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战事那些英灵这座墓园这些守陵人
2017-10-26陈昌云
陈昌云
在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烈士陵园,仅仅从1979年至1984年,就埋葬了960位正处于青春韶华的军人以及支前民兵、民工,他们中,年纪最大,也是职级最高的,是一位年仅35岁的副团级军官,其余的,排以上干部105名,正副班长237名,共产党员295名,共青团员374名。还有一部分是生前籍籍无名,死后依旧寂静无声的民兵、民工。
在长达14年的边境战争过程中。为国而殇者或许无法计数。
为了守护这960位先烈,麻栗坡烈士陵园管理所迄今的两代职工以谦卑、虔敬、景仰的心,付出了极大的辛劳,值此抗战胜利72周年之际,谨以此文告慰为国家、民族而牺牲的所有先烈。致敬所有为烈士守墓的陵园职工。
一
7月底8月初,已近立秋了,但亚热带的太阳益发炽热刺眼。
老山山北中国这一边,经过近30年的精心呵护,早已林木蓊然,鸟声上下。
在海拔1422米的老山山巅,在驻军搭建的遮阳棚下,喝着战士所瀹之茗,和驻军某部的席政杰连长聊着早已消失的战事,谈及中印近来似乎有所紧张的边界胶着,尽管环境幽雅,而话题依旧沉重。
就在距记者所憩之处不过20米,山坡草丛中,一座座水泥警示碑会提醒你,这儿曾经是战场,是当时敌对双方士兵殊死争夺的焦点。
警示碑上以黑色骷髅和两根人的腿骨交叉形成骇人心目的警示图案,图案下是“雷区禁止入内!”六个粗体红字。
从山脚沿公路蜿蜒攀升,快到山顶这一段约有三四公里,公路两边树立的这种警示碑大约有五六十块。
这座小山头,是1984年4月28日昆明军区的14军40师战斗的地方,彼时炮火炽天,枪声震耳,敌对双方死伤许多士兵。
从麻栗坡烈士陵园烈士墓相关资料查询得知,仅当日,我方就有248位阵亡战士葬入陵园,以后陆续有伤亡出现。
然后是同年7月12日凌晨越军的加强师级规模反攻,双方又有许多士兵伤亡,我方仅7月12日当天就有78人阵殁葬入麻栗坡烈士陵园。
老山之战实际上有两个主要战场,一个是老山主峰,另一个是在东面,与老山隔盘龙河河谷相望的八里河东山。
大致的地形是:最南面是海拔仅100多米的天保口岸,口岸与越南相接壤;最北是麻栗坡县城,也就是烈士陵园所在地,县城与口岸南北纵向相距约50公里。在口岸东西两侧最高峰,海拔在1400米左右,左为东边的八里河东山,右为西边的老山。就是说,老山和八里河东山东西相向,共同扼住了盘龙河河谷、沿河而南下的文(山)天(保)公路(这条公路最早修筑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為了支援越南共产党及其军队的交通线)以及天保口岸。
天文公路有史以来,经历了商路——战争运输线——商路的反复过程,出生于1935年的田秀兰对它很熟悉。
她从上个世纪的1964年底开始,就从事“支前”工作,一直到八十年代,其问,除了1975年到1982年这7年,她“支”过两次“前”,一直围绕这条建设等级不高的公路来回奔波。
“支前”在《百度》的权威解释是:“以物力、人力支持援助作战前方。”
造化相当弄人。
同样是“支前”,田秀兰所经历的两次“支前”是:
第一次通过运送各种战争物资以及援越人员从而支援越南人民军抗击美军和南越政府军;
第二次则是支援自己的解放军旨在保卫边境的安宁、和平和稳定而抗击越南人民军。
北越统一南越后,中越关系日益紧张。
这样的局面发展日渐恶化,到1979年2月17日-3月16日,位于广西、云南两省区中越边境终于爆发了为期一个整月的“对越自卫反击保卫边疆作战”。
这一战,在云南,主要作战方向是云南河口一线,麻栗坡不是主要战场,所以牺牲人葬麻栗坡烈士陵园的烈士只有106人。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两国继续军事对抗,在罗家坪大山、法卡山、扣林山、老山、者阴山等地区又相继爆发了边界冲突,时间持续达十四年之久。
这五座山除法卡山位于广西凭祥市,罗家坪大山位于云南马关县外,其余三座山均位于麻栗坡与越南接壤边境一线,这就是说,理论上,在这段中越军事冲突时有发生的时期以及地点,所牺牲的我方军人基本都应该埋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园(1985年1月1日我军“轮战”以后例外)。
但麻栗坡烈士陵园所葬的960位烈士,除极少数因为其他勤务、公务牺牲的公安民警、武警战士外,绝大多数都是1980年代以后扣林山(1981年)、老山、八里河东山(1984年)攻守战斗牺牲的军人。
2017年7月28日、8月17日,在文山州中医院住院部,记者两度采访了田秀兰,82岁的老人热情开朗,精神矍铄,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她不平凡的“支前”经历。
那些画面已经流逝了30年了,但讲述中,老人依旧数度哽咽,泪水多次夺眶而出,好几次以枯瘦的手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52岁半就提前两年半退休,不是苦不起了,而是哭不起了,天天为死去的娃娃登记造册,有时还有清洗遗体,穿衣装棺,我实在受不了了。”
“一次,送来的遗体中,有个兵的两只手僵硬成这样,装不进棺材去,”田秀兰站起身,右手朝上举,左手朝下伸开,用身体的姿势语言描绘那位小战士遗体的形状,“帮忙的几个小兵害怕,我告诉他们别怕,看我怎么办。我用两手揉搓那个小战士僵硬的手臂,边揉边喊他的名字,喊了一个多小时,揉了一个多小时,他的两只手才柔软下来,顺利装棺。”
“那个娃娃,也就是十八九岁啊。”
好几次,老人哽咽之下,无法言说,只能在空中挥手,用手势表达一种悲痛。
二
7月27日早上六点半,44岁的张子培已经在烈士陵园等候前来拍摄微电影的电视台记者了。
张子培现在是麻栗坡烈士陵园管理所所长。endprint
从1996年以来,整整21年,他的岗位、生活、工作、职业、事业,都与烈士陵园缠绕在一起,迄今,在麻栗坡,“烈士陵园”与“张子培”某种角度已经浑然一体。
1973年,张子培出生在麻栗坡县董干镇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呱呱坠地甫3月,慈父见背,“母亲一个人把我们兄妹5人拉扯大。”
张子培6岁时,中越边境冲突酿成了一场大战,他家乡毗邻中越边境,驻扎了不少军人。
或许是一种宿命,張子培于高中毕业后也步入军旅,成为一名士兵,三年服役期满,1995年12月,他回到了家乡麻栗坡,第二年5月,分配到县民政局就职的他,被再分配到位于距县城约3公里远的烈士陵园。
“刚来的时候,好奇,兴奋,来了一段时间后,新鲜感过了,想法就多了。”他说。
位于北回归线以南的麻栗坡,炎热、多雨,杂草生长旺盛。
“当时,整个陵园管理所加上我,只有5个人,当时没有除草剂和割草机,每天都只能用镰刀和锄头人工除草,打扫卫生是陵园最繁重、最重要的活计。那时,你拾级而上,只见一排排坟墓前前后后杂草丛生,从山头除草到山下就需要一周多时间,当山下野草除尽,一抬头,山顶的野草又长的老长,除草再一次周而复始。”
墓园除草都是靠人工,就把960座坟分给墓园里的“李”、“何”、“张”三个工作人员,一人320座,“张”就是张子培。
其他人都在本地有亲戚家人,都找来帮忙很快就做完了,张子培是外乡人,在县城没有亲人,唯一的亲人是他媳妇李海芳。小学老师李海芳说:“李家是一大家人,何家也有亲戚在县城附近,张子培家离得远,没别人,只有我。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有意见,我跟他说,你自己领着工资你自己去干,又不多给我钱,凭什么让我去帮忙,最后还是心疼他一个人干太辛苦,去帮忙了。”
从此,烈士墓冢之间,经常有一个年轻女人在忙碌。
毫不夸张,不管承认不承认,张子培此时的工作就是一个环卫保洁工,他和其他4个同事的工作,就是为烈士墓和墓道、墓之间的间隙区域,拔草、捡落叶,甚至还要清理畜禽粪便。
张子培回忆道,“那会儿,陵园围墙多处倒塌,周边村里牛羊常常从破口钻入,在园区吃草排便,严重破坏了陵园的庄重氛围,必须及时撵走。”
“连续几天不断的除草,加之需要随时驱赶窜入的牛羊和打扫卫生,我既劳累,又休息不足,一想到今后一生都可能只是做这些简单重复的劳动,老想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我,起初的兴奋与热情在慢慢消退,我开始对自己之前的选择产生了疑问。”
但是,有一天,一位烈属在儿子墓前的表现令他与一度徘徊歧路的自己决绝了。
云南嵩明籍烈士赵占英,1984年牺牲时年仅21岁,自牺牲后他妈妈一直在想念他,那一天,烈士的母亲颤颤巍巍来到了儿子的墓前。老人抚摸着儿子的墓碑,看到墓碑上儿子的照片时,悲痛欲绝,仰天大哭,大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占英,占英,我的儿啊,妈妈来看你了。”
“老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突然,她用头使劲撞击墓碑,我赶快把自己的双手紧紧贴到墓碑,让老人的头撞在我的双手上……此时,我的心也伴随着老人在哭泣。”
此后,张子培工作之余,常常去阅读墓碑,墓碑上的文字促使他的人生境界升华,这些大多数在十八九岁就牺牲的战士令他反躬自省一
“假如他们还健在的话,年龄大的可能抱孙子了,年龄小的也大概40来岁了。为了国家安宁,为了边疆稳定,他们的青春都永远定格在了这里,如果连让英烈在整洁的环境里静静长眠我都无法做到,对得起他们做出的巨大牺牲吗?”
李海芳作为张子培的媳妇,她的亲人兼家属的角度看张子培及其岗位,比较有历史纵深感。
1996年10月,李海芳第一次来到张子培的工作环境,所看到的是这样一种景象:“当时陵园条件很差,荒草比人都高。我去之前没跟他打招呼,他的同事李大妈把我带到墓地里,他穿着一双拖鞋,裤脚卷起,戴着个草帽,拿着锄头在除草,看见我很惊讶。”
1998年两人结婚后,由于没有住房,两口子加上稍后出生的儿子,一家三口寄居在张子培在烈士陵园的宿舍。
这一住就是6年,直到2004年才搬家,那年,张子培在城里买到一套二手房。
那会儿一下班,整个陵园就剩下张子培一个人,而到了周末,李海芳来团聚,整个陵园就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烈士陵园位于一座山的山坡上,山脚下是文(山)天(保)公路,这是当时外面进入麻栗坡县城的唯一公路,原来陵园的正大门,就对着这条公路,那时,到夜晚,当地人一般不走这条路。
住在陵园,夜里松涛阵阵,如泣如诉;月色惨白,地上树影斑驳纵横,几盏昏黄的灯释放着晦暗的光,时间一长,李海芳也就适应了,但如厕的问题,令她很犯难。
张子培宿舍,不是配套住房,家里没厕所,有时夜里有个内急,需要出屋走很远才有厕所,而张子培又时常因为陪伴烈属等等原因借宿城里,每到这时,李海芳只好叫醒熟睡的小儿张赛陪伴她上厕所。
“我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都要带着儿子一起去。”李海芳说,“有一天晚上我去上厕所,让他在外面拿着一根棍子敲打发出响声给我壮胆,一会儿我在里面听不见他的敲击声,心慌了,就喊他的名字,过了半天他才回我说,‘妈妈,你叫我干嘛,你怕鬼啊?当天晚上有月亮,厕所外面的树影子照进来印在厕所墙上,一晃一晃的,被他这么一说,我一下汗毛倒竖,赶紧出去拉着儿子往回快步走。”
烈士安葬在这片山坡上以后,颇有传闻,其中之一是,有人夜里听到烈士墓里有人喊口令:
“立正!”“稍息!”“齐步走!”
有没有这个事呢,李海芳明确地说,“有!”
“但不是他们传的那种恐怖的事,是附近一个老人有时酒喝多了,晕乎了,夜里上山进入烈士墓地纪念碑这个平台上,吹哨子,喊口令,被外面的人听到,就传开了。”endprint
麻栗坡烈士陵园是敞开式建设的,至今也没有一圈围墙阻人进入。
张子培倾心于陵园迄今已21年,他能把960座墓中绝大多数烈士的具体位置记得极清晰,你一提烈士的姓名,他马上告诉了你他在第几排、第几号,还能告诉你在山坡的上下左右哪个方位。
“我把这个当做我干好陵园工作的基本功之一,力争让每一个初来祭扫心情急切的烈士亲属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亲人。”
“我每天24小时保持手机开机,一个手机号码一用就是十几年,尤其对第一次前来祭扫的家属,我的电话可能是他们最大的依靠。于是我在单位公开承诺,凡到陵园祭奠,不管任何时间、任何时候,我随叫随到。一接到外省烈士家属的来信或是电话,我总是有问必复,对家属要求代祭扫,我认真祭扫并拍照,及时将照片寄到家属手中,让烈士亲人身处异乡也能得到一丝慰藉。”
由于烈士陵园离麻栗坡县城还有一段距离,不少初来祭扫的烈士家属不知道怎么乘车,有的甚至只能步行,为了方便他们,他用私车无偿接送,从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不断升级,从县城车站接到陵园,又从陵园送到城区宾馆入住,离开时再送到车站。
20年风雨无阻,坚守坚持。
自行车早已报废,摩托车也跑坏了3辆,现在唯一一部行驶了7年的小汽车也是里程近9万公里。
三
7月26日上午,69岁的陈会香坐在自己的小商店门口凝视着一批又一批身着“六五”式军服的老战士前来祭奠自己的战友。
“六五”式军服,亦即“一九六五式系列军服”,是指从1965年6月1日至1985年5月1日期间,中国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取消军衔制后中央军委批准装备的制式服装,它的最大特征是“一颗红心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也就是帽徽为一个红五角星,衣领两边各有一个长方形红领章。
陈会香的商店其实与麻栗坡烈士陵园的公厕是一个整体,作为陵园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与陵园隔着一条公路遥相对望。
商店的两边分别是男女厕所,约10平方米的商店被夹在中间。
陈会香作为烈士陵园的创办人之一,退休后被照顾管理公厕,这个商店算是给她卫生管理的报酬,“不收房租费。”
老人的服务——清扫厕所、售卖祭祀物品以及小副食——对象就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军人、烈属、记者以及相关人士。
原陆军12军36师107团1营1连参战老战士来祭奠牺牲的战友,三排九班老战士李习玮来买东西,他得知陈会香曾经参与埋葬烈士的事迹后,两人就买和卖发生了以下对话:
李:“我买东西,每样要加价两块钱。”
陈:“我不要,我有工资。”
李:“这种(子弹形状瓶装)酒定价是320元,我给400元。”
陈:“我不要。”
一番争执后,最后按标价达成交易。
两人嗓门都不小,推推搡搡,记者如果不是一直在场,会以为他们在为价格高低发生争吵一
但,的确他们两位是在为价格高低而争吵!
待李习玮等几位老兵走了,陈会香扭头对记者说:“是多少就是多少,当年他们还不是为了我们才来这里打仗,死了这么多战友,又是为哪个?”
张子培来陵园工作的1996年,陈会香刚好退休,老人是1964年参加工作的。
麻栗坡烈士陵园是1979年年初开始筹建的,当时陈会香和丈夫李有权就来参与了,“我是从县一建司调来的,孩子他爸会凿字,陵园要有人打(凿)墓碑,他也来了。”
从1979年到1996年,陈会香为陵园服务了17年,但退休至今,她一家依旧在为烈士服务。
不仅如此,她的儿子李志林部队退伍后,也来到陵园工作。
麻栗坡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县总工会主席李明宏告诉记者,“逢年过节,老人把饭菜做好,要先背上山献祭烈士,然后才回家吃饭,每年清明,她不给自陵园管理所所长张子培在捡拾树枝。己祖宗烧纸化钱,但一定要给烈士烧香烧纸,这些花费都是她自己掏的。”
一年前,李明宏是县民政局局长,对陵园、对陈会香一家的情况十分了解。
“过春节,我先背8个菜上陵园献烈士,然后再回来献我家的老祖公,最后我们一家才开吃。”陈会香自己也印证了李明宏的说法。
陳会香对军人如此好,有着她自己的理解,“埋在这里的烈士,年龄最大的才35岁,是一个副政委,最小的一个烈士,1966年10月出生,1984年4月28日牺牲的那天,还不满18岁。我把他们当做我的儿子,每年七月半、过年过节、清明,我都要给他们烧纸。”
老人对牺牲的年轻战士用了一个最形象、最动情、最伤感的词汇,这个词汇是“小笋子”。
她说:“他们才十多岁就死了,是刚长出来的‘小笋子。”
“小笋子”一语在这个上午被老人说过12次!
作为对自己烈士的爱护,中越关系正常化后,有越方游客到陵园山脚,想上陵园看看,老人说“我们不许他们去,不许他们玷污烈士的安眠之所。”
四
1984年4月28日收复老山作战的前夕,这个陵园再度被紧急扩建。
战斗打响之前,时为民政局副局长的田秀兰被分配的工作为“重点负责烈士安葬”。
田秀兰老人回忆道:“2月17日晚上,县委、县政府、县人武部领导召集我们开会,安排了三件紧急工作,头两件直接和打仗有关,第一件是要我们在战前备好150盒棺材;第二件是必须在战前备好烈士安葬基地,也就是要在陵园推出平台,在平台上挖好墓坑。”
墓穴在当地叫“井”。
“烈士台进深3.2米,墓的间距是2.2米,井长2.3米,宽90公分,深1.1米。”82岁的田秀兰记忆十分清晰,“这是烈士墓的技术规范和质量标准,不合格不能安葬烈士。”
田秀兰头一件紧急的事是急购棺材150盒。endprint
“我们和县供销社领导商量后,决定叫下金厂乡的基层干部到村子去边摸底边收购,当时要打仗的事必须保密,4月12日我下去检查收购情况,才收得70多盒,我着急了。”
4月13日,田秀兰叫基层干部大力宣传,但编了一个外地人来“团购”的谎言:“我叫他们说,是外地人来跟我们订的任务,下个月人家就要来拉走,否则人家说我们不守信用。”
等田秀兰回到县里,部队首长给她加码了:“要你们准备150盒棺木差得太远了,少说准备1000盒还不知道够不够。”
购买是来不及了,部队烈士工作组的陈队长连问田秀兰三个“怎么办?”
“我回答他说:不要怕,总会有办法的。”
田秀兰想到的办法就是自己制作棺材。
“我想在县油帽社秘密实验制作一盒试试看,但结果是:第一,没有木料;第二,没有会制棺材的技术人员。”
但只有这条路,遍寻各地的木匠和民间匠人。
县里紧急抽调了各乡镇办事处人员总共86人于4月24日集中到县木材站报到,与此同时,部队提供了首批25立方米木料。
4月25日,正式开工,每天可生产20多盒棺材,烈士用棺得到保障。
这边厢棺材解决了,那边厢挖井因人力不济又出现了问题。
“上级要求我们准备安葬1000名左右的烈士墓地,当时现有的只能安葬300名左右,其余地区还是草地,另有上百棵大小树木,这是磨山村群众的树木,尚未评估,树未砍,土未推,烈士台基未建。早动不许,晚动时间来不及,直到4月26日才开始挖井,到4月28日上午只挖出200个左右的井。”
4月28日5:56分收复老山的战斗打响,先是大炮轰击了34分钟,实施火力支持,6:30步兵向敌人发起猛攻,这意味着,开始出现烈士了。
果然,在田秀兰的记忆中,“中午11点左右,第一批牺牲的烈士陆续送到陵园。”
老山战场到位于县城边的烈士陵园,大约有60多公里,运送遗体并在路上利用山泉水清洗遗体需要一定的时间。
“从4月28日到30日,牺牲的烈士达327人,30日这天,24小时就安葬了117人。”她说,“因为30日下午接到中央军委的命令,要求4月30日前牺牲的烈士,必须在30日天未亮之前安葬完。”
当时有“两缺”——缺推土机把山坡推出平台,缺人挖井。
田秀兰跑到驻麻栗坡的一个边防团去求援推土机,到县委、县政府去求援觅人来墓地挖井。
“边防团首长很支持,立即命令团部的推土机手开着推土机驰援陵园,还说他们留有3个排的战士,实在不行全派出来。我到县委、政府去求援,结果陵园退休老职工陈会香。一下子干部、职工、家属来了120多人,自带锄头、撮箕往陵园跑,年纪大的,4人挖一个井,年轻点的,3人挖一个井,挑灯夜战,边挖井,边埋葬烈士。到深夜12点,还有37名烈士没有井,未安葬,但我想天亮之前,凭我们烈士工作组的人应该可以完成任务,我叫前来帮忙的干部、职工及家属回家休息去。”
哪知他们刚一走,接到一个前线的电话,说还有40多个烈士未运到陵园,这下合计得有80多人需要安葬,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姚胜发被烈士工作组派到麻栗坡中学求助,校长动员高中生200人来陵园挖井,这样,4月30日夜里,两拨人马约有320人先后为烈士挖井。
“终于,天未亮之前,117位烈士全部安葬完。”
当时,田秀兰和陈会香,是在陵园参与安葬烈士仅有的两位女性,有的事——比如清洗遗体——居然也是她俩干的。
“清洗遗体,老山下来往县城方向走,从三转弯到县城有7公里,公路绝壁下沿路摆着烈士遗体,用岩壁上流下的山泉水清洗。”田秀兰说。
作为田秀兰所叙述的旁证,1985年曾参战的老战士李昌安在题为《昔日战场寻踪》一文中记述:
398高地烈士处理点,在通往老山公路的一个拐角处,两座小山间形成的一个夹沟,烈士抢运下来后首先要送到这里清洗整理。
2017年7月27日,记者第二次赴老山凭吊30多年前的战场,途经这些遗体清洗点,当地开车的刘斌师傅早已熟悉了这些地点,他一一指点那些公路里侧的溪水飞瀑给车里的乘客看。
但有些遗体被卡车颠簸后,送到陵园又渗出血水,污染了新軍装,必须重新清洗,再换装,再入殓,陈会香和田秀兰经常为烈士清洗遗体。
“遗体放在一个木台子上,我和田秀兰用一个大铝盆装热水,用新毛巾给他们洗,”陈会香陷入深度回忆中,“有个烈士,身高1米85,试了30多口棺材,都装不进去,我守了他三天,最后是从董干找来一口体积较大的棺材,才把他装进去。”
“我见过最惨的一个烈士是胸口有好几个大洞,右手烧糊,左脚炸断。”陈会香说。
田秀兰印象很深的有这样一件事:“有一次,运来了11个烈士,但我到车上遍查遗体,只有10名,我对部队驾驶员说,你的通知单上有11人,可是我怎么翻都只有10个,这咋回事?他从车上翻出一坨被子,打开后里面有一只脚掌,他说,‘这就是第11个。”
说陵园入葬960位烈士,其实也不尽然,有11座坟,有墓碑,碑上有烈士姓名,乃至照片,但却是空坟,田秀兰说“第十六排从3号到13号,全部是空坟,连烈士尸体也未找到。”
战士所用棺材木料来自清水江林业局,田秀兰记得,棺木厚实硕大沉重,“相当的好。”
有一天晚上,陵园的所有战士、民兵都抽调上前线了,整个陵园就留下了两具烈士遗体和田秀兰、陈会香两个女人,稍后,前方又送来两具遗体,这四具遗体都必须连夜埋葬,田秀兰、陈会香犯难了,因为她们根本抬不动棺材并下葬,无奈之下,她们只好在附近单位请来两个女人帮忙。那夜,四个女人把四名战士装棺、合棺、抬棺、下葬、填土,天亮前终于让烈士入土为安。
田秀兰说她和陈会香当时所从事的,是“天底下地面上,女人都不干的工作。”endprint
其实,田秀兰说她很害怕,战前她到州府文山开会,遇到卖棺材的,她不敢看,要绕山梁子走,“到烈士陵园,是我向局长请战去的,其实我很害怕,但我要尽我的责任。”
采访田秀兰,老人有“意见”,她说:“当时在陵园干活的人,包括我,有16位,他们做的工作不能算在我头上,我只是尽我的责任。”
五
从1984年4月28日至1993年3月31日,长达8年又11个月,麻栗坡境内的老山、八里河东山、者阴山地区坚守防御作战,当时的昆明军区、南京军区、济南军区、兰州军区、北京军区、成都军区、云南省军区部队先后参加“轮战”。
这其间,军人流血牺牲,付出了惨烈的生命代价,而当地各族民众,亦付出了巨大的物质、精神代价,乃至同样付出生命代价,对于后者,麻栗坡烈士陵园中埋葬的那些民兵、民工烈士就是证明。
支前民兵段光祥带骡马队负责运送到老山59号高地的炮弹,在骡马亦无法通过敌方炮火封锁之际,他抱着两枚火箭弹冒着炮火前行,行至距59号高地200米处,敌人的炮弹弹片引爆了他怀中的火箭弹,当场牺牲。
介于文山县和麻栗坡县之间的西畴县因为距离适中,曾经是作战部队的主要聚结地,现任西畴县委书记的蒋俊告诉记者,作战时,仅西畴就先后驻扎过30来万军人,不少军人就住在老百姓家里,云南省军区“前指”亦设立在西畴兴街乡,“过了兴街,就属于前线。”
换言之,西畴虽然不是边境县,也为战争的胜利作出过巨大的贡献。
当时,仅文山州就组织了一支支庞大的民间支前队,以骡马、人力运送给养、弹药,转运伤员,在保卫边疆收复国土胜利的五彩拼图中,他们是无法忽视的一种鲜艳颜色。
“战争是双方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通过物质力量进行的一种较量,不言而喻,在这里不能忽视精神力量,因为正是精神状态对军事力量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前述十九世纪普鲁士的军事学家卡尔——冯·克劳塞维茨如此说,“军事活动绝对不是仅涉及物质因素,它总是还同时涉及使物质具有生命力的精神力量,因此,把两者分开是不可能的。”
需要说明的是,他所说的“精神力量”不仅仅是参战军人的,而是属于包括支撑军人作战的全民族的,30多年前的那场边界战争,正是田秀兰、陈会香这些非军人以巨大的精神力量支撑军人获胜的。
以斯而言,战争,从来没有前、后方以及军人、非军人之别,所有的岗位,都是战场;所有的人,都是战士。
而今天,随着战机、导弹、核武的发展,领土再大,山脉再高,“戰略纵深”已然没有意义,“前线”依旧在,“后方”不再有。
所以,和平最美好,和平最宝贵。
毕竟,生命最重要——
“和平未至绝望时刻,绝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诚哉斯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