理的进程。缺省配置是这样的:X的使用导致了问题A,于是人们相信,开发更多更好的X,将消除A。而实际情况却是:新X的开发使A可能的确减弱或者真的消除了,却由此产生了新问题B,还有未被认清的问题C及D等。在大张旗鼓地推动X的过程中,社会节奏亦不断加快,人类对大自然的索取变本加厉。整体效应是,人类个体、群体的生存压力加大,幸福感并未提升,长远生存发展空间被挤压。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考虑,要消除不利影响,花费巨大,因为存在“技术成本非对称原理”③。科学主义者绝对不会认同上述观点。如果假定科学就是对的、好的、正确的东西,不再完全相信科学,就等于不理性,等于与真理为敌。不过,在今日学术界,实在论、本质主义、唯科学主义、“好的归科学”(田松构造的讽刺用语)、“我有科学我怕谁”之类并不总是受欢迎。

既然如此“反科学”(其实这只是一顶打人的帽子),那么,如何看待生态学?生态学是科学吧,你总不能认为生态学不好,不能认为生态学对于生态保护没有帮助吧?按法伯在《探寻自然的秩序》中的历史叙述,从18世纪中叶开始,博物学不是也“转变为一门科学学科”了吗?如果科学有问题,博物学如何能幸免?

这的确是尖锐的质疑。那么,如何保持论证的逻辑一致性呢?实际上,要对此作出一致的解释,还是要分析历史过程,把诸多学科的演变和性质讨论清楚。先说生态学,下一节再说博物学。

环境、生态出了大问题,生态学以及生态工程正式登场,最近又有了对可持续发展、生态文明的呼唤。大自然本身真的不需要生态学,因为大自然本来正常地运行着。生态学是人造的、为人服务的,准确地讲是替某些人的不当作为“擦屁股”的。宣传生态学、生态文明是为了保育大自然等,但严格讲并不准确,因为正是人的不自然、不讲道德,才拖累了其他物种和无机界;说得难听点,人类灭绝了,生态问题自然就解决了!而这可能被指责为反人类、反文明。endprint

近代社会之前相当长的时间里,大自然都运行得好好的。在工业革命前的大自然和社会中,不存在生态问题,哪怕十分荒凉、非常贫穷。“运行得好好的”,就是指自然而然地运行着,风雨雷电、地震、火山喷发及泥石流都是自然现象,它们的反复出现并不表征环境有问题。不自然的社会,才产生了生态问题,哪怕厂商提供的货物看起来十分丰饶、人类看起来非常富有。普通北京人家计算起来都有数百万元资产,但一旦扣除房产,情况就会非常不同。不自然,暗示有问题。自然与人为形成对照,有时甚至对立。但是,没有人为,则不称为有文明。根据密尔(John Stuart Mill)当年的论证,但凡人为之事,都有不自然的问题,于是人类文明从一开始启动就是不自然的!在演进过程中,文明越进步便愈加不自然。如果以自然、不自然为标准,那岂不是说文明最终走向不文明了,最文明相当于最不文明了?这其中确实有矛盾。文明话语体系与演化论基础上的自然话语体系,以前不交叉、各有各的表述,现在两者碰撞,于是矛盾就端到了台面上。

文明与生态的关系,接近于文明与自然的关系。离开辩证思维,其间的关系便无法理清。文明确实是反自然的,但有个限度,反自然反到一定程度,便走向了对立面:文明成为非文明。

生态破坏只是人这个物种快速发展引发出来的一系列问题之一。之所以麻烦,是因为它涉及到人本身的持久生存,危害的不只是人类自身,首先伤害的是人以外的其他物种、土地山脉、江河湖海,即人之外的整个自然界。目前看来,对地球之外的自然界影响不大,可以忽略不计。

各种文明反自然的程度不等,对于打着推进文明之旗号的行动宜格外警惕。对文明的推进速度要加以约束,给出限度。如果对世界演化和人类社会发展规定终极寿命,比如三百年、一千年、一百万年,问题可能就比较好讨论。现在讨论的一个困难是,知道有限(任何现实的系统都有寿终正寝的时候)而不知有限的数量级、大致尺度。上文中出现了一个概念“持久”,多长时间叫持久?

对未来发生之事提前了解,在科学上叫预测(在巫术、江湖伪科学中叫预知)。要提前了解系统的状态,就离不开计算(百姓通俗的说法是算计)。能掐会算,是本事。算计,计算,好像非常不同,后者高大上,是科学家实施的项目,前者是小市民甚至奸商摆弄的把戏人,但其实没有根本性的差异,两者都要预测,并且都要进行价值评估。预测很难,评估也很难。以前在农村,谁家丢了鸡鸭猪狗,一时寻不到,就要出几毛钱让村子里的瞎子(当地的称呼,没有贬义)掐算掐算。所谓掐算,就是预测!瞎子比较有威望,能说会道。他(她)会针对每一起案件,给出生动的分析、解答,比如:“你家的鸭子向东方向走了。不过,并没有真正走丢,三天内必从南方返回。”这算说得精确的,用科学哲学家波普尔(Karl Popper)的语言来讲叫可证伪性较强,不像那个只伸出一个手指的和尚预测三人中谁能在科举中高中。也有说得云遮雾罩的,比如类似赵树理写的:“丑土的父母动了午火的官鬼,火旺于夏,鸭子恐怕寻不着了。”某个瞎子立足一方,有人相信,因他(她)总有说中的时候,而且据说准确率不低。其实,也经常说得不准确,甚至完全相反,但出资者事后大多不计较。掐算对了,人们记住了,村村口口传颂;掐算错了,人们早抛诸脑后,该做什么依然做什么,不会说瞎子的坏话。瞎子掐算的权威从不会受威胁,为什么?因为其权威不是借个别事件树立的,而是借长久的社会历史氛围建构的,是乡村中既有的基本信念。小时候我就根本不信这一套,而且琢磨为何从事这一职业的通常是瞎子?虽也有些解答,终不令自己满意。等我学了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特别是科学知识社会学以及福柯的理论后才算明白,瞎子的角色与科学家的角色是一样的,虽然具体知识、手段、论证差别巨大。科学家,或者更一般意义上的科技工作者,在现代社会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他们也做掐算的工作(严肃点讲叫计算、预测),有算准的时候,通常被认为准确率很高(比如万年历、日月食),但也有算错的时候。科学界公开承认,通常不是很情愿意地承认:“科学允许失败,科学也有失算的时候,不过……”其实,“不过”后面的话才是要强调的。后面的话是:“不要据此小视科学、不信任科学,而是应当更加相信科学,更加支持、资助科学。”这一切都做得顺理成章,符合现代性的逻辑。敢于怀疑这过程,就是与现代性逻辑对抗。

21世纪,我们赶上了信息网络时代,计算是这个时代的重要工具支撑,任何事件都要计一计、算一算、计算计算。所谓大数据,也以计算为基础。计算机的计算速度不断攀升,有趣的是中国科技工作者研制的机器目前算得最快。既然这么能计算、这么能算计,为何还出了非常麻煩的环境污染、生态问题?能猜测到科学家会给出理直气壮的回答:“那是因为没有让我们当总指挥!”20世纪80年代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当面听到某大科学家不止一次这样抱怨,他的愿望是成立改革开放总体设计部、司令部。

按演化论的正统说法,生物的适应均是被动的,生命虽然能够预测(绝对不限于人类,动物捕猎的奔跑过程一定也包含预测),但都不会算得太远,不能提前很久做好适应的准备。过去简单性科学假定原则上预测是无限的,但复杂性科学已经纠正了这一不切实际的看法。在复杂性科学看来,人的作为并不能使人离开动物界太远。由于非线性,人对系统的长程预测也是不可能的。这一否定性的原理并不能贬低人类的能力(正如认识到光速限度、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等一样),只是让人明白我们是自然界普通的物种,我们不是神。再进一步,这会暗示人的所作所为也不应冒充神灵。

人算不如天算(神算),对大自然的改造宜慎重。既然人的智慧终不及大自然的智慧,人生在世岂不很郁闷、很失败?其实不必过于消极、悲观,基于正常欲望而实施的算计和对自然的改造,满足适应性条件,不会引起环境、生态问题。当下的问题是人没有防范风险,缺少共生意识,不想控制自己业已很变态的欲望,只想投机取巧利用他者而实现自我。当下各国的科技战略与社会制度安排均是这样,如此看来维系生态平衡便无解。endprint

算计他者,保全自身;弱化潜在敌人,增强自己,这是当今世界竞争求生的通则。各地的科普、科学传播的目标也与此相匹配:让信科技者聪明起来,在竞争中出人头地。但这只是历史发展的一定阶段的通则,学者和政界的认识是可以提高的,原有的局面是可以打破的。科学传播的三模型说可以进一步扩展,增加“全球生态系统模型”,使得“超国家长远利益”得到考虑,于是建设“第四主体”成为一项任务①。这样的设想最终基于对人类理性和共生理念的坚定信念。过分算计大自然、算计他者,聪明反被聪明误,“为者败之”。要重温老子的教导:“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道德经》第29章)

值得注意的是,在老子看来,唯有天下堪称“神器”,大自然的正常演化乃神器。人工物和人为再厉害也只是雕虫小技,不是“神器”,高科技亦不能自谓“神器”。一味地赞美人为而遗忘自然天成,“机心”太重,便为生态灾难埋下了重重的伏笔。

三、博物学进路

法伯的《发现鸟类》和《探寻自然的秩序》作为科学史著作,发掘了科学史中的博物类成果和博物学文化,功莫大焉。这两部书都提到,博物学在成长过程中日益专业化,从而终于修成正果,成为一门科学。这通常被认为是对博物类探索的终极肯定,其实对于“表扬”要作分析。博物探究在漫长的过程中孵化出的不是一门科学,而是多门科学,如鸟类学、鱼类学、地质学、动物行为学、植物分类学、生态学、生物地理学等。此过程中博物学非常像哲学,哲学在过去哺育出各种学科,如物理学、宇宙学、力学、化学、逻辑学、心理学、脑科学、人工智能等。

哲学不断地分化,但哲学还在。哲学目前依然是列在学科目录中的一门标准学科,对其重要性有不同的看法,但几乎没有人呼吁把它完全清除于教学和研究之列。相比较而言,博物学就远没有这么幸运。博物学分化、专门化之后,哺育出的新学科合起来取代“养育之母”,现在的高等院校和研究所并不关注博物学。不但如此,有谁打着博物学的旗号,是自寻烦恼,因为在一些人看来,博物学代表着肤浅和过去。说生命科学学院的某位教授是博物学家,相当程度上是在贬低他(她)、羞辱他(她)。只有利奥波德(Aldo Leopold)、威尔逊(Edward O. Wilson)、卡森(Rachel Carson)这类个别自信者,才敢于自称博物学家。威尔逊的自传书名就是《博物学家》(Naturalist),中译本改作《大自然的猎人》。

商务印书馆于殿利博士撰文指出,自然是人类之母,自然是人类之师,自然就是人类自身。向大自然反省应该成为人类的常态,成为大自然交给人类的必修课,只有永远不间断地学习和掌握这门必修课,人类才能真正成为越来越接近理性的动物,人类这个物种才能继续保持其先进性,也才能保证自己长期的生存状态。博物学可以算作人类向自然反省的开始①。博物学探究大自然,也时刻自我反省,想知道博物活动有着怎样的短期效应和长远效应。与各门自然科学相比,博物学的确“肤浅”,缺乏力量,但这些缺点同样也是它的优点,恰好成为复兴博物学的重要依据。因为肤浅,它还在乎感受,还关注横向联系,还未脱离“生活世界”;因为缺乏力量,它不是“致毁知识”,“它对人地系统的危害也相对小。沿着博物学的传统,做不出原子武器、生化武器,也不会制造出无敌浩克式的怪物”②。胡塞尔的现象学关注“生活世界”,但学界对其解释不一,粗略地讲有具体说和抽象说两大类,或者说有素朴说和反思说两大类③。我个人的观点是:其一,胡塞尔本人的理解是一回事,后人由他的著作得到启发是另一回事,两者都可以是合理的、有趣的;其二,倾向于认为胡塞尔本人就是在两种意义上使用的,并且首先是肯定具体的、素朴的日常生活世界的,但哲学探索自然不能停留于此。胡塞尔的现象学同时包含超越论和主体间性两类看似对立的部分,但唯有两者俱全,才能出世和入世,若只有前者便只能出而不能返了。而对主体间性的讨论就回到了人间社会和日常生活,打着客观旗号的自然科学危机便表现于對百姓活生生的、主观化的意义世界的背离和遗忘。

现在重启博物学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出版界任务艰巨也最先嗅到了商机,但过于强调商业化可能会毁掉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于20世纪90年代注意到自然科学的博物学传统,为《科学巨星》第10辑①撰写了分形大师芒德勃罗(B. B. Mandelbrot)的传记,标题就是《芒德勃罗:沿着博物学传统走来》,此文收入《以科学的名义》②一书中。后来则更多从科学哲学、科学史、科学编史学、生态文明建设的角度来思考博物学文化,开始倡导在新时期复兴博物学。有人误以为我们想在高校中设立一个新学科,进而想得到教育部的认可。还有人以为我们想在中小学增设一门叫作博物学的学科,让全体学生学习并考试。这些都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在现代社会,博物学衰落了,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不可能通过一些人的努力就简单地改变现实。复兴博物学,不要动了人家的“奶酪”,也不要实质性地增加学生的负担。

复兴博物学不是简单地把过去已有的博物学找出来照做,而是一种主动“建构”。建构未来,这容易理解,但其实也是在建构过去!融入不同的价值理念做历史研究,会看到不同的历史景观。书写博物学的过去和未来,建构论的眼光都要优于反映论,问题是建构的范围如何。做科学史、科学哲学的人,总是不自觉地以科学为中心,即使同情博物学,也容易只把博物学与科学相比较而确立其价值。早先我也是那样做的,但在走出科学主义之后就再也不那样看问题了。梅里尔(L. L. Merrill)在《维多利亚博物学的浪漫》中指出:“在学术圈中,博物学是奇特的孤儿。不但在文学正典中它没有地位,在科学文献中它也极少赢得尊重。”③其实,博物学文化的价值不限于其中有多少转化为后来的科学,维多利亚博物学的软性部分魅力持久,那时延续下来的博物学话语依然是人们对缤纷世界之乐趣的一种强有力的、富有想象力的表达。博物学是什么、意义何在?有谱系论和本质论两类完全不同的理解思路。我个人反对本质主义的理解方式,在《中华读书报》刊发的一篇小文章中讲了理由④。突破本质论的障碍,思想再解放一点,就容易看到新气象:历史上博物学平行于自然科学存在和发展。2016年以来,我在多处演讲中报告了“平行论”,包括2016年11月于深圳召开的第三届自然教育论坛(标题是“平行于科学的博物学”)和中国科学院大学举办的讲座,也在《人民论坛·学术前沿》上刊发的一篇论文中阐述了对博物学的“平行论”新定位:“博物学被遗忘得太久,现在有复兴的迹象,人们仍习惯于将其纳入科学、科普的范畴中思考它。这有一定的道理,但缺点很多。一种比较有启发性的定位是,在建设生态文明的宏大背景下,把博物学理解为平行于自然科学的一种古老文化传统。平行论更符合史料,也有利于普通百姓参与其中,从而为生态文明建设服务。”⑤按照平行论,阐发博物学的意义,将不完全依赖于自然科学。科学史家法伯的两部著作实际上已经体现出某种张力,他在叙述博物学转正而成为科学时,也不无惋惜地提及博物学的衰落,但他仍然肯定了民间博物实践对于人们幸福生活和生态保护的意义。endprint

当下,博物学在公众中有巨大的需求,但是普通人不可能像学者一样深入了解博物学的历史与文化,他们迫切想知道博物学大致是什么、如何操作。出于文化传播的考虑,可依据“博物”汉语拼音BOWU粗线条地勾勒博物学最在乎的四个方面:B(Beauty)指美丽。天地有大美、“自然全美”(一种新型的环境美学观念),做博物学工作的一大动力就是欣赏自然之美。O(Observation)指观察。乾坤生意,体察入微,并不限于科学家的观察、实验,重要的是百姓自己去观察、去判断,要亲知(personal knowing),不能总让别人代劳。W(Wonder)指惊奇。童心纯真聪慧,有能力感受惊奇,“赤子之心爱生意”。U(Understanding)指理解。寻求理解,讲求互利顺生,时刻提醒自己:人类由依靠而不是欺负大自然而获得持久生存。这四条显然很不全面,也满足“双非原则”,从形式逻辑上看既不是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①,但是它们还是抓住了各种博物学的一些与众不同的特征,其中对美、感觉、伦理的强调使之完全不像当下的自然科学。由此也可以看出,博物学不是普通的现代性意义下的具体学科、科学,人们也不宜重新把它打造成正经的科学。仅由博物学对科学的可能贡献来思考博物学,层面和眼界都有局限性。

博物学不仅有公众日常生活方面的需求,在当下也是一种学术需求,对于扭转片面化发展的学术倾向有提示作用。人文学者和科学家适当了解源远流长的博物学文化传统没有坏处,至少可以明确生态学、保护生物学皆源于博物学,而许多学人不了解其学科史。历史上博物学与社会背景相匹配,其活跃程度有着很强烈的社会关联性,1976年前艾伦(D. E. Allen)的经典作品《不列颠博物学家》②和1980年巴伯(L. Barber)的《博物学黄金时代》③都清晰地展示了这一点。博物学及博物类探究式微后,出于环境保护和生态研究的考虑,学者再次注意到重启古老的博物文化传统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有学者认为,基因组学、稳定同位素、元分析等新方法和新工具的流行,从长远看对于生态学研究未必是喜讯。分类学与博物学的田野工作要比时髦的数据挖掘、建模更耗时、更费力、更复杂,由博物学、分类学和经验调查而来的生态学受新趋势的诱导,一窝蜂搞“短平快”,生态学研究其实得不到实质性好处。这种趋势不但加剧了野外辛勤劳动的学者发表论文的难度,也使其论文的引用率下降,实际上是使生态研究丢失了自己的文化基础④。的确,如今打着生态旗号的一些做法其实是反生态的,一些科技“环评”竟然一定程度上沦为“发放排污许可证”;一些生态学研究生和生态工程师竟遗忘了自己学科的初衷,甚至不清楚梭罗、利奥波德是谁。

也时常有人反问:“我也赞成博物学进路,但是博物是不是太平和了或太幼稚了,不具根本的挑战性,不足以满足人类刨根问底、持续探索大自然奥秘的好奇心?或者这样说,纵然我们提倡博物,总是无法避免一些人僭越啊?”这的确是一个好问题。人是一种好奇心极强的动物,否定好奇心在一定程度上就否定了人性。不过,博物并不排斥好奇心,如上文所述则反而强调惊奇感。博物天地足够广大,足以容许人类的好奇心尽情展露、发挥。但好奇与惊奇皆有限度,皆需要正确引导,不能无限膨胀,西方也有“好奇害死猫”的俗语。限度在哪?通常并不容易事先明确划出,但作为理性的人总可以设想凡事存在条件、限定,由合理性到不合理性有时是平滑过渡的。

今日试图复兴博物学文化,不可否认有社会层面、价值层面的考虑,不是为了知识而知识。今日社会并不缺少知识,知识甚至在泛滥。追求可持续生存,欣赏自然之美,保护生态环境,这些是复兴博物学要考虑的重要因素。要达成生态文明的伟大理想,困难重重,原有的博物学也捉襟见肘,在保持自身特点的同时要与时俱进。新博物要接续传统而缓慢发展,要处理好与自然科学、人文学科的关系。以前就科學方论的变迁提出的“逾层凌域”也可适用于讨论博物学的发展①,只是那时我还是一名科学主义者。进行二阶博物学文化研究,需要在编史理论和方法上有所创新,相关思考可以表述为如下四个步骤:一是变焦。来源于摄影经验,又如浏览电子地图那样来回缩放,目的是大致了解对象在宏观场域中的相对位置、景深和周围的“地貌”,明确时空结构,此过程要反复进行。霍尔(A. Rupert Hall)1983年在《科学史》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用到了“变焦显微镜”的概念。二是凌域。所探讨的对象边界并不清晰,研究者需要跨越多学科界限,面向对象调动方法、资源,也就是说既要画圈子又要突破圈子。三是逾层。求得层次贯通,有限还原,对上一层面相对宏观的现象尽可能用下部邻近层次的要素作出有限说明。第二和第三两种方法结合起来就有了时空互构,有助于认清角色、地位。四是赋值。以编史理论的价值为导向,综合多种考虑,对所研究的现象、对象进行主观赋值,阐发其重要性和意义。上述四步,并非原来意义上完全客观的剥离、澄清或还原,而是时时刻刻渗透价值权衡的过程。学术不会因主体渗入而必然堕落,反而因渗入而成为可能,学者也由此分辨正义、追求崇高。这样看问题,也符合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社会建构论。

近代西方哲学的奠基人笛卡儿曾说“我思故我在”,作为句型练习可以讲“我博物故我在”②。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分析,“我思”毕竟是第二位的,生活经验、生产实践、经济基础还是第一位的。我思与我在之间有重要关联,笛卡儿的命题明确肯定了人这个物种的超拔、玄思、虚拟能力及其合理性。但胡塞尔反思的恰是伽利略和笛卡儿所启动的方法以及随后的不加限制的“我思”。核能、新材料、人工智能、转基因都扩展了人的能力,但也扩展了人对自然、对自我的控制,给天人系统带来了无穷风险。我博物和我在之间,没有特别强调思想,但不等于不思想。博物,整体而言是一种主客体交互的物质、精神活动,它首先强调的是对大自然的感受、认知和直接利用,而不是改造!博物顺生,可以确认我在,或许有利于天人系统的久在③。说得简单点,二分法的快慢、强弱两方面都有价值,现代性的毛病是只强调一侧,引向片面和荒唐。重新引入博物学进路,短期内不可能改变大局,但其合理性是容易体察的,因为在现代性之前和现代性的早期推进过程中,博物学是显学,是经过检验的、靠谱的。

现在靠超人、高技术似乎拯救不了生态,而延续古老传统,放慢开发与生活的节奏,延迟崩溃却是可能的。如开车一般,遇到风险就减速,才可进一步考虑其他。现代性的逻辑是唯恐百姓闲着,整日琢磨着如何让社会加速。甘地说过一句话,There is more to life than increasing its speed,学过英文的都能看懂,在此就不翻译了,但要真正懂得其中的道理,却并不容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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