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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山七律诗开篇艺术初探

2017-10-20蒋裕涵

丝路视野 2017年14期

蒋裕涵

【摘要】李义山七律在注重抒写思想内容的同时,在结构形式上也极尽雕琢,其灵活多样的开篇手法有写景、开门见山、突兀高远等正面形式,又有借物起兴、用典、设问侧面形式,这些开篇手法起到了引导全诗、拓新意境等重要作用,体现了李义山七律精湛的艺术技巧和艺术追求。

【关键词】李义山;七律诗;开篇艺术

李义山,名商隐,号玉谿生,晚唐著名诗人,也是中国诗歌史上深具影响且极富艺术独创性的诗人,就体裁而言,他的七言律诗造诣尤高。七言律诗在对仗和格律等方面有着比较严格的限制,因此是一种十分需要创作技巧的一种诗体。自七律出现以来佳作较少,直至杜甫以天才笔力使七律为之一变,在数量、质量上都达到七律成熟的首个高峰。清舒位云:“七律至杜少陵而始盛且备,为一变;李义山瓣香于杜而易其面目,为一变。”可见晚唐诗人李义山是继杜甫后对七言律诗自觉进行大力探索并取得卓越成就的一位重要人物,将七律创作推上了又一个高峰。

李义山的七律博采兼收各家所长,融汇成自身色彩秾丽、意象繁复、深情绵邈的独特风格,在题材、内容、艺术技巧上都多有独具光彩的发展和创新,可以说他的许多七律作品特别是无题诗的创作,都达到了一个诗境与诗艺完善结合的新高度。具体来说,李义山在艺术上有极高的自觉追求,不仅声律精切、语言工丽,而且十分注重安排诗歌的章法,不仅结构“结体森密”(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而且“格法精深,而取势最多奇变”(姚培谦《李义山七律会意例言》)。就诗体言之,严羽曾论到:“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因此义山七律在发端上就穷极笔势、独具匠心,安排好的“发句”可以引领全篇,令后文内容顺势而下、从容沓来,使得整体的开合变化能前后接榫相扣、融会贯通。因此对于其开篇艺术的研究探讨是很有必要的。

本文以李义山117首七律为范围,全面系统地总结和论述其形式多样的开篇手法及达到的艺术效果,旨在更好地把握其内在章句结构,更充分地理解义山七律朦胧晦涩内容下的诗法线索,进而更加系统地领会和鉴评李义山七律的诗歌内容和艺术意义。现将李义山七律的开篇艺术结合实例试作阐发。

一、开门见山,直抒胸意

开篇直接交代背景或抒发感情,是李义山七律的一种常用开篇手法。直叙用意者有之,平淡有味者有之。如《赠郑谠处士》开篇即总括题意,奠定全诗的基调,刻画出诗人浪迹江湖、浮云一片的疏狂形象,明写自身羡慕潇洒超脱的境界之乐,尾联“怜疏放”几字却令读者不经意感受到表面的逍遥自在下所暗藏的淡淡失落之意,正是揭示出了李义山在“欲回天地入扁舟”隐退之心下隐藏着的入世而仕途受挫的矛盾境遇。后二联只具体描述所想的浪迹江湖的自在生活,尾联写遇故人相逢“扁舟”,也不失为一种慰藉,语淡意深,别有意境。全诗层次玲珑,一气呵成,读来毫无粘连之感。

这样开篇点题的手法,王昌龄称为“直把入作势”,即“依所题目,入头便直把是也。”开篇紧扣题意,直言其事,不仅主旨清晰、叙述分明,而且可起到引领全篇的作用。如《春雨》中“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首联“怅”、“寥落”、“意多违”等直写哀情的词直露感情,直破题面,乃写新春细雨时的伤情与孤寂,后几联具体从寥落心境中追忆与情人已逝的美好时光,将这种追忆以构景的方式呈现出来,尾联借助鸿雁传书的优美意象与所抒相思、怅惘之情结合在一起,更是曲折地渗透出无法言传的隐秘感情,而这些虚实相协的所忆、所感、所叹都是围绕首联所营造的忧郁感伤的心境所生发的。再如《重有感》一诗,首联“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点明刘从谏实力雄厚,忿其没有付诸行动清君侧以“共君忧”,“须”字体现了李义山的焦灼敦促之意,首联即点明了全诗主旨。托古讽今的《富平少侯》看似通篇极力描绘“七国三边未到忧”的富平候,实则为汉成帝所作。首联以史实直接讽刺少侯的年弱昏庸,无心国家忧患存亡,刻画了一个悠游贵公子形象;“七国”代指晚唐藩镇之忧,“三边”代指回纥吐蕃的西北之患,“未到忧”三字对比现实的重重危机危机,直接道出义山对当时晚唐国运堪忧的深深忧虑和对上位者荒淫昏聩的不满与讽慨。

二、借景入题,铺垫映衬

由描写景物入题,渲染气氛,铺垫下文,也是李义山七律一种常用的起端方式。一般来说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白描,即运用简素的笔墨来概述景象或者简单描摹。白描写景看似平淡无奇,但寥寥几笔就能生动地勾勒出一幅贴切的意境,如《出关宿盘豆馆对丛芦有感》首联“芦叶梢梢夏景深,邮亭暂欲洒尘襟”,及《二月二日》“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开篇均是用写实手法简单描绘眼前景,然后引发下文,借景生发自身羁旅忆归之情;更匠心别运的是这二首诗尾句又写哀景,达到了以乐景反衬哀景、哀景更哀的艺术效果,其起承转合构成了一个跌宕起伏的心理过程,令抒发的感情更加萦回、更有深度。李义山擅长写情,他七律中的景物也多与抒发的情感心绪相通,首联用景物来映衬心境、表达情感,起到渲染氛围的作用,例如《银河吹笙》中“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开篇勾勒一幅寒夜吹笙的朦胧景象,渲染诗人怅然、凄楚的心绪,奠定了全诗忧郁感伤基调。

李义山还擅长运用一種特殊的写景手法,就是以虚当实,借用虚拟的情境来表达感情或展示态度。如《重过圣女祠》首联“白石”“碧藓”是实景,“沦谪归迟”是虚境,首句虚实结合,煞有介事地言环境的荒芜是圣女谪居太久而造就的,其幽微冷清的景象让人不知不觉化身其中,体会到圣女幽居在此的淡洁清雅和孤独寥落。次联的“梦雨”、“灵风”的飘忽虚无烘托了迷濛的气氛,颈联中女仙的来去无时从反面衬托出圣女的孤单落寞,更深一层的在首联基础上表现出无所依托之感。全诗情境相融,意境自生,圣女的寥落“归迟”之下隐藏的是诗人自身的身世际遇,通过对圣女祠的环境描述传达出所要表达的心境和感受。同樣虚拟写景开头的还有《郑州献从叔舍人褒》“蓬岛烟霞阆苑钟,三官笺奏附金龙”,以及《一片》“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等。因而李义山七律以写景开端,触景而生情,不仅为达到渲染气氛、烘托环境从而营造独特意境的效果,而且往往还为后面的叙事、抒情作铺垫,以求更好地阐发诗人所要表达的情思。

三、鋪设典故,由此及彼

开篇用典是李义山七律的重要艺术特色,为寻求更佳的抒情达意、言志状物的效果,他擅长借前人故事来或隐喻暗示、或例证、或反衬,不仅可以在一二字的词汇中高度提炼想要表现的事、物、情、理,而且含蓄隐晦、精妙贴切,丰富了诗歌的内蕴,深有余味,即达到“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的效果。这类七律诗包含三类,一是首联铺设事典来侧面刻画人或物,如《玉山》诗首联“玉山高与间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用“玉山”、“玉水”喻令狐绹,以玉山之高比官职之高,玉水之清比人品清直,用“玉山”典引起对刻画对象的联想,含蓄表达赞颂之词,笔致委婉多姿,更加生动精妙、富有内涵;又如《和马郎中移白菊見示》首联“陶诗只采黄金实,郢曲新传白雪英”,刻画菊花等例。

二是开篇利用典故来与所抒情感构建相通的共鸣性,达到隐喻、蕴藉、含蓄的艺术效果,也是其中重要一类。如《哭刘蕡》“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用“九阍”“巫咸”典,喻帝王不下达视听,朝廷臣子不问冤屈,虽表达曲折,但突出了刘蕡哭诉无门被贬而死的含冤之深,而且使人直观感受到作者强烈的爱憎;《昨日》首联“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有昔日已去、明日来迟蹉跎之感,从中生发离情哀思,婉转唯美,俯仰生姿,拓宽了诗歌的情感深度。

三是开篇用典对李义山七律的语言风格也有着很大影响。诗中引用经过熔炼的典故词汇,具有音、形的美感,意义结构具有立体感,使诗歌语言辞藻富丽、绚丽多彩,文风典雅绮丽,精工华美。如《昨日》首联中“紫姑神”、“青鸟使”二名词,对仗工整,又含色彩词增加诗歌丽色;《和马郎中移白菊见示》“陶诗只采黄金实,郢曲新传白雪英”亦此类,首联引用陶诗爱菊、阳春白雪两个典故侧写菊的高洁,“黄金实”、“白雪英”具有色彩美而富有意蕴,整饬工整,具有气度和文采,这也是其诗有着“典丽精工”、“沈博绝丽”的风格评价的重要原因。

四、托物起兴,寓意深微

兴,是古典诗歌的常用辞格,即在诗的开头,先借他物说起,然后再引申出所咏对象,李义山的七律约有近10首诗采用了起兴的开篇手法,如《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其二)、《荆门西下》、《与同年李定言曲水闲话戏作》等。“兴”这种手法,古代常与“比”并称,刘勰《文心雕龙·比兴》释曰:“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 比,一般相比两者之间有共通的相似点,如《野菊》中野菊的无人问津与李义山自身寥落的境况相似;《与同年李定言曲水闲话戏作》中的燕子分飞常用来比喻分离。起兴,是为了抒发一种细微朦胧的情感而运用的特定手法。如《野菊》首联“苦竹园南椒坞边,微香冉冉泪涓涓”,一地,二香,表面写菊,实乃自况;《与同年李定言曲水闲话戏作》“海燕参差沟水流,同君身世属离忧”,以燕子分飞明喻人之分离,进而兴起离忧伤春之情等。又如《锦瑟》首句写锦瑟引起华年之思,立意看似平常;但颔联写庄周梦蝶的似真若幻和魂化杜鹃的春心不灭,颈联写海、月、珠、泪、“蓝田日暖,良玉生烟”种种景观,最终归结于惘然之情,可见其内心有十分复杂矛盾、深微隐幽的强烈感情,虽确有所托却无法启齿,并且这寄托全然是借由锦瑟所兴的无端追忆中生发出来的。诗中景象被“惘然”熔铸了,“惘然”也蕴育在了意象之中,文章的线索是主观的、非理性的、难以捉摸的,是根据情感的片段体验来偶然串联的,因此令人不得探其真意,全由繁复多义的意象构成了含蓄曲折、幽邃遥深的层层意境。

这一类起兴的开篇方式通常是借助生动的艺术形象,或营造含蓄的情境片段,来暗示和寄托心绪。如《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其二“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首联借榴花起兴再及所咏之物——牡丹,榴花开放虽然不到春天,但牡丹先期零落更让人伤怀,以牡丹暗喻自身“零落”,兴起不遇之愁;《楚宫》“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以湘江波浪起兴,进而写到屈原游魂之恨。

五、突兀高远,气势惊人

杨载《诗法家数·律诗要法》中强调,首联“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义山七律中不乏这种开篇手法,如《马嵬二首》( 其二)是写李杨二人马嵬之困,开篇“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却不直接叙写当时情境,而是打破时空,宕开一笔写唐玄宗在杨妃缢死后寻至九州之外相订来生的传说:九州更变,他生之约难以实现,起联高妙,不同凡响。三四联用犀利的笔锋刻画六军愤慨之情与长生殿秘密之誓,互相衬映,议论深入透彻。尾句反诘、反衬作结。全诗结构具有跌宕起伏的艺术美感,其开篇骤然而起,拔高了全诗气势,强劲有力,赫然有味。

这类开篇奇崛、陡然振起的方式,白居易谓之“破题”,“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又如海鸥风急,鸾凤倾巢,浪拍禹门,蛟龙失穴。” 即谓以突兀高远、奇警陡峭的句子发端,突破呆板乏味的结构谋篇方式,达到气势惊人、境界高远的艺术效果。如《咏史》专咏文宗,却偏托之于议论史事,实为借古鉴今。首联“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警句突兀而起,当头棒喝,饶有哲理;《隋师东》“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起句不凡,“万”、“竭”用夸张手法写军资花费之巨,加深语气,振聋发聩,讽刺甚深。

又如《奉和太原公送前杨秀才戴兼招杨正字戎》“潼关地接古弘农,万里高飞雁与鸿” 一句,起得高远开阔,汪洋恣肆,有时空跨越之感。清代的诗论家沈德潜也推举这种突兀而来、境界宏大的发端方式:“起手贵突兀,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纵观义山七律,这类开篇手法常常擅长用夸张震撼的画面描摹所叙写内容,或将自己的强烈爱憎融入一些感情色彩强烈的词汇或意象中,如《九成宫》“十二层城阆苑西,平时避暑拂虹霓”,发端言九成宫高、雄之夸张,气势非凡,振出全篇。以及《筹笔驿》首联“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侧写诸葛亮,独辟蹊径,场面横扫千军,先声夺人,振聋发聩。

六、问句开端,引人深思

设问和反问,都是已有答案而故意不直接给出,抛出问题给人以思考和判断的空间。李义山将问句放置在七律首联,除了利用问句本身的问答功能外,还起到两个艺术效果:一是不将自身观点直接和盘托出,较之直发议论反而更加有力,表达更加客观、曲折,如吟咏时事的《汉南书事》一诗体现了诗人的非战思想,首联“西师万众几时回,哀痛天书近已裁” 叙写西师无功,天子有意罢征诏返,但颔联“文吏何曾重刀笔,将军犹自舞轮台”又点出朝政中文官不言武吏贪功的现状,因此“西师万众几时回?”遥遥无期也;且穷兵黩武令大批士兵埋骨战场,更是返乡无望。用设问发端,促使读者发出对“几时拓土成王道,从古穷兵是祸胎”所体现的“战非幸事”的深思。又如《奉同诸公题河中任中丞新创河亭四韵之作》,这首诗是玉谿闲居永乐时写蒲津桥宏大场面的,开篇“万里谁能访十洲?新亭云构压中流” ,境界壮阔,设问自答,故布疑阵来凸显此桥的雄伟。

第二个艺术效果是令诗歌的结构笔势流宕、波折灵动,并呈现出一种含蓄不露之美。如《曲池》,这首诗写曲池宴罢的离别不舍之情,“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艳与谁期?”首联设问不答,试问分隔两地之后这月中闪动的流光溢彩又有谁来共赏呢?伤别之情跃然纸上,婉转清新,变化流畅。又如《喜闻太原同院崔侍御台拜兼寄在台三二同年之》“鹏鱼何事遇屯同?云水升沉一会中”,起句自问自答,抛出新奇的问题,引人入胜,然后二句再作释,原来是云水遇合造就了鹏鱼处在同样的困顿之中,问答呼应,起伏有致。再看《送崔珏往西川》之首联“年少因何有旅愁,欲为东下更西游”,问而不答,一句抛出少年旅愁,二句另开笔墨却写欲更远游,没有一般送别诗的离愁别恨,反而显得疏宕、豪放,结构显得丝丝入扣、别出机杼。

七、结论

李义山的七言律诗可以说在诗歌的艺术之苑中有承上启下、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七律的内容与形式上在效仿创新前人结晶的基础上更有其独具匠心的革新性,也不断影响了大批后来者的思想与创作。为了探明李义山七言律诗变化多样的开篇手法及相应产生的结构效应,本文立足其作品文本,分别总结概括了李义山七律景起、直起、破立、起兴、用典、问句六大类型的开篇手法,并对其达到的艺术效果作了具体探究分析,可以进一步加深对义山七律艺术技巧的认识,更客观的理解感受其展现的艺术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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