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重防伪

于诺

清朝道光年间，各地商贸业务发达，银两交易量剧增，以异地兑付为特色的票号应运而生，最著名的要数山西平遥的日日升票号。票号的人、财、物大权均由大掌柜掌管，东家绝不干涉，特别严禁“三爷”插手，所谓的“三爷”，也就是自家的舅爷、姑爷和少爷。

守着这“日利千金”的票号，自己却不能随意染指，日日升的“爷”们能服气吗？最不服气的就是姑爷邹显才，自家婆娘仗着娘家票号财雄势大，整日里对他颐指气使，邹显才早就受够了。

邹显才有个相好叫二莲，说起这二莲，她正是那日日升总号账房先生林泾河三年前的续弦媳妇。这婆娘刚二十出头，生得俏，邹显才略施手段便勾搭上了。二莲因家贫无奈嫁给林泾河做填房的，两人年纪相差三十多岁。眼瞅着是除夕了，这一天，林泾河早早回家，二莲按照邹显才吩咐的，假意迎接林泾河，林泾河对娇妻宠爱有加，却不知她悄悄在酒里下了蒙汗药。

待林泾河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潮湿、阴暗的地方，不禁一阵寒战。定睛一看，眼前一张破旧小桌，摇曳的烛光下摆着笔墨纸砚，竟无一不是精品，与屋中简陋的设施形成巨大反差。林泾河发现这文房四宝很是眼熟，与自己在日日升账房每日使用的一般无二。

正恍惚间，一个蒙面人闯入，先是尊称他一句“林先生”，然后直截了当地表明，要想活命，就乖乖帮他做一笔九万两白银的假汇票。林泾河明白了，自己这是被绑架了，贼人的目的就是要挟他造假票，好去票号白白兑换银子。林泾河说：“娃娃，你也太高抬老朽了，你以为那日日升票号的汇票防伪就那么容易破解吗？要真是只凭老朽的笔迹，便可随心所欲兑出银两，那老朽这一支秃笔可真成一字千金了！”

那蒙面人就是邹显才，由于票号里雇用的全是平遥本地人，他与林泾河打过照面，心虚之下才蒙面行事。听闻林泾河这话，他说：“在下知道这汇票造假绝非易事，可在下若不是有所准备，又怎敢贸然将先生请来呢？”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张日日升票号的空白汇票纸来，这上面不仅有大掌柜的印信，举到烛光前一看，四个角上还清晰可见“日日升记”四个水印标志。

林泾河顿时一惊，要知道，日日升的汇票纸也是防假的重要环节，一向由大掌柜安排二掌柜亲自采办，他只知道汇票纸是从京城一家印厂专门订制的，采用当时最先进的西洋水印印刷术，印数和领用都有严格限制，交易时还需要暗语。这贼人能弄到这汇票纸，想必非一般小蟊贼。

见林泾河被镇住了，邹显才继续说：“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先生的墨宝了。只要您配合，弄出了银两咱俩平分。您可带着媳妇去他乡过快活日子，何苦坐牢似的在票号里卖命？您不为自己想，也不为您那小媳妇想吗？如果因您的顽固不化而丢了性命……”邹显才一边说着，一边比画着手里的刀，林泾河忙说：“此事与二莲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不要伤害她。”

“那就看先生怎么做了，在下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出此下策。您看我都三十多岁了，连个媳妇还没娶上，您要是不愿意帮忙，那就只好让我那小婶子……”说着，邹显才就要往外走。“等等！”这招果然奏效，林泾河点头答应下来，蘸墨提笔，按邹显才的意思写道：十一月十五日，由山西分号汇出九万两白银，河北分号兑出。

邹显才拿到这张汇票如获至宝，可二莲觉得林泾河是个极坚持原则的君子，断不会如此轻易答应帮他们造假。这么一说，邹显才也觉得事情进展得未免太顺利，二人商量之后，决定找一张真汇票来，好好对比一下，确保万无一失。

研究了半天，邹显才发现了问题。原来.日日升汇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着一行莫名其妙的小字，什么“公善报验安”“严自细除”等，读起来晦涩难懂。“难道这就是那个什么‘防假密押？”邹显才瞪大了眼睛，猛然想起有一年年终分红时，他偷听到大掌柜曾向岳父说起过这个词。

邹显才再次来到关押林泾河的那个小屋子里，咬牙切齿地揪住林泾河脖领，狠狠地给了他两个耳光，喝道：“老子可没工夫跟你磨牙了，老老实实把‘防假密押说明白了，痛痛快快把这汇票填完整，否则，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林泾河虽嘴角淌血，却目光如炬，道：“休想！”

无奈，邹显才揪着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二莲，来到了林泾河面前。其实，那脸上抹的是猪血，可林泾河不知道，他心痛如绞，泪如泉涌。林泾河怜爱地护住二莲，仰天长叹：“罢了，老朽答允便是，只求你放过她。”

邹显才扶起林泾河，递上纸笔，只见林泾河紧咬嘴唇，双手乱颤，极不情愿地拿起笔，一字一颤地写道：“谨防假票冒取，勿忘细查严验”，分别代表一至十二个月；“堪笑世情薄，天道最公平；昧心图自私，阴谋害他人；善恶总有报，到头必分明”表示一至三十天；“生客细察验，势必要斟酌”表示银两的一至十；“除暴安良”，则表示万千百两。

邹显才伪造的汇票防假密押暗号代码是“严私斟除良”。书写完毕，林泾河老泪纵横，跪地哀叹，双手左右开弓抽自己耳光，最后一头撞在石柱上，气绝而亡。

林泾河的悲壮自尽震撼了邹显才，得到了这汇票，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心头反而掠过一丝不安。可事已至此，已是箭在弦上，既然三重防假“机关”均已破解，林泾河的死讯一旦传出，一定麻烦不断，必须即刻赶往河北日日升分号，兑出银子，然后远走高飞。

邹显才和二莲很快到了目的地，日日升分号的伙计见是一张数额巨大的汇票，不敢马虎，查验一番后请来掌柜复审。

邹显才的心“咚咚”直跳，生怕出什么岔子。还好，掌柜说汇票没问题，只是票号里一时难以凑齐这笔银两，请他们五日后再来。其實，邹显才也料到分号里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银两，但他实在担心夜长梦多，便说：“可是……五日实在太久了，我们急等着这笔钱支付货款呢！”掌柜点点头，说：“客人的要求我们尽量满足。”说着便打发伙计骑马去附近的几家票号筹措，请邹显才坐下边饮茶边等消息。可等了一会儿，不见伙计回来，却冲进一群官兵，不由分说将邹显才以及门外马车里的二莲一起抓起来押送到官府。

邹显才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高喊冤枉。官府请来刚才那位掌柜与他对质，掌柜说：“要说你们这造假技术真是这么多年来最厉害的，差点儿就瞒过了我，笔迹、纸张、暗语全对上了，只是我们总号的大掌柜高瞻远瞩，还留了一招。”说着，他举起汇票纸，对着光线，只见那暗语“严私斟除良”的“良”字头上赫然多了一个针孔小眼，而前面“私”字右边末笔的点上也被扎了一个针眼，这两处极其细微的细节，若非有人指明绝难被注意到。

邹显才和二莲面面相觑，问：“这……这是何意？”掌柜一声冷笑，说：“没想到吧，只要票面金额巨大且出现针孔，就是一种警示，分号会立即报官。”邹显才气愤难平，说：“想不到你们还有这第四重防伪，真服了！”

邹显才和二莲被依法处决，从此以后，日日升的票号里挂上了一块新做的匾，匾上写的是──“良心多一点，私心少一点”，以此来警醒店内学徒和家中后生。

选自《绝妙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