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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

2017-10-22王鸿达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28期
关键词:圆木灵芝枝丫

王鸿达

木头在楞垛上干活儿,木头的媳妇灵芝找到贮木场来,在楞垛下面跳着脚骂:张木,你个死木头疙瘩,家里没烧的了,你要烧俺大腿呀……木头怔怔地看着楞垛下那个女人,像不认识自己的女人一样。他听不清她的声音。他耳朵背,只见她嘴一张一合的,带着寒意的风撕扯着女人烫成鸡窝一样的头发,她身上穿着一件红地碎花棉袄,这件红棉袄在一堆黑杠杠服、头戴狗皮帽子的汉子中特别扎眼。

楞场上飘起了麻麻的雪粒,叫楞垛上和楞垛下面的人影都变得模模糊糊起来,辨不清哪个。听到楞垛下边这个影影绰绰的女人跳脚骂,就有汉子哧哧笑。特别是听到那句:你要烧俺大腿呀,引得了一些汉子非分的想象。谁都知道这个宽胯骨的女人长着两条粗实的腿,而面皮呢,却跟白桦树皮一样白。

楞垛顶上的风硬硬地刮着木头的脸,他的脸像被谁打耳光一样生痛。“唉……”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压脚子(楞场干活儿一种搬木头的工具),蹲下身去,脱去露着破洞的手闷子,两只粗大的手搓了起来,那黑粗的手掌上,有龟裂的口子,指根上还有磨出的硬硬老茧。脚下从踩着的黑榆圆木缝隙里蹿出的风,夹着一缕缕的雪末儿,打着旋儿蛇一样溜走了。

“木头,你个死木头……俺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楞场上的雪粒越下越大,那个穿红碎花棉袄的女人身影也在雪幕里模糊不清了,声音渐渐停了下来。那女人被看场的门卫劝说走了。

楞垛上,又恢复了压脚子搬动圆木的轰隆隆滚楞声,和传动台上运送圆木的铁滑轮链滚动的嗡嗡声。

木头手里搬动着压脚子,动作有些迟缓、机械。有根圆木从垛顶松动滚下来,差点砸了他的脚。

收工后,工人纷纷涌到传动带东头运送圆木处的台下。他们从油锯手的脚旁一堆堆木头头儿里,挑出一截木头头儿来,夹到自己自行车后座上,用后座上带铁丝钩的皮带勒紧,然后三三两两向贮木场大门口走去。

这锯下的木头头儿都是废材,一般集中起来当烧柴往外卖的。工人们下班往家驮木头头儿,工段长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的,只要出场大门时给门卫递上一根纸烟就行。

木头默默地從他那辆破旧的白山牌自行车后架上,解下一只麻袋来,钻到轰轰响着的传动带台底下,不一会儿,他顶着一头锯末子从下边钻出来,躬曲的身上背着一麻袋锯末子和碎树皮,这锯末子场里是不回收的,每年一开春都任其腐烂掉。木头从不像别的工人一样往家驮木头头儿,木头只往家里驮锯末子。

木头推着他那辆破旧笨重的自行车走过场门口,那个矮个子门卫从门卫房里探出头来,瞅了瞅他自行车后面鼓鼓囊囊的麻袋,嘴里嘟哝了一句:真是一块榆木疙瘩呀。就缩回头去,那个笨人披着一身的雪末儿,推着自行车吱吱呀呀从雪地里走过去了。

木头是接他父亲的班到贮木场来上班的。他父亲在楞场上摆弄了一辈子大木头,临了被一节装木头的铁皮车轧断了一只脚。木头是借了父亲工伤的光安排来场里干活儿的。木头右耳有些失聪,没上几年学,就一直待业在家闲着。木头刚来场里时,本来安排他在场部烧水打杂的,可是那天场里的人领他从楞场上走过,突然遇到一个楞垛滑垛,那垛顶上的圆木像脱了缰的野马,横七竖八轰轰隆隆地飞滚下来,所有人都跑开了。木头却站在那里没动,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惊呆了?看着楞垛上一个人影像踩着风火轮从滚动的圆木上没命地往下狂奔,他就是用压脚子搬松楞垛的人,后面一个圆松木追着他撵,眼瞅着追下来要把他压成肉饼,地上站着的木头腾地蹿起身,拾起一个压脚子迎上去,把压脚子斜插在一个横枕木下,飞滚下来的圆松木咚地一下被卡住了!所有人都张大了嘴。

“他是谁?”楞场上惊魂未定的工人问。

“不认识……没见过。”被问的人摇摇头。

的确很少有人认识他,这个场部新来的杂役工,老实木讷,很少跟人说话,最多跟人咧嘴“嘿嘿”地笑笑。他生得粗手大脚干什么都显得笨手笨脚的,“看看你,茶炉里的水要烧得这么久吗……”茶炉上的汽嘴响过好久了,他没听到。“看看你的手,这么黑,不会多洗几遍吗……”他进去给人倒水,又有人这样说。他就每天上班掏过炉膛后,总是用胰子反复洗好几遍手。可是那双粗糙的手总像是没洗净似的,指甲缝里总像夹着煤灰渣,还有粗糙的掌纹沟里总像是夹着煤灰屑,黑漆漆的。别人一这样说,他就低下头去,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放好,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粗糙的手掌,木讷讷地站立在那儿。

场部里的人背后叫他“木头”,他开始没听见,后来听见了,也默默地接受了人们这样叫他。

后来还是那个被他救下的工段长跟场长说,把他要到了他们段里,当了一名倒楞工。木头喜欢这个活计,跟木头打交道,不用在场部干杂活看人家脸色。一站在楞垛上,他也不那么笨了,浑身的力气都像从他粗笨的手脚蹦出来一样……“哈腰挂啊——嘿哟!抬起来呀——嘿哟!往前走啊——嘿哟!小心点呀——嘿哟!别让木头哪——嘿哟!咬你脚哇——嘿哟!——”他耳朵里竟能出奇地听辨出工友喊的号子声。

木头的父亲在让张木接班时跟他说过一句,这些堆在场里的木头都是有生命的,它们从山上伐下来都是一棵棵有生命的树,就是因为人伐木伐得多,才会遭到报应的。他的父亲是一名油锯手,那些从山上伐下来的树都是经过父亲他们这些油锯手,一段一段锯成圆木的,还有那些木头头儿,那些树梢的木头头儿,都是树的头啊!

木头每天上班来,站在楞垛上往下撬圆木,嘴里默默念叨一遍这些圆木的树名:桦树呵——榆树呵——红松呵——白松呵——落叶松呵……那些圆木就听话地顺从地从楞垛滚下来,木头笨拙的手,在做这些活儿时变得十分灵巧,手里的压脚子就像一只指挥棒一样,让圆木排着队滚下来。段长站在下边看到了,摇摇头说,这个木头,真是奇怪的人。

木头每天早上都是很早起来的,天还没亮透,屋子里黑漆漆地透着凉气,呼一口气都感觉到白哈气在游动。黄泥墙角根儿挂着很厚的白霜,木头摸摸索索披衣穿鞋下地。炕上的女人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寒冷叫她把头也蒙在被里了。炕头上睡着五岁的枝丫,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木头一宿要起来几次,去外屋地往炉子里添锯末子。这火炕的灶坑里也叫他压得满满的,炕头叫木头烧得滚热。枝丫有时热得蹬掉了被角,木头每次下地就把她蹬开的被子掖好。女人睡在中间,木头睡在炕梢,女人睡时脚下也蹬开过被子,木头下地添锯末子回来,也给女人掖过被子。可是有两回没掖,木头看着女人露出的光脚,血液就突然往上涌。他躺下后悄悄把脚伸进了女人的被子里,他粗糙的脚板碰到了女人光滑的脚背上,女人察觉了,一缩脚一蹬把他的脚蹬了出来。女人嘴里嘟哝了一句:“拿开,凉死了。”木头的脚就畏缩在自己被子里一动不敢动了。他还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endprint

烧锯末子热得快,也凉得快。在冬天女人很少跟他行房事。听着锯末子在炉膛里和灶坑里呼呼的燃烧声,木头身上的血一阵一阵往头上涌,可身子却规规矩矩得像只老猫一样躺在炕梢上。约摸两个时辰,屋子里快凉透时,他再披衣起来下地,去添锯末子。

清晨这次起来,屋子里是彻底凉透了,从被窝里爬起来,屋子里像凉窖一样凉。木头摸摸索索走下地,走到外屋地去,那炉子里的火星彻底熄灭了,灶坑里的火星也彻底熄灭了。木头重新把锯末儿倒进炉膛里,把炉子先用桦树皮引着,等炉子呼呼烧着了,再去把灶坑添进锯末子,用白桦树皮点着。冰凉的里屋外屋地就渐渐有了热乎气儿。做完这一切,木头又往锅里添了水,盖上木锅盖,这是给女人和枝丫洗脸用的。木头自己从不用热水洗脸,木头用冷水洗脸,这样一早出去抗冷。

木头“吱呀”一声拉开房门走出去,凛冽的寒气差点让他打了个寒战!浓重的寒雾翻滚着从门缝里挤进来,他赶紧关严了身后的房门。窗上的防寒毡被都挂着白霜,他走到障子边,用手闷子拍打拍打停靠在那里的白山自行车车把,推开院子门,推着自行车“吱呀吱呀”上早班去了。

回头,望见他家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的和寒雾粘在一起的白烟来,尽管他脸上麻麻地冻得生痛,可他心里却生出一丝满足来。北山街这趟平房,木头家总是第一个冒出生炉子的白烟。

“木头,昨晚你媳妇让没让你烧(骚)她的大腿呀。”

自打木头媳妇来场里闹过一次木头后,有人见了木头就这样嘻嘻笑着跟他打趣。

木头木讷地看看跟他说话的人,像不知道人家在跟他说什么,磨转身走到一边干活儿去了。

“木头,你的压脚子到底好使不好使呀,咋这么久没见啥动静呢……”又有人这样嘻嘻笑着跟他这样说一句。

那边木头一个人撬起一根两人搂不过来的圆木,圆木轱辘辘滚下来,震荡起雪末儿扬撒了一片,飘落下来,盖住了下边那几个人的嘻笑声。他们都吃惊地张大了嘴望着楞垛上,吃惊木头的力气来。

工段上的人都知道,枝丫不是木头和灵芝生的。灵芝嫁给木头时,肚子里已怀上了别人的种,灵芝家里这才着急把她嫁了。有人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上海返城知青的。灵芝嫁给木头时哭哭啼啼,不知是为自己委屈,还是为肚子里的孩子委屈。灵芝在过门前跟木头说过,我嫁给你必须叫我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木头点点头同意了。介绍人也跟灵芝家里说木头有一只耳朵失聪,不过人家可有职号啊。灵芝家里也就不去计较这家里一个瘸子一个聋子了,反正结婚后是分开过。

结婚分开过后,木头什么都听灵芝的,唯独在从场里往家驮木头头儿这件事上,木头没有听灵芝的。灵芝羡慕别人家院子堆起的木头头儿劈成的柈子垛,总在木头跟前叨叨。木头呢,反正耳朵背也就任灵芝叨叨去了。木头不往家驮木头头儿,是他想起了他爹跟他说过的话,木头祸害多了,是要遭报应的。场里表扬了木头,说张木同志爱场如家,不私自往家里驮木头头儿。木头就遭到一些人的嫉恨。还有没过多久,两个工人为争抢一个顺溜点的木头头儿,被油锯锯掉了一根手指,厂里就明令禁止工人下班往家驮木头头儿了。大家把这也记恨到木头身上。

木头往家驮锯末子时,不是发现装好的锯末子麻袋被滋进了尿水,就是麻袋底下被人割了口子,到家时一麻袋锯末子就剩下半麻袋了。而且自行车轮胎也常常被人放跑了气。木头想不通大家为什么和他作对,他把这一切都默默地承受了下来,包括灵芝做饭时从灶坑里闻到一股尿臊味儿,就要不停歇地对他数落和责骂。

灵芝责骂够了,一气之下就抱着枝丫回娘家去了,把一副冷锅冷灶丢给了木头。累了一天的木头,身子一弯曲蹲坐在门槛上,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耳朵一下子清静下来,什么也听不到了,包括他自己的哭声。哭着哭着他就倚坐在门槛上睡着了。

贮木场的木头渐渐少了,楞垛一天一天矮了下去。转年春天,段里终于从场里得到消息,上头不让采伐了,要封山育林。没有木头往山外卖,场里就没活儿干了。场里就号召大家出去找活儿干,叫自谋生路。工人们就三五一伙结伴出去找活儿干,有的给人家盖房子,做了泥瓦工;有的去了个人开的锯木廠拉大锯;最不济的,山上青黄交接的时候,去山上采野菜卖给来收购的山外客。

木头没有离开过贮木场,木头除了摆弄木头外,他什么活儿也不会干。他耳朵背,出去找活儿做的人都不愿意带着他。场里也需要几个看场的人,就把木头留了下来。

木头每天还到贮木场里来,他走到开始生锈的传动带铁轱辘链上转转,又走到空空的楞场上转了转,那楞场上只剩下几根空空的枕木了。这么大的楞场咋说空就空了呢?木头有点想不明白,他坐在那根有点朽烂的枕木上有点发呆地想。

天气暖和了,空荡荡的楞场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松树皮和锯末子味,木头喜欢闻这股味道。他常常坐在那里发呆,一坐就是一天。

灵芝又来过贮木场找过两次木头,灵芝叫木头跟着人上山去采山野菜,木头像没有听到一样坐在那里没动。这个女人又跳着脚骂木头是死榆木疙瘩,贮木场都完了,你还守在这里有什么用?

没有了看热闹的人,这个张牙舞爪的女人骂了一阵就觉得乏味儿了,悻悻地离去了。春天两只黄蝴蝶在追着她的背影飞,一直走到场大门口上看不见了。后来这个女人自己跟着人家上山采山野菜和山花椒梗去了。

没有活儿干的木头蹲坐在那里,背显得更驼了。木头每天到场里来都巡视一遍。那几个留守看场的人则坐在门卫房里打扑克。

一天上午,场里溜进来几个偷枕木的人,那几个人把楞垛地下的枕木都挖出来了,抬着要往场外去。木头上去抱住枕木不让抬走。那几个人不由分说,上去就对着木头一阵拳打脚踢,可木头就是死死抱住不撒手。木头鼻子被打出了血,腿和腰上也被重重削了一棒子,可那根圆木枕木像跟木头黏在了一起,就是分不开。后来板房里那几个打扑克的人闻声出来,把那伙人冲散了。

“一根破枕木,偷去就偷去呗,你要是被打伤住院了,这破场子连住院费都给你掏不起。”那几个人嘟嘟囔囔,又回身走进门卫房里打扑克去了。endprint

木头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他鼻血还在两只粗大的鼻孔里往外流,飘荡在胸前,温热明亮的阳光下透着鲜红的颜色。

出去找活儿干的贮木场的人都挣到了票子,那些上山去采山野菜的人也挣到了票子,只有他们看场的还拿不到票子,场里没钱给他们开工资,每月只给他们打白条子。后来那几个看场人就打起了传动带铁滑轮的主意,将传动带台上铁轱辘链子拆了,当废铁卖了。他们是背着木头夜里干的。场里传动带台上的铁轱辘链被人拆了,就扣看场人的工资,扣就扣呗,反正是白条子,那几个人也不在乎。他们依旧在木板房里打扑克,嘴上却叼起了带锡纸的烟卷,哼着一支电影插曲。

木头却渐渐心思重了起来,每天来到场里默默地坐在那里跟谁也不说话,有时垂着两只大手,目光呆呆地落在一个地方有些失神。灵芝自从春天跟人上山去采山野菜后,越来越很少着家了。街坊邻居们有风言风语传出来,木头开始没听到,看到他从当街上走过,邻居比比划划指着他说着什么,木头也慢慢明白了邻居们在说与他有关的事。有一个女邻居还好心地拉住他,对着他耳朵说,让他别叫灵芝再跟人上山了。他怔怔地瞅着这个女邻居,似乎还想听清楚她到底要说的啥,可是这个女邻居却突然住了口。

木头每天晚上从贮木场回来,家里都是冷锅冷灶的,枝丫蜷缩在炕里哭。木头就笨手笨脚给枝丫做饭吃,家里只有苞米面了,他做了苞米面粥,又拍了几个苞米面饼子贴在锅边上。那大饼子还留下他粗大的手指印,枝丫吃过了就不哭了,睡去了。她的脏脸蛋上还挂着两条虫子一样的泪痕。

木头却睡不着觉,以前他每晚睡着前耳朵里都塞满了灵芝责骂的嗡嗡声,他是枕着灵芝责骂声酣然入睡的,现在没有了灵芝的责骂声,他反倒觉得寂寞得无法入睡了。屋子四周空空的让木头心里头发慌。

“木头,你说媳妇不能说太俊的……”这是娘从前跟他说的话。

“木头你听话,你听你媳妇的话……”这是爹跟他说的话。

“唉!”木头发慌的两只手握成拳头,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脑袋,他后悔那天没有听灵芝的话,没有跟人去上山采山野菜。如果他去了,灵芝就不会跟别人上山去采野菜了。木头常常睁眼到天亮。

灵芝跟人采山回来了,灵芝采回来一个罕见的山灵芝。灵芝把山灵芝卖给了进山来收山货的山外客。灵芝用换回的钱,给自己打扮得一身鲜亮起来,很招摇地扭身从北山街上一趟矮破的平房前走过,嘴里还吐着瓜子皮,嘴唇也抹上了鸡血一样的口红。

“骚货!”街坊邻居在障子里看见了,恨恨地说。有采山的汉子婆娘听说那个山灵芝是别的采山汉子发现让给灵芝的,还有人说是灵芝夜里钻进了那个发现山灵芝的汉子树枝搭的窝棚里换回的。

总之,街坊邻居议论什么的都有。街坊邻居当街的议论有时也不背着木头,知道他耳朵背,知道他也说不了灵芝。看到他每天还到贮木场去,驼着背低着头,邻居就在心里叹息地摇摇头:这个木头呵……

自从灵芝上山捡了那个山灵芝后,灵芝就不再上山了。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鲜亮的从北山街上走过,北山街两旁平房住的都是原来贮木场的职工家属,两边松木皮板障子在夏天被赤烈的日头一晒,常常散发出一股松节油味,这种味道儿常常要盖过菜园子里茅坑粪臭味儿……直到再也听不到那些女人议论了,灵芝才不在街上招摇地走动了。那条不算太长晒得冒烟的黄土街道上,没有灵芝的走动和女人的嘁嘁喳喳议论声,就少了些生气。

木头是有一天晚上从场里回家,发现灵芝不见的。他打开木柜箱子,发现灵芝穿的衣服也不见了,而枝丫却偎坐在炕梢儿里哭。木头去找了灵芝的娘家,娘家说灵芝没回来。木头这才知道灵芝丢下他,丢下枝丫走了。他不知道灵芝会去哪里?那一夜,木头几乎把林业局小镇上都找遍了,又问遍了以前灵芝跟人搭伴上山的人家,也没有找到灵芝。最后他泄气地沮丧着垂头回到家里。

街坊邻居传出灵芝是跟收山货的山外客跑了,那些日子有人看见灵芝老围着山外客打听山外的事情,还托收山货客捎这捎那。还有人说,灵芝是出山外坐火车找先前那个上海知青相好的去了。对于后一种说法,有人反对,若是找当年那个知青相好,怎么会不带着枝丫?那毕竟是他们的亲骨肉。

有枝丫在,木头相信灵芝还会回来的,他也不再找了。

木头又到贮木场去上班,他是带着枝丫去的,到了空荡荡的场里,他把枝丫放在朝阳的锯末堆上玩。那几个闲人见了,问他说:木头,你还来这儿干什么,你老婆都跑了,你和娃还想在这里喝西北风呀?

木头怔怔地瞅瞅他们,又瞅瞅头上刺目的日头,像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又走到那边去巡视去了。那几个人又缩在门卫木刻楞房里打牌了。

夜里下过雨的楞场里,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木屑味儿。

木头在场里转了一圈,蹲坐在一根枕木上,他发现他没来这两天,传动带台上铁轱辘链又少了几截。木头呆呆地蹲在那里,把目光從传动台上移到传动台下,就突然发现在传动台下边阴凉的锯末儿堆上,一截露出的柞木棒上生出两丛像耳朵一样的植物来,黑黑的,是黑木耳?木头呆呆的眼神跳了几跳。他想起以前一个收山货的山外客跟灵芝说过用锯末子养殖木耳的话,灵芝说她闻够了锯末子味了。走时那山外客还给了灵芝一包木耳菌。灵芝把这包木耳菌随意丢在墙角了。

这天下班后,木头又重新开始往家里驮锯末子了,他自行车前梁上驮着枝丫,后座上驮着装锯末子的麻袋。

不几天,木头家里房顶阴坡上,屋里炕梢和地上,院子背阴处,都铺满了银灰色的陈锯末子,屋里院子里到处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锯末子味。

又过了几天,下过两场雨后,那锯末儿上就生出黑黑的木耳来。先是让那个女邻居发现了,传到了街坊邻居的耳朵里,就引来了收木耳的人,卖了好价钱后,邻居们纷纷要效仿木头去贮木场弄锯末子。大人孩子拿着麻袋、洗衣盆涌到贮木场大门前。可是贮木场大门已经锁上了,贮木场被一家木器厂收购了,正要建厂房,木头和那几个看场人也被撵回家了。那几个看场人临走把传动带台上最后一段铁滑轮链也偷出去卖了。

而木头呢,正在家里忙活着弄木耳养殖呢,他光着膀子干得满头大汗,把锯末子装在一个个白桦树皮筒里,堆得满院子满屋顶都是。这白桦树皮是他从山上割回来的,这是那个收木耳人告诉他的,把锯末儿装在桦树皮筒里,锯末子不易腐烂而且能反复用多次。

枝丫也在帮他的忙,她爬在锯末子堆上,用小手抓着锯末子往白桦皮筒里灌,就像幼儿园里的孩子玩沙滩堆积木一样,弄得她满头满脸都是,而她还在乐此不疲地做着。

天黑下来,一片白花花的桦树皮筒锯末子又堆得满炕里满院子满房顶都是,枝丫累了,就睡在锯末子堆里。晒了一天的锯末子堆像烧的火炕一样热。

木头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打量着这白花花装着锯末子的白桦树皮筒,头顶上月亮的白光流水一样落在他的头上、白桦皮筒上,他恍惚看见这一堆一堆的白桦皮筒生出木耳来,那黑黑的木耳又圆又大,像山灵芝一样……

他期待着身后院子门一声响,灵芝会走进来。他相信灵芝一定会回来的……他就这样倚着一个从偏厦子倒出来装锯末子的麻袋睡着了,咧着的阔嘴巴皱纹沟里还沾着几粒锯末子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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