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宝(二则)
2017-10-25王方晨
王方晨
似鸟非鸟
五十年前,这只大鸟曾经降落在这所古旧宅院。
它在重访故居时,也并不是毫无声息的。它展开的翅膀下面的影子好像刮风一样,从天而降。
门宝感受到了影子的压力,心情茫然。他的心脏像沉在水里一样,险些从身体上漏掉,幸好它又浮了上来。
但是门宝那时候四肢确实发冷,寒颤不已。
这并没引起他抬起头来,看一看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门宝用左手上的两个手指夹住鼻子。他的这个样子,似乎能够让人相信,那只鸟飞来没有任何动静。
事实上,当大鸟双爪抠入院中那个高木架上的木头里时,整个木架像要散开一样,哗啷哗啷响了好大一阵子。
也许人们说,这回门宝不能再那么像个石像一样平静了吧。
——必须再强调一下这是事实,门宝的目光的确被那只鸟敛起翅膀落下的影子惊扰了一下。
门宝却并没有被吓一跳,他从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椅子上挺立起来。
门宝沉郁的心境竟然开朗了一些,他想,呵,这也算是鸟吗?
让门宝有这种想法的原因是,那只鸟在地上的影子像一片破布一样零散。
单从鸟的影子上,就可以想象出那鸟可能是从火中飞出来,羽毛有烧焦和折断的痕迹,不管实际上是否是这样。
门宝想,这只能算是一只似是而非的鸟。不对么,似鸟非鸟。
即使圣贤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何况门宝!
门宝预想不到在他的命运中也会出现鸟粪,正像五十年前那个住在这个宅院里,体态略胖头顶秃了大半的男人一样。
门宝如果知道鸟粪将出现,或许可以想法避免,而不幸的人在不幸发生之前向来很少想到这个的。
五十年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门宝在这个宅院中,从来没有发现前人留下的可使他引以为戒的东西。
他也从来不知道当年的那个男人遭受了鸟粪的袭击之后丧魂失魄,终于在那年的残冬搬出这里,一去不返。
现在谁也不知道门宝的命运会怎样,假如他也像那个倒霉的男人一样遭受鸟粪的袭击。
门宝以原来的姿态,在那把破损的椅子上静坐两个多小时了。
门宝甚至没有再想到那只鸟。
地上木架的影子微微摇晃起来……假如木架倒在门宝头上,将比他命运中出现鸟粪可怕多了。
不过那只是鸟儿想飞离木架之前的征兆。人们可能在想,门宝不会遭到不幸了——大鸟就要飞走了。
大鸟就要飞了,它的翅膀的影子渐渐遮盖住了木架的影子。
这时候,木架没有哗啷哗啷响,四处没有动静。
鸟翅的影子还在扩大,像水一样在土地上渗开。它扩大的速度很慢,让人觉察不出来,但是它的影子不再跟起初那样像一片破布了。
影子很完美,在它的边缘,还可以看得出那种长羽毛的漂亮的形状。
谁也想不出这个影子将会长出多大。
门宝却看不出地上的影子了。
地上均匀地洒满阳光,他觉得刚才一点事儿也没有发生。
门宝从鼻子上放下手指,去觀察木架。
木架上什么也没有。
门宝再去眺望天空。
天空使他朦胧想起木架上曾经降下一只鸟。
而且……门宝想起来了!
门宝心里这样说过:这只能算是一只似是而非的鸟。
对呀,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呢?像他这样一连两三个钟头坐在破椅子上,去想那种连自己也闹不清的什么问题,才是傻瓜做的事呢!
门宝的心中亮了起来,他笑逐颜开地站起身。
说到底,这是因为门宝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就不能再像傻瓜一样坐着了。
——门宝离开椅子,扭转身,眼前就有两个女人走过来,其中一位是他的夫人。
“老天!”那个来访的女人大叫,“那是怎么回事?”
她害怕一样拉住门宝夫人。
两个女人惊愕了一阵之后,哈哈哈大笑起来。
门宝伸手摸一摸脑门,不错,那是鸟粪。
这个体态略胖头顶秃了大半的男人为之惊恐。他和所有的人都想不出,他的命运在哪一个短暂的瞬间,跟五十年前的那个男人重合了。
夏天的帽子
那年夏天,门宝突然患了夜游症。这令门宝女人非常苦恼。他们两个人生来第一次见过那么炎热的夏天。夏天一开始,门宝的行为就反常起来。
某日中午,门宝从一家小商店的旧货柜里,买来了一顶带护耳的帽子。
当门宝将帽子拿回家去时,女人正躲在地下室里喘气。她用手敲着地板,告诉丈夫自己现在哪里。
她看到门宝时还以为自己的眼花了,她说:“咱俩只好分开来住了。”
门宝摸不着头脑。
他女人又说:“咱俩已找不出相同点来了。”
门宝问她什么相同点,她失望地回答:“——怕热。”
门宝这才想起她对他手中的帽子起了疑心,就这样解释说:“我想到了下雪。”
的确,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门宝和他女人都说得上是最般配的一对。
那时候,门宝在地下室里拿着帽子,跟他女人一样,为即将来临的炎热的夏天而发抖。他们俩的眼中流露着深重的惶恐不安,仿佛炎热已经在他们头顶的地板上徘徊了,并且正准备揭开地下室,吐出火来,将他们封闭在里面。
但是在怕热的天性上,门宝可能比女人更胜一筹。他在夏天开始后的头一个星期,就中暑了。他几乎是迷迷糊糊地度过了那个漫长的夏季的。而女人不仅没有中暑,还可以守在丈夫跟前,悉心照料他。
门宝得以熬过夏季,一直看到树叶开始变黄,听到大雁的鸣声远去,便得助于他的那顶帽子。他就是戴着沾湿了水的帽子赶跑了暑热的。
在那个夏天门宝患了夜游症。endprint
每天夜里,门宝从透风的椅子上、吊床上爬起来,像去乘凉一样在外面转悠,最后睡倒在任何一个可能睡倒的地方。
起初门宝女人不以为意,后来就开始惊慌了。她看到丈夫发红的眼珠就手足无措,常常把扇子倒过来打风,竟然把一套茶具中最大的一只玻璃杯给打出了缺口。
门宝家的院子紧挨着街道。街上的住户将垃圾倾倒在附近的街面上。门宝患了夜游症之后,有几次竟然躺倒在垃圾堆里。他女人黎明发现时,有不少绿得像电灯泡一样发亮的苍蝇,在他的额头上叮着。她赶跑它们,然后把神志不清的他領回家,结果他自己也说不出干了什么事。
女人为了安全起见,把院门用铁链锁上。
有一天她发觉院墙上少了一块砖,后来又少了几块,墙上就出现了一个洞,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和推小车卖针线的贩子。
门宝就把头伸进墙洞里睡觉。
她看不住他了,因此变得忧心忡忡。
随着时间的推移,门宝的症状减轻了一些。尽管女人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丈夫仍然在某个晚上到墙洞里睡觉。一直到现在,女人对此几乎习以为常了,但她为防止丈夫夜游而养成的在夜间要同丈夫讲话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女人即使是在睡梦中,也忘不了跟丈夫说话。
门宝又走出去了,他像以前那样身板挺得直直的,迈着像被谁牵引着似的脚步,来到墙洞跟前。接着他慢慢倒下去,头伸进墙洞里睡着了。
门宝在梦中,觉得有一条热乎乎的舌头,沿着他的光滑的脑门向下移动。在鼻子那儿,舌头停住了。
门宝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伸手去赶那条舌头,但他的手碰到许多冰凉的牙齿。他一把抓住那些牙齿,梦中的他像看到一群大象正伸出长牙在绿树下面的水潭里搅动。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一骨碌爬起来,手松开了那些牙齿。
门宝发现有人惊慌地从墙洞外面飞跑开了。他想那可能是一个小偷。
门宝清醒了,感觉到冷。他转身走向房门。女人正在讲话。他凝神听了一阵,发现还有一个声音。他们正在谈论去年夏天的事情。
“那是一场灾难,”女人说,“垃圾在中午自行燃烧起来,苍蝇在火里烧熟了。”
另一个声音说:“可是苍蝇越来越多,它们是那么响。没有什么比那处境更糟了,我差不多腐烂掉了。”
“我向来不抱怨老天,”女人说,“可我仍觉得那个夏天怪极了。我们的小镇像烙在锅上的饼子一样,那些石头流出了油,但马上被蒸干了。我总想那种炎热的灾难是因为我得罪了什么,我打算想清楚这个问题,可是我的脑子乱成什么样子,没有发疯就算万幸。不能够伤心哪!我几乎是来不及这样做。”
“那样糟糕的夏天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门宝!门宝!”女人突然大声喊叫起来。
门宝冲进房间,走到女人跟前,握着她的手。
“你在跟谁说话?”门宝问。
女人醒来了,出了一身冷汗。
她看清了丈夫,说:“我不知道。”她的手有些颤抖。
门宝环视一下房内,相信没有另外的人。他疑惑地想了想,忽然觉得女人手中拿着一样东西。他问:“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哦,那是你的帽子。——对,是你的帽子。”女人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