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投影
2017-10-22盛文强
盛文强
鱿鱼草
路上行人稀少,两边的枯草刚刚经过一场野火,废墟上冒着黑烟,土路从中穿过,愈发显得白亮。我和母亲沿着破损的马路沿,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个小站。这是进入半岛的必经之地,我们经常在这里落脚。小站有两间平房,最上面的窗格有一圈放射状的裂缝,这撞击是早年飞来的一块石子留下的。透过玻璃,会看到正屋里摆着桌凳,一个等候换班的司机戴着蓝布帽,帽檐挡住了半边脸,他坐在桌旁喝水,桌角横着一副叠得整齐的蓝布套袖。窗框上的绿漆纷纷爆裂,有的地方纸一样卷了边儿,最终被风摧折,细微的脆响过后,露出了里面的木纹。院子四周是不到一人高的围墙,可毫不费力地望见车来的方向。这是小站留给我的最初记忆。
那天下午,天空似乎格外高远,太阳在云后忽隐忽现,把云层的裂缝投射在我们脸上,而小站看上去就在眼前,可是走了半天也没有到达,我们每往前走一步,小站似乎就跟着后退一步,或许,它只属于远方。在我们看来,小站盘踞在马路的尽头,就像拴在丝绳上的气球,红瓦顶俨然浮在半空中,风从我们背后吹来,小站微微向后倾斜着,脚下丝线般的道路也扭曲着,我们开始有了晕眩的感觉。我抬头看母亲,她还在大跨步往前走着,丝毫没有疲倦,我只好在后面一路小跑,紧紧跟着。那串烤鱿鱼已经在我手里失去了最初的温热,蜷曲着别在铁条上,母亲刚才在路边给我买到这串鱿鱼时,鱿鱼还冒着热气,焦煳的香味暧昧不清,我忍不住咬掉了几条细足,轻嚼几下,甜丝丝的香气瞬间镇住了腹中的饥饿,剩下的大块在手里擎着,我紧跟其后,走几步就抬头看一眼,舍不得再咬了。
当我们到达那座小站,天已经黑下来,院子里站满了等车的人。临近年关,他们纷纷外出置办年货,脸上带着少有的喜色。车从路的另一端蹭过来,人群一阵骚动,车门打开,售票员站在门口,刚要说什么,就被蜂拥而上的人流挤回了车里,我和母亲要上车时,车门已经关不上了,我们几个人被挤下车来,远远地望见车门关上一半,门缝里夹着一只剧烈抽搐的胳膊,胳膊上裹的是碎花布的袄袖子,汽车走了一程,我们才看见那只胳膊颤抖着缩了进去。即便如此,我们剩下来的十几个人还是满心羡慕地望着这只抽搐的胳膊远去。
母亲说,只好等末班车了。末班车如果坐不上,除了步行二三十里路回家外,我们别无选择。没坐上车的一群人互相看着,表情异常古怪,有几个人慢慢挪到院门口,伺机抢在前面,母亲看出了他们的意图,拽着我走出了院门,为的是能抢在他们前面。院子里还有十几个人,一下子都跟出来了。半小时后,末班车颤巍巍地出现在路的尽头,已经有一半人蹿出人群,冲到了马路中间。母亲赶紧攥住我的胳膊往外跑,还在靠着墙根交谈的人们刚刚反应过來,也往外挤。
这一幕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一位戴着蓝头巾的大婶挎着竹篮子,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回头招呼自己的男人,张开的嘴巴圈成了完美无缺的圆形,还有一位老汉左脚着地,右腿向后飞出,脚后跟眼看快要打到了后脑勺,母亲跨出了院门,我还在院里,却被她扯得飞离了地面,双脚在空中踢腾……就在这时,有人撞到我的肋骨,我手里攥着的鱿鱼脱手飞出,向后翻滚着飞进院内,横在土路中央,我连连回头,却被母亲拽上了车。透过人缝,我在车窗看到那串鱿鱼沾满了泥土,又被谁踩上了一脚,锃亮的铁杆嵌进地里,鱿鱼的一丛细足是乱蓬蓬的头发,一对凸出的球形眼睛也有了惺忪的睡意。这时挤过来一个大胖子,他的黑呢子大衣下摆挡住了我的鱿鱼,车厢里顿时陷入黑暗,黑夜降临了,小站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这个胖子又恨又怕,他似乎带来了黑夜,把我的鱿鱼给淹没了,我抓紧母亲的手,随着汽车来回颠簸。汽车在公路上穿行,远远地把那串鱿鱼给甩开了,车厢里人挤人,我的双脚逐渐离开了地面,巨大的燥热和颠簸,回望车后窗,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方形黑暗,我使劲甩甩头,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二十年后,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小站。公路改道,很少有人从这里走了,小站已经废弃,院子荒着,院墙裂开了豁口,当年光秃秃的院子里如今竟然长满了鱿鱼足形状的异形植物,在墙头露出一大截,有风吹过,它们扭动的姿势和鱿鱼一模一样,茎上也生着密集的吸盘,不住喷射着气流,吱吱作响,在小院的上空搅起了旋风,几个花色鲜艳的塑料袋盘旋不止,久不落下。一人多高的鱿鱼草摆出蛇形,尖端部分一伸一曲,毫不费力地游动着,好像永远不知疲倦。根部生出两只球状根瘤,一左一右,活像鱿鱼的两只眼。我注意到每一株鱿鱼草都有几条残肢,在靠近根部的位置齐刷刷断掉了,断茬处是丝丝缕缕的麻絮状,看上去像是新茬口,或许是我当年咬了一口的缘故。
地 龙
地龙是海边丘陵地带上最为常见的一种草,它来自海的另一边,是来往的商船把它带来的,最早的时候它出现在商船的船舷上,在木缝里生了根。船舷长草是衰败之象,水手会皱着眉头把它拔掉,随便扔进海里去。有一棵地龙草的幼苗躲过了杀戮,适逢商船废弃不用,随便扔在了岸边的空地上无人问津,地龙草的幼苗从暗处走出来,几天就高出了船头,它把穗头从船舷投射到了地面,细茎上的气根抓住地面,随后攀缘而下,稳稳落在了陌生的土地上,完成了最初的登陆,半岛的地面为之一震,泥土的后背微微感到了瘙痒,这竟是顽疾的开始。不到几十年的时间里,地龙草占领了半岛的主要地面,除了海水的蓝,就是地龙草的绿,两种颜色成为半岛一带的主色调,更多时候,地龙草和海一样,带给我们的似乎只有灾难,无节制的大往往通向灾难。
地龙草生在向阳的高坡上,它有着长条的叶片,每株草有六七片叶,叶簇中间抽出一根翠绿的细茎,秋后结了缎子似的亮纹穗子,这是一种善于爬蔓的草,作为主干的一枝细茎常年倒伏着,紧贴地面,茎上生出的气根垂下来,遇到土就抓住不放,几天的工夫就会深扎进地里去,生出一丛新的地龙草,如此往复,一棵生长多年的地龙草甚至能爬满一个山坡,它的蜿蜒回环之势持续不断,垂下的气根似钢构铁爪,乍看确实像龙的形态,也不枉叫作地龙草。
据我所知,大多数人是讨厌地龙草的,它缠住了山头,给山穿上了一件线织的外套,在它的藤蔓所到之处,别的草是难以存活的,只能被地龙草缠绕,最终走向枯萎。这片山坡上没有庄稼地,庄稼都种在没有地龙草的山坡底下,人们把整个山坡拱手让给了地龙草。走在山坡上,经常被绊倒,俯下身子查看,地龙草的细茎弓起,两边分别有一处气根固定住,绕成坚实的套索,在截住一个人的全身重量后,纤弱的茎居然毫无损伤,刚才脚套在套索里面,大小正合适,仿佛量身定做的一般。和其他野草相比,地龙草是最难拔的,拽住大把的茎和叶,全身的力气坠上,到最后最多只能把草茎齐腰拽断,地里的根还是完好无损,它的根深扎在山石缝里。在这样的山坡上走路,决不能拖着脚走,行人不得不高抬脚,否则会带着一嘴泥回来。这样的环境也给我养成了高抬脚的好习惯,尤其是在高处行走时。endprint
我们回到半岛时正是初夏时节,遍地都是地龙草,它们合力守住了山包。刚走到山下,我抬头望见了地龙草齐刷刷的穗子,我赶紧回过头对同行的几个朋友说,地龙草封山了,我们还是绕路回去吧。这时节,疯长的地龙草让人绝望。
我们绕了很远的路才回到老宅的院子,在石凳上喘着粗气。遥望那座隆起的山包,它高出院墙,把地龙草的葱绿送进我们的视野,在我们心里留下了绿色的阴影。谁也不会想到,整座山上只有一棵草,一棵地龙草的藤蔓不断裂变,终于到了缠绕一座山包的长度,不到一个夏天,它就能走遍山顶的每一寸土地。只要有耐心拨开杂乱的藤蔓,最终找出它的主根,并把主根拔出来,地龙草就会枯萎。然而主根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走在这样的山上被地龙草绊倒,而且拔不出脚来,那草茎下面往往就是主根了,主根的力量总要比那些气根大一些的。
记得有一年夏天,村里一个年轻人从海边回来,路过山包时就被地龙草的主根绊倒在地,摔了结实的一跤,爬起来却是满嘴泥,年轻人一气之下就揪住了那根草往外拔,意外的是,居然连根拔起了,不久前下了一场雨,土地松软,草根上还连着一坨泥土,他拔草时用的力气过猛,结果从山上滚下来摔成了重伤。被拔出来的草根落在石崮,泥土摔碎,草根露在石头上,刚见了风就开始打蔫,草茎从根部开始变黄,枯萎开始在山上蔓延,从后山开始,一直祸及前山,原来这座山上的地龙草原本是一根。年轻人不经意间拔出的主根就像点燃了导火线,满山的地龙草被燃成了灰烬,秋天提前来到山上。地龙草枯干的叶片飞在空中,我们出门时,要低着头穿越黏滞的叶片悬浮层,回到家身上落满了草叶,村里的人咳嗽不止,鼻子里仿佛灌进了无数地龙草的碎屑,以后再有什么人伤了地龙草的主根,我们是坚决不答应的。地龙草不会无缘无故把人绊倒,我们可以不走那条路,但如果伤了它,就会惹来大麻烦,谁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这是半岛人的处世智慧。许多人落下了咳嗽的病根,那个拔出地龙草主根的年轻人因此在村里遭尽白眼,后来他干脆招赘去了十几里之外的村子,给一个跛足的老船东做了上门女婿,我们很少见到他了。地龙草被他拔去了主根,第二年居然绝迹了,偌大的山坡上生出了小叶的牛筋草,零星的叶片覆盖在地龙草的枯枝上,踩在脚底下柔软,淹没了我们的脚步声,也不知托起我们的是枯枝还是新苗,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我们再也不必担心被绊倒了,这时我会想起他。草木葳蕤的季节,我们大摇大摆地走过山坡,不用担心被绊倒,于是我又常到听人们提起他。
海 带
早年间的半岛没有人吃海带,那时岛上人少鱼虾多,顺着海边的沟汊跑一段,受惊的鱼就会窜上岸来,要吃海螺,掀开小块的礁石,海螺比沙子还多,脚底踩碎了不少,带着筐去海边,往筐里捧就是,那时的生存就是这样简单。在那遥远的富足年代里,半岛的居民常用海带喂猪,猪吃得不起劲儿,好几样食料放在一起,最后剩下最多的还是海带,有时一碰也不碰,扔进去多少,就剩下多少。海带的叶片厚,水分饱满,叶表覆盖着光华的绿皮,在潮湿的石槽里能绿很长时间不走样,和那些陆地上生长的菜叶还是有区别的,石槽里剩下海带,总比剩下那些枯萎的菜叶好看多了。直到有渔民看到鲸鱼在海里产完仔,母鲸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游进浅水,把海带吃了个饱,过了一阵子,小鲸鱼游到母亲身边吃奶,人们这才知道海带是催乳的宝贝,纷纷效仿鲸鱼的做法,先是熬汤给孕妇吃,紧接着是不分男女老幼地吃起来,食海带之风吹遍了半岛的家家户户。渔闲时节,渔村的墙上有时也垂下海带来,整株海带有一人多高,底下衬的是红砖墙,那是人们在晾晒海带干,晾到半干时取下腌制,留作冬季的下酒菜。许多年前,有个内地人来到半岛探亲,住了半个多月,这天他走出院子,抬头见邻家的墙上海带垂下,在风中摇曳,他忽发感慨——原来这东西是长在墙头的啊。他或许会在给家人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们吃过的海带是渔民家种在墙头的作物,根在墙头,叶子向墙外倒挂下来。红砖墙配着绿叶,煞是好看。
如果你来到半岛,一大早走在街道上,看到迎面走来的朋友面带微笑,他牙上有一片耀眼的绿,这时就要谨慎了——那可不一定是韭菜,因为现在是在半岛,那应该是海带,你从他身边经过,肩膀错开时,你探身附在他耳边轻声叮咛——你牙上有片海带。
海带今天已经频频现身于餐桌之上,成为常见的小菜,做法不一,或者切成一盘绿丝,在青瓷盘里摆成放射状上桌,或者卷成卷,里面卷着肉馅下锅蒸熟,为了防止露馅,它们腰里都给扎上了绿绳,这根绳其实就是切成窄条的海带边缘,比其他部位更有韧性,做这个角色再适合不过了,巧手的厨师还会把它系成蝴蝶结,摆在盘里翩翩欲飞,桌上若有风声。海带卷上桌后引起众人的赞叹,海带卷的截面正对着,我看到它们螺旋形的层次,忍不住有些眩晕,那些截面有刀锋走过的痕迹,在窗口照进的亮光里闪着油花,大家愣了愣,不知谁的笑声打破了沉默,海带瞬间被十几双筷子一抢而光,这十几双筷子中唯独不包括我的筷子,我举了舉,就在半路撤回来了,改夹了一块咸菜,擎在筷子上充数。好在桌上人多,没有人注意到,四周响起咯吱咯吱嚼海带的声响,那是臼齿在切断海带肉质的叶片的剧烈摩擦,淡绿的汁水迸溅在口腔内壁,又滑落下来,一直渗在舌齿的狭窄缝隙里,我看见桌子对面那个奋力咀嚼的家伙,他牙缝里升起了小股绿色的水柱,当升到最高点时,绿水居然喷泉一样涌了出来。众人嚼着海带,嘴里含混着叫好,称赞声一片,因为嘴里还含着乱糟糟的一团绿,绊住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我仿佛亲眼看到了鲜红的舌头陷进深绿的沼泽,随时会滑入无底的深渊,舌尖挣扎着寻求突围,这正是我害怕的,这种怕自有一番刻骨铭心的经历。
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吃海带了。我出入餐厅饭店,总会在饭桌上见到翠绿的一团海带,在白瓷盘里开成一朵娇艳的花,这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十几年前,浅水湾里的海带缠住了我一个伙伴的腿,我们几个都回来了,他却长时间留在海水里没有露头。那正是七月的大热天,放了学我们约好去海边洗澡,他刚潜进水底,腿就被海带缠住了,当时他游得过快,双腿经过海带丛,卷起的强大涡流搅乱了海带叶片,居然在他腿上系成了死结,他用了很大力气都没挣脱,渐渐体力不支。在水下耽搁时间久了,终于一口气憋不住,海水源源不断灌进嘴里去,咕咚咕咚的吞咽回响在他自己的耳鼓,没有被别人听到。他抽搐的四肢逐渐恢复了平静,那天放学后和往常一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竟然是他生命的终结,第二天上课时,他的位置空着,我们不敢去看,只知道他再也不回来了。
我想到了那天的一些具体细节。刚下水时我们玩得兴起,过了一会儿,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人群中忽然不见他的影子,我们以为他藏起来了,他经常藏起来,然后忽然出现,吓人一大跳,我们几个伙伴开始四处找他,海面这么大,我找他半天也没有找到,他在海底,海水把他的呼救声淹没了,他一开口,海水就及时堵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能出声,他或许已经看到水面上游来游去的单薄身体,那是他的朋友在找他,他却说不出话了。直到他的尸体打捞出来,我才见了他最后一面。他小腿上还印着一道道淡绿色的环形伤痕,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是海带留给他的,至于缠住他的那些海带,刚离开水面就枯萎了,齐刷刷断裂成几十节长方形的碎片,从他的脚上脱落下来,落回海水里了。
【责任编辑】 铁菁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