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2017-10-22王国栋
王国栋
圣诞夜的晚餐
说好的大雪还没来。
天上飘下零碎的小雪花,让路灯一照,显得漫不经心。男人走进小酒馆的时候,里面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有着纤细身材的俄罗斯姑娘在对着手机讲俄语,面前的餐盘里放了一大堆烧烤,却没怎么吃,空啤酒瓶子倒是占了半个餐桌。对面隔了几张桌坐着一位中国女孩,跟俄罗斯姑娘一样年轻,斜披了件白色的貂皮大衣,一手在按手机键打字,另一只手放在桌上,食指和中指间夹支燃了一半的香烟,桌上啤酒两瓶,肉串三五。
男人扑落肩上的雪花屑,坐在了中国女孩的后面,隔了一张餐桌。男人个子很高,伸头能看见前面的女人在看微信。服务生拿张粉色的纸放在男人面前,说,圣诞快乐,整点啥?男人要了几串烤肉,服务员问喝什么的时候,男人望着俄罗斯姑娘桌上的一群空酒瓶,服务生小声道,喝老半天了,已经先整了三杯闷倒驴,啤酒不算。
男人要了白酒。浅尝一口,不由自主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呵。俄罗斯姑娘朝这边望,站起来,男人忽然咳了起来,赶紧喝口水压了。俄罗斯姑娘来了个曼妙转身,又坐下。这期间一直在对着手机讲俄语,一嘟噜一串儿的。
服务生站到门前望着外面,嘟囔,大雪呢?然后瞅瞅三个客人,男人刚喝了一口酒,伸头瞅瞅前面的女孩,便也拿出手机来,开始翻找。俄罗斯姑娘再次要啤酒的时候,男人已经开始在手机屏上划拉字了。
他前面的女孩不喝,也不吃,一直在看手机,一手按键,另一只手又夹了烟卷。
门忽然开了,是一帮中学生模样的半大孩子,前面一个男孩捧着束鲜花,身旁的女孩小脸通红,他俩站在门口,看着这三个成年人,不进也不退,被堵在后面的孩子直嚷嚷,进呀进呀。
服务生过来招呼他们去了里面的房间,寂静让孩子赶走了。闹哄了一阵之后,一个男生开始读诗: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诗念到这里暂停了一下,男生说,我们是前世修来的缘,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让上帝见证我对你的爱。
俄罗斯姑娘歪着头往孩子那边看,语速开始加快。
孩子们开始拍手,齐刷刷地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然后是掌声,持久的掌声。
服务生过去提醒他们要小声,于是里面的声音听不清了。
俄罗斯姑娘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起身穿上羽绒服,微笑着对另两个人说,圣诞快乐!本想在离开时来个轻盈的转身,腿脚却不利索,踉跄了一下。服务生大声道,我去!大姐,你可小心点儿。
男人招手让服务生过来结账时,悄悄朝前面的女孩努努嘴,一并结了。
男人穿外套的时候,女孩忽然对着手机大声道,分手了,就别再来找我!
男人穿好衣服后,在手机屏上最后划拉了一通,然后,慢慢地走了出去。
啊,说好的大雪来咯!
男人仰起头,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在路灯的照耀下,梦幻而迷离。
男人低下头,一晃一晃地走进大雪之中。那个女孩出了酒馆,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戏 法
看戏法那年,大江子十八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
初春的午后,一伙变戏法的人在村里的场院上耍尽了名头,最后拿着翻过来的铜锣收钱,大江子和另一个半大小子起哄,演的啥破玩意儿还收钱。收了三圈过后只有几个钢儿。于是变戏法的那五六个人凑在一起小声商议,后来一个跟大江子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双刃匕首。大江子至今还记得她好看的脸蛋有些红,盘在头顶的发髻因为刚才翻了很多跟头而有点凌乱,大江子的哪块有点不对劲,后来知道那是喜欢这個清清爽爽的姑娘了。她清脆的声音大江子还记得清楚。大江子盯着姑娘红润的小嘴,那张小嘴吐出的话语无比悦耳。
“各位乡亲,初来宝地,借大家个吉祥,请您帮个钱场……”
姑娘挽起袖子,露出雪一样肌肤,大江子眼睛直了。她往一只手腕上倒了些白色粉面,然后举起匕首,大江子吓得一眨巴眼,那把匕首已经穿过姑娘白嫩的手腕,手腕下露出很长一截子利刃,胆小的人妈呀一声。姑娘苹果般圆鼓鼓的脸蛋儿紧紧地绷着,另一只手端着翻过来的铜锣过来收钱,大家纷纷把钱放进去。走到大江子面前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至今仍然后悔的混账话:“我不信是真的,你动一动那刀。”姑娘把铜锣递给大江子拿着,腾出手来捏住刀尖晃了晃,刀把也跟着动了动。大江子赶紧把兜里的几毛钱全放进了铜锣里,姑娘的眼睛含着微笑,飞到了大江子的眼里,落进了心里。
大江子一路鸡飞狗叫地飞奔回家,翻出母亲积攒的十块钱,呼哧带喘地跑回来,众乡亲已经散去,那些变戏法的人正在收拾东西,姑娘呆呆站在一旁,脸色苍白,那只受伤的手腕已经缠上了白布。大江子抓起她那只好手,将一大把面值不等的钱塞进她手里。姑娘的杏眼映着他的青春年少的脸。旁边的人过来道谢,大江子这才松了那只至今回忆起来仍然难忘的柔软玉手。
他们沿着山下的土路踽踽而行,大江子在山坡上的矮树丛里穿行,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姑娘,她慢慢落在最后,悄悄往山坡上摆手,大江子也摆手,她站住,向身后的方向指指,然后低着头走进同行的人群中说起话来,再没看他。
大江子刚进家门,一把被父亲揪住了脖领子,大江子喊出一句,我要娶她当媳妇!
第二年,家里就给大江子张罗了个媳妇,但是,大江子总会想起那姑娘,小妻子那张青春痘洋溢的扁脸怎么看都别扭,各种后悔的想法不断冒出。终于有一天,大江子抛妻离家去学艺,学变戏法。学得多了才知道所有的戏法都是假的,但是,他一直坚信,穿过手腕的匕首那事一定是真的,还有,她眼睛里透露出的东西,那也是真的。
大江子喜欢看现任妻子的脸,因为她怄气时板起的脸与那姑娘站在他面前时的神情一样,尽管他知道这就像戏法,但是他宁愿相信这就是真的。慢慢地大江子悟出,生活有时候就像戏法,你相信了神奇,那便好了。endprint
抢 秋
秋天是一年中最紧要的季节,大家急头掰脸地跟她赛跑,要在她转身之前,把地里的东西抢回家。孩子上学,就不要去了,耽误几天又能咋样。老人病了,挺几天吧,吃点药顶顶。结婚,想都别想了,非赶这个节骨眼上?甚至发生过早晨上地的时候是两口子,晚上回来却变成了三口,孩子在庄稼地里就生了,连名字都顺便给取好了,就叫秋生。反正是能动员的力量全下地了,地里的庄稼熟得嘎巴嘎巴响,催得人心焦。秋天的庄稼是决定农民命运的,它按照自己的好恶,叫人变得富庶,也能叫人变得贫穷。它高兴的话就能让村子繁荣一下子,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还能把外面的人引进来。外面的人开着大汽车来,斜挎的背兜撑得鼓鼓的,叫人眼馋。当黄澄澄的粮食装上大汽车后,背兜里的票子就点到农民的手里,一抖,嘎巴嘎巴响。
大家都在往家里抢,月亮都走到夜空的当间了,地里的人们才疲疲沓沓地离去;早晨天没亮呢,偷果实的田鼠差点让开进地里的拖拉机碾了尾巴。他们抢的不是庄稼,是未来新房的砖瓦,是孩子的学费,是称手的农机具,是身上漂亮的新衣服,是一年的生计。
大家都在地里忙,人手不够就去雇,本村雇不着就去别的村找,别的村也被找净了,就去找城里人!给钱,让城里人拿上镰刀来打工,谈好价,一把一搂的,太阳落山就点钱,不耍赖。当然,雇收割机效率比雇人高,贵点也认,但是机器少,不够用。早些年它们有一个时髦的名字,叫康拜因,个头贼大,现在老康退休了,换代了。地里各种型号的收割机轰轰隆隆跑过来跑过去,一收一大片。有不靠谱的跑着跑着就趴在地当央,不干了。主人家恨得牙根都咬直了,赶紧找人来抢修,一时一刻都不敢多耽搁。
大程子的机器就是不争气那伙的,捅咕了半天还不行。他把手里的扳子往地上一扔,冲老婆宽厚的后背喊道,大英子,去桥头雇人!大程子捅咕机器的一个多小时里,她一个人已经割了一大片。大英子骑上摩托车风一样远去,消失在一片金黄色的杨树后面。这女人真是娶对了。大程子收回目光,捡起大英子扔下的镰刀,镰刃子在秋阳下闪着质感强烈的白光,唰、唰、唰——
在城乡结合部有一座石头大桥,叫跃进桥,五八年修的。桥老了,成了危桥不让走大车。老桥在近几年的秋天意外地承担了另一个功能,劳动力市场。秋天农民有人急得直冒火,城里人为了找工作憋得直上火。这些城里人年龄大多在五十岁以上,甚至还有六七十岁的,他们基本都有干农活儿的经历,在城市里,他们生存的空间有限,倒是他们早已离开的乡间,还有一展身手的天地。应了那句话,有需求就有市场。
早晨,城里的人早早就上桥了,镰刀昨晚就已磨得锋利,多年前的工作服穿在身上有点紧,胸前安全生产那几个字还依稀可辨。农民来了,用手往人堆里指点着,你、你、你你你你你,过来。
割啥玩意儿啊?噢黄豆,多少钱一天?多少?扯吧你,再加点咱马上走……行,就这个价,走啦哥们儿姐们儿。
大林子是去年加入给农民打工队伍的,不过,他是维修工,专门修理机械。正午的阳光下,刚刚修了一台大型拖拉机回到石桥上,一些从地里干完活儿回来的人倚着桥栏吃饭,不锈钢餐匙碰到饭盒咯噔咯噔响。有几位年岁大些的围坐在一块儿,眯了眼睛呷着带来的小白酒,小拇指钩着半截大葱。大林子从破摩托车上摘下饭盒,边吃边望着远处的田野,这熟悉的景色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脑海里。记事起,就在田野间摸爬,长大了,顺其自然地在村里处了个很能干的女朋友,在平淡中行进着,后来秋天——秋妈来了,那可真是妈呀,忽然不高兴,转身就走啦,不管她的儿女啦,庄稼全被大雪捂地里了,农民们在雪里扒拉没有收完的庄稼,比田鼠还惨,手冻肿了,脚冻肿了,晚上又疼又痒抓心挠肝地难受。春夏秋天跟风霜雨雪苦拼,怎比得上工人阶级风风光光。大林子为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不再做遭罪的农民,狠下心来舍掉村里的女朋友,挖窟窿倒洞祖宗八代寻亲找人,进厂当了钳工,做梦没想到,多年后,被轰轰烈烈的改革撞了一下腰,站进了下岗工人的庞大队伍。大林子常常叹气伤心,命啊!
大林子思绪万缕,饭就吃得缓慢,有先吃完的,坐在地上,靠着桥栏打盹。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冲上大桥,大家立马打起精神,从摩托车下来的女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头上蒙着白毛巾,脸上戴着大口罩,只露俩乌黑的大眼睛。农村人现如今也防备紫外线。
她挑了些人,谈好价,瞅瞅大林子破摩托车上挂的纸壳,那上面有三个字:修机器。她說,你来给修修收割机吧,价钱好说。
一大帮人骑着摩托车、猫腰紧蹬自行车拖拖拉拉跟在她身后。几台高大威猛的豪华大巴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带起的大风几乎要把人飘起来,车里的人大多戴了墨镜,一个个外星人似的盯着秋日的田野,还有的收了目光俯视车下这支别致的队伍。
大林子围着收割机摆弄了一阵,告诉主人家,毛病太复杂,今天修不好,拖回去吧。
收割机挂在拖拉机上了,谁开回去呢?那两口子你你我我地推让了半天,大林子不忍看下去,背上工具兜走向地头的破摩托车。开车回去送机器,也是一种休息,不必弯腰撅腚在田里受累。
机器拖进了院子,两层小楼很气派,外墙贴了瓷砖,还有青松、白鹤的图案,院子很大,就是有点乱,农具啥的胡乱堆在墙根儿。她往外走的时候,房门开了,一位身形枯瘦的老头儿拄着根柞木棍,倚着门框,有气无力地问她,还得几天哪?她说,怎么地你?老头儿说,我难受,要挺不住了。她说,挺不住也得挺,现在没工夫发送你。
发送,在农村就是给死人送葬的意思。这时候真是啥都顾不上了。老爷子还要说啥,她甩开大步走出了院子。
天黑了,院子里扯了电灯,大林子本想今天给修好,可是看来不可能了。收拾了工具,推着摩托车刚出院子,女主人大步流星地追出来,头巾和口罩依然没摘,她给了大林子二百块钱,大林子想说啥,她已经拧身回了院子。
第二天修了一上午,修好了。修理费也结了,那二百块钱不在内,是多给的。主人家那位病病歪歪的老爷子精神也好了许多,还去前院的一道高大的土墙上挖了两土篮子土回来,他说,这土好,抹炕不裂。大林子心里说,肯定不裂,那土墙是金代的城墙。老爷子又说,俺家今晚就能收完地了,放心了。老爷子浑浊的老眼放出一种光来。
隔了两天,主人家又打电话给大林子,说是收割机租给邻居了,又坏了,已经拖到邻居家了。大林子赶到的时候,发现一墙之隔的机器的主人家在办丧事,立马想到了出去挖土的老爷子。机器修好之后,给使用机器的人家留了电话。快出村的时候,拦住迎面走来的一个八九岁孩子,把二百块钱放在他手里,又额外给了五块钱,大林子说,二百钱你给大英子送去,那五块钱给你买糖吃。孩子问,你谁呀?大林子装着没听见,我知道她是谁,她知道我是谁,就行了。
大林子骑着破摩托车突突突往石桥那儿跑,黄澄澄的田野上,收割机轰隆轰隆响,雇不上机器的农民从桥头雇来了人,拎着磨得锋利的镰刀,进了地弯腰就割,飞快地,割倒的庄稼一铺一铺堆在秋日阳光热晒的地上,噼噼啪啪响。
责任编辑 白荔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