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父子子
2017-10-25袁毅
袁毅
周老师喊他的老父亲不喊爸,喊老爹。每天他走过来转过去地喊,长一声短一声地喊,喊得抑扬顿挫又有滋有味,还带有那么点引以为豪的味道。不光在家里,出了家门他也这么喊。有人问周老师为啥不喊老爸而喊老爹,周老师就笑笑:老爸老爹一个意思,喊什么还不是咱自个儿说了算!
老爹高寿九十有三,人虽老矣身体却没得说,耳不聋,眼不花,早早晚晚下楼遛弯儿,拐杖都不带拄的。老爹没病没灾,能喝白酒,能吃肥肉,一日不可或缺,似乎总也吃喝不够。周老师不禁戏言:哟嗬!老爹您这是要返老还童啊!周老师的老伴陈阿姨却不赞成老爹多吃多喝,暗地里不时嘱咐周老师:到底年近百岁的人啦,可得悠着点儿,要不咱后悔都来不及!
哪料到陈阿姨话音落下没半年,老爹就住了院。脑充血,先是昏迷好多天,一番抢救后老命虽说保住了,双腿却木木地失去了知觉。还有嘴,不斜也不歪,愣就哆嗦着说不成句子。腿脚灵便那会儿,老爹在家里待不住。到小区花园里遛弯儿,到文化广场上看唱戏,除去刮风下雨,一天也不耽搁。老爹不拎马扎,不提鸟笼,手里只托着一只火红色的收音机。老爹对国家大事感兴趣,也对世界大事感兴趣,每天必听《新闻和报纸摘要》,然后听《戏曲大舞台》《体育大世界》《评书广场》,一只收音机在手,咿咿呀呀,走哪儿听哪儿。老爹的精神生活,集政治、经济、文艺、体育等诸多领域于一身。陈阿姨就不止一次跟他打趣:老爹哟,您要是再年轻个三五十岁,少说也该去国家某某部门弄个顾问啥的干干!说得老爹一脸的褶子乱飞。
可那毕竟是老爹的过去了。瞅瞅这会儿,老爹终日坐在轮椅上,甭说上楼下楼了,解个小手都离不得人。有了教训,周老师哪敢再由着老爹自个儿的所好吃喝。他看电视,看报纸,每日编出食谱,一条条记墙上:白米稀粥、小笼汤包、清炖鲫鱼、家常豆腐……一日三餐轮换着来,宛若一位膳食专家。
但老爹再也不愿下楼。不光如此,收音机都不听了。现在的老爹每天在阳台上一坐就一天,真睡假睡都眯缝着眼,要么就眼神空空地对着面前的玻璃窗发愣,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儿。清早,周老师俯身问,老爹,咱出去溜溜?老爹眼皮微微抬一下,木木地不言语。午后刷了锅碗,周老师又俯身问,老爹,咱去广场里看唱戏?老爹依旧木木地不言语。独坐阳台,日头每天打老爹的左眼角下爬起,一晃爬多高,一晃又爬多高,老爹就于不自觉中坐观天色。眼皮几晃几不晃,日头再打右眼角落下去,一天就过去了。现在老爹每天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么静静地坐着,与无声的时光对视。
若说老爹因两腿瘫痪导致情绪低落、精神消沉,周老师不信,一点儿也不信。老爹是谁?老革命,老英雄,年轻时打鬼子那会儿,架着机枪的炮楼都照闯不误,枪林弹雨里多少回性命就挂在裤腰带上晃荡,现如今一双残腿就将老爹打倒啦?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究竟因为啥呢?周老师有些拿不准。
阳台正对着县城的主干道,白天里车来车往,夜晚里车往车来,日复一日毫无新意。阳台上坐乏了,老爹也愿意回客厅里歇歇。老爹的身子动不了,眼睛却不闲着,四下里打量来打量去。光洁的地板,油亮的餐桌,素净的沙发……房子还是原先的房子,器物还是原先的器物。当初打老城区搬来那会儿,周老师也想淘汰些旧物,无奈陈阿姨不同意,老爹更不同意,一个比一个护得紧,到底一只沙发腿也没丢掉。老爹坐在客厅里,每天就用浑浊的目光将它们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舒缓又动情,连墙角里的一只垃圾桶都不遗漏。
客厅里有一张实木茶几,茶几下面的隔板上,一摞旧报纸压着一只痒痒挠,露出长长的把手和鲜红的穗子。望见痒痒挠,老爹的眼睛一下亮起来。他哆嗦着想伸手,身子努力向前探着,像是要把痒痒挠握进手里。但他的腰弯不下,手也伸不出,嘴里只能“呃呃”着不知所云。老爹的嘴现在只能发出意义模糊的“呃呃”声,“呃呃”声代替了老爹的全部语言,比如上厕所、喝水等等。这回显然都不是。
顺着老爹的目光,周老师也望见了痒痒挠的红穗子,心上的天窗顿时打开来:哦,敢情老爹是惦念闺女了。
闺女是谁呢?就是周老师的老伴陈阿姨。老爸不叫老爸,儿媳不叫儿媳,单从称呼上看,这就是个有趣的三口之家。过日子呢,等于是两个小老人领着一个老老人玩。冬天的午后,老爹喜欢穿得鼓囊囊地坐阳台上晒太阳,边晒太阳边喝茶、听收音机。晒着喝着听着,额头上不觉就微微沁出细汗,后脊梁上的痒意也慢慢地滋生出来。老爹就侧过身子,冲屋里喊,小孩!小孩!“小孩”是个双重的称谓,既指儿子,也指闺女。每回老爹一喊“小孩”,陈阿姨总比周老师快那么几步赶过来。老爹急吼吼地拿后背往靠椅背上蹭,嘴里嚷:痒!痒哩!陈阿姨就“咚咚咚”地取来痒痒挠,顺老爹的后衣领处探进去。
老爹眯缝着眼,嘴上不停地指挥着:右边!右边!
哦,右边!右边!
上边!上边!
哦,上边!上边!
陈阿姨操着痒痒挠,在老爹干瘦的脊梁板上上下左右一阵忙活,她手不停嘴也不停:这里不?老爹!这里不?
回忆起这一幕,周老师暗暗埋怨自个儿太粗心。转眼老伴走了小半年,老爹出院小半年,自个儿咋就一点儿没猜出老爹的心思呢?周老师的鼻子突然就酸了起来。
说来老伴走得太突然了,梦一样。那时老爹还昏迷着,周老师和陈阿姨轮番守在床头。谁料到老爹还没醒过来陈阿姨却先走了,话也没留一句,就那么安详地歪倒在医院的楼道里。周老师顿时觉得天都塌了。匆匆料理过陈阿姨后事,老爹终究醒了过来。老爹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头脑却还不糊涂,躺在病床上眼睛往两边找,一遍又一遍。周老师就附在老爹耳边,说,您闺女去美国啦!美国!给您领重孙子去啦!老爹的眼睛一点点褪去光泽,好半晌还是没控制住两行浑浊的老泪。
儿子大学毕业后,放弃一家国企的高薪聘请,铁了心要出国。儿大不由娘,周老师跟陈阿姨还没做好准备,儿子就一张机票飞到了大洋彼岸。一年又一年,儿子在那边喝咖啡、吃西餐,读过硕士读博士。老两口早也盼晚也盼,盼得青丝熬成白发,盼得皱纹爬上额头,可儿子博士毕业后依然只字不提归期。直到三年前,儿子就地娶了个美国姑娘做老婆,并给他们生下一个蓝眼睛白皮肤的胖孙子,老两口这才意識到,当初放飞的那只风筝怕是再难收回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他们默默地想。两颗心也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
外国的儿媳也是儿媳,外国的孙子也是孙子,说陈阿姨去美国带孙子道理上完全说得过去,可这对老爹来说却未免太残酷。遥想着千重山万重水,大病初愈又添心病,老爹郁悒着、郁悒着,情绪一下子滑落一大截。周老师又谈何容易呢?虽说老爹实实在在地迈进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可他担心保不齐哪天就会露出马脚、泄露了天机。那还不直接要了老爹的老命!所以,现在家里家外,周老师都努力伪饰着老伴依然健在的情境和气息,一桌一椅、一针一线都还是陈阿姨生前的样子。周老师就终日活在虚幻的世界里,自欺欺人。相比较老爹,这无疑是双重的煎熬。
了解了老爹的心思,周老师只好将计就计。他一脸笑意地对老爹说:走!给您闺女打电话去!
大病之后老爹的耳朵也不行了,这反倒成了最好的屏障。在电信局的国际长途电话亭里,周老师戴着老花镜,真真假假一通拨号,拨得噼噼啪啪。随后他双手将话机托在耳边,别有用心地冲着话筒鸡零狗碎地说一通,“哈哈哈”地笑一番。周老师边打电话边留意着身旁的老爹,他有意提高着嗓门:
老爹想闺女啦,啥时回来哩?
啥!过年就回来!好!好哩!
周老师瞅着老爹笑,老爹也一脸欣喜地瞅着他笑,一脸的期盼和温馨。
啥,见天推老爹遛弯儿!好嘞!
啥,见天推老爹看唱戏!好嘞!
周老师对着话筒,一句连一句地喊。一些人云里雾里地冲他看,周老师全然不顾,耐心又细致地与大洋彼岸的老伴“对话”。老爹的眼睛在周老师的自问自答里渐渐恢复出光芒,清亮又明净,孩子一般。
好啦,跟老爹说几句吧!
周老师俯身将电话机送到老爹耳边:老爹,闺女!闺女哩!
老爹激动不已,干瘦的手指撮在一块儿,抖抖地扑拉一下又扑拉一下,嘴里又说出一串“呃呃”复“呃呃”的语言。其实,他啥也没听见。
挂了电话,周老师屁颠屁颠地凑近老爹耳朵,向老爹汇报:
您闺女说啦,过年就回来看您啦!
您闺女说啦,老爹不能见天待家里,还得遛弯儿!还得看唱戏!
老爹微微地点头,脸上实实在在地流露出会心的笑意。
过年就回来啦!周老师想想也笑,笑得眼窝湿漉漉的。
借助一把轮椅,周老师成了老爹的腿,照常到楼下遛弯儿,到文化广场看唱戏。收音机再打开,咿咿呀呀,照常走哪儿听哪儿。
一晃,秋天就来了。
这天早上洗漱后,周老师照例推老爹下楼遛弯儿。轮椅的推把上挂个布兜,布兜里提着保温水杯和收音机,周老师“嘿嘿”冲老爹笑两声:老爹,走嘞!说完,饶有兴致地哼起《甘露寺》里的两句唱腔: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
小区里有个小花园,小花园因地制宜,曲径通幽地伸展到四下。周老师推着老爹出电梯,径直上了小花园平坦的水泥小路。时值初秋,花园里全然不见花的踪影,但香樟、广玉兰、黄杨等高高低低的树木依旧苍翠喜人。植物们向来比人醒得更早,它们陶醉在清晨稀薄而细腻的阳光里,尽情制造出新鲜的氧气,让人吸进肺腑里又清爽又提神,还带些幽幽的泥土气息。小花园的正中央有一块不小的空地,远远近近安装了好些健身器材。起早锻炼的居民在健身器材上扭腰、压腿、拉双杆,直到感觉累了,才到一边的石凳上坐着歇息。周老师从不借助器材锻炼身体。他觉得锻炼身体贵在随意,贵在陶冶性情,性情一好身体自然倍儿棒,故而只推着老爹,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静静地散步。刚上小花园,他就将收音机打开来选好台。收音机上拴根带子,脖子里一挂,既不误听节目也不误双手推老爹。开场音乐过后,《新闻与报纸摘要》开始了。那个操一口普通话、声音很好听的女播音员,准时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近来国际上不大太平,哪哪国家内阁改组闹得鸡犬不宁,哪哪国家又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周老师边听边跟老爹搭腔:老爹哟,您瞅瞅都乱成啥样儿啦!您也不管管!老爹微微侧过脑袋,嘴里跟着“呃呃”了兩声。对!对!是该惩办惩办这帮王八犊子啦!周老师说。
老伴还健在的时候,两人的核心任务就是陪老爹玩,逗老爹乐,一晃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老小老小,人一老就跟孩子差不多,凡事得哄,得劝,得逗。以前陈阿姨不止一次这样嘱咐过周老师。那时老爹还没有现在这般老,突出的特点是脾气大,早早晚晚小区里外转一转,冷不丁地就窝火,风来一阵,雨来一阵,一点苗头也没有。老爹发脾气不吵架不骂人,只顾自个儿回屋里生闷气,不吃饭,不睡觉,谁喊也不理。
好在陈阿姨有办法。几十年的闺女做下来,陈阿姨早对老爹的脾气知根知底、了如指掌。她将老爹一起又一起发脾气的典型案例码一块儿,一番比较、归纳、分析、研究,一下子就切中了要害、总结出规律、探寻到源头。说到底老爹是人老心不老,年轻时攒下的那股倔拗劲儿一点没打折扣不说,反倒越发根深蒂固、历久弥坚。突出的表现是老爹的眼里揉不进沙子,爱管不平事,家里家外但凡看不惯的,该管不该管的,他都要管一管、问一问。比如,有妇人牵宠物狗在小区草坪上便溺,他管;有年轻男女光天化日坐马路边的花坛上又搂又抱,他也管……其结果往往是别人没管住,反倒把自个儿气得又吹胡子又瞪眼。
了解过原委,陈阿姨顿时表现得比老爹更加义愤填膺、陈词激昂:这种人,不像话!你当小区草坪是你家的卫生间哪!狗不懂事,人也不懂事?
周老师跟着附和:不像话!真不像话!
这些个小年轻,也不像话!你当大马路是你家的闺房啊?
不像话!真不像话!
这些个人!不讲公德!伤风败俗!难怪老爹看不惯!谁看得惯!
看不惯!咱都看不惯!
陈阿姨假戏当作真戏演,越说越激动,红着脸,情绪渐入佳境,折回头通常是老爹先堆起笑脸劝她消消气。
老爹的脾气因时而变、因事而变,难以预料,陈阿姨仅把握住一点儿,你变我不变,以不变应万变。于是该哄则哄,该激则激,各种手段和套路信手拈来、源源不断,每回都能正中要害。面对老爹的倔脾气,陈阿姨已然成了及时雨、智多星,搭上周老师适时地在一边敲敲边鼓,老爹的一腔火气立时灰飞烟灭,很快恢复出一脸的笑吟吟、乐呵呵。有一回,陈阿姨望着喜不自禁的老爹,突然对周老师说,老爹这辈子还有人哄、有人惯呢,等咱俩到了这番岁数,谁来哄咱俩、惯咱俩呢?!陈阿姨的一句话说得自个儿跟周老师都眼窝湿湿的,好半晌都没说一句话。
清晨的风凉爽醉人,可着小花园来回溜达好一会儿,半小时的《新闻与报纸摘要》结束了。周老师该推老爹去菜市上转转了。菜市不远,几分钟就到了。一条菜市自北向南几百米,两边摆满卖菜的摊位。清早的蔬菜新鲜又水灵,白菜、芹菜、丝瓜、扁豆等蔬菜都还挂着露珠。菜场上人来人往,老爹坐在轮椅上东瞅瞅西望望,像是对什么都感兴趣。每天清晨推老爹逛菜市,周老师和老爹早已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周老师,来把小青菜?晌午炖豆腐,老爷子准欢喜!卖菜的妇人对周老师说。
不喽!不喽!今儿个老爹该加餐喽!周老师笑着摆摆手,又俯下身冲老爹问,是不,老爹?
别了蔬菜摊,往前走不远,就到了肉案前。肉有猪肉、牛肉、羊肉,还有现宰的鸡鸭,油光光地摊在案板上。望见肉,老爹的眼睛忽地亮起来,仿佛肚里沉睡许久的馋虫已被勾醒。
来了,周老师!卖肉的胖子裸露出半个大肚皮,说,老爷子气色越来越好啦!
那是,老爹精气神好着呢,一天赛过一天喽!周老师边说边探身往肉案上瞧。
来块蹄髈?高压锅里多焖会儿!浇上蒜泥酱汁,又烂又香!是不是老爷子?
老爹在胖子的煽动下微微点头,似又嗅到了久违的肉香,嘴巴里“呃呃”又“呃呃”。
太肥!太肥!这还不吃坏老爹的肚子!周老师连连摇头。
他左瞅右瞅,一番思量后,伸出两个指头捏起一块鲜红的羊肉,俯身送到老爹面前:老爹,来块羊肉吧,中午炖羊汤!
周老师自言自语地说,羊肉好,还是羊肉好,又细滑又养胃。
他不问价,直接将羊肉递给胖子:就这块啦!称称吧!
称啥呀,十块钱拎去!卖肉的胖子爽快地说,一双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细线。
不成!不成!还是称称好!
胖子伸手扯过塑料袋装上肉,不容分说地递过来:您见啥外哩!说实在的,一见您爷儿俩俺心里就快活,就敞亮,您这是给俺捧场哩!
周老师推托不过,只好勉强收下。他呵呵笑几声,说,好嘞,不过下回可不许再这样啦!
打菜市转回头,太阳已缓缓地爬过高层楼房的东山头。道路上人流车流渐渐稠密起来,周老师这才推老爹去吃早点。县城的早点铺不少,小笼包子、鸡汤豆腐脑、辣糊汤、油条,各种风味小吃一家连着一家。周老师每天领着老爹轮换着品尝,哪家的包子柔软,哪家的油条香脆,哪家的辣糊汤鲜美,哪家的豆腐脑细滑,早摸得一清二楚。
这天,他们来到这家“美味早点”早餐店。早餐店只有一间门面,冲着大马路,门内的蒸汽灶台上高高地码起一摞热气腾腾的蒸笼。这家店的招牌早点是汤包和粥类。新出笼的汤包白白嫩嫩,一笼汤包端在手里稍一晃悠,座次有序的汤包们就显出蠢蠢欲动的样子,像是要集体舞蹈。此时,房间里的几张餐桌早已挤挤挨挨坐满人。好在小店因地制宜,在门口铺着红砖的空地又加上几排桌凳,再来吃汤包的人就不用往屋里挤了。
周老师拣了张干净的桌子将老爹安顿好,随口跟老板要了一笼汤包两碗黑米粥。汤包端上来,周老师先要喂老爹。汤包皮薄汁浓,咬上一口满口汤水满口香。但老爹老了,吃东西也显得笨拙,一口差不多只能咬去汤包的三分之一,刚好将汤包满腹的汤汁咬出来。周老师头一回喂老爹吃汤包,汤汤水水滴了老爹一胸口,婴儿一样狼狈。之后周老师就想了办法,先将汤包里的汤汁放进汤勺里。放了汤汁的汤包扁巴巴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张面皮和包裹在里面的肉馅。周老师就一手使筷子一手使汤勺,喂一口面皮喂一口汤,再没漏一滴汤水。周老师将汤勺端在唇边吹几下,吹过后再送到老爹嘴边:慢慢吃,慢慢喝,可别烫着老爹哟!老爹乖乖地坐着,像个懂事的小孩子,不催也不嚷,吃过一口就耐心等待下一口,一口又一口,吃得有模有样。
早点店里,进进出出吃早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走来过去的人都要扭脸将周老师和老爹看一看,他们笑着,显得既好奇又有趣。周老师心无旁骛,一心喂老爹吃汤包,全然不在意他们。
一个身材瘦小后脑勺扎根马尾的姑娘,打马路边风一样轻盈地走过,看见周老师和老爹,她停下了脚步。姑娘耳朵里塞着耳机,耳机白色的长线一直拖进腰间的坤包里。隔着一道窄窄的花坛,她默默地望着,然后掏出手机“咔嚓、咔嚓”对着周老师和老爹连拍了好几下。拍完照姑娘没有离开,几步绕到周老师跟前,大声说,大爷,您好!耳边猛然响起一个姑娘的清脆声音,周老师的手腕不禁一抖,差点将汤包都抖下来。
周老师扭过脸,笑一下,说,你这姑娘,可吓着俺啦!
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对不起大爷,我是看您看得太投入了,忍不住就喊了出来。
周老师咧嘴一笑:俺脸上也没花,你看啥呢!
姑娘挨着周老师蹲下身,问,大爷,老爷爷是您的父亲吗?
對哩!
您每天都带老爷爷来吃早点?
那可不,每天都来!
那,您的家人呢?我是说您的孩子们呢?
工作呗,都忙!
姑娘若有所思地望着周老师喂老爹吃饭,对周老师说出自己给他们拍照的原由。姑娘说她是一家网站的记者,他们正在策划一个大型活动,想采访周老师几句,然后配着照片做一条信息传到网上去。
周老师“呵呵”笑几声,说,俩老头吃早点这有啥报道的嘛,你们该去报道报道身边的大事。
旁边的桌子上,两个小伙子边吃汤包,边开玩笑似的对姑娘说,要不你采访采访我们吧,就当免费给我们做个征婚广告!姑娘冲他俩笑一下,没理睬。
姑娘接着对周老师说,大爷,您这么认为可不对,您这可不是小事,眼下咱们县正在争创省文明示范县,俗话说百善孝为先,您每天悉心照料老爷爷,自觉传承孝亲敬长的民族美德,这就是最好的新闻、最大的新闻。作为记者,我有义务宣传您,号召全县人民向您学习。
姑娘伶牙俐齿,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周老师不想乐都难。但他还是说,你这么说倒也不假,反正照片你也拍了,要真是工作需要就拿去用吧,俺就当学雷锋做好事啦!不过呢,采访就不必了,等你们年轻人到了我这个岁数,就能理解俺喽!
吃过早点回到家,老爹照例要到阳台上坐一会儿。周老师调试好收音机,对老爹说,老爹哩,《戏曲大舞台》马上开演,今儿个的节目好,豫剧,《朝阳沟》!
老爹靠在轮椅上美美地听戏,周老师开始搞卫生。
以前,家里的卫生向来都是陈阿姨搞。退休后,陈阿姨更加热衷于搞卫生,一天一次,从不间隔。通常的情形是这样,吃了早饭老爹下楼遛弯儿,周老师找棋友下棋,爷儿俩一前一后下楼去,家里就独独留下陈阿姨一个人。她从卧室开始搞起,桌上台上各种物品有灰没灰一律抹一遍,地板门窗各种家具有灰没灰一律擦一遍。然后是客厅、厨房、卫生间……陈阿姨搞卫生严谨细致得很,不急也不慌,从容又镇定。她心里攒着劲儿,手里攒着劲儿,眼睛望得明,高高低低、边边角角一点儿也不遗漏。这样的一场卫生搞下来往往需要大半天时间,卫生搞完,陈阿姨也累得满头大汗。起初,周老师不太赞同陈阿姨的做法,他说,家里也不脏,三天五天弄一回也就成啦!
陈阿姨说,你说不搞卫生,我闲在家里干啥呢?
周老师说,广场上那么多跳广场舞的,你不能去跳跳?
陈阿姨说,我在家搞卫生,不也一样锻炼身体?
周老师说,县城那么多大商场,你不能去逛一逛?
陈阿姨反问周老师:你瞅瞅,哪个老人逛商场手里不牵个孙子孙女的?我牵谁?
陈阿姨的一句话说得周老师哑口无言,他这才懂得老伴搞卫生的真正用意。儿子不在身边,孙子不在身边,老伴和自己一样不愿意把手闲下来。手里有事做,心里就不会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他下棋,老伴不下;他钓鱼,老伴不钓。老伴不愿去跳广场舞,也不参加什么老年合唱班,就只能一门心思待家里,跟地板较劲儿,跟各种家具较劲儿。好在老爹还健在,每天咿咿呀呀进进出出,偶尔冒点儿脾气,倒是还能调节一下家里的气氛,要不这日子过得该有多沉闷哪。但陈阿姨就是要努力打破这种沉闷,她叮叮当当、风风火火地搞卫生,把那些地板、旧家具,擦得像镀了白银一样明晃晃,把那些司空见惯的萝卜、白菜、豆腐,烹制得有滋有味犹如绝世美食。可陈阿姨终究招呼也没打一声,就走了。周老师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接过了她搞卫生的班。
收音机在阳台里咿咿呀呀地唱,老爹眯缝着眼睛靠轮椅上似睡非睡,周老师就沿着陈阿姨的足迹从里至外搞起来。房还是那间房,陈设还是那般陈设,然而物虽在,人却不在。睹物思人,周老师心里的痛楚可想而知。他也想陈阿姨,但他知道自己的想念和老爹不一样。老爹的想念有盼头,他却没有,茫茫大海一样无边无际。因此搞卫生的过程对他来说,无异于一种心灵的煎熬,就像尚未痊愈的伤口又被一次次撕开。有时他会忍不住暗暗落泪。他不敢出卧室,把头抵在棉被上,连抽噎都不敢。
手机铃声是突然响起来的。手机放在客厅的方桌上,丁零零连响了好几声,周老师都没听见。然而老爹听见了,他微微扭过头,冲屋里“呃呃”着。周老师没听见手机铃声,却听见了老爹的召唤,赶忙擦擦眼睛走出去,老爹正“呃呃”着提示他。自打知道闺女去美国带孙子,老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注手机。老爹的耳朵对别的声音都不太敏感,唯独对手机铃声保持着特有的敏感,往往铃声刚响过头一声,他就能准确地捕捉到,并立即提示周老师。周老师哪里不知道老爹的那点心思呢,因此不管是谁来的电话,棋友的、钓友的,在他嘴里都一律变成老伴的。
——您闺女说了,您重孙子长得可好了,白白胖胖的!
——您闺女说了,今年春节大人小孩都回来,给您磕头!
周老师接着手机,一番真真假假的模拟后,每次都将老爹忽悠得美滋滋又喜洋洋。
这回手机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从北京打来的。接电话的时候,周老师突然有些犹豫不决。
爸,是我,我出差在北京呢。是儿子的声音。
周老师一愣,不由得冲阳台望一眼,老爹和往常一样,一脸的笑意和期待。
哦,啥事哩?
爸,这次回来,我想接您和我爷到美国去,我订好了机票,过两天就去接你们。
老伴走后,儿子回来过一趟,那回儿子也是这么说的,转眼已近半年。周老师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我说了,我不去!你爷瘫了,哪儿都没家里好。
你妈在那边……他脱口而出,刚说半句又封住了嘴巴。
每天绕着老爹闺女长闺女短,周老师时常产生幻觉,仿佛自己的老伴真的去大洋彼岸带孙子了,都快神经错乱了。他的谎言连儿子也不知道。
我妈?儿子顿了一下说,爸,我知道,我妈走了,您和我爷都很孤独,所以才一定要接你们过来,这样我就能天天陪在你们身边了。美国这边各方面条件都好一些。还有,我已经给我爷找好了医院,医生说经过治疗,我爷完全有希望重新站起来,那样就不用您天天推着了……
别说了!周老师打断了儿子。
他突然有些想冒火,还有些眼泪汪汪的:我和你爷好得很!我喜欢推着你爷!一直推下去!这个,你不懂!
这天周末的傍晚,周老师照例推老爹去文化广场看唱戏。
太阳的炙热渐渐退去,文化广场上人群密集,异常热闹。唱地方戏的,耍花鼓灯的,敲锣鼓的,吊嗓子的,各种文艺活动异彩纷呈。表演者多是些退了休的老头和老太太。这些老头老太太每天吃过午饭,稍稍休息一会儿,就自发从县城的四面八方会集过来,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威风凛凛,你唱一段,我唱一段,玩得异常开心。
广场的正中央搭起一个很大的舞台,铺着鲜红的地毯,高大的彩虹门上,贴了一条长长的横幅:让孝心伴随我们成长——■■网大型亲子孝心活动!舞台中央坐满了一排排赤着脚的中年男女,他们每人面前放一只盛满水的塑料盆,一个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小姑娘,正蹲在地上,像模像样地给自己的爸爸妈妈洗脚。舞台前围满了观众。孩子们蹲在父母脚边,双手插盆里,洗得认真。音响里流淌出一首老歌轻柔的旋律……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主持人静静地站在舞台一角,深情款款地对着话筒主持活动。不知是她的话感染了大家,还是那动人的场景感染了大家,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泪眼婆娑着。
周老师推着老爹,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还是被女主持人看到了。她走下台,一路小跑着来到周老师面前。
大爷!您好!
哦,姑娘,是你呀!周老师发现眼前的主持人,就是上回早点摊上遇到的那个姑娘。
大爷,欢迎您来参加我们的亲子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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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师似听非听地仰脸冲台上望。那些天真的孩子果然已随着旋律站起身,他们紧紧地搂住爸爸妈妈的脖子,边哭边大声地吼:“爸爸——我爱你!”“妈妈——我爱你!”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哭得汹涌,一个比一个吼得煽情。音响里毛阿敏的那首《烛光里的妈妈》已进入高潮,高声部的激昂唱腔波涛一样一浪接着一浪。一个工作人员抱着个硕大的纸箱子,开始挨个儿给孩子们发礼品,他弯着腰,每发一份就冲胸前的话筒喊一声:感谢您的参与,本活动由“金脚丫”沐足液为您独家赞助!
大爷,您参加吗?您瞧这场面多感人!
周老师不说话,他看见老爹正微侧着脑袋瞅向远处,那里一幫老人正将锣鼓敲得喧天响。
老爹要听戏,俺要领老爹听戏去喽!
周老师冲姑娘微微一笑,推着老爹缓缓地走了。夕阳金灿灿的余晖铺天盖地洒下来,洒在周老师清瘦的背影上,洒在周老师蹒跚却稳健的脚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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