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哥”轶事
2017-10-22路春
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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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美援朝战争硝烟刚刚消散,全国人民立即投入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潮里。当时,最红火的一首歌:“嘿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苏联老大哥,帮助我们建设新国家……”这首歌唱响了哈尔滨。当时,苏联派出大批专家到中国援建新项目,市总工会组织职工技术培训学校,抽出重点企业的技术工人,集中在学校里学习技术。
准确说,那不是学校,只可以称为“工农技术骨干速成班”。国家进入大规模经济建设时期,技术人才严重匮乏,过去伪政权时期的技术人才,政府宽容他们,派到技术岗位,发挥作用,仍旧嫌不够用,只得从工厂里抽调钳工、焊工、车工学电气技术,而且每期培训班只有半年时间,可谓“短、平、快”了。
这个班里学员三十余员,有男有女,新中国提倡男女平等,这也是社会主义特色;学员的学历也有高有低,高中、初中、小学,甚至文盲的也有。讲课的是苏联电气专家,三十八九岁,叫基尔斯夫,一位讲课认真,且有点严厉的家伙;基尔斯夫个头高大、肥胖,体重足足有160公斤;皆因基尔斯夫长着浓密的大胡子,两只颇为冷厉的眼睛,胆小的女同学不敢与他面视,所以学员当面称他“毛子哥”,背后称他“老毛子”。
据说,基尔斯夫参加过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又随军出兵东北,他对哈尔滨十分熟悉,能说一口流利的山东味普通话。基尔斯夫讲课时,不苟言笑,讲课语气冷厉,一段课程后,他便问同学,大家听明白了吗?焊工出身的老曹,一直听不懂他讲的技术原理,慢条斯理地卷着烟,说老师,什么叫电气化?——还不是“电”和“气”吗!你说什么?基尔斯夫直视着老曹,并让老曹看他的眼睛。基尔斯夫气得差点儿拍桌子,这个曹师傅,上课不遵守课堂纪律,随随便便,不学无术,还自以八级工自居,不像话了!基尔斯夫让曹师傅把烟卷装起来,不准在课堂上抽烟。然后,基尔斯夫自我解释说,我喜欢喝伏特加,喝完酒给同学上课,能讲好吗?他立下规矩,课堂上不准搞小动作,不准抽烟,不准大声喧哗,不准交头接耳,否则就清出学校,回自己的工厂。
看来,基尔斯夫真下狠茬子了,一向以大技工自傲的老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窝囊气,此刻也学乖了,阴沉缺少血色的瘦脸,默声不语听基尔斯夫讲课。
放学后,学员有了自由,大家围坐一块儿,叽叽喳喳评论基尔斯夫,说长道短、爱恨交加,抵触情绪笼罩每一个人心头。老曹卷烟抽几口,慢悠悠地说,这个老毛子是个狠茬子,不治他的训人毛病,他真不知天高地厚啦!大家都是企业生产工人,对技术过硬的老技工另眼相看,他受不了这样冤枉气。虽然那时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基尔斯夫并不代表苏联,而且讲课时净难为学员,所以大家都想杀他威风,苦于没有好办法。有人提议说,苏联人很多信教,给他来点儿荤的,让他对大家客气一些。那天上课,基尔斯夫找黑板擦,突然嗅觉神经亢奋起来,他弯下腰,硕大鼻子不停地抽搐,最终从讲台抽屉发现了报纸包的东西,散发浓烈的香味儿。他打开看,竟是一只猪手,他喜出望外,向学员摆手致谢,宽脸庞笑逐颜开。课间时,他旁若无人地大口咀嚼起来,还说可惜没有伏特加,否则真算一顿美餐了。
老曹眼巴巴瞧着基尔斯夫的吃相,内心很是发堵。
学员中间,常锐算是见多识广的年轻人,他曾经去过苏联。他告诉大家,苏联是由十五个加盟共和国组成的国家,乌兹别克、塔吉克、吉尔吉斯等地人信奉伊斯兰教,而基尔斯夫是纯正的斯拉夫人,他们信仰东正教,除了吃牛羊肉,猪肉照吃不误。老曹后悔莫及,说白瞎了那只猪手了!引得一片哄堂大笑。
黄小梅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女孩儿,她刚十八岁,还是学徒工。黄小梅高中毕业,数理化方面有点基础,基尔斯夫对她挺赏识,一旦有讲得不明白的地方,他总是要叫她的名字,让她来回答。黄小梅站起来,她垂着头,手指抠着书桌,低声说,像蚊子嗡嗡响。基尔斯夫说,回答老师提问,请你大点声,再有要看着老师的眼睛回答提问,这是礼貌。好了,你请坐吧。
老曹邻居有一位白俄,饲养两头奶牛,用以谋生。老曹经常和白俄搭讪,胡扯西游,这位白俄其实是塔吉克人,信奉伊斯兰教。老曹便以为老毛子都信奉伊斯兰教呢,让老曹吃了不大不小一个亏。但是,也让老曹摸透苏联人的脾气。
课间,基尔斯夫不回教研室,他与学员在一块儿,照例要检查学员作业,还要向学员征求意见,比如说,他讲的课,大家听懂了没有啊?比如说,你们对课程安排还有什么要求啊。老曹只读过半个月的扫盲班,他的作业一直完成得不好,还有两次他的作业本里出现黄小梅的字体。基尔斯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种弄虚作假行为还了得!他大为震怒,宽脸膛涨成紫色,当三十来号学员面,狠狠地批评老曹一顿。老曹感到没有面子,黄小梅、常锐等几个年轻人,全是他徒弟。师傅被批,脸面再大也没处搁,老曹很觉尴尬,一旦传到厂里,咋有脸见人哪?况且,老曹写了入党申请书,言行不一致的人,很难被组织批准入党。老曹顾及脸面,他学不懂,也要弄张文凭回厂子,思量一番,老曹就把他那“二两半”的扁壶揣在怀里,那是用洋铁焊的小酒壶,里边装的是二锅头,不是伏特加,也足以吸引基尔斯夫的眼珠了。
下了课,基尔斯夫到了他桌前,检查他的笔记。老曹的眼睛与他相交的工夫,摸出小扁酒壶,呷了口白酒,酒香味儿立刻刺激基尔斯夫的鼻子,他抽搐一下大鼻子,似乎勾起酒瘾,很是陶醉的样子。接着,他由惊讶的表情,迅速换上憤怒的样子,严厉地说,请你注意课堂纪律!
老曹颇有破釜沉舟的韧性,又旁若无人地喝一口,说老师,现在是课间,再说我得意这玩意儿。
基尔斯夫终于妥协了,他索性接过小酒壶,也喝一口,巴咂下嘴,品尝酒的滋味儿,闭目瞬间,表情惬意极了,他干脆把酒喝得一干二净,然后严肃地说,请你一会儿去教研室。
大家知道,这个老毛子可不是好斗的主儿,担心老曹挨批评,或者赶他回厂子,大家替他捏把汗。常锐见老曹满不在乎随他而去,苦笑着摇头说,没啥大事儿!果然,过了半个时辰,他满脸轻松回来了。大家偷偷问他,曹师傅,怎么样?老曹大模大样地瞪眼问,啥怎么样?黄小梅刮一下自己的鼻子,老毛子没有开除你?endprint
你以为我是土坷垃吗?老曹得意摇头,露出烟熏的豁牙。
老曹的闷葫芦让大家好奇,谁都知道基尔斯夫有不容通融的性格,老曹在课堂上喝酒,竟没有遭到基尔斯夫的批评,而且没有被赶回工厂,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当然,无论谁想从老曹嘴里掏出事实真相都难,他那副焦黄的牙紧闭,坚强得让人生恨。黄小梅知道师傅的弱点,她对大家说,除非给他灌二两酒,否则没人会知道真相。
几个徒工脑洞大开,咬牙凑份子,买酒买菜,请老曹喝一顿。
酒酣耳熟之际,常锐故作天真状,说师傅你真行哪!敢当基尔斯夫面在课堂喝酒,你就不怕老毛子发脾气?老曹嘿嘿傻笑,一盅又一盅地喝酒,颇为得意,不肯说出真相。常锐只得不断地用锡酒壶给老曹斟酒,很快老曹的黑瘦的脸呈现红晕了。他抹去唇边的酒痕,正色说,我有啥德行?——我不抄黄小梅的作业,早被“毛子哥”赶回厂去了!
黄小梅趁机恭维说,师傅,你在课堂上喝酒,基尔斯夫都没把你咋样。哎,你老厉害了!
别提啦!老曹摇摇头,喝了一口酒,小声对大家说,毛子哥最喜欢伏特加,他来中国,明令规定,只供啤酒、果酒,烈性酒他喝不着!他把我传到教研室去,知道干吗……
快说,师傅,我们愿听。”常锐怂恿他。
叫我每礼拜给他弄一瓶烧酒。唉,那可是让我犯错误的事儿!
师傅,你答应了吗?黄小梅问。
老曹咧咧嘴,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不答应,他就要我回厂子去,我答应呢,他说考试前给我补课。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好哇!师傅也搞不正之风。大家异口同声。
黄小梅理解老曹的苦衷,他不找个捷径,期末结不了业,那多难堪。她对老曹说,曹师傅,你找基尔斯夫补课可以,态度一定要不亢不卑,别丢咱们的人格。
老曹问,啥样叫不亢不卑啊?
黄小梅笑吟吟地说,这话还不懂?就是与他平起平坐!
老曹嘴硬,大咧咧说,那点儿礼数我还不知道?
2
尽管与老曹私下交易,由老曹替他弄白酒,满足他的口福,但在学员心目中,基尔斯夫还是一个标准的老师。他对学员的课堂作业,要求十分严格,无论一个小数点,还是一个公式,切不可马虎。他说,我们建设的是现代化的大工业,必须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出丝毫差错!
近距离与基尔斯夫来往,老曹注意礼貌。基尔斯夫习惯站着喝酒,老曹也站起身,基尔斯夫坐下,老曹也坐下。基尔斯夫喝酒后巴咂嘴,品味酒的醇美,老曹没有喝酒也跟着巴咂嘴。基尔斯夫很奇怪,说曹师傅你也想酒喝了吗?老曹若无其事地说,不,我要与毛子哥平起平坐!
有一天,基尔斯夫偷喝老曹给他弄的白酒,兴许酒度高,他喝醉了,结果上课迟到了。他见学员们注视的目光,很是愧疚,沙哑着嗓子说,老师迟到,按规定怎么处罚?大家默不作声。基尔斯夫自己说,按规定,课间自罚站立十五分钟反省。果然课间他就像军人兀自站在那里,任凭学员进进出出,在他面前经过,丝毫不影响他默立反省,一直到上课铃响。
校方见苏联专家讲课辛苦,午间得不到很好的休息,便在教研室旁的房间安几张木床,用作他们临时休息的场所。考虑基尔斯夫长得人高马大的特点,选了一张大号木床,上面用中俄文字标出“基尔斯夫专用”字样,表示这张床的专属他用。基尔斯夫在学校教课有两个月,他浑然不知有他休息的地方。有一次,他患上流感,打喷嚏,流鼻涕,浑身乏力。大家劝他休息,喝姜汤水出汗,他表情茫然。黄小梅和常锐把他送进休息室。他见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专用床,马上脸上呈现孩子般的快乐,他几步跨到床边,重重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床板发出沉重的呻吟声,似乎抗议他的粗鲁。基尔斯夫没有在意这一切,他想舒舒服服伸个懒腰,享受患病时有人照顾的待遇。黄小梅发现情况不对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基尔斯夫转身之际,只听得吱嘎嘎一阵响,基尔斯夫随即在压碎的床板断裂声中掉下去。要命的是他臀部掉下去,脑袋和腿脚还卡在床上。他费力挣扎一番,无法站起身。黄小梅拍手大笑,常锐扯他衣服,试图把他拽上来。谁知他身子太笨重,常锐根本帮不上忙。黄小梅发现情况不对头,她便上床拽他,好不容易把基尔斯夫拉出来。学校管理员吓得脸色发黄,他重新找木板加固了床面,又铺上厚实的草垫子,基尔斯夫才安心卧床休息。
公允说,基尔斯夫的认真精神,深得学员的认可。基尔人住在专家楼,有专车接送,他下了车,需要走一条甬道。那是花木葱郁的花圃,经常有穿着布拉吉的女孩儿逗留其间,花团锦簇,本意让苏联专家有点赏心悦目的心情。基尔斯夫却从来目不斜视,迈着标准的正步,浑然不觉花圃里悄然的变化。
上课铃声响,基尔斯夫准时迈步进教室,分秒不差。他把教案放在讲台上,开始依序讲起来。一次中考,基尔斯夫又被酒精麻醉了,早准备妥当的考题忘记带来。考题还在专家楼,距离学校十几里路远,大家暗自庆幸,没有考题,谁也没咒可念了。老曹偷着乐,以为躲过这次考试。他偷偷说,各位同学,基尔斯夫昨晚喝了半宿的烧酒,到今早上还没有清醒呢!今天的中考算泡了汤,少说还得拖到明天!
话音刚落,基尔斯夫进了课堂,从异样的气氛中,他感受到什么。他宽阔的大脸露出冷笑,平静地对大家说,同学们,今天中考,大家准备好了笔和卷子紙了吗?老曹说,毛子哥,考题都没有,咱怎么考试哇?
基尔斯夫冷眼扫他一眼,转身在黑板上抄起考题。十大类十几道题,仿佛印在他的脑子里一样,他疾笔书写,而且一道题也不差。老曹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乖乖,毛子哥真是不简单,那一道道公式深奥的考题,他竟记得那么扎实!老曹偷偷看一眼黄小梅,她削着尖利的铅笔,无可奈何地敲打桌子,表情很是茫然无措。他悄声问,小梅,你能答上几道?黄小梅说我想死!这题太难了!
教室里的学员,全都大眼瞪小眼,认为他出的题太离谱了!
老曹看基尔斯夫神色很得意,他举起手。基尔斯夫问,您有事吗?
老师。这些题,我们还没学呢!老曹小声说。endprint
哪道题没学啊?基尔斯夫指着第二道题说,这是电气原理,属于基础知识,我上个月讲过了!谁还有疑问?
黄小梅举起手,得到基尔斯夫准许后,她说,第五道题我不明白。基尔斯夫说,同志们,新中国要建设现代化国家,需要你们当顶梁柱。像这种学习态度行吗?现在,大家再把每道题复习一遍,大家抄题回去自己做答案,我明天要看卷子!
基尔斯夫对各道题又讲解一遍,大家听得十分认真,下边再也没有交头接耳、私下议论的声音了。
3
基尔斯夫习惯“冲凉”。本来,专家招待所里,淋浴设备齐全,可是基尔斯夫无论早晚都要洗澡的,这是他从苏联带来的生活习惯。老曹送他白酒,私下与他有了交情,说话放肆许多。一次,老曹故意问他,保卫斯大林格勒战役上,你们也冲澡吗?基尔斯夫用刮胡刀修饰胡须。他说,只要是人没死,每星期都要到伏尔加河去洗浴。老曹惊讶说,快死的人,还那么干净?啧啧,真会生活!
到了盛夏,哈尔滨的天气实在闷热,教室没有风扇,站在讲台上讲几十分钟课,汗水便打透衣衫。学校对苏联专家照顾得无微不至,特意建了一处淋浴室,只要有时间,基尔斯夫就可以随时随地去冲凉。
基尔斯夫对“中国同志”想得如此周到,感慨说,果然像在家里一样方便。其实,中国对苏联专家的关心,超过他在家里的几十倍。无论吃穿住行,还是旅游观光,文体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丰富多彩。基尔斯夫既有老曹给他提供白酒,又有安逸的生活環境,他对教学更认真了。
那天,基尔斯夫兴许喝了许多酒,加上天气热,讲课时头昏眼花,语句有点含糊。黄小梅发现老师的异常行为。她悄声对老曹说,老师昨晚肯定又多贪几杯了!
老曹摇头,他领教过基尔斯夫的酒量。他告诉黄小梅,毛子哥的酒量了得!他一口气可以喝掉八两老白干,照样备课,一点儿也不误事儿。嗨,毛子哥真是伟大的男子汉。黄小梅便恭维地说,师傅,你服气的人不多,当然。老曹颇为得意,他敬重有酒量的人。
基尔斯夫心里很明白,他头脑不清楚,是酒精中毒的兆头,他上完课,立即进了淋浴室,爽爽快快地冲了个澡,让脑瓜清醒些,才能讲好课。淋浴室里只有三个喷头,有一个土耳其蒸室,还有洗浴用品。他脱掉衣服,肌肤上长有一层浓密的汗毛。他打开喷头,使有些凉爽的清水汹涌而出。他开始冲洗起来了。
除了酒,基尔斯夫还是喜欢洗浴,他家住在伏尔加河边,养成了他喜欢游泳的习性。当他与水亲密接触的时候,想起家乡那条大河,凉爽而润滑的水令他惬意、亢奋,沉浸在无尽无休的美好想象中。蓦然,上课的铃声急促地响起来,而且一阵急于一阵。基尔斯夫突然想起有他的课,教室里焦灼的目光,仿佛就在眼前。基尔斯夫从未迟到、早退过,他忠于职守,一丝不苟,哪能洗澡迟到?他顾不得擦干净身上的水珠,胡乱套衣服。内裤就像紧箍咒,他无法穿上,只有把内裤丢弃一旁,忙三火四穿上外衣、套上外裤,匆匆而去。
淋浴室离教室有一段甬道,两边是龙须柳,在微风中抖动,显得温馨可爱,基尔斯夫顾不得欣赏那一切,他表情焦灼,迈着大步,几乎用疾风般的速度闯进教室。
“起立。”班长喊一声。
基尔斯夫从学员惊异的目光中,隐约感到什么,他面容浮出沉重的歉意,挥挥手,说同学们,请坐!他打开教案,看了一眼,转身在黑板上写出一行字。此时,就像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学员们发出压抑的笑声,不友好的笑声充满嘲弄。基尔斯夫脑子里冒出怪念头,学员们在笑谁?难道是我吗?基尔斯夫偷偷打量自己的装束,外衣穿得好好的。裤子?他发觉裤裆里空荡荡的,那根传宗接代的玩意儿,像被什么刺激,有点感觉了。基尔斯夫这才注意裤子的前开门的纽扣没有尽到职责,洞门大开,那根黑乎乎的家伙正竭力膨胀起,而且有不可遏制的放纵。基尔斯夫顿时头发晕,面色绯红,窘迫十分。唉呀,怎么办?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让人大跌眼镜!
当时,基尔斯夫的心情糟到极点,他无法挽回这一过失。基尔斯夫有解决窘事的方式,他悄然地抿上裤子的前开门,堵住那漏风的地方,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扫视学员一眼,当目光落在黄小梅的脸上时,他表情有些冷峻,说大家有什么可笑的?他突然抽出皮带,在大家面前晃了晃,说无非就是一个皮带头,值得大家好笑吗?
他话音刚落,又惹起一阵哄堂大笑。基尔斯夫有点儿心虚,他小心地看大家表情,突然严肃地说,这条老牛皮军用皮带,是苏联红军进东北,打日本关东军时,我从一个日本鬼子那里缴获的战利品。同学们,当初中国连关东军士兵扎的军用腰带都制造不出来,经济多落后啊?落后就挨打,这是国际间弱肉强食政治!大家坐在这里学习技术,很难得。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
课后,老曹给基尔斯夫送酒,从怀里掏出酒瓶之际,他笑哈哈说,老师,你讲得真好!基尔斯夫很是自鸣得意,又自嘲地摇摇头,不灵机一动,脸面可丢大了!老曹却严肃说,日本兵的军用皮腰带就是我吃劳金的厂子出产的!他把酒瓶搁在基尔斯夫面前,这位毛子哥尴尬了好半天。
4
按照惯例,每到周末,校方都要举办舞会,用以调节一下气氛,增加中苏之间的友谊。那时跳舞,清一色的交谊舞,没有贴面舞,更不准搞花样。一旦舞会上的萨克斯奏响舞曲,基尔斯夫的脚开始发痒了,他要找一个舞伴跳舞。基尔斯夫个头高大,且又发福了,腆着大肚子,女舞伴都被他拒人千里之外的身坯难住了。基尔斯夫挑选舞伴很苛刻,他喜欢与身材玲珑、个头高挑的黄小梅跳舞。黄小梅的乐感很好,而且舞姿优美,配合默契。只要他捏她的手示意一下,她心领神会,旋转、跟步、换位,纹丝不乱,颇为照应。
基尔斯夫跳舞时,头部始终高昂,目不斜视,举起舞伴的手也很得体,若即若离,只是,他腋下弥漫着刺鼻的香水味儿,让黄小梅难以忍受。她听老曹讲,毛子哥有臭胳肢窝病,她挺烦,不大爱陪他跳舞,只是学校有规定,女学员必须参加舞会,这是特殊待遇,一般的男学员还没有这种礼遇呢。
谁让毛子哥是老师呢!毛子哥向咱传授技术,咱陪他跳舞,有啥委屈的呢?黄小梅挺会为自己解脱。只是在灯光错乱中,黄小梅发觉,陪基尔斯夫跳舞,实在太难为她了。基尔斯夫是个人高马大的大块头,他的手背、胳膊上汗毛黑黢黢的一大片,拉住她的手,一会儿就出汗了,湿漉漉的大手抓她的小巧的手,她感到恶心。endprint
基尔斯夫跳舞,又十分认真,他跳起来浑身晃动,气喘吁吁,黄小梅又难以忍受他的口臭味儿,几次想避开,无奈他手用力攥住她,无法回避那股难闻的气味。
每场舞会都要安排一个高潮,而且是“快三”,节奏强烈。黄小梅突然觉得她的身子被基尔斯夫拉住,不能运动自如了。出于敏感,她脸色发热,心跳加快。基尔斯夫的妻子没跟他来中国,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男子,哪能不渴望爱抚呢?黄小梅心里乱糟糟的,想这成什么事了!
见基尔斯夫并没有什么暗示,黄小梅又好奇怪。她偷偷打量基尔斯夫,发现他神情淡定,完全沉浸于音乐的旋律中,认真地一招一式跳舞,根本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黄小梅暗想,毛子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黄小梅的身子稍稍一动,发觉她的衣服仍然被他牵挂。黄小梅笑了,说老师,咱俩挂住了!
什么?基尔斯夫不解,表情十分困惑,低头一看,他的腰带扣钩住了黄小梅的衣服,不禁大笑,说真是苏中友谊,牢不可破啊!
像这类事儿,基尔斯夫遇到的真不少。老曹的课程跟不上,基尔斯夫要给他开“小灶”辅导他几节课。老曹很是感激,那天他特意揣去一瓶老白干,开门见山地说,老师,辛苦了!这瓶老白干,送给你了。
客气了!基尔斯夫说,巧了!中苏友协送我两瓶伏特加,你要是将这两节课,麻溜溜地学懂,我奖励你一瓶伏特加!
真的吗?老曹兴奋异常。
中國有一句话:一诺千金。我的话还能假吗?基尔斯夫认真地说,好了,咱们开课吧……
5
伏特加对老曹很有吸引力,也让他对毛子哥讲的深奥的课题有了深入浅出的理解。其实,深奥难懂的技术理论,也充满了“人情”味儿,他渴望获得那瓶伏特加,那是对他的褒奖,必须靠努力才能获得。
酒这东西对男人真有吸引力,老曹从此上课听讲十分专心,而且再不旷课了。期中考试,老曹的试卷答得十分利索,而且交卷时,基尔斯夫认真看了他的答题,对老曹的答卷似乎很是满意,因为他的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往常,学员除了见他冷厉的表情,很少看到他的笑容。今天真的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老曹很自信很高兴,那天特意自掏腰包,请几个同厂的学员吃一顿“北来顺”。营业期间,吃饭的客人挺多,除了政府官员、军队里的首长,再就是出差的人员、苏联专家了。每月只开三五十元工资的工人,下馆子连想都不敢想。那天,只有老曹和黄小梅、常锐等几个年轻人吃饭。老曹这回舍出一个月工资,必须狠狠地宰他一顿。大家要了回民饭店的扒肉条、牛肉炖土豆、烧麦等,还要了一斤当地产的“小烧”,这种酒味道纯正,辛辣,而且远比伏特加味道好。
老曹请大家喝酒,便洋洋自得起来了,跷起二郎腿,说过去家里穷,没有条件读书;旧社会在工厂里吃劳金,学得一手技术,再重新进学堂,听毛子哥讲的课程,容易多了……
那天,老曹喝多了,话说得也多。
等待公布考试结果经历一段漫长的时间。学习班放假三天,这让老曹焦灼难熬,他接连两次到学校,没有看到基尔斯夫,找到基尔斯夫居住的专家楼,也没有碰到他,这让老曹心中很纠结。他打个唉声对黄小梅说,看来这瓶伏特加酒,我是喝不着了!
黄小梅安慰他说,毛子哥会说到做到的,曹师傅你就耐心等待吧。
三天后,有传言流行街坊,说中苏两国的领导人有了严重的政治分歧,苏联专家都要回国了!这个消息让老曹大吃一惊,不怪乎他们在学习这么紧张之际,校方安排了长长的假期,原来有这码事哎!老曹和黄小梅赶到了专家寓所,他们果然见到基尔斯夫。此刻,基尔斯夫正对着镜子刮胡须,浓密茂盛的胡须刮了一半,望见站在门廊的老曹、黄小梅,露出了微笑。他说,你们来得正好,快把同学们集合起来,我有话对大家讲。九点钟时,基尔斯夫挟着皮包,迈进课堂。此间,大家都听说苏联专家要回国的消息,不禁注视基尔斯夫的表情。这天,他衣着整洁,干净的外套熨烫得体,粉红的条纹领带扎得十分认真,皮鞋擦拭得挺干净。他站在讲台,干咳几声,似乎想打破尴尬的气氛。接着,他下意识地摆弄领带,才开始讲话了:
同学们,这个学期的学习结束了。我要回国了,兴许以后还要回来,我们会继续上学,共同探讨知识……同学们,我们两国正进行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大批有真才实学的技术骨干。您们是新中国的希望!
沉默顷刻,他从皮包里取出一瓶伏特加酒,善意地望着老曹,说同学们,为苏中友好,我提议,大家共同喝下这瓶伏特加。他把酒瓶盖启开,先递给老曹,老曹喝了一口,依序又转交给旁边的常锐。大家轮流喝这瓶酒,表情凝重,像是准备上战场的壮士。黄小梅接过酒瓶子后,喝了一口,又苦又辣的伏特加呛得她咳嗽不止,张开嘴,眼泪与酒同时哗哗地流出了。
全班师生顿时黯然神伤沉默不语。基尔斯夫勉强露出笑意,他眼里闪烁泪光,接过酒瓶,见里面还有半瓶酒,他举瓶向全班同学致意,然后仰脖把瓶里的酒一饮而尽。他脸色顿时绯红,脖子也红了,声音沙哑地说:
同学们,放学了!
6
基尔斯夫回国了,他再也没有回到中国,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师徒几个返回工厂,在机加车间干活儿。休息时,大家围拢曹师傅旁边,想从他嘴里抠出有关基尔斯夫的下落。曹师傅摊开双手,说道:俄罗斯盛产伏特加酒,有了酒,他恐怕早把我们忘了……后来,中苏两党矛盾激化,中国共产党发表了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措辞严厉地批评苏共的修正主义……
这时,企业里曾经接受苏联专家培训的人,都集中起来“洗脑”,要求大家站出来揭露所谓专家的丑恶嘴脸,可是没有谁发言。大家看着老曹,希望他打破僵局。老曹慢腾腾卷烟,吞吞吐吐地说,别的专家我不知道。那个基尔斯夫真他妈是大块头,硬把床板压塌啦!引起大家一片哄笑。
会后,曹师傅对黄小梅、常锐说,基尔斯夫的课讲得有道理,国家想发展,没有尖端科技哪行呢……其实大家很是怀念那段美好时光。
责任编辑 付德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