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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牙

2017-10-22许铭君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28期
关键词:利民骡子青石

许铭君

第一章 黄 牙

又是一声巨响!

李静仪忍不住又拨开车帘朝后望:利民城内,一大朵黑烟又在升腾。而东城门,黑蚁一样的人群正拥挤奔逃,就像水瓶拔掉塞子,水,可着瓶嘴朝外猛涌。

驴车跑得飞快。出城就是麦田。路两旁的麦子唰唰向后倒流翻涌。半青半黄半饱的麦穗,总是让人心生希望。李静仪狂跳的心这才安稳了一些。就在十几分钟前,她正站在利民师范的东墙前欣赏盛开的凌霄花,日军攻城时的第一颗炮弹就落在了利民城的东城门上。

金柱赶紧花钱雇了辆带篷的驴车拉着她逃回闯王寨。

这时,李静仪心怀感激地去偷看金柱,不料金柱正龇着黄黄的门牙看着她笑,这让她十分反感,便又把脸猛地扭向车篷外。她和金柱都是闯王寨人,两人已经订婚好几年,打算今年腊月初六结婚呢。他们的婚姻是他们的爹早在他们还没出生时就订好的。她爹和他爹都是寨子里的名人,两人还是结拜兄弟,曾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李静仪打内心抗拒这桩婚姻,但也不是十分激烈,因为金柱非常好,对同学好,对村民好,对自己最好。他人也是黑眼浓眉,高高大大。但他没有一嘴好看的白牙。这是李静仪唯一排斥他的地方——在闯王寨出生并长大的人,不管男女,只要是成年人,牙齿,都是黄的。包括嫁过来的女人,时间长了牙齿也会变黄。算命先生说是因为闯王寨的风水不好,其实读过书的李静仪知道,是因为水不好。这里的人刚出生时牙也是白的,但年龄越大牙就越黄,让她厌恶。当然,她不厌恶的黄牙齿的男人也有两个,一个是她爹李满意,另一个是她哥李骡子。

李静仪的牙齿当然是洁白如玉,四千寨民都知道她有一嘴迷人的白牙,甚至都忘记她其实更是方圆多少里少有的美人了。李静仪牙白,是因为她从三岁起就跟着她爹李满意在省城开粮铺,卖米面,她从小在省城长大,喝省城的水,吃省城的米面。五年前,她十三岁时,省城让日本兵占了,她虽然跟着爹娘逃回了闯王寨,但接着又在利民县城上学,到底还是逃过了黄牙之殇。

枪炮声渐渐远了。李静仪手拨车帘,看着车后四散乱跑的人群,有种格格出宫的感觉。

第二章 李青石

闯王寨离利民城六十里,在利民县的最东北角,黄河故道的南沿,跟山东搭界。此寨人口四千,寨墙十里,威名,随风远播。

天挨黑时,李静仪和金柱逃回了闯王寨。

李静仪一进家,她爹李满意就又开始撵鸡,不让任何人帮忙,以示对李静仪的独疼。每一次李静仪从学校回来,他都会亲自抓鸡、杀鸡、炖鸡。每一次,李静仪都很感动。

这一回,像以前一样,因为一只鸡被追杀,一群鸡都在院子里四散狂奔,被李滿意决定要杀的那只芦花母鸡跑得越来越慢,喉咙深处发出一种绝望而无力的咯咯声。这让站在廊沿下的李静仪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和金柱从城中出逃的情形:当时金柱拉着她冲出校园,大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跑,满耳朵里都是“日本人打过来了”的悲鸣。人堆里,李静仪的脚被人不知道踩了多少次,她的金贵的好看的乳房也不知道被男男女女碰疼了多少次,但她根本无心责骂,只知道跑跑跑……

这一回的炖鸡,李静仪连一块都没吃完。李满意有点不满意,一皱眉,眉心正中那块比指甲盖还大、暗红色的伤疤就变了形。李静仪心也拧了一下:在闯王寨,只有他们家的人知道爹的这块疤是怎么落下的:五年前,在省城,当时她爹的粮店生意正红,日本兵把省城占领后接着就在城里横行,要征用爹的粮店,爹笑着刚想说什么,就被一个日本兵一枪托捣到了眉心,就留下了这个永久的印记。

多吃点,吃完去听你青石大爷说书。

李满意夹了一条鸡腿,摁进了李静仪的碗里。

李满意所说的“青石大爷”是金柱的爹李青石。说书,是李青石家的祖传,到他这代已是第六代了。李青石穿的是长衫,拿的是折扇,走的是四平八稳的步子,但干瘦的脸上,除了说书时,常年不见一点笑,果然有青石的气质。

而从小满这一天起开始说书,是闯王寨的百年传统。说书的人,就是李青石的祖上,现在,当然是李青石。李青石说书,方圆百里,无人能敌。这不光是他声腔高远如雷、有板有眼,水平超过祖辈,不光是因为他说的都是大家最爱听的岳飞传、杨家将、三侠五义,个个英雄迭出、气荡人间,更因为他不光说那些祖宗传下来的名篇,还独创新书《李闯王打北京城》,把农民领袖闯王李自成推翻暴政大明的故事说得如惊雷暴雨,叫好声掠遍河南山东两省十八地。所以他一说书,不光是本寨的,寨外十里八村的,甚至四十里开外的山东人也会来听。

推过碗,点上灯,醒木“叭“的一声脆响,李青石进书场了。但让他心虚的是,来听书的人不过二三百人,不足以前的三成。大伙儿稀稀落落地坐着,像因为冻僵而被抛弃的大白菜,很少有人像以前那样说笑。李青石当然知道,这都是因为日本兵占领了利民城,大家都怕了,没心听书了。而这更让李青石痛恨日本人,因为他爹就是死在了日本人手里。

说书的时辰早就过了,来人不但没增加,反而又走了几个。李满意总算一直都在,坐在最前排。他是保长,闯王寨最大的官。他在,李青石的面子就保住了一半。毕竟是自己的亲家啊。李青石暗暗感激。但他儿子和未来的儿媳都没来。之前金柱倒亲自去请李静仪听书了,但李静仪看着安静的灯花,拒绝了。她不去的原因除了因为在利民城受到了惊吓,还因为她不想和金柱并排坐在一起;也因为,说书的地方她一直都不喜欢:臭椿树常年散发着臭味,总让她想到一嘴一嘴的黄牙;甚至因为,她不想让寨子里的人白白地看到自己的一嘴细白牙。

恨恨地,李青石第三次拍响了醒木。之后,他故作镇静,端杯细抿了一口柳芽子茶,开始说书。这一回,他没再像往年那样说些开场子的乡间俚戏小段儿,而是上来就是拿手戏——《李闯王攻打北京城》。

这让村民总算有了短暂的精神集中,红黄的罩子灯下,一大片表情凌乱的脸,泡在臭椿树的怪味里,像一个个摆在馍筐子里的杂面窝头,任人捏拿……

李青石说书的时候,李静仪正躺上三楼的闺房里,想的是日本兵是不是占领了自己的学校,校园东墙上那倚着青灰的墙壁攀沿而上的凌霄花,是不是被日本兵的刺刀扫落了一地。至少,香气肯定不纯了,李静仪悲哀地想,因为,里面已经掺进了硝烟的气味。endprint

李青石越说越没劲:在以前,每当他说起《李闯王攻打北京城》时,下面掌声和叫好声不断,群情激昂的状态能从开始保持到结束,好像李自成就是闯王寨的老祖宗,而老祖宗的雄风还一直弥漫在闯王寨上空;而现在,掌声只响了一回,且细弱稀落,像烟鬼嘴边的几根黄胡子。

二叔!快回家吧!俺爹叫日本人在城里打死了!

书场后面的黑暗处,突然传出村民李二凄厉的哭号!

听书的人,轰地一下全没了,除了李满意。

李青石没说话,一胳膊把灯横扫到地下。书场随之陷入黑暗。

亲家,你也回吧。李满意拍拍李青石的肩,声音有点抖,只一晃,也被夜幕裹走了。

而此时,被惊起来的李静仪,正单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把灯花挑到最大最亮。

一只布谷鸟,凄厉地叫着,从寨子上空倒扣的夜幕下盲目地穿过。

今天小满。1944年的小满。

第三章 白 牙

日本人打过黄河、占领利民城的消息,像浓墨不断滴入清水,再迅速扩散。一时间,虽多是大晴的天,好多人却不知道朝哪里走动了。

李二的爹在利民城里被日本兵刺死的第二天夜里,来听说书的居然不足百人,第三夜,李青石干脆就不再出场。

这几天,金柱都来找李静仪,话依旧很多,但不再说笑,更多的是忿忿然。他说,一个利民城几万人,守城的只有八个日本兵,我们怎么就这么听话?要是大家都动起来,一人一块坷垃也能砸死他们!李静仪虽然也认同金柱的看法,但因为看到他的黄牙,又不愿意帮腔了。

很快就是麦收。今年,居然是个十年不见的丰年。但寨里寨外的人却高兴不起来,虽然还没发生什么事。

事情很快就发生了:离过端午还有三天,四个日本兵突然就坐着一辆军车进了闯王寨,并直接驻在了李静仪的家——李静仪的家院门最宽,院子最大,位置最高,且拥有全寨唯一一栋高达三层的楼房,站在三楼,好像整个寨子都被踩在了脚下——当然是驻守的最佳地点。

抛开日本兵烧杀奸掳的传言不说,李静仪可是亲见过当年日本兵是怎样在爹的眉心留下疤痕的,所以,她对日本兵充满了本能的恐惧。但让她和全家人、全寨人意外的是,这四个日本兵居然很平和,很有修养,相互之间说话声音不大,连笑都显得那样谦和。而平时,他们除了在李家院门口轮流站岗,根本不到寨子里走动。

但李静仪还是不敢出门,不敢哪怕偷偷地打量一眼在院门口站岗的某个日本兵。她原来住的是二楼,日本兵住进三楼之后,她就从二楼搬到了一楼,和娘住进了一个房间。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她才盼着金柱更多地来看她,虽然她还是不喜欢金柱的一嘴黄牙。所以,她只希望金柱简单地陪着自己,不必说话,更不要笑。但金柱做不到,总是不停地说,说的最多的还是局势。李静仪无可奈何。

日子过去了十来天,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李静仪对日本兵一下子就不那样怕了——

李静仪有个哥,叫李骡子,二十岁。他从小就瘸,个子瘦小,低头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李满意一直都不喜欢他,一直拿他当长工使唤。因为不舍得给他花大钱,到现在他也没娶妻成家。李静仪很心疼哥,但她也庆幸瘸腿的不是自己。

打水,是李骡子每天必干的活儿。李满意拥有自己家的私井,在院子的东南角,青砖井台,黑槐井架。

辘轳摇木桶,很沉,李骡子身子比李静仪还瘦小,每一次打水他都很吃力,李静仪只要看到,总会跑过去帮忙。

这一天早上,李静仪隔着窗户看到,李骡子又去打水,辘轳发出咯咯吱吱咬牙一样的声响,木桶升得越来越慢。李静仪放下木梳,正要跑出去,却看到那个站岗的日本兵居然跑了过去,帮着李骡子绞起了辘轳!李骡子把木桶提出井沿,冲日本兵艰难地笑了一下,日本兵也冲他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李静仪一下子呆了——这个日本兵竟然长了一嘴好看的白牙,长着白牙的男人,在闯王寨,她有多少年没看到了?

从此,李静仪就觉得这四个日本兵成了自己的近邻,便不再那样怕了,毕竟,他们在吃同一个井里的水啊。

再后来,李静仪就有意留意起这四个日本兵的牙齿来。居然一个比一个白。那天帮自己的哥打水的那个日本兵,牙齿最白最整齐,连个子也是最高的,很魁梧。这让李静仪的心更加不安,她不能接受自己欣赏日本兵的想法,可她管不了自己。

真正把李静仪的心撩乱的,是接下来的一件事:

一个一场夜雨后的早上,一切都是透亮的。全寨的人,包括喝足了雨水的玉米,都是心情大好。

窗后静立的李静仪,正在偷看那个帮哥打水的站岗的日本兵。他正在吃饼干。饼干这种洋食品,李静仪已经有五年没吃过了,还是在省城时吃的。当时爹给她买的饼干,都是铁皮桶盛的,桶上印着一只大公鸡。她静仪记得很清楚,那种餅干就是“金鸡”牌的,梦一样香甜。

离得稍稍有点远,李静仪一直看不清那日本兵的模样,她极想看清。

就在这时,金柱领着他妹妹出现了。他的妹妹今年五岁,叫小巧,大眼,小嘴儿,很俊。金柱的出现让李静仪有点烦,最近她越来越烦金柱,特别是他的一嘴大黄牙。但她还喜欢小巧,她的牙齿还没变黄。

此时,金柱领着小巧慢慢走向院门,那个日本兵还在吃饼干。经过时,小巧死死地盯着日本兵,走过去了还在扭着头看。显然,她想吃这种从没见过的洋食品。这时,李静仪突然惊诧地看到,那个日本兵追了两步,一弯腰,把几块饼干塞进了小巧的手里!

也就在那一瞬,李静仪一下子看清了那个日本兵,看到他在笑,那笑,让他的一嘴白白的牙齿展现得恰到好处;那笑,安在他温和好看的脸上,把陈旧的大院都映得有了别样的光彩,那光彩,比他肩后的刺刀更亮,让李静仪忘记了他兵的身份……

于是,有时,当那个日本兵站岗的时候,李静仪就有意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进院子,再从他面前很青春地走过,然后再有意无意地去捕捉他的眼神,但对方似乎在有意避让着她的目光。李静仪不管这个,她开始心生渴望。虽然有点害怕,但她就是管不了自己,因为,这种渴望,金柱从未让她产生过。endprint

第四章 麦 子

小暑。

这一天清早,天好像真的就热了一些。李静仪一边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的白牙,一边扇着蒲扇。她算了算,这四个日本兵来闯王寨已经整整二十天了。她,包括她爹李满意,包括全寨的人,对这四个日本兵,都是从最初的极度惊惧,到后来的慢慢平静,再到眼下的说不出的好感。

快吃午饭时,李青石领着金柱来了,来找李满意商量金柱和李静仪的婚事。李青石觉得,日本人来了,应该让他们提前结婚。李满意低头抽着洋烟,眨着眼,光笑不说话。

金柱则一直待在李静仪的房间。

静仪,真没想到,这日本兵一来,游击队也在黄河故道的苇子荡里出现了。金柱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李静仪猛地一抬头:真的?

金柱点头。

李静仪紧张地朝门帘外瞟了一眼,颤着喉咙:别在我们家说这个。

要是游击队到咱闯王寨干一仗就好了。金柱握了一下拳头。

李静仪一愣,突然朝外猛推金柱!

李青石和李满意没谈出个结果,李满意一直没有囫囵话。

金柱愣了,李静仪笑了。

李青石刚走,李满意就接到日军的通知:他必须帮助日军收麦子,越多越好,日军会高价回购。贩卖粮食是李满意的老本行。他听说现在省城里的日本兵已经平和多了,他也一直想回省城接着干粮食生意,只是缺本钱。现在捞本的机会来了,李满意不想计较跟谁做生意。

但李满意现在收粮食还差五十块现大洋的本钱。李满意习惯性地用食指抠着眉间的伤疤,想了想,主动找到了李青石:你出一百块大洋,儿女年底结婚。

李青石大怒,说替日本人干事就是汉奸,我爹让日本人害死了,我不和汉奸当亲家!原来,两年前,他爹被东北的朋友请到满洲说书,一场岳飞传刚开头,就让日本特务以扰乱民心抓走,殴打致残,一被送回闯王寨就气绝身亡。李满意说:我干这生意能赚日本人的钱,我这是爱国,怎么成汉奸了?李青石不愿再搭理他,送他两个字:断亲。

金柱哭了。李静仪笑了。

断亲的第二天李满意就开始赌气收麦,价格比集市上高出一截,卖麦的人越来越多。小麦很快堆满了他家的大院。

李青石气坏了,就在臭椿树下摆上桌子和茶碗,明打亮腔地跟李满意唱起了对台戏,叫大家不要卖小麦给日本人。但卖麦的人还是不断秧,连寨外的手推车都吱哇吱哇地涌来了。

第二天下午,李青石又在树下怒斥李满意,忽然来了一辆军车,他被摁着脖子就押上了车。

李静仪的心一天乱过一天,稠密的蝉鸣更是让她焦躁不安。那个日本兵的白牙整天在她脑子里闪现,而四个日本兵身上背的枪刺,有时也难免刺疼她的眼;还有他们插在楼顶上的在风中翻卷的太阳旗,总让她心一直搁在看似柔软的麦秸垛上,硌得难受而又难言。李静仪陷入从未有过的巨大困惑,就像一棵即将成熟的麦子上,爬着一只啃食的青虫。

第五章 青石与臭椿树

青石和臭椿树,是闯王寨的两件古物,更是圣物,成了寨人每年叠加的骄傲,凛然不可侵犯。

臭椿树和青石都在寨子的最高处。据说,臭椿树已在闯王寨立了最少五百年,它更是救命树:就在十五年前,发大水,寨子里近百人,包括李静仪的爷爷还有她爹李满意都是因为爬上这棵树才活下来,然后他们又跑到了省城,发了财。这树离李满意家的院门不过十几丈远,高,不低于五丈,粗,得五人合抱,叶大荫浓,笼出的树荫远超半亩。来为它系红绫、烧高香的乡邻,从没断过;而青石,长五尺、宽三尺,就浸在臭椿树下的硬土里,少说也有三百年:据利民县志记载,当年闯王李自成攻打北京,路过当时的李家寨,在此率众过夜。闯王不想扰民,就枕着这块青条石,在当时已是百年大树的臭椿树下就寝。寨人敬重闯王,便把李家寨改名为闯王寨,就连闯王枕过的这块青石,也从没人敢踩上一脚。

大暑,狗吐舌头鸡刨土。

李满意收麦收得热火朝天,脸上的笑纹深到几乎掩住了眉心的旧疤。

小麦被日本兵从闯王寨拉走了一车又一车。车轮在寨里的官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辙。一天,李二家的几只小鸡滚进了车辙,怎么都跳不上来,被又一辆经过的拉麦的重车辗成了黄毛肉饼。李二别别眼,没敢吭声。

此时,李青石已被日本兵从利民城放回七八天了,身子虚到刚能站起来。金柱每天陪着他,眼框里阴燃着满满的怒火。

李满意收麦已有小半月了。他家所有的人都在忙,连李静仪也跟着看秤记账。李静仪其实是主动要求跟着忙的。这样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院子里,更多地看到那个白牙日本兵。不过,让她奇怪的是,每当她壮着胆去看他时,他却总是低头或者把頭扭开。李静仪的心,空空的。

这天的一大早,李静仪又起来帮爹收麦。此时,在院门口站岗的,又是那个牙齿最白的日本兵。李静仪便攒了一脉深深的目光悠悠地探过去——但却愣了:他脸上一贯的笑意消失了,紧闭着嘴,不但白牙看不到了,脸色也十分阴郁,就像墙角落里淋湿的陈年腐木,正有菌类生出来,让人不安。

当晚,金柱又来了,坐在李静仪对面的木凳上,半天不说话。

李静仪倒沉不住气了,问他怎么了。

金柱说:我刚听说,咱们的同学周颖就在他们村被日本兵强奸了。村民杀死了其中的一个日本兵,但这个村也被日本兵“三光”,死了上百人。

李静仪的心一闷,眼泪大出。但又暗暗庆幸,同样是日本兵,闯王寨的日本兵却如此友好。

静仪,咱们寨早晚也得出事,跟我走吧?明天就走,我想去找游击队……

我不走,你想干什么我不管!李静仪惊恐地用手指着金柱。

金柱的黄牙狠狠地咬合了一下,走了。

第六章 李静仪

金柱走后的第三天下午,闯王寨深陷大热。日本军官佐野突然从利民城赶到闯王寨,让李满意组织了千人大会,以动员村民出售更多的小麦。endprint

一千多名男女都朝臭椿树下挤,都想离场外的机关枪和刺刀远点。但不管有多挤,却没人踩到那块青石上,青石四周便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小小的长方形。

佐野发现了这一点,他斜盯着树和石,皱眉,追问李满意臭椿树和青条石是怎么回事。

李满意便带着几分自豪和崇拜讲了李自成当年在此露营的故事,又满怀感激地说出了十五年前臭椿树救人的事。

听完,佐野腮部一鼓,突然上前几步,重重地踏在青石上。

全村人的心忽地陷落,好像佐野那一脚踏在了他们心上。但没人敢说话。

佐野仰头看着繁茂如林的树冠,突然用日语对旁边的一个军曹命令道:把青石搬进利民城,把树砍掉!

军曹一愣:长官,我们要的只是小麦。

佐野忧虑地:青石,是他们的英雄之梦;大树,承载着恩情,只要毁掉这两样精神支柱,不要说小麦,要什么他们都会乖乖地交出来。

军曹:明白!

佐野用手指着密不透风的树冠:况且,当年这树上曾经躲过上百人,现在游击队也可以藏在上面袭击我们,不可怕吗?

军曹马上让翻译对李满意传达掘石砍树的指令。村民都把无助而惊惶的目光望向李满意。

李满意低下头,看脚尖。

翻译猛地一推他:执行皇军的命令!

军曹一抬指挥刀,刀尖正对上了李满意的胸口,闪亮的刀尖像一种眼神,骄横地冷笑着。

李满意的身子抖着,拿目光寻找族内的叔伯兄弟,但没人站出来回应。

会场静得可怕,热辣的阳光落在这静里也迅速变冷。

臭椿树,散发着不变的臭味。

李满意见状,请示了军曹之后,赶紧跑回家叫来了李骡子。李满意用一根长麻绳的一头拴上一块砖头,指着臭椿树对李骡子说:把绳子投到树杈上去,你再拽着绳子上树。

李满意相信,不管啥事,只要有人带头,就好办。

人群中开始有人低低地嗡嗡。

李二说:其实我爬树比李骡子快多了,可惜这个李满意为了在日本人跟前表现,根本想不到叫我。

另一个人:嗯。实际上,我爬得比你快。

李骡子一直都怕他爹,他把拴着砖头的绳子猛地向树枝上一投——哗啦一声,受惊的千百只知了几乎同时尖叫着从树枝中蹿起,迅速消失在天顶,像黑色的烟火极速消散殆尽。

躲在院门后的李静仪看着现场的一切,越来越恐惧。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她想看那个日本兵会做什么,但又怕看到……

这时,李满意又开始故作镇静地讲话:臭椿树,臭了我们寨子几百年了,砍了也好啊!要说这块青石,更没用,还能绊倒人哩!都清了,也算做点好事!

放屁!

随着一声怒骂,李青石慢慢地从人群中切出来。他的伤还没好透,走路很慢,但一个眼神过去,李满意就好像被抽掉了颈骨,头一耷拉就哑了。

李青石站到青石前,一条胳膊撑在臭椿树上,身子撑成了一枚斜插的钉。

李青石喘得厉害,另一只手指点着李满意:亏你还是闯王寨的人,亏这臭椿树还救过你的命!亏你还给这青石磕过头!赚了昧心钱,又来干这伤宗害祖的事!

这时,李骡子已经把麻绳扔到了树上,一只脚已经蹬到了臭椿树上,听到爹挨骂,又愣怔着不动了。

在闯王寨,李满意还从没让人骂过,更不要说当众骂;而当着日本人被骂,让他尤其觉得没面子。李满意突然一把把李青石推倒在地,扭脸对李骡子大吼:上树!先砍枝子!

李骡子赶紧上树,鞋底子把灰白色的树身蹬得啪啪直响。

佐野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满意和李青石。

这时,李青石又艰难地爬了起来,身子一斜一斜的,啥也说不出来。

李骡子已经爬到离地一丈高。

李静仪的心突然撕裂般的疼,她不顾一切地从院子里冲出来。爹和李青石,曾经是多好的一对结拜兄弟啊!

这青石,是闯王留给我们的硬骨头,凭啥要让日本人抢走?!李青石突然怒吼起来,一嘴黄牙开合,唾沫四溅,寨人无不怵然。

佐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青石,这个不久前曾因阻挠李满意收麦而被惩罚过的草民,现在竟然当着他的面又来挑衅,他身上有种可怕的东西。佐野紧握刀把。

此时,李骡子已经攀爬至地面以上近两丈。他不敢停,有时双脚会离开树身,身子空悬,从下面看,就像一只被吊起的青蛙。

而這时李静仪也冲到了树下,一手拉住李满意,一手拉住李青石,哭着:求求你们别吵了!

李静仪的出现让佐野眼睛骤然一亮,视线缠绕着李静仪青春凸凹的躯体,舍不得松开。佐野的眼神,让人群中的女人,不管美丑,都低下了头。

那个白牙日本兵也因李静仪的突然出现而皱了一下眉,手中的刺刀不禁朝后撤了一点。

但李青石还在那里怒吼,日本长日本短的,喉咙都哑了。

佐野突然阴笑了一下,朝军曹说了句什么,军曹马上又对那个日本兵一挥手。

那个日本兵马上端起刺刀,快步冲向李青石。等李静仪发觉时,这个日本兵手中的刺刀已猛地捅向李青石!而同时,这个日本兵的嘴也突然一咧,一嘴白牙一龇,闪着亮,不亚于刺刀的亮度……

李静仪突然明白了一切!羞愧,顿时超过了恐惧。她双手捂脸,身体慢慢地堆积在地上,脑子里闪过的,是金柱,还有他紧咬的黄牙……

树半腰的李骡子,眼睛瞪成临死的公牛……

日本兵的刺刀直接攮向李青石的前胸!

不要啊!李满意突然明白过来,喊叫着,双手下意识地猛推那个日本兵!

叭!

日本军曹的枪响了!李满意前额上的疤消失了,有血涌出!

几乎同时,刺刀,也耸进了李青石的胸口!

闯王寨这两个当年声称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男人,终于在日本兵的帮助下实现了他们的誓言。

这时,李骡子的斧头从天而降,正砸在军曹的头顶!

白牙日本兵抬枪射击,李骡子从树半腰跌落……

佐野在军曹的尸体前蹲下,又突然站起,面目狰狞地一挥手,所有的日本兵都开始射击!

寨人纷纷倒下,像镰刀下的麦秆……

子弹也打在臭椿树上,留下不稀不稠的枪眼。树液像透明的浓缩的眼泪,从这些枪眼里很快渗出,缓慢淌下,和地下越汇越多的鲜红的人血交相辉映,凄美异常……

不值啊……李青石在闭上眼睛的最后发出喃喃的一声,常年拍打醒木的右手,无力地落在面无表情的青石之上,像鸡爪跌落砧板。

李静仪紧闭双眼,但她的耳朵告诉她,那个牙齿最白的日本兵一共开了多少枪。她的双拳在枪声中越攥越痛……

寨外突然传来枪声!

屠杀中的日本兵纷纷跳上汽车,逃出了寨子。

很快,一队游击队员冲过来,金柱跑在最前面。李静仪放声大哭,扑向金柱。

此时,臭椿树身上,所有的弹孔,都外渗着透明的树液,像凝固的眼泪……

责任编辑 刘云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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