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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的病

2017-10-22程相崧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28期
关键词:岳母岳父大哥

程相崧

1

岳父病倒,是在去年腊月的十九。

那晚,我正在辅导学生上自习,手机调了静音。下了课,才看到妻子接连打来几个电话。联系上之后,妻子说,岳父的情况不大好,央我下了班去陪他一晚。妻子还说,让我顺便买个尿壶过去,因为头天晚上,岳父起来就有些困难。傍晚躺在床上打针,甚至连翻身都吃力了。

我的心里一沉,感觉有些不妙。这两个月,岳父都在接连不断地吃药,打针。我赶过去时,见岳父躺着,满床头的药瓶、针瓶,垃圾筐里是刚摘下来的输液管子。岳父见了我,微微颔首,人显得衰弱到了极致。那情景,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了许多。

那晚,在岳父的卧室临时放了一把躺椅,我坐在上面,看着病中的岳父。岳父呼吸困难,喘得厉害,时不时因为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不敢相信,岳父怎么竟然一下子病到了如此田地!许久,岳父看我仍开着灯,撵我出去客厅里看电视;我没有动,仍然在那里陪他。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让我只管把尿壶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手能够着的地方;让我盖上被子,大胆睡就是。他说这些时,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

那一晚,岳父幾乎彻夜未眠,病痛折磨得他过不了多久就要让我帮助翻身,甚至让我扶他坐起来。我没伺候过人,笨手笨脚,不得要领,每当我扶他时,哪地方不合他的意了,他也不急躁,耐心地指导我。一个晚上,岳父排尿数次,每次都是缓慢而痛苦。岳父忍着,间或小声呻吟两下。

第一次要小便,岳父挣扎着,让我把尿壶递给他,其他都不让我管。但是这次,他自己尿湿了裤腰(岳父为了少麻烦别人,穿着棉裤和衣躺着)。第二次,我把尿壶抢过来,给他把着。第三次时,他已经很显虚弱,躺在那里说,你帮我弄吧。他说完这话,眼睛紧闭,脸上的表情似有羞赧和歉意。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心想,都是做儿女的,这有什么呢?

看来,在岳父心里,还是把我这个女婿当外人啊!

那晚,岳父醒着,一直到天亮,偶尔说几句话,每次都似乎费去很大力气。躺得久了,支撑不住时,才让我扶着,慢慢起来,沿床边坐下。这样坐上数分钟,就又因为疲惫不堪,复让我扶他躺下。凌晨五时许,他让我给他找来一个紫色的小药丸,喂他吃下,吃后才囫囵睡着了。

我感叹着那药的奇效,心想,早知它有如此神力,就早喂岳父吃哩。后来,我从旁人的口中才知道,那紫色的药丸,其实并不是什么神丹妙药,只是麻醉神经,减轻疼痛的吗啡罢了。

岳父怎么竟然一下子病到这步田地哩?

这一下,岳父算是真正地病下了,儿女们也都开始在身边伺候着。经常有手术工作繁忙的大哥(大舅哥)每天要来,和我妻子同在一个医院做护士的大嫂、二嫂每天必到,甚至在外地律师事务所工作的二哥(二舅哥)也请假,推掉手头的工作,回来伺候父亲了。

在此之前,岳父都是挣扎着,没有过多地麻烦晚辈们。病着,却是坚持着没有住院,只是在家里打针。有时候是我妻子去,有时候是大嫂和二嫂。那段日子,说来内疚,我是少去的。一方面,岳父岳母知道我工作忙,还有年幼的女儿,在妻子之外,不想再给我这个小家庭增加太多的负担;另一方面,从我内心来说,虽然知道岳父的复查结果——病灶已经转移,病情已经恶化,但总还心存侥幸地觉着:冬天里,凡是有病的老人,病情都要加重些,熬过春天,也许就好了;再说,一辈子多灾多难的岳父,那么多大病大灾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挺过去。

从那天开始,一天、两天、三天……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住进医院,工作之外,我们这些晚辈们都到岳父家里去。我上完课,接送了孩子,也去岳父家里。喂水喂饭,帮岳母做做家务,做做饭。可虽然这样,岳父还是日渐衰弱了。饭要弄得稀烂,才勉强吃些;奶和水还能够喝进去些,但慢慢已经没有力气自己去吸,需要用针管抽了,打进嘴巴里。岳父八十一了,能够活到这个岁数,用妻子的话说,是因为他心宽。这些年,靠着一颗肾脏,还有安在心脏里的那么多支架,才能坚持到今天。

这次纠缠岳父的,却并不是这两种病。岳父的肿瘤,知道并确诊已经是将近一年的事儿了。那次,妻子带岳父去查体,拿了结果回来,就开始无声地哭。他们兄妹三人商量之后,采纳了专家的意见,采取了保守治疗。在这个家庭中,大哥、大嫂、二嫂和我妻子,四人皆是从事的医疗行业,在疾病面前,竟然无力到如此。

古人说,养儿防老;可到了这个份儿上,做儿女的还能做些什么呢?

2

在实在支撑不住,被连夜送去医院之前,岳父已经出现了两次昏迷(或者是昏睡?)。那天下午,家里人手忙脚乱,已经给他急匆匆定好了墓穴,买好了寿衣。在驱车去医院的路上,大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已经在讨论,是不是应该带着寿衣过去,省得需要时还要匆忙回来再取。当然,寿衣最终并没有拿,因为,大家还是心存一些侥幸啊。

岳父没有辜负大家,在那间病室里,陪着儿女们过了最后一个春节。除夕那晚,岳父坐在床上吃了五个饺子,还陪大家看了一会儿春晚。

那时,岳父已经在那间病房住了一个星期,每天都是晚辈们轮流去照看。或许是心有忌讳,岳父一开始是不希望在医院里过春节的,他仿佛感觉自己渐渐好了起来,计算着过年的日子,甚至数次要求下床走走。但是,大家心里明白啊,执意没让他下地。他并没有争执,很顺从,一切听孩子们的安排。从这一点上,可见他对于自己的病,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岳父在医院住了二十来天,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是我和妻子在他身边陪着的。氧气挂上了,监护仪安上了,吊瓶挂上了,岳父仍旧像在家里时一样,昏睡着,且鼾声如雷。妻子已有身孕,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加之连日劳累担心,在相邻一张空着的病床上和衣躺着。我关了大灯,只开床头灯,守在岳父床边,一会儿看看监护仪上闪烁的数字,一会儿看看熟睡中的岳父,心里悬着,真是生死未卜,不知岳父还能不能挺过那一晚。

岳父感觉出疼痛,是在初冬,言语间时不时流露出要求儿女们给予积极救治的意思。一方面,晚辈们总觉得,好几个孩子都是学医的,在家治疗,条件也不差;另一方面,如果住了院,大家来回奔波,生活方面,照应起来总不如家里方便。这样一拖再拖,虽也请大夫去家里看过,却一直没入院就医。这次,岳父终于住进医院了,他知道了,心里会开心吗?endprint

那晚十二时许,岳父情况突然好转,在混沌的灯光中,睁开了眼睛。在此之前,我那两次喂水时,他的眼睛都是紧紧地闭着。我赶忙喊醒妻子,妻子坐在床边,抓住老人的手,望着睁开眼睛的父亲,唤着:爸,你还知道我是谁吗?片刻,岳父笑了,那笑容让妻子也破涕为笑。岳父顺利地说出了妻子的名字,说出之后,甚至还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岳父醒了。这个细节,妻子不会忘;我也不会忘。在第二天,第三天,岳父如何醒来的情景,我和妻子真是逢人便跟人家讲,一遍遍分享着老人“起死回生”,从鬼门关前逃脱回来的那份欣喜。那天晚上,岳父刚刚醒来,还有些犯糊涂,我们问他,你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不哩?他含混地回答,这是哪儿?这是文化馆啊。这样的糊涂话,若在平时,是多么让人生气,在那一刻,却也让原已陷入绝望的我和妻子不胜欣喜啊!

岳父渐渐好转起来了,虽然氧气一直没有摘,可在之后,情况最好的一些天,甚至已经撤去了监护仪。他又能吃些东西了,粥能喝一碗,水能自己吸,奶在最好时候,甚至能喝上一包。

也许,他心里明白,自己要好好地活著。他现在的任务,就是为了儿女们,好好地活下去。

但是,大家明白,岳父已经到了大限。大哥每早必给老人擦身,擦到腹部,肿大的肝部位置,都要小心翼翼,且都要苦涩地笑一下。然后,去厕所里或者楼道,抽根烟。

我们这几个姊妹兄弟,倒是极为和谐的,没有为老人的病吵过嘴,每到晚上,该留下陪夜的时候,都是争抢着。

老人去日无多,即使想尽一尽孝心,上苍还能给留下几天的光景哩?

3

在这些晚辈里面,我进这个家里最晚。妻子排行老小,和两个哥哥之间,每个都相差了七岁。从小,妻子都是娇宠惯了的。因为这个原因,我这个姑爷自然也就可以借一点儿妻子的余宠,在这个家里,每每被哥嫂们照顾。一些事上,纵使做得不到,也总能被他们担待。

在这些年里,我是想跟老人多尽些孝心,多跟岳父、岳母亲近一些的,可现实中,却实在要算是最为不孝的一个;平日跟老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是最少的一个。

我和岳父认识十二年,在一个城旮旯里窝着,从我家里步行去他家,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这十二年里,我却从没偎着他好好喝过一次酒(家庭聚会晚辈都在时不算在内),也没跟他坐在一起好好聊过一次天。

从他病重至故去的这一个月,是我平生见他最多、陪他最长的一段时间。在医院的病房里,夜深了,走廊上渐渐静了,只有岳父床头供氧气的瓶子,“咕噜咕噜”冒着水泡儿。岳父喉咙里常有痰,加了化痰的药,呼吸会平缓一些,但每说几句话,还是显得吃力。我不愿打搅岳父,并不常引他唠嗑。

他有时睡不着,睁开眼睛,看我在那里枯坐,便会指一指旁边的空床,说:你睡你的嘛!我说我不困,他便装作生气地说:你大哥二哥在这里,都睡得呼呼的,你该睡的睡,有事我喊你。我心里明白,大哥二哥,也肯定会像我一样提心吊胆,彻夜守着他呀,他这样说,只是宽慰我,想让我睡下哩。

他有时还会指一指亲友们送来、堆积在病房里的东西,说,你吃苹果呀,喝奶呀?我听他说这些,心里总是很难受的。这些天,因为看他又能吃些东西,大哥又是买这,又是买那,想让他吃。大哥的儿子,我的妻侄儿,从网上买了海虾(岳父喜吃海鱼海虾),买了南方的水果,他也总是尝尝而已。他躺在床上,还在惦记孩子们的吃喝,可我们的心里,多想让他多吃些东西啊。

在住院期间,晚辈们聚齐,岳父总会经常地尤其夸赞我,说照顾得好,尽心。说有时候,晚上醒了,看见我还睁眼坐在床边,没有睡。甚至由此夸我说,真是比亲儿子还要强。

我听到这话,心里却是愧疚的,不安的。论细心和专业,我怎么比得过从事医疗几十年并在重症监护室干了那么多年的大哥?若论理解岳父的意思、手脚的麻利和有力气以及常跟老人聊聊天,化解他精神上的苦闷,我也比不上二哥。在住院的日子,只有在解小手时,岳父才会让我上手;若要解大手,岳父是执意不让我伺候的(他有这想法的晚上,总是让大哥或者二哥留下陪他)。

岳父反而这么肯定我,是怕我这个“外皮”心里有什么嫌怨吗?我想说,岳父啊岳父,其实我是没有的!我的心里,只有不安和愧疚,愧疚于我这个人。不会为人,不会混官场,也不会挣钱。这些年,太由着性子来。没有发达,亦没有带着你的女儿过上好日子。愧疚于平日里不能做个好的女婿,讨你开心。

你早年好酒,每餐必喝。酒是白酒,杯子比茶杯略小,喝起来如饮茶水。我却是白酒喝半两就倒,啤酒喝半瓶就醉,想陪你喝点儿,怎么喝哩?你喜好画画,我也喜好画画,妻子早就代我表达过想跟你学画的意思,你也答应了。其实说是跟你画画,也就是多抽出点儿时间,陪陪你的意思。

可这些年,虽然心里总有着这种想法,我从来没有真正陪你画过一次画啊。

这些年,岳父对我的称呼,如果不喊名字,就是叫“姑爷”。岳父是东北人,祖籍山东龙口,也是闯关东过去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东北人对女婿的常用称呼,可在我们这里,“姑爷”却是一种尊称。从这尊称里,我总能感觉出岳父对我的一丝客气。我对岳父呢?这些年,也似乎亲近不起来。我常常自己想:是在一起少的原因吗?是血脉毕竟并不相连的原因吗?没有办法啊!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但是,理智上却明白,这是不足以给自己开脱的!

这些年,每年总是只跟岳父匆匆见上那么几次,原本嘴巴就笨,见了面,话更少了,仿佛真有什么隔阂。现在想来,心里对岳父,一直是有些怯怯的。岳父背有些驼,可身材还算得上魁梧,头发几乎全白了,东北口音,这原本就容易拉开一点儿距离感,且岳父性格里又有着东北汉子特有的强悍和粗犷,不似我的愚懦文弱,这让我的心里,又似乎有了些敬而远之。

在这些之外,更重要的,从文化学和心理学角度讲,女婿是侵入者,是掠夺者,跟岳父是不共戴天之敌!在岳父的三个儿女中,我妻子年龄最幼,是老人家的掌上明珠。

因为有这个想法,潜意识里,就总觉得抢走了他的宝贝,觉得自己在岳父面前当了一回贼,是个洗脱不了的罪人。endprint

4

在岳父病中,儿女们聚齐之后,跟孩子们有过两次长谈。一次是劝大家好好过日子,一次是说大嫂可爱,劝大哥不要抽烟嗜酒。

那段日子,刚过春节,我还在假期,得以经常去看岳父。我在病室的日子,坐在岳父的床边,心里多想跟老人说几句话啊。可他的病情,却分明不再允许他多说话。我这人很闷,在人前不大开口,这毛病常常让人不适。还记得我当新客(方言读kei),第一次见岳父,看我枯坐,许是怕我尴尬,岳父主动寻找我熟悉的话题,跟我谈起巴金的小说来。

在第一晚伺候他时,看我翻看一本徐悲鸿画册,岳父跟我聊起他年轻时候去上艺专,师从徐悲鸿再传弟子学画的种种细节。他还说,让我多看看徐悲鸿的画,说我画国画的线条,有些地方有徐悲鸿的意思。

我跟岳父,原本应该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啊,为什么这些年来,竟然没有过多少交流呢?

如果说从前是没有时间坐在一起的话,现在是有时间坐下来了;现在有时间了,岳父却病成了这样!在病室里,最多的情况下,是我坐在他的身边,他在昏睡。

他是在春節过后,又把停了一些日子的吗啡吃上了,不吃,就要痛苦到呻吟,彻夜难眠。一日日的,针是要打的,从天明打到天黑,有时打到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

岳父渐渐显出厌烦的情绪,有时半是问人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得的啥病啊!咋还不好哩!?

我只有安慰他,在探望的人前,也只是说老人身体有了炎症,打点儿消炎药。我们想治好他,却没有丝毫办法,两千块钱一支的进口药也让大夫加上了,虽然知道并无什么效果,不过是消消炎而已。我们从心里默默计算着他入院的日子,祈祷他度过这一劫,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岳父尚未病重之时,妻子就去一座庙里,给岳父请来一串佛珠,住院时是一直放在他的手边。岳父的孙子从青岛回来,也带了一把桃木剑,在老人另一只手边放着。这些,能够阻挡病魔,留住岳父的命吗?

岳父虽然开始有了些烦躁,可在儿女的劝说下,还是坚持治疗,并没有拒绝救治的意思。这一点上,岳父为了孩子们,毅力值得人佩服。那段日子,生命对于岳父来说,已经等同于煎熬,他活着也是纯粹为了儿女们。据说,岳父早年抽烟,我没见过,只见过他喝酒。后来,心脏做了手术,酒也就戒了。这一点,妻子说过,不论烟还是酒,说戒就戒,没有拖泥带水。他的生活,每天除了做做饭(他炒的菜,在晚辈们中间享有口碑,都说好吃),就是画会儿画,出去散散步,或者去街边坐一会儿。

他坐的地方,搬家之前,是靠近一个修车铺的街边的台阶,从那地方,能看见我妻子上班和下班。

岳父岳母的家,逢年过节,我和妻子女儿是必去的。还要和大哥二哥两家人,在那里一起吃一顿年夜饭。平常日子,妻子去得多,我去得少。倒是岳父会经常到我住的地方来。送摊好的菜盒、煲好的鸡汤、包好的水饺或油炸的小鱼儿。夏天时,也有瓜果或者蔬菜。

有时候,送了女儿这里,还要再去两个儿子家。每次我下楼拿东西,他都要问一句:金辉(我妻子的名字)上的什么班哩?我回答了,相互招呼一声,他就走了。

其他的话,他不多说,我也不多言语。

他知道,我楼道的门铃坏了,每次来,不按门铃,就在楼下喊。

那时,虽然也病着,声音还是洪亮的。有时,我们没下班,他也不打电话,就在三轮车上等。

5

岳父病倒之前,最后一次去我们小区,是在十一月,骑着三轮车,给我送画。

那次,他骑着车子,我坐在三轮车上,扶着那张画。那画是一幅油画,画面上翠绿的树环绕着一个湖,湖里有一男一女,划着小船,船边徜徉着几只天鹅。岳父病中还不忘嘱咐我和妻子,要好生过日子,那船上的一对恩爱的男女,岳父就是画的我和妻子吗?

那画一米多宽,两米多长,又加了木框,是准备挂在我新买的房子的客厅,挂在沙发后面的。因为沉重,搬动起来十分艰难,我原说先在他们家里放着,他却执意要送。

我在车上小心翼翼扶着,岳父开车,转弯时,因为岳父开得急促,或者是握着车把的手不稳,险些被后面的一辆轿车追尾。是岳父的身体感到不适吗?那一刻,我的心里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画得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好了。他那样努力地画着,心里应该是有了打算,想要在自己走了之后,把这些留给后人的。

当时,对于他的画画,我们这些晚辈态度都有些矛盾。一方面,怕他劳累会加重病情,另一方面,又怕干涉他画画会让他失去这个人生中最后的精神寄托。

岳父是的确喜欢画画的。从前,没有搬新家之前,岳父在平房小院儿住。他当时的画室,是在一间北屋。说是“屋”,其实原是屋后的一条走道,上面篷了。小屋长条形,宽度仅容转身而已。中间摆着两个画板,黑色,上面颜料斑驳,足见年头久远。有时候,上面钉着完成和未完成的画作。岳父画画时总是站着,神情很专注,很有范儿。岳父还会雕塑,我看过他雕出的成品的周恩来像,雕刻的过程,没有亲见。在岳父的手艺里,我所最佩服的,是岳父的油画,至于好在哪里,我没画过油画,不敢妄说。

岳父搬家到楼上去后,他的画室,便挪到了储藏室里。

我去那里,碰到过几次他正在作画。他住在一楼,我每回都先不上楼,看一会儿他画画。他就会停下手中的笔,跟我说他画着什么,什么时候画的等等。他说这些的时候,手上并不停。看得出来,对他自己的画作,他期待着我肯定的评价。

岳父年轻时候的经历,大多数人并不知情。只知道他搞建筑,似乎还当过农场里的队长。岳母小他十岁,是生活困难时期去的关外。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不可揣想,我们这些晚辈们能知道的,是两个人一辈子打打闹闹,直到白头。

岳父年轻时,在那个荒诞的年代,因为替人说过一句公道话,曾经蹲过监,出狱后仍被勒令留在农场,成了所谓的“二劳改”。这样一件“不光彩”的事儿,他对儿女们从不提及,可是直到晚年,吵起架来,岳母气急了仍会喊他“二劳改”,拿这个说事儿。endprint

岳母领着三个儿女,执意回了她出生长大的小县城,也即她的娘家,是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老婆孩子回来之后,岳父应该是经历过一番内心的纠结煎熬,最终还是选择跟着回来了。那时,岳父大约已经年过半百,这个东北汉子,工作、事业、家族、朋友,一切清零。抛弃故土,背井离乡,定居在了妻子出生长大的县城。他这辈子,到死所拥有的,只有一个老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那些日子,据妻子说,岳父喝酒凶,脾气坏,常和岳母干仗,却从未动手打过人。

我娶了妻子时,岳父已经年近七十,性情已有很大改变。老两口也偶尔闹气,岳父却俨然已经是个很顾家的男人。那时,他们住在一个小院儿,那地方是岳母从前单位县被服厂的家属院。每天晚上睡前,岳父都要检查院门上没上闩,如此反复一两次。他跟岳母分住两屋,晚上醒来,听不到岳母的鼾声,也要不放心地起来查看。用妻子的话说,老了老了,却顾家了,也会疼人了。在最后,岳父病重住院的日子,他自己躺在床上,岳母在床边坐着陪他。那样刚坐了一会儿,岳父就非让岳母把对面的那张空床收拾出来,躺下来歇歇呀。

岳父背井离乡,漂泊了大半个中国,到老了住的房子,房产证上写的也还是岳母的名字。岳父的工资取出来,也都是第一时间交给岳母保管;有时候儿女们偷偷给他些钱,岳母知道了,也都会想方设法给要走。

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岳父只以画画为乐,直到病魔折磨得他拿不动笔为止。他随着岳母到这边来,家里经常走动的,也都是这边的亲戚。他的画完成了之后送给谁,也都由岳母安排。甚至在画的过程中,哪一笔该如何画,也要听岳母的指导。

例如画一棵树吧,岳母在旁边站着,说该画叶子了,他就画上叶子;说不该发杈,他就把刚画出来的树杈涂抹了重来。

在病重期间,岳母去看他,他跟岳母念叨的,还是等自己病好了,把欠谁的画,赶紧画好了给人家之类。

6

在病室里,我心里想,岳父会好起来的。

天气暖和了,出了院,他还能骑着三轮车去买菜;还能站在他家的窗玻璃里面,等着儿女们来;还能站在他楼下的储藏室里,一张一张地画画。

冬天里,天气寒冷,不是有很多的老人,都要挺不住,打针或者住院吗?多年里跟疾病相伴的岳父,一定跟病魔混成了熟人,甚至达成了协议。它不会轻易带岳父走的,不会的!这样想归想,过了春节,岳父昏睡的时间却更长了,饭食也更难进;有几次喊他吃饭,需费好大劲儿才能喊醒起来。

那一次,我值白班,中午大哥的儿子即我的妻侄儿又赶过来。一个上午,岳父是都在昏睡。因为早晨问了值夜班的二哥,知道凌晨四点是吃了一粒吗啡的,对于他的嗜睡,便也并没有担心。

在中午,我们看老人竟然睡得那么沉,犹豫着是不是喊醒他,喂他点儿饭吃。这时,却才意识到他喘得厉害,大汗淋漓。我为岳父不停地擦汗,我妻侄儿也是学医的,便时不时过来给他爷爷把脉。一开始脉搏是有的,后来竟然渐渐没有了脉搏。

那天,抢救算是抢救过来了,恢复了心跳和呼吸,挪至重症监护室。可岳父的生命,却从此变成了监护仪上的一组跳动的数字。

岳父能最后延续的这几天生命,说来全靠大哥。因为岳父住的是大哥工作的那家醫院;而大哥是那所医院重症监护室的主任。岳父的情况,若是平常,一般的大夫都要放弃抢救,直接宣布死亡了。随后赶来的大哥,却坚持对老人实施了抢救。

在重症监护室的岳父,偶尔眼皮动动,却再也没有醒来。

那几天,一方面为了再陪陪岳父,一方面也为了减轻人家科室护理人员的工作负担,我们做儿女的,也经常扮作护士,戴上防尘鞋套,在里面彻夜照看老人。老人插着气管,第二天,又插了胃管。岳父是有意识的,他痛苦时,放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只想拼命抬起,看来,是要去拨弄掉嘴里的管子。

老人的心里,是急于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想想,当天中午,岳父昏迷直至停止心跳,在场的只有我跟妻侄儿。如果我稍有犹疑,或晚一步喊大哥来,老人或许就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去了。那样的话,老人走得多安然多祥和哩?我不禁惶惑着,不知道自己的好心,是否违背了岳父心里的意愿。我甚至自责着,觉得是我让已经逃离苦海的岳父重新来忍受病痛的折磨。我是否因为做儿女的固有的那一点儿自私,而伤害了岳父,酿成了大错哩?

我坐在岳父床边,长夜漫漫,偶尔有仪器的鸣声传到耳畔。我抓着岳父的手——那手因为输液,有些浮肿(身体也是如此)。但是,那手还是沉重的,是有温度的,是圆润的,是有生命的。这手还能重新拿起画笔,画出大家称赞的画作吗?还能重新握着炒瓢,做出儿女们喜欢吃的饭菜吗?

我不知道!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在我面前躺着的,是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醒来了的老人。

岳父那样安静,就像只是沉沉地睡着了啊,就像是随时都会睁开眼睛,醒过来啊。

在平日,岳父没有病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样握过他的手。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呢?这时,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握着他的手,他会有感觉吗?如果没有感觉,他的心里会感应到吗?

那几日,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全家人,即使工作着,下班后也都来陪陪父亲。大哥的儿子正在实习,假期满了,又请了假;二哥的女儿要考专升本,本来去了省城培训机构,刚去了两天,又坐车赶了回来。

大家来了,都要看看监护仪上的数字。数字正常,大家都欣慰着;数字稍有变动,都紧张地去喊大夫……

有一次,我透过玻璃,看到大哥坐在岳父的床前,紧紧抓住老人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抚摸,放在嘴巴上亲吻。大哥苦笑着,嘴巴里喃喃着,似乎在喊着“爸爸”。

那感觉,有个爸爸总比没有的好啊!

那间重症监护室是个单间,外面还有一间空屋,能看到里面的情景。每到晚上,儿女们聚齐了,在外面那屋里一起吃饭,说话,像在家里团聚一样。

那情景,只要父亲在,无论哪儿都是一个偎落啊!endprint

7

那晚,轮到我在病室陪岳父。

岳父一天滴水未进,嘴唇干了;白天妻子给他灌了些流食,都呛了出来。下午时实在没有办法,按照大夫的意见,给了些血浆。

这时候,做儿女的,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听人说,在老人病重时,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便打开手机,搜到经文,在岳父的面前,便小声地念叨。

我这样念了一夜,老人似有感应,第二天一早,胳膊动得厉害,需用手按着。护士来给清理口腔后,岳父眼皮抖着,眼睛微微张开一半——但眼睛是混沌的,茫然地望着什么。

岳父终究没有挺过去,走的时间,是农历的正月十七凌晨一时。

岳父病重,是在春节前后。春节过去了,正月十五过去了,年也就走远了。老人硬撑着,一天又一天,在心里是想让孩子们快快乐乐地过个年吗?

岳父的葬礼,是在故去之后的三日。

葬礼不铺张,一切从简。亲友们聚在一起,思及老人生前情景,潸然泪下者不少。在这两年里,岳父画了很多的画,以至于在他走后,几乎所有的亲友家里都有他的遗作。大家见了面,提到最多的,竟然都是岳父的才华。

大家说,岳父年轻时干的是建筑,画得一手好图纸。这些之外,岳父竟然还会画国画,画油画,烤炭画,甚至雕塑!

这些才华,遗憾的是,三个儿女中間,没有一个继承下来。

在葬礼上,从前曾经跟着他搞过建筑的一个远亲,一个年轻的晚辈,哭得很悲。哭完之后,他向人展示了他为老人撰写的一副挽联——“半生坎坷成真我,一世才华空留人”。

悲夫!

古人说,“死生亦大矣”,老人的离去,对儿女来说,真是锥心刺骨的悲痛,可无论怎样的悲痛,总还是会被生活渐渐冲淡。岳父已过了“五七”,亦已过了百天大祭。在这一百天里,我思绪断断续续,零零碎碎,记下了如上这些文字,算是用来纪念岳父。

从古到今,对于“死”这个话题,许多文人都写过,可细细想来,还是陶渊明说得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岳父的墓穴,是在一块山包前,朝着东南方向坐落着,背后的松柏上,结了许多绿色的果实。岳父百天大祭那天,天气预报原是说白天有中雨的,我们都暗暗担心着。可雨却提前至头一晚上下了。第二天,太阳一早就露出云头,天也不热。

岳父是真的走了,他离开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当然,或许,岳父也并没离去,他只是化作了远处的那一片山阿呀。

责任编辑 韦健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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