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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师

2017-10-25漆月

安徽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美梦梦境机器人

漆月

在我们这个时代,造梦师是个令人尊敬的职业。

在大街上匆忙行进的各色男女,可能是人类,也可能是机器人。机器人笑起来比人类还美,不但能干人类可以干的工作,也能干人类不可以干的工作,能像家人朋友一样陪你聊天谈心,也能像人生导师一样开解你。而机器人唯一不会做的事情是——做梦!

如果你以为人类还能像很久以前那样,想什么时候做梦就什么时候做做,想做什么梦就做什么梦,那你就错了。不管是好梦噩梦,这个时代的梦就像奢侈品一样,不能轻易得到。所以才有了我这个职业——造梦师。

因为这个职业是如此重要,所以除了要经过很多的考核,我还要签署一份协议,造梦师不能给自己造梦,否则将面临严厉的惩罚。

我常想,为什么很久以前的人们有梦,而现在梦竟然成为稀缺品呢?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做过梦,在聚会中,被人们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一定是做过梦的人,他们的待遇就像是去了外星系旅行回来。有些人听了别人说梦,也想回去努力做一个梦,但是成功率很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类从一出生开始,就像机器人一样设置了程序,该睡就睡,该醒就醒,一切按部就班。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祖先们压力太大了,我考《造梦学概论》时就学过,几个世纪前的人们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太大,越来越多的人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那时的人们就希望人一生下来就可以在想睡的时候入睡,入睡也不会被梦打扰。经过很多代人的研究,终于改变了人类的睡眠基因,人们可以安然入睡,在预定的时间自然醒来。当时这个伟大的改变让人类很是兴奋,改良睡眠基因的科学家被载入了史册。又过了好几代人,人们慢慢发现,睁眼就醒,闭眼就睡的生活太单调太无趣了,更可怕的是,很多人竟然都不知道什么是做梦。人们在读书时看到以前的书本里有关于梦的记载,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发问,梦是什么东西?怎么以前的人们对梦又爱又恨?

又经过好几代人类科学家和专业机器人的研究,才发现了造梦的程序及方法。为什么不直接把基因改回去?原因很简单,科学家们论证认为,睡眠质量还是要比做梦重要得多。做梦就像做手术一样,有需要才做,并不是谁都需要的。

我的工作很忙碌。白天我要去搜集造梦的素材,将素材一点点的合成、修改、完善,毕竟人们是花了很多钱来定购一个梦。普通人能做一个梦就可以满足很久。也有些富有的人,天天晚上都要来买梦,各式各样的梦都想尝试,还要求是限量版的,这样在聚会说梦时才不会跟别人的梦相撞。说实话,我最烦这种客人,仗着有钱,就任性胡为,要知道,梦的资源多宝贵啊!就算我是高级造梦师,我也不能天天都创造出限量版的梦来。可是《造梦师职业守则》第一条就是:“不能无故拒绝客人的要求。”虽说有钱客人的要求让人烦,但我也理解,毕竟一个聚会上,如果你正在开心地聊起自己做过的梦,然后听众中就有人抢你的话,把你的梦都说完了,那这个梦就白做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人类与生俱来的虚荣心会被狠狠扇耳光。我就纳闷了,科学家连睡眠基因都可以改变了,为什么不把人类的虚荣心给改掉呢?我的导师对这个幼稚的问题笑而不答,后来他在一篇论文里面用大段的论据来阐述了一个观点:有贫富的地方就有虚荣心!

导师也真够无聊的,这么一个观点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还要查阅大量的历史资料,以充分的论据来证明。不过造梦师本来就是半个历史学家了,为了造出大量的梦境满足预订需求,造梦师都必须熟读文史类书籍,将历史的素材转化为梦境的元素。我最近忙得黑白颠倒,我在编织一个特别美的梦。

傍晚我从工作室出来时,机器人助手美梦就告诉我,接了三个预约。说起美梦,他真是一个极好的助手,他塑造出来时是按照科学的黄金比例来设定的,身材、样貌、性情都是没得说的,单是听到他的富于磁性的聲音我就觉得心情愉悦。美梦每天只帮我接三个预约,再多我就吃不消了。

第一个预约的客人是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他患上了QA病,我不是从医的,只知道这是新的绝症。人类总是这样,攻克了一项绝症,又会有一项新的绝症出来。小男孩的心愿是希望在死之前做一个梦,但是他也没做过梦,所以不知道要做个什么样的梦才好。

顺便说一句,重症患者是可以申请免费造梦的,而且预约优先。这是《造梦法》规定的。造梦师本身是公益职业,收取的巨额造梦费也是用于研究梦境和公益用途。

什么要求都没有的要求才是最难的。我翻阅了数据库,飞快地找出书中记载的很久以前的孩子关于梦的描述。

数据库自动为我检索十岁孩子描绘梦境最多的年代。二十世纪中叶至二十一世纪中叶,整整一百年,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梦想和平的,有梦想坐上宇宙飞船遨游太空的,有梦想从事什么职业的,这些是以前的孩子们的梦,在今天早已不是梦了。我在浩瀚的数据库里飞快地寻找。与我远程连接的男孩的父亲显然很着急,医生只同意他放假一个小时,而且小男孩的身体很弱,在等待的过程中几次要睡着了——他已经无需启动身体里的睡眠系统就要被迫睡着了,这是病人才有的症状。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画面上,一群孩子在蓝天下的草地上放风筝,尽情地欢跳着。夜晚,一群孩子在田野里捉萤火虫,星星点点的萤光明灭着,孩子们的脸上露出欢愉的笑容。

朋友?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概念了。现在的孩子们在家就可以远程接受教育,高度发达的科技,让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完成教育、医疗、购物、社交等活动,通过屏幕,认识人与物,虽然近在眼前,会对你笑对你讲话,但只是没有温度的会动的图画。我也记不清我小时候是否与朋友一起握过手。大家明明彼此很熟悉,却会觉得除了一张脸是熟悉的,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我列好梦境的元素后,启动自动生成模式,一个全新的梦境因子就产生了。现在只需要最后一步,让男孩戴上感应器就可以进入梦境了。

因为男孩是未成年人,造梦师有责任全程监护,以便出现万一梦境不按设定走,引起未成年人的恐慌时采取应急措施。

我通过屏幕指导男孩的父亲帮助男孩戴上感应器,启动开始键。endprint

戴上讯号接收器,屏幕上显示一片草地——是真正的草地,不是仿生的人工培育草坪。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没有见过真正的草坪,我也没见过,但我是造梦师啊,我知道很久以前的草是真的,没有仿生的草这么柔软舒适带着花香,而是稍稍有些刺手,有充满力量的清香味,割它时会有股腥味,像是它们的“血”在弥漫,它们遍地生长,粗野地生长,被冠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特性。

草地上一群孩子,有男有女,在互相招呼着。这是春天,从前的季节是四季分明的,不像现在,没有酷暑没有寒冬,气温以人的舒适度为调节准则。那时的春天野花在开,蝴蝶在飞舞——蝴蝶是早就灭绝的物种了,只是在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灭绝的物种也可通过科技复原看到它的真身。

招呼男孩的是他的朋友们。有班上的同学,也有邻居的孩子。

“李李,我们一起放风筝好吗?”穿着粉红色裙子的小姑娘招呼着。

李李挥舞着手,快步跑向朋友们。

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李李,他的嘴角稍稍上扬。我放下心了,李李对这个梦是乐意接受的。

“李李,你会放风筝吗?”一群孩子将李李围在中间,显然孩子中间也没有会放风筝的人。

李李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也不会。书上说以前的人放纸鸢都是要跑着的,我跑一下试试看。”

我的心里忽然有点疼。我这个导演对这个梦境的导向是放风筝,但并没有指定是李李放风筝,我的想像力还是不够丰富和大胆。QA症患者从小就四肢瘫痪,别说跑步了,就是独立行走他都没有尝试过。高科技仅能让他借助机械的力量自由移动,并不能让他迈开自己的双腿。然而,这个孩子的思想深处一直想跑想跳。因此,在这個由我主导的梦境里,他顽强地植入自己的梦,他要跑起来!

忽然间,我为自己的想法吃了一惊,梦,刚才我脑海里的词是梦!李李他有自己的梦!谁说人类已经失去梦了?在李李这个尚未成熟的大脑里,依稀存在的梦仍是他脑海深处无法抹除的基因。

李李捉住风筝,迎着风,在太阳底下奔跑。春天的风吹拂着他柔软的头发,他是个有着细长眉毛的单眼皮男孩,边跑边笑,笑起来眼睛眯缝着,那一丝开着缝的眼皮间黑眼仁如黑曜石般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光芒照耀着那只斑斓的蝴蝶风筝,风筝便似乘了风般,扶摇直上。

风筝稳稳地飞在空中,小伙伴们高声欢呼。李李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倒地之前,他仍不忘把风筝放飞。小伙伴们围了上来,问他摔着没有,李李咧嘴一笑,摇摇头说不要紧。穿着粉红裙子的小姑娘掏出手帕,扎住李李沁出血珠的膝盖。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下来。草地上有点点的萤火虫在闪烁。

喧闹的孩子们安静下来,仿佛天地间都寂静了,这些提着灯笼的小天使散落在孩子们身边,忽闪忽灭。

李李伸出双手,轻轻地将一只萤火虫围在手心里,透过手指的缝隙,手心里的那只萤火虫在一张一合地呼吸着,萤火虫的尾巴便一闪一闪的。

孩子们的手上忽然多了一个玻璃瓶子,有个孩子先捉了萤火虫放进玻璃瓶子里,开始是一只,后来是几只,十几只,半瓶子的萤火虫进了瓶子,一起闪耀着。别的孩子见状,也纷纷扑向萤火虫。被关在玻璃瓶子里的萤火虫提着它的小灯笼,找不到出口,到处碰壁,无从逃离。于是它们的灯光越来越弱,天空没有小灯笼的照耀,也暗淡下来。旷野里既静谧又黑暗,令人生怖的气息向孩子们靠近。

粉红裙子的女孩子首先嘤嘤地哭起来,别的孩子像受了感染一样,也跟着哭起来。

——这不是我设计的梦境,我设计的梦境里只有提着萤火虫的孩子在愉快地玩耍。李李的意念太过于强大了,在他小小的心灵里,死亡早就在向他逼近,命运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将他包围,他挣不脱,他在那只大手里慢慢走向死亡,像萤火虫一般,灯熄人灭是最终结局。

李李的脑电波在剧烈地波动着。我感受到那颗小小的心想要冲破命运的枷锁的渴望,我必须给他一个希望。

我操控着电脑,输入对梦境中的李李的控制符号。李李轻轻摊开手心,掌心里的萤火虫缓缓飞出,慢慢升腾。

其他孩子也放出了玻璃瓶子里的萤火虫。草地上的天空又重新被萤火虫微弱的光芒照亮。

李李轻轻地笑着,和伙伴们挽着手看着萤火虫装点着夜空。

第二个预约者是个百岁的爷爷。他是自己申请的预约。美梦给我的资料显示,老先生神智清醒,思维清晰。目前人类的寿命正常值在一百五十岁,一百岁的男子还真不能算在老态龙钟那一类。曾经有一则笑话说:有个记者在重阳节去敬老院采访,问一个独自在树下发呆的老爷子:“爷爷,你怎么不去跟别的爷爷一起玩啊?”老爷子睥睨了一眼远处一起玩联机游戏的老人们,冷笑着说:“我都一百四十多岁了,怎么去跟那些才一百岁的年轻人玩!”

老先生叫卫斯理,他在申请的理由一栏上写着:“自从父母去世后,很久没有见过孩子们,自己一个人孤单地存活着,没有念想,没有牵挂,生无可恋。”

人类的世界真是可笑,一边是科学家埋头研究怎么让人类越来越长寿,一边又是长寿的人们无所事事,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卫斯理的资料显示,老人九十岁退休,父母妻子相继去世,孩子有自己的家庭,孙辈曾孙辈们也各自独立,一个家庭五代人分散在地球的各个角落,有事时才通过视频见面。一旦关上视频,整个房间连灰尘都没有,寂寞像洪水般漫延,将他迅速吞噬,他常常被无名的寂寞压得喘不过气来,导致睡眠系统失常,有时白天会睡一整天,有时晚上想睡又清醒着。医生告诉他,这是病,但是身体机能没问题,属于心理疾病。心理医生诊断后认为,卫斯理这是典型的老年空虚症。解决的方法就是多走出家门,与人面对面交流,如果能与孩子们共同生活就更容易恢复正常。

卫斯理不愿走出家门,超过一百年的人生里大多数时间都是通过视频来与人交流,包括父母,现在要他与别人面对面地说话,他完全没有信心。跟孩子们一起生活?这更不可能了。他年幼时,科学还未如此发达,家人还曾经在一起生活,后来,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社会也进化得更加规范。他的孩子出生后就由专业的育婴机构管理,后来的每一阶段都有相应的社会机构代为操劳,人类除了还需要亲自生孩子外——也有许多人是温室试管出来的,再也不需要承担因孩子而带来的生活及工作的不便。孩子们像温室植物一样茁壮成长,这点毫无疑问,机器人保育员的头脑里有着各种照顾孩子的程序,能够做到比人类更加细致更加耐心——而孩子们的感情也像机器一样,按照法律每天与父母视频,距离近得像生活在一起,但是隔着冰冷的屏幕,是远得要命的心。endprint

心——我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胸腔,感受不到心的跳动,将手按在胸口,才轻微地感到那“扑通扑通”的机械运动。我伸出食指,朝美梦勾勾指头。美梦径直来到我的面前,我冷不防地伸出右手,按在美梦的胸口——没有“扑通”声,美梦是机器,不是人。

美梦温柔地眨着眼睛,捂住我按在他胸口上的右手,深情款款地看着我眼睛:“亲爱的,你是不是难过了?有我在。”

往常,听到美梦这样温柔的慰藉,再累我也能马上恢复战斗力。美梦帅气、阳光、能干、宽容,这是机器人服务中心为我量身打造的兼具管家、助手、保镖、朋友功能于一身高订版机器人,因为身为造梦师的我,每天不仅要接收人类的负能量,还要为人类创造正能量,美梦的到来,能保证我不被琐事缠绕,不被负面情绪带走,像个机器一样冷静处理每一个预约申请,也能保留人类的感性情感,为人类创造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梦。

可这一刻我深切地知道,美梦他没有心。他超高的智商能将我从各种被困扰的情绪带回正途,却无法真正抵达我的内心——因为他太冷静了,美梦是完美的,而人类是不完美的。

只见美梦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半分钟后一份完美的造梦方案就显示在我眼前。

方案完全符合我的意思,给卫斯理造一个关于亲情的梦。卫斯理的童年是和父母一起度过的,越到年老越孤单,他才越怀念那份亲情。

为了让卫斯理的梦境无缝衔接,程序输入的情境是从卫斯理的童年开始的。卫斯理在一个大家庭成长,他有一个伯伯一个姑姑,小时候常跟堂兄弟、表兄弟一起玩捉迷藏。说起来,捉迷藏這个游戏真是千年不衰,从古至今的孩子都玩,只是每个时代的玩法不一样。古代的人们玩捉迷藏要借助于树木、草堆等掩体,而从卫斯理到我们的时代已经是借助于高科技了,我记得童年时玩捉迷藏用的就是隐身衣。但在超声呐技术无比成熟的时代,什么隐身衣都只是暂时的,只要打开超声呐一扫,连螨虫都藏不了。

年纪相仿的玩伴,时不时聚会的大家庭,快乐的亲子时光,卫斯理的童年是如此快乐,以至于在他长达百年的人生中,每每回想起那段短暂的岁月都让他欣慰。

待到卫斯理结婚成家,社会又已经往前迈进了一大步。工作节奏越来越快,快到人们已经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学习、适应与自己的孩子相处,一切都有机器人辅助,人们可以安心于工作和生活,轻松摆脱人类抚育后代的自然属性。那些在机器人抚育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既然没有享受过温暖的父母亲情,又怎么会有反哺之意?

梦境是这样设置的。卫斯理的温室试管孩子出生,他和妻子都需要工作,但孩子无人照料。卫斯理没有像别人那样将孩子送到机器人育婴机构,他与妻子相较之下,妻子的工作更重要,他选择了辞职,在家里陪伴孩子成长。孩子并不像机器人那样好照顾,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孩子让卫斯理吃尽苦头。待到孩子完全能融入学校生活后,卫斯理重新选择工作,缺失几年的工作经历,让卫斯理落伍了很多,不得不努力适应新环境。尽管如此,陪伴孩子成长的卫斯理无怨无悔。卫斯理老了,孩子与他住在同一个智能社区,孙儿们每天都经过他的家门,与他打了招呼才走。

我的这个方案是如此完美,我相信卫斯理一定会满意的。问题出在谁辞职照顾孩子上。我的梦境方案只是一个梦的设计,具体执行时,假如人的主观能动性过于强大还是会改变梦境的发展方向的。比如卫斯理,他的潜意识里就想将孩子丢在机器人育婴中心,他强大的潜意识将我给他设定的梦境改变了。卫斯理和妻子都不愿意辞职照顾孩子,妻子是从事尖端科技的,薪水比卫斯理高,知识的更新换代也很快,如果辞职几年再复出,工作势必不能再胜任。而卫斯理认为自己的工作同样很重要,他是负责智能社区的,按照社会发展的速度,他只要离开工作岗位一年,就会造成脱节,到时再想回到岗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为此,梦境中的两人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辩论。

我从内心深处鄙视卫斯理。明明是个自私的人,该承担责任时不承担责任,到孤老无依时又想享受未曾挥洒过汗水而成熟的果实。

但在内心的更深处,我清楚我也是这样的卫斯理。我之所以不愿意结婚,就是不想承担生儿育女的责任。就像我的父母,他们也是将我丢在育婴中心让我和机器人保姆一起生活的。而我算是不错的,还知道父母是谁,我身边的许多试管孩子只知道单亲。我们如果要繁衍后代,这样的方式也会延续。父母只是个名词,和我有血缘上的关系,仅此而已,他们没有陪伴我成长,而我也不用照顾他们的老年生活,反正所有的人老了都会去机器人养老服务中心。直到我做了造梦师,直到我阅读了那些久远的历史,我才知道,人类的社会细胞在几个世纪以前还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孩子是由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的,父母儿女,天伦之乐,叫人之常情,读着那些温情脉脉的诗文,总让我觉得很温暖。那么,现代的我们还能称之为人吗?唉,不行,这是哲学问题,我一个造梦师想这些太费脑子了。

如果梦境按卫斯理的意志发展,那卫斯理这个梦就白做了。人的个性真是连高科技也无法改变的。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预约做梦的人那么多,造梦师又那么少,他不好好珍惜做梦的机会,安安静静地顺从设计方案做完一个美好的梦,偏要按自己的心意将美好推向纠结,这不是自找烦恼嘛!

我盯着屏幕,像在看一出戏——我只是观众。造梦师无权干涉成年人的梦境,一旦违规,将会取消从业资格。

卫斯理妻子坐在摇床边,一只手握着奶瓶,另一只手轻摇着小床,无奈地说:“卫斯理,你要知道,我是这个课题组的骨干力量,这个课题花了纳税人这么多钱,都已经进入攻坚阶段了,我这时如果退出,不只是对组员不负责,也是对社会的不负责。”

卫斯理耸耸肩,摊开手说:“亲爱的,我的工作也很重要。你要知道,我为了做这份工作,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如果我在家两年,我会失去这份工作的。”

妻子低垂着双眼,轻轻拍着摇床里的孩子。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生育孩子前,他们也曾憧憬过,不要像别人一样将孩子寄养在机器人保育中心,他们会陪着孩子一起成长。但孩子真的降生后,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工作就是首要问题。endprint

摇床里的婴儿眼眸黑亮,一脸无知地乐呵地朝着母亲笑。他刚来到这个世界,并不知道年轻的父母因为他的到来而在做着艰难的抉择。也许他待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就这几天了,几天后他将会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处所,有一群和他同样命运的婴孩在那里嗷嗷待哺。

婴儿的小腿蜷着,肉乎乎的小手胡乱扑腾,孩子突如其来的一声欢笑软化了母亲。母亲小心翼翼地握着婴儿的小手,俯下身子轻轻地亲吻着婴儿的小手,眉眼间的幸福溢了一屋子,弥漫着香甜的巧克力味。

如果梦境再按着卫斯理的意志演绎,妻子会做出让步,辞掉工作照顾孩子。我似乎明白了卫斯理的心,他渴望有个传统的家庭,希望自己是一家之主,以自己为中心的家庭和乐融融。但在现实生活中,妻子不可能抛弃她的工作,孩子不得不丢给机器人抚育,这样的人生越往后只能越孤寂。再长寿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是度日如年。

我的导师写过一篇论文,论及老年人为何选择自行了断的比例日愈增多,是因为人们没有了梦,生活无趣,从而论证造梦的重要性。我一直存有异议,人们活着无趣,无梦并不一定是主要原因,内心孤独恐怕更让人绝望!所以,我对于导师来说是异类,他认为我老是造些爱和温暖的梦境并不能帮助人们,造梦师应该是天马行空的,在梦境中可以满足人们想要的一切,财富、地位,远古未来宇宙天空任意切换。

等等,卫斯理的妻子不就是那位著名的化学家吗?她发现的新元素让我们的生活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如果年轻时的她为了孩子选择当家庭妇女,那我们现在的生活还没有这样便捷啊!

虽然这只是梦境,但我不想袖手旁观了。

美梦抓住我伸向键盘的手。美梦是机器人,他的手有力而没有温度。

“你又不理智了。”

是的,作为我的助手,一个高智商的助手,美梦从我伸手的那一刹那,已经准确计算出我下一步的打算。

“美梦,我不能放任他的梦境。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性格,现实生活中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悲哀。我为什么要造梦,就是为了缓解他在现实世界的痛,给他反思,给他另一种抉择的后果的可能,让他在下半生可以得到一点点的慰藉。”

“客人不按方案走,得不到理想的效果,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你因为同情心而强行扭转他的梦境,你将会失去造梦师的资格。”

美梦低沉又冰冷的声音提醒我事情的后果。

美梦的皮肤跟真人一样,行为举止也与真人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美梦的所有行为都是经过计算得出的,精准冷漠。我不同,我是个有着人类基因的造梦师,而且是个容易感情用事的造梦师。当初选择造梦师这个职业,我的朋友们都劝我,造梦师得该多理智啊,你真不适合。正因为如此,我才有了美梦,他确实每次都在关键时刻阻止我犯错误。

我反握着美梦的手,美梦的手指纤长光滑,可惜美梦的眸子是空洞的,他无法感受到我的内心。卫斯理的行为是咎由自取,我为什么要帮他?

我小时候,就特别羡慕那些能随着父母一起长大的孩子。我不喜欢机器人保育员。哭了闹了,他只会给我食物和玩具,它的时间不容许有分毫的偏差,所以我不想拉尿也得拉,我不想睡觉也会被催眠。我希望母亲握着我的手,温柔地给我唱催眠曲,我希望父亲的肩膀扛着我穿越城市和丛林,我希望在祖父的屋前荡秋千,我更愿意听曾祖父讲过去的故事。但是,我的父母告诉我,他们也是在机器人保育中心长大的,这才是正确的成长方式。于是,我将我的梦想,我的不甘都放在我制造的梦境里。

美梦不解地问:“那为什么是卫斯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案例,你可以做到的。”

我将转椅转向美梦,尽管美梦不是人类,但我仍特别真诚地对他说:“因为,卫斯理是我的高祖父,我看到他妻子,就知道了他是我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你能理解这样一种关系吗?血缘和传承。更重要的是,我希望知道,如果卫斯理给孩子一个温馨的童年,那我的童年会不会不同?原谅我,美梦,请让我任性一回。”

美梦俊美的眼睛看着我,无奈地说:“好吧,如果这是你的意愿,那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在做出选择之前,请关闭我的电源,就当我不知道吧。”

美梦的信号连接到造梦中心,实际上,他也担任着监督员一职,我常开玩笑说美梦是造梦中心派给我的“卧底”。如果切断了美梦的电源,造梦中心无法第一时间从美梦的数据库获知我的罪行。当然,除了美梦的数据库,我手上的数据库也是与造梦中心联网的,只是没有那么直接,从监测到我的异常举动再启动分析系统,还是挺耗时的。

美梦缓缓转过身。他的电源开关在颈窝的位置,那块像人类一样的微突起的骨头就是。美梦的曲线是那么完美,从背后看他让我产生拥抱着他的冲动——他是我最好的伙伴,陪伴我度过漫长的岁月,看过我所有不为外人知的情绪,包括喜和悲,哀和怒。

我伸手从背后环着美梦,他的皮肤那么柔软细腻,可惜没有温度。我将头靠在美梦的肩上,一字一字地说:“美梦,对不起。”

美梦温柔地拍着我扣在他腰上的手,说:“没关系,亲爱的。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我内心复杂地按下美梦的开关。

美梦,真的对不起,我今天要做的事情一定不能让你参与。

我按下操控键。

我的高祖母打好辞职信,手指在发送键上犹豫了几秒。

我的高祖父卫斯理忽然握住了高祖母悬在键盘上空的手,坚定地说:“亲爱的,我收回我的话。辞职信改为我的名字。”

高祖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着高祖父。

卫斯理抱起婴儿,充满慈爱地说:“你是對的,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幸福,父亲一定要照顾儿子,以后孙子曾孙子我都希望他们能在家庭的环境里长大。我的工作没了可以再重新开始,你的工作意义更大。就这么决定吧。”

卫斯理的这个决定,让我喜极而泣。我不再是在机器人保育中心长大的“机器宝宝”了。我看到我蹒跚学步时,父亲牵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牙牙学语时,母亲一字一字地教导我;烦躁时,父母给我唱小曲;闲暇时,祖父给我讲故事;还有我的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喜欢看我在花藤下荡秋千,在秋千荡至离地面几乎平行时慈爱地惊呼……endprint

我的眼角被泪水润湿。我看到梦境中的卫斯理满足而平和,如一个饱经沧桑的智者,静静地看着儿孙们微笑。

从卫斯理的梦境中出来,我看了一眼时间,造梦中心很快就会收到我异常操作的讯号,我的时间不多了。

被关了电源的美梦呆立在我身旁,他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我。美梦,请原谅我的自私,但是我做这个决定花了许多时间,并且准备了很久。或许,我内心深处正是为了这个决定才做了造夢师。

最后一个预约者不是别人,正是我,我化名填的假资料瞒过了美梦。为了这一天,我穿越浩瀚的书海,在喜剧和悲剧间徘徊,为每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心驰神往。

爱情是什么?我们的字典里是这样解释的:本义是婚姻即爱情。引申义的解释就很长了,其中有一个说法是古代的男女因门户或世俗之见等不为社会家庭所容的男女之情。这个解释很让年轻人迷惑,近几个世纪,社会已经消除了门户之见,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成年人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爱便在一起,分开便是不爱,既然是自己的婚姻和爱情,关家人何事?关社会何事?

这种事情只有文学家和历史学家才能解释得清楚。大量的文学典籍里有关于爱情的描述,而历史学家会以严谨的态度来证实古人们的爱情是多么艰辛,因其艰辛故而美好。这也让现代的年轻人有了些许想象,在无法理解的同时也充满了好奇。

我就是在阅读了大量的文史典籍后才对传统的爱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不需要也不期许现代的爱情——那不过是场速配。将我的资料输入婚姻信息系统,不过半分钟,系统自动为我速配到与我最匹配的人选,无论是性情、外貌、生活习惯等各方面,都按照严格的标准来筛选。系统选择出来的配偶,挑不出任何瑕疵。可这样近乎完美的婚姻并不是我想要的爱情。我想要张敞画眉般的细腻温柔,我讨厌这个时代里连约会都需要经过周密计算才能赴约的所谓“爱情”,恋人们的每一个活动都由机器编排好,人们谓之“高效”“精准”,然而我深觉无趣。完美的人无趣,完美的计划无趣,一切完美的东西都很无趣,这样的人生,活十年与活百年又有何差异?

以前,我一旦露出这种思想苗头,美梦就会及时纠正我。机器创造出来就是为人类服务的,能由机器代办的事都不是大事,所以让我不要太过于焦躁。这么看来,我果然是有精神隐疾的,别人认为是享受生活,我认为是生无可恋。我的精神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我这样的精神隐疾患者,常常无法自解的问题就是如果人类的情感都不算大事,都可以由机器操纵表达,那究竟什么才算大事呢?

我不知道,美梦有没有将我这种不良思想苗头汇报给造梦中心备案。也罢,我这样的异类,担任着造梦师这么重要的职位,如有不良倾向,确该早日清除,以防人类受害。

我将感应器戴在头上,对着键盘发出“开始”指令,然后缓缓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

这间工作室是我每天与订梦者交流的地方,在这里,我曾制造了无数个梦境,满足人们空虚的精神生活。但我从未给过自己一个梦,我是如此空虚,空虚到只能在别人的梦境里假想自己的生活。造梦师不能给自己造梦?这么奇葩的法律到底是谁制定的?造梦师要给人类带来愉悦的精神生活,而自己却要生活在沙漠中,真是太荒谬了。我偏不服。

我发现自己身处海边,天蓝得似精致的瓷器,纯净细腻,云朵是慵懒的,像是随便走到这里累了便耍赖不走了,一群群地趴在那里,既无赖又可爱。唯有海是灵动的,一波接着一波地将海浪送至礁石上,无奈礁石总是不接收,一遍遍地拒收,一遍遍地推搡,看似无情,实则在打情骂俏。连海鸥也看不下去了,翻上飞下地起着哄。

我住在岸边椰林里的小房子,木制的窗棂,木制的地板。海风将海浪夹带到我的小屋,地板有微微的潮。我的小屋里有一壁的书橱,椰林里有清风袭来,我一袭白色衣裙,躺靠在窗外椰林下的网床上看书,我及腰的黑色长发从网床的网眼里垂下,几乎触碰到沙滩上,清风不断地抚弄着我的长发,力道正好。看书累了,就把书盖在脸上,挡住阳光,闭目小憩。

有熟悉的味道慢慢靠近,带着海洋的香气,混杂着海鲜的腥味。我的他一定是个勇敢的人,他有着黝黑的肤色,他常赤裸着上身,摇一艘小船,他摇船劈海的样子像极了海神。海水在他面前是温驯的。他将海螺凑到嘴边,轻柔地吹着海歌,海螺的“呜呜”声带着海面下各种生物的问候嘻嘻哈哈地涌来。

他越来越近,他拿起我的书,马上就要亲吻我。我闭着眼睛等候王子的亲吻。

“对不起,你涉嫌强行更改订梦者的梦境,同时还盗用造梦资源为己所用,我们现在依法对你实施逮捕。”

两个穿个造梦中心监察员制服的机器人彬彬有礼地对我出示了《逮捕证》,我的名字尤其突出。

该来的总要来,我花了这么多心思,编织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甜蜜爱情,最终没能看到幸福结局,心里多少有点遗憾。虽然如此,我并不后悔。

我整理好衣服,踏上警车前,回头看了一眼美梦。

“美梦对这些全不知情,他早就被我切断开关了。惩罚,我全盘接受,请给美梦重新配置一位靠谱的主人,可以吗?”

“编号1980多次侦测到你的不良倾向,但不及时向中心报告,作为机器人助手,他已经丧失高级机器人的资格了。这次我们要将他一起带回去,删除信息重造。”

监察员甲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与美梦磁性的男低音完全是天壤之别。监察员乙手一挥,美梦的开关重新被打开。

聪敏如美梦,只需一秒就能判断出眼前的形势。

美梦说:“是我的失职,请不要取消她的造梦师资格,她是一位很好的造梦师。”

明知道美梦只是机器人,我仍禁不住对他心动了。美梦的声音,如化冰的春风将室内的冷空气驱逐出去,我的心被暖到了。

监察员甲说:“编号1980,你违反机器人助手的规则,你很快就会消失了。”

监察员乙伸手拉美梦。美梦突然反手将监察员乙的开关按下了,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下了监察员甲的开关。

“美梦,你……”我被眼前这一幕搞懵了。

美梦说:“你快走吧,到别的星球去,继续做你的梦。他们很快就会来了,永别了,亲爱的,我不会再是我,也不会再有关于你的记忆,但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不仅因为我是你的机器人助手。”

说完,美梦将我推进极速飞行器,关上舱门。舱门合上的那一刻,我竟然看到美梦的眼睛里含着泪。是我眼花了吗?

我忽然泪流满面。

我在远离地球的开普勒星服役,开普勒星很小,但是很适合种花。我没有逃亡,被判到开普勒星当花匠,开普勒星很原始,没有那种一个按键就可以全部搞定种植、浇灌、采摘的系统,全部得人工。开普勒星上没有别的人,甚至机器人也没有。可我竟然喜欢上这个地方,每天在花田里徜徉,夜晚在星空下记录心里的想法。我不再是造梦师了,被发配到开普勒星的我竟然能做梦了。

恍惚中,美梦向我走来了。

责任编辑 《红豆》主编 丘晓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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