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仙
2017-10-27有船
有船
这夜,更夫的梆子声错乱,一阵接一阵,快如骤雨,急如火起。伴随着同样耸动人心的吆喝:“筑绥山喽筑绥山,筑了绥山保平安……”
王画静静地躺在自己的篷船里,仔细聆听了几遍才算听清。说保平安,这年月,能够填饱肚子穿整衣服就算老天开眼,还敢奢求平安?谁能保你平安?
他起身立在船头,只见岸上灯火中人影幢幢,听得逐渐喧杂的人声里有人紧张地问更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夫道:“今早上,东边木家镇上的木阿绥姑娘成仙了,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去烧香许愿,完了,又起土动工筑一座山,山底座上塑神像供奉,求绥仙姑娘显灵保佑……”
正说着,忽然一个人影扑近,揪住他的脖领子喝问:“你说成仙是什么意思?”
更夫倒不畏怯,看了这个平日里在易水摆渡的年轻人一眼,道:“成仙,便是魂归天庭、位列仙班呗。”
王画好像还是不懂,大声问:“就是……死了?”
“呸呸,绥仙姑娘是仙去了。”人群里有人指正他的不敬。
“你从哪儿听说的这话?”
“绥仙姑娘的三个兄弟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王画呆愣片刻,浑身冷冰冰,还要再问,却不知更夫和人群已经走开。
“筑绥山喽筑绥山,筑了绥山保平安……”呼喊的人越来越多,誓要把整个荆乡的人都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喊出来一般,那悠长又庄严的调子在易水河上下久久回响。
曾遭军阀洗劫的荆乡很多年没有振奋人心的盛事了,近在东邻的木家镇大仙木家竟然有人成仙,这真是天降的吉祥,怎可错过。一霎时,街头巷尾像过年一样喧闹繁华,男女老少都穿了衣服走出来,谈论着兴奋着。
王画远远地望着,踉跄地走着,等感觉到了冷,才发觉,自己掉进了河水里,而乌黑的夜空落起了雨。他爬到船上,抹去脸上的雨水,抓过竹篙拼命地划船。忽然,咔一声竹篙断了,篷船晃悠悠停在了河心。
大雨中,黎明的天光渐渐清晰,夜晚毕竟是过去了。
荆乡人的热望却是丝毫不减。通往木家镇的唯一大路上,撑着破油布伞的,披着蓑衣的,只戴个竹笠的,无论男女,不分老壮,个个恭肃的眉目间藏着些喜色。王画深一脚浅一脚,淋着雨踏着泥只管往前走,嘴里不时喃喃自语着什么,却立刻遭到身边人的怒视和喝止。
因为大雨滂沱,绥山暂停动工。绥仙姑娘家简陋的一间正堂成为临时的祠堂,里里外外跪满了新晋信众。一炷炷香烧得飞快,烟雾在门口被外面的雨气阻拦驱赶着,只得在屋子里缭绕充溢。有专职伺候香炉的,一天下来,倒在角落里的香灰须用车拉。祷祝的人群嗡嗡作响,声震檩椽,不时有灰土落下一缕。
王画被击倒在泥地里,眼上一阵热辣辣的刺痛,眼前一片迷离的杂色,却也感到,似乎这雨势渐渐小了。
七天以后,不算其他地界,单是荆乡的人,十之八九已虔诚参拜过绥仙姑娘的牌位,十之四五为建筑绥山献策献力或献币,因此,人心大安,日子惬意。
有新的趣闻传开来,王画,这个撑船的破落小子,三次去大仙木家,三次被木家三兄弟揍了个半死。有人担心且好奇,去河边看他,篷船依旧系在柳树下,里头连个鬼影也没有。一天两天不见,十天八天不见,整整一个月了,王画舍弃了他的篷船。
有他相契的一两个小子偶然经过,被街坊们扯住询问。小子笑嘻嘻着一张脸,管紧了自己的嘴只说:“不知道,不知道哇。”
王画到底是怎样了,去哪儿了,天长日久,随着绥山和绥仙庙的竣工,随着多变而多难的时局的变迁,不再被人记起……
很多年过去了,直至那时的人几乎全部离开了这个世界,直至这个世界有了我,直至我二十岁。二十岁桃花飘零的暮春午后,住同一道街的一户人家,阳光照耀下门外墙边摆着一只旧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得不知年纪的老太太。我日日经过她家门口,都见她扶着拐杖独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片阴影。她只是会抬头看我经过。
我猜她的儿女足够孝顺,却并未虑及她的孤独。看见她三四次之后,我开始跟她打招呼,我说:“您吃过饭啦?”
第六或第七次的时候,她身边又坐了一位老太太,两人慢慢地唠些家常,这次她的神态不再那么沉寂凝重,居然先开口招呼我:“回来啦?”
我惊诧地连忙答应,然后,意料之外地听说了上面这个故事。是的,这个笑起来嘴巴皱成一团,巫婆一样的老太太,就是绥仙姑娘。那时,她的三个兄弟把王画打了个半死,却又不能真的把他打死,最后,只好跟这犟牛暗里结下契約,王画带着阿绥秘密地远走高飞,生儿育女。而“绥仙姑娘”依旧受乡人香火供奉,使木家两代人在纷乱岁月里衣食无忧。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