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间夜话
2017-10-25宋长征
宋长征
有关蜣螂的在场主义叙事
我们村管蜣螂不叫蜣螂,叫屎壳郎,听着让人倒胃口,无论大人小孩没谁说愿意和一只黑到发亮的蜣螂为伍。我倒没那么觉得,自从看了法布尔的《昆虫记》之后,对蜣螂的处世态度更是钦佩有加。
法布尔写道:“假使那贼安然逃走了,主人艰苦做起来的东西,只有自认倒霉。它揩揩颊部,吸點空气,飞走,重新另起炉灶。我颇羡慕而且嫉妒它这种百折不挠的品质。”是说蜣螂界也有坐享其成之人,躲在一块石头下,看见一只勤劳的蜣螂推着一小车美味佳肴,半道杀出个程咬金,劫掠而走。那只被劫的蜣螂,并没有看出一丝惆怅,转过身去,飞走,另起炉灶。
月光下的老河滩,野草繁茂,一只蜣螂从草丛中走出来,伸出前腿拭擦脸颊,就着明亮的月光,就着流水的潺湲,它要做什么,只有蜣螂自己知道。月光透过厚厚的大气层,发生了散射,也就是月光偏振现象。我们不一定能懂,就如月光牵引潮汐,是冥冥中上天的旨意。蜣螂也靠着月光偏振辨别方向,以免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时我想,作为一个并不让人喜欢的物种,蜣螂如何保持着一种出世的态度,在月光下建造属于自己的房屋,在漫长、崎岖的路上寻觅爱情,收获天伦之乐。在圆球中安睡的卵们,听着来自老河滩上的风声雨声,听着蜣螂父亲和蜣螂母亲微微的喘息声,心中必有一份有关亲恩的感动。
在古埃及,蜣螂是一种神圣的动物,起码不会像我们村的傻二,一看见蜣螂就嗤之以鼻,说吃屎的东西,带着你的臭球滚一边去。古代埃及人把蜣螂当作一种图腾,相信在空中有一只巨大的蜣螂,名字叫克罗斯特,是它,在用后腿支撑着地球转动。
由此,我知道了自己胸揣浅陋,也因为一只毫不起眼的蜣螂,引发了对世间万物的好奇,一只小小的蚊蚋为何在水汽中起舞,一只蝴蝶为何飞越雨林到另一片山野,一只蝉为何在暗夜无眠无休,一只萤火虫为何点燃生命之灯在林中若隐若现。
南非世界杯,一只巨大的蜣螂在开幕式出场,这并非恶搞,而是以蜣螂旺盛的生命力,寓意五谷丰登,百事兴旺。更蕴含了智慧、团结与集体的力量。在广袤的非洲大陆上,到处生活着各种野生动物,各种野生动物的粪便,需要蜣螂——大自然的清道夫来进行排污处理。如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才可以安享自然赐予的快乐时光。
一时间,想起蜣螂就会想起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是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建立了科斯林王国,甚至一度绑架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犯了众神之怒的西西弗斯,作为惩罚,诸神让他把一块巨大的圆石推上山顶,而每每巨石又从山顶滚下。
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神话,相比,蜣螂的努力还是终有所获的:“储藏室是在软土或沙土上掘成的土穴。做的如拳头般大小,有短道通往地面,宽度恰好可以容纳圆球。食物推进去,它就坐在里面,进出口用一些废物塞起来,圆球刚好塞满一屋子,肴馔从地面上一直堆到天花板。”(法布尔语)这是蜣螂的在场主义叙事,从遥远的古埃及出发,启蒙了法老们的亡灵,创造出木乃伊的永恒死法。而后推着一只圆球,走进苏轼的诗里“洪钟起暗室,飘瓦落空庭。谁言转丸手,能作殷床声。”这是婉约主义的表达,通过一片飘落的老瓦,惊起萧萧秋声。
最后抵达我们村的老河滩。我小时候身上起无名恶疮,老祖母会抓来一只活的蜣螂,在槐花蜜中浸死,在瓦片上烤焦。刺破脓疮,以老醋调末,敷上。过夜即好。此方记在《本草纲目》中。
蝎子扛肚
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词,扛在此处念gàng,而非肩扛手提的扛。蝎子扛肚是我们小时候玩的一种游戏,就是趴在地上,像蝎子一样伸出一条腿,相当于蝎子的尾巴。《史记·项羽本纪》中有记:“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身长八尺,力可扛鼎。”说的就是项羽神勇,力气大到可以举起一座鼎。
日暮黄昏,我们在大队部的场院里以蝎子的名义玩得不亦乐乎,蝎子们从土墙缝里蠢蠢欲动。蝎子,四月中下旬出蛰,全年活动期大概六个月,昼伏夜出。我们村里有很多土墙,有土墙的地方就是蝎子的根据地,不可侵犯。玩得热烈的当口,村西黑蛋从灯影处哭着喊着娘跑出来,说是让蝎子蜇了,捂着裤裆。蝎子没娘,所以疼的时候必须喊娘。黑蛋娘一把搂住黑蛋,一边说,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解决痛的问题。
我也让蝎子蜇过,在大连,郊区,一个远方姑奶的家里。房间背阴,在山的阴面,听姑奶说过,沿着山脚走到阳坡,同一块石头底下,阴面有好几只蝎子,阳面一只也没有。我没有实地考察,就没有发言权。反正某天清晨,惺忪着眼,趿拉着鞋子要去尿尿,蓦然,脚尖针扎了一样,抽出脚,一只蝎子仓皇而出,转眼消失在墙缝里。
就哭着叫娘,是真疼。听见动静的姑奶赶紧过来,好像未雨绸缪,从墙角捉来一只硕大的蜘蛛,说是黑寡妇。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蜘蛛也有剧毒。把黑寡妇放在脚面上,就见它在努力寻找,寻到蝎子蜇的地方,伸出吸管,在已经发黑的脚尖吮吸。约一盏茶的工夫,疼痛便减了许多。所谓的一物降一物说的就是这个吧,确实让我长了见识。
蛰,本义是动物冬眠,藏起来不食不动。在我们村特指被马蜂蜇了,蝎子蜇了,蚂蚁蜇了,最为见血封喉的就是蝎子。后来被文人们引申为隐居的意思,指一个人忽然看透世事,或者不再、不便与更多人联系,蛰居某地(此处往往是山村或乡村,好像城市与乡村原本就隔着一条鸿沟,人失意了,才想起来与乡村为伍)。我看是一些人蒙昧了灵魂,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断非动物冬眠的真实性情。
地球经过7000万年的不断演变,大多动物改变了原来的形态。人也是,从四肢着地,到弯腰站起,到直立行走,其间经历了太多磨难与曲折。最后终于进化到现在的人模狗样,就以为成了万物之主。可以吃遍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爬的。殊不知只是胃口与欲望的扩张,说到心智,怕是早已偏离了方向。而蝎子们尚且保留了原始形状,至今仍然保持着7000万年前的原始形态。
我以为,这算是一种坚守。坚守造物最初的性情,坚持生命中最为本真的部分,与世无争,顺应天理。
其实蝎子的名声并不好,蛇蝎美人,美人一旦冠上蛇蝎的前缀,就成了祸水,好像所有的错误都在于他人,与自己毫无瓜葛。叫我看,无非又是一项嫁祸能事,蝎子藏在阴暗处只是为了个体需要,只是受到外界的惊吓与刺激,才会像我们做游戏时来个蝎子扛肚,刺入对方的肌肤。
千万不能搞错,正当防卫与侵犯他人权利有本质上的不同。蝎子若能言善辩,我想也会递上一纸诉状,以洗千年不白之冤。
昨日与人一起吃饭,说到一项致富新门路。利用夜间紫外线照射蝎子会反光的原理,有人发明了一种蝎子灯,一月可有几千元进项。愕然,原来科技真的已经无处不在,原来什么物种也逃脱不了人类的觊觎。想,寂静的夜里,一只蝎子从墙缝里爬出来,仅仅为了捉几只虫子,冷不防却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
一首希腊神话中的小诗,送给蝎子:“朋友啊,每块石头下都藏有蝎子,谨防他袭击,暗中施用诡计。”此中真意,你懂得。
夜雨剪了一把春天的韭菜
我一度不怎么喜欢吃韭菜,怕烧心。母亲则不同,后院里种了一畦韭菜,说话间就拿了一把剪子剪回来。夜雨剪春韭,是老杜的诗句,在我听来更像是母亲踩着清晨的露珠,剪一缕春天的味道,也剪了一幅我永生不会遗忘的记忆剪纸。
剪纸上,是一畦水灵灵、绿油油的韭菜,清晨的鸟鸣散落,蟋蟀蹚过沾着露水的韭菜丛林。母亲的身影,在初春的光影里闪动。我弯下腰,剪断的齐茬上似乎有泪,是韭菜在喊疼,还是有关幸福的泪水滑落,亦未可知。
“正月葱,二月韭”是说初春的韭菜最為可口,也最为适宜人体需要。我母亲不懂,我的归来或离去才是母亲心中的节气。母亲把剪来的韭菜,淘洗干净,做韭菜盒子,两面煎至金黄,入口鲜嫩。也做菜托,掺入泡软的粉条,打入生鸡蛋,像鞋底,一分为三,吃到齿颊留香。三鲜馅的饺子,是母亲操持一生的手艺,逢年过节,或者哥姐团聚在一起,母亲都会张罗着包一顿韭菜馅的饺子,有团圆之意,更有融融暖意。
韭菜又叫阳草,含滋阴补阳之意。手脚冰凉,小腹冷,腰膝酸软,或妇女月经不调者可以多吃。这是韭菜带来的恩惠,也是大地之母浓情的赐予。我常想,如果没有了这些乡村植物,记忆里是否会一直空旷苍凉,我们流淌的血液会不会失去温度,岩石般冰凉?
《齐民要术》里种韭菜,说集市上买来的韭菜籽,可以先试试发芽率。用小铜锅装水,放些韭菜籽进去,在火上稍微那么一煮,过不多久生出芽来的,就是好种子。我看大可不必,我们村很多家后院都种韭菜,春头上拆开纠结在一起的韭菜根,移植到自家菜畦里,不出三两月就能吃上鲜嫩的自家韭菜。
有关老杜的“夜雨剪春酒,新炊间黄粱”尚存在争议,一说是在雨夜里像我母亲那样剪一把春天的韭菜,而《山家清供》的林洪则说,此处的剪是指在屋里炸韭菜时,用剪子剪去末梢而已。林洪此说不能说全无道理,以常理度之,似无必要非得要在下雨的夜里冒着泥泞去菜畦里割韭菜。一说是《琼林》记载的林宗自种畦圃,友人范逵夜至,自冒雨剪韭,作汤饼以供之。要我说这些争论都没有必要,一畦春天的韭菜杳然长在夜雨里,代表绵绵不断的情义,不妨把夜雨作为主语,手持一把虚无的剪刀,更剪更生更见新绿。
杨凝式的《韭花帖》可算是草木史记里的绝唱,其格调高过众多奇花异草。杨凝式,字景度,号虚白,陕西华阴人,自称“杨疯子”。在《韭花帖》里说了他午睡醒来,恰逢有人送来韭花的事,大略吃了一口味道鲜美,就情不自禁写了这帖“天下第五行书”的帖子。其功在韭菜。
母亲在时,秋天必做韭花,骑一三轮车十几里地送来。有青椒,黄瓜,捣碎的鲜姜,韭菜花,食用时佐以小磨香油。而今又是秋天,只见后院草木荒芜,间杂几束纤弱的韭菜花,一只落单的蜜蜂在孤独飞舞。
夜雨剪走了一把春天的韭菜,我心底的那畦思念却更剪更生,夜雨浓。
月光漫过木格窗棂
木格窗棂下有只床,棕绳攀的木床,床小,说准确些更像一只大的网兜,睡在上面晃晃悠悠,适合追忆似水年华。我在这只床上睡了十几年,月光就从窗外漫过了十几年,从未缺席。
这是我家的一座老屋,父亲用玉米秆豆秸做的“榻榻米”在正当门,寒冷的夜晚我会瞒着漫过木格窗棂的月光偷渡到父亲的软卧上,让父亲搂着我的一双冰腿,暖到天亮。一头牛,一口石槽,月光打从另外一扇木格窗棂漫过来,洒落在石槽里,慢条斯理的咀嚼里就有了拌了月光的青草香。
木格窗棂的存在大可追溯。唐代,诗人杜甫站在春寒料峭的木格窗棂前看西岭上的雪,看江畔的柳绦,听两只黄鹂,一行白鹭如何约定春天。这是可以入画的木格窗棂,透过漫漶的春光,将一岭雪山万里船帆悉数收纳眼底。
在江南,木格花窗是朦胧烟雨的点睛之笔。窗外是小桥流水,窗内是绣阁春暖,是美人的纤纤玉指挑针弄线织出“春江水暖鸭先知”,是“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的一方心池。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窗户便是房屋的眼睛,一个少女的成长,有了木格窗棂的陪伴,也便多多少少缓解了青春的哀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宿命也是缘分的另一种表达形式。我去过苏州,阁楼上木格窗棂可以偷窥媒人介绍的夫婿,将客厅里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那个同样满怀憧憬的男子,并未察觉,只在离去时,拾起长袍跨过门槛丢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钱钟书曾在《窗》一文中调侃,说窗和门也一样作为进出口,小偷或小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窗子。这是捷径与情欲走私的窗子,此时的月光大多不像故乡的月光那般明亮,只有一缕过路的风,只有窗下低吟的虫鸣可以作证。
我写作,也有一种偷窥欲在作怪,总是想透过文字的木格窗棂遇见更深的心灵。抬脚迈过文字的丛林,从潜伏在暗处的经典里窥见文学大师的欲望之眼,和他们约见,沉默,错过,并记住那一双双深邃的眼。我想不是我的这扇窗户太小,而是和窗子的距离靠的尚不够近,不是我的木格窗棂太过朴素,而是不曾透过上面的尘埃听见年久失远的回声。
韩愈有诗,《此日足可惜赠张籍》,“箧中有馀衣,盎中有馀粮。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是秋风吹过季节的木格窗棂,抬望眼,猛然间发觉窗外已是几许寒凉,人生已过经年。这是一种惬意的生活,也是小小的木格窗棂所带来的悲欣交集,无他,晴可耕雨可读,夫复何求?
如今,高大明亮的落地门窗占据了每个角落,仿佛人与世界并未存在一丝心理上的隔阂。远可见蓝天白云,一万三千英尺的飞机;近可见高楼林立,灯红酒绿,高铁如梦一闪掠过眼际。实则不然,明清清言中,有《小窗幽记》《娑罗馆清言》《小窗自纪》《菜根谭》,单听名字就离不开一扇扇曲径通幽的木格窗棂。那木头上面镌刻着年轮,那窗后面是一颗颗守住寂寞的心,拨亮灵魂的灯盏。
乡下的那座老屋还在,虽早已无人居住,月光还是漫过旧年的木格窗棂。回忆里有一头老牛的忧伤,有父亲簌簌的起床声,有我年少时清澈的眼神,与月光对接。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