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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生于端午考论

2017-10-20翁敏华

三峡论坛 2017年5期
关键词:文化意象

摘 要:《红楼梦》主要人物形象大都明确交待生日之日期,惟有贾宝玉生日讳莫如深。第六十二回专写众姐妹给宝玉办的生日“派对”,后半部分的斗草游戏和寿礼中的扇子,透露了宝玉生于端午的蛛丝马迹。返观专写端午节的三十回前后,发现其间充满了宝玉成长关键时刻之烦恼、区分和考验,前后两处分别表现宝玉成长史中的“脱离仪式”和“合入仪式”,中间则是他人生的种种“转变”。贾宝玉的人生具有明显的端午意象,表现在起名、饰物和影子般的一个和尚形象等方面。宝玉与姐妹们大过生日,正是他“不信邪”叛逆行为和个性化狂欢行为的具体表现。

关键词:宝玉生日;端午;人生仪礼;文化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7)05-0038-07

一、讳莫如深的宝玉生日

《红楼梦》主要人物形象大都明确交待生日之日期,贾元春生于大年初一,薛宝钗生于正月二十一,林黛玉的生日与花袭人同一天,二月十二,贾母是八月初三,王熙凤是九月初二,贾巧姐是七月初七,连王夫人和贾琏的也交待得清清楚楚,一个是三月初一,一个是三月初九。惟有贾宝玉的生日,模模糊糊,不清不楚,读了小说,只会对其有一个大致朦胧的印象:宝玉生日天气有点热。秦可卿不明生日理所当然,因为她是养生堂抱来的;宝玉这样,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不交待倒也罢了,偏偏又以一、两回的篇幅正面地大写特写他的生日情景,偏又让三个女孩子与他一起过同月同日的生日,偏又让读者只知这四人同月同日却不知何月何日。这就让人想不通了:贾宝玉,一个虚构人物,生日当然也是虚构的,作者要他哪天生他就可以哪天生的,何以要这样的讳莫如深?而且,越是一字不提越是激发人们的好奇心:作者这样做,是不是有意为之?若是,那么作者又在对读者暗示什么呢?

仔细阅读,我们可以发现,小说的许多地方是可以介绍、应该介绍贾宝玉生日日期的,每每是,话头说着说着,眼看就要涉及到这一点了,突然峰回路转。“讳莫如深”的感觉,就来自这些情节。

小说第一次向读者介绍宝玉其人,是借了冷子兴“演说”之口。这个在古董行中做贸易的商人,与路上邂逅的老朋友贾雨村聊天,聊的全是荣国府里的往事近况。他说贾政“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他说姐姐的“奇”是奇在生日上:生在正月初一,又说弟弟“更奇”,按说就该顺理成章地提到弟弟的生日了,结果,似乎是到了嘴边的话,溜走了!没有顺着姐姐的话茬继续,而是换了一个走向,道出这位弟弟的“奇”是奇在嘴里的玉上。这一“奇”果然是奇到了极致:人世间不可能有,完全是作者以神话笔法虚构的。元春虽“奇”,也只是奇在人世间“有”的范围里;宝玉之“奇”却奇在了“无”上。不交待宝玉的生日何日,却演说他无稽之谈一般的衔玉而生,倒是作者,让人觉得离奇!

第六十二回详写贾宝玉的生日场面。写生日写得这等详尽,小说里惟有这一处。首先写到各色人等送的礼,“几处僧尼庙”送的“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舅舅王子腾送的重礼前加了“仍是”二字,表明与往年一样,“薛姨娘处减一等”,凤姐儿送的礼物最值钱:一个小金寿星,一件外国玩物;其余姐妹们也有送“一扇”的,也有“一字、一画、一诗”的,很随意。

其次写什么人与他同一生日。像是地下冒出来的一般,竟然有宝琴、平儿、岫烟,三个人与他同一天生日,互相拜来拜去,好不热闹。于是探春长篇大论起家里人的生日来:“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 “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这里有误,七十一回明确交待贾母生日是八月初三)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袭人记着林黛玉生日,是因为她与林同一天生日。她做了纠正也就得了,偏还要加一句“就只不是咱家的人”,好像她倒是“咱家的人”似的,太毒!这话要是传到黛玉耳朵里,还不知道要把她气成什么样呢!

宝玉似乎感到袭人说得有点过分,忙岔开去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记得”,探春也趁势转移话题,埋怨袭人早不说,“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就此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但是这样,话题又转移了,没有继续列数其他人的生日日期:仍不了局。

小说作者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不好再列数下去了,再数,就该数到宝玉生日了。他正在大写特写宝玉的生日情景,却又不说宝玉的生日是哪一天,简直不合情理。这在本小说里也独特。写人物生日场景具有一定规模的,一共也没有几回。二十二回写宝钗过生日,四十一回写凤姐儿过生日,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都明确交待日期,偏不说宝玉的生日是哪天,这还不奇?

小说作者在塑造他的奇异人物形象时,最容易安排的奇异处,是让他们出生在节日里。贾元春“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贾巧姐生在七夕,故名;林黛玉的生日二月十二,俗稱“百花生日”,又叫“花朝”,民间要替百花“赏红”,在树上挂红绸或贴红纸。据陈诏先生考证,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弟弟曹宣,也是出生在这一天,曹寅曾有贺诗曰“百花同日著新绯”,故他认为:曹雪芹创作小说时“移花接木”,“有意”把林黛玉和姓“花”的袭人的“生辰安排在二月十二。”[1]16

所謂创作,就是这样的“有意安排”。无论是文人文学还是民间文学。仅以“四大传说”之一的梁祝故事为例,历史上梁山伯的生日是农历三月初一,可是在民间说唱中,梁祝两人的生日都给重新“安排”到节日去了。鼓词《梁山伯祝英台夫妇攻书还魂团圆记》里,山伯说:“今年二九十八岁,五月初五子时生。”英台说:“今年二八十六岁,三月初三子时生。” 弹词《新编金蝴蝶传》又说两人差一年,都是“七月七日午时生”的。近年在杭州附近收集到的民间故事《蝴蝶仙》,讲梁祝原是西王母身边“俩蝶仙”,三月三闻香扑花惹恼了王母娘娘,将他们拍下人间,即两人都生于三月三,同年同月同日生了。[2]像历史上曾经有过、做过官员、史料有生平记载的梁山伯,文艺作品都可以如此“有意”重新编排其生日,何况像贾宝玉这样全然虚构的人物。

这样的文艺传统,曹雪芹何尝不懂?

那么,他不说贾宝玉的生辰是哪一天,一定也是“有意”的。

他不明说,但是他暗示了。

二、贾宝玉生于端午节考

宝玉一定是生在一个很“不好”的日子里,作者才这样费心回避。那么,对于生日,一年中最“不好”的日子是哪一天呢?

端午。

第六十二回专写姐妹们给宝玉办的生日“派对”:王夫人不在,薛姨妈又识相让开了,宝玉与众姐妹一同吃酒行令,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后来酒喝高了,“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宝黛二人说了回体己话,黛玉心里很受用,所以整整一天,她都是亲亲和和的,一点没耍小性子。这一回的后半部分,作者却用心地写开了“斗草”游戏: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荳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

荳官眼看自己要赢了,没想到香菱举出支“夫妻蕙”来,不乐意了,道,没听说过什么夫妻蕙,香菱便侃侃而谈,大有卖弄学问之状;荳官也是个伶牙俐齿之辈,反唇相讥,竟扯到香菱“想男人”上去了。荳官哪壶不开提哪壶,香菱就跟她打起来,弄得裙子也污上了泥水,给正要过来与姑娘们一起玩斗草的宝玉,一个另外的“怜香”机会:帮助香菱,替她换装,还把香菱刚才的“夫妻蕙”和“并蒂菱”葬了。

正是这段详尽、郑重其事、绘声绘色的斗草描写,为我们透露了宝玉生于端午的蛛丝马迹。

斗草,又名“斗百草”,是古代端午的一大习俗。古人于清明上巳前后“踏青”,那时“浅草才能没马蹄”,两个多月后的端午,草已经长起来了,长到够长够韧足以相斗,人们于是发明“斗草”游戏,或比谁拥有草的品种多,或较谁的草的韧性强,更有斗草名花名的,这就是“智斗”了。上述香菱她们斗的,就是斗智,斗知识学问,香菱是个好学且善于学习的女子,不光表现在她学诗做诗上,斗百草时也表现了她知识女性雏形的某些特征。跟人打架她不在行,顾前不顾后的把裙子弄脏,则又有“女书呆子”味道。

古籍里多有端午斗草的记载。南朝《荆楚岁时记》云:“五月五日,四民并蹋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唐代此风盛行,连皇家公主也不例外。《隋唐嘉话》载:“唐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岁华纪丽》也有“端午,结庐蓄药,斗百草”的记录。[3]诗歌描写斗草节俗的更加比比皆是。唐代郑谷有“如何斗百草,赌取凤凰钗”诗句,白居易有“弄尘复斗草,尽日乐嬉嬉”的《观儿戏》诗,宋代欧阳修更有“共斗今朝胜,盈襜百草香”的《夫人阁端午帖子词》。元代诗人马祖常写有《端午效六朝体》诗,提到“汉宫斗草戏,楚船张水嬉”,据此言,端午斗百草倒是从汉代延续的旧俗了。[4]142、150清代传奇剧《雷峰塔》第十六出《端阳》,白娘子上場吟道:“慵邀斗草闲烹茗”,也提到了此俗。[5]988

《红楼梦》的斗草描写,由于极为生动极为详尽,多被后世作为史料引用,在记载旧俗、传承民间习俗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或谓,斗草这一习俗,明清两代不止是端午可行,节前节后也有行的。不错。但,这段情节是写得极富仪式感的,惟有节日仪式,才会这样一本正经。而且,端午又名“女儿节”,[6]98小说描写一群女儿的认真斗草,又大有“女儿节”的气氛,大得“女儿节”之意趣。

当然,斗草游戏较之端午其他习俗,并不算显见、重要,菖蒲艾草饰门、吃粽子、喝雄黄酒、划龙船,这才是端午节更核心、更具代表性的习俗活动。作者有心回避,所以不便涉及太显的节俗,这好理解。

或问,除了斗草,还有其他可以证明这一天是端午节的细节么?

有。那就是:端午送扇。

端午是标志夏暑开始的节气,这一天要进行许多防热解暑的活动。送扇,就是其中之一。时已入夏,扇子是必备之物。宋《东京梦华录》卷八“端午”条谓:

端午节物: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7]47

刘克庄【贺新郎】《端午》词云:“深院榴花吐。画帘开,练衣纨扇,午风清暑……”,时值夏季,又兼佳节,人人穿绸衫执纨扇,好不潇洒。同时代另一位词人刘辰翁,作有【临江仙】《端午》,下阕云:“久雨石鲸未没,小风纨扇相疏。”[4]143、149扇子本该与端午节气相吻合,因为天气久雨凉快,与纨扇略略疏远,反觉得不对头。清道光年间上海竹枝词里也有:“五日开宴捧玉壶,轻衫团扇记招呼。……”[8]368因为过了端午扇子就成必需品了,所以端午节礼中就有扇子。《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就写到过贾元春“端午儿”前给亲人们“赏节礼”,给宝玉的礼物排在最前面的即是扇子:

……只見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算了一下,这一天收到“贵妃”送来扇子这一端午节礼的,还有“老太太”、“太太、老爷、姨太太”、“宝姑娘”、“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等人。

无独有偶。六十二回也多处写到作为生日礼物的扇子,姐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谁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寿礼与宝玉,宝玉于是过去陪他吃面。

扇子在这里,实在是寿礼兼节礼的物品。回过头去看,二十二回元春送的宫扇,就是节礼兼寿礼的了。

国人过端午,向来有送扇的习俗。相传唐太宗曾于端午送绢扇两把,上有他的“飞白书”亲笔题词,给他的“爱卿”长孙无忌和杨师道。[4]99这一风习后来传去了韩国。据载,过去韩国农民会在端午前做各种各样的扇子,于端午日送给国王,国王再赐予臣民,说这是“防暑的妙方”。[9]116至今,中国的甘肃等地端午有“蒸面扇”之俗,福建则儿媳妇要送扇给公婆。浙江一些地区,学生们于端午节要给老师送粽子、馒头等,以示敬师之意,作为还礼,老师们要预备好扇子,回赠学生,故他们端午有个别名叫“敬师节”。[4]89

《红楼梦》有专门写端午节景象的第三十一回,描写了“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吃粽子“赏午”的节俗活动。有趣的是,那里面也有大写扇子的两块文章。先是宝钗因一个小丫头问她要扇子她乘机隐射宝黛二人:“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后有晴雯跌折扇骨故与宝玉争执起来、宝玉赔罪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此回后半的回目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其中的一层意思是:端午过后,就是七夕,牛郎织女,白首双星,端午里“伏”着七夕,一个节日“伏”下一个节日。

《红楼梦》第三十、三十一回与后面的六十二回参照着看,很有意味。两回角度不同,前者只写节日,不提生日,后者只写生日,不提节日,“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但里面的气候景物、许多意象却是相通的。扇子就是前后一脉相承的意象。六十二回除宝玉寿礼中有扇子,湘云醉卧时也写到它:“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

从社会民俗学的角度看,人的生日是一种文化形式。“人生仪礼”是民俗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而生日,属于“诞生礼”的组成部分。民俗学中有称作“通过仪礼”的理论,也译作“生命仪礼”。一年一次的生日,特别是标志着进入重要年龄阶段的寿礼和庆典,是一个人实现其从一种社会状况向另一个社会状况转变的标记。“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些仪式都向人们展示三个阶段,即‘脱离仪式、‘转变仪式、‘合入仪式。”[10]157

小说提到过宝玉“抓周”这一重要的“生命仪式”。还是在冷子兴的“演说”里:

“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

若本文的考论真能成立,那么,这应该已是“政老爹”的第二大“不喜悦”了,第一大,应当是正值端午的宝玉生日。古人有“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之谓[3],作为生活在这一文化传统中的一员,这一天得子的中国父亲,信不信的都會因此怀上一块心病。小说不提,可以看作首先是家大人不愿提,不是个好日子,能回避则回避。

《红楼梦》堪称贾宝玉的一部成长史。以这一角度关照,以民俗学“人生仪礼”研究成果作为参照,重新考察贾宝玉在小说中的成长轨迹,可以发现,第三十回写的,正是“少年宝玉之烦恼”,正是他将成人未成人之际的种种纷乱和迷茫。

世界上许多民族的成人礼,都伴随着对当事人的社会化教育。性别教育是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告别了“两小无猜”的少年时代,贾宝玉必须由“博爱”走向专爱。

二十八回元春送给弟弟的,哪里仅仅是什么“端午礼”?分明是与宝玉进入重大年龄阶段有关的寿礼。同龄姐妹中惟有宝钗与宝玉的完全一样,就是这位“贵妃”姐姐给胞弟的一个暗示,一种教育,对宝玉的人生走向是一种指导,对其择偶大事是一种表态。宝玉不能接受:“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得知没错,宝玉就让小丫头将礼物给林姑娘拿去,“爱什么留下什么”,有意表示对此安排的等闲视之。林姑娘原封不动退了回来,“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寥寥一语,证明敏感的林姑娘也接受到了某种信息,正烦恼着。后面的宝黛口角、得罪宝钗不是没有来由的。

第三十回端午前后,宝玉遇到多少事情,都与这男女情感有关。先是和黛玉口角,又得罪了宝钏受到奚落,又看见“龄官划蔷”流泪淋雨,又误踢袭人导致她吐血,又因晴雯跌扇大发雷霆,最后只得拿出大批扇子让她狂撕了结,还丢了金麒麟让湘云拣了去与自己的比较,如此等等,几乎把宝玉身边的女孩子都弄了来,围着宝玉转悠、亮相,等待他的遴选。而他,觉得她们人人可爱,个个美丽,觉得最好能一辈子与她们厮守,爱她们,不愿意在她们中作出舍此或彼的残酷选择。

但是,成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样的性别教育也无所不在。一会儿黛玉怄气不理他了,一会儿宝钏给他脸色看了,袭人的落泪,晴雯的唇枪舌剑,在在都是给他的这一教育:你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好在湘云像宝钏一样说了些“混帐话”,让宝玉获得一个区别彼此的尺度。不久,寶玉亲见龄官、贾蔷又爱又怨的情景,明白不可能众女孩儿的眼泪单葬他一人,懂得“各人各得眼泪”的道理,“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终于完成他自己情感上的艰难选择。

这期间还穿插有宝玉与金钏调戏,金钏挨打被撵、自杀身亡的情节。这件事故,加上父亲的毒打,给予宝玉的教训更大:原来感情不是能随便玩弄的。这就不是一般的成人礼“性别区分”的内容了,而涉及到“成人仪礼中的考验”的范畴。世界许多未开化民族对于男子的成人仪礼,总有一些体能训练和残酷的身心折磨内容,比如带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训练他在远离父母亲人的地方自己解决生存问题;或是让他走远路干苦活,培养他的体力和耐力;更有让当事人接受鞭打或损伤性手术,吃肉体上的痛苦,等等。[10]166、170《红楼梦》“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虽然没把它描写为有意识的成人仪礼考验,却也客观上表现了宝玉在经受了痛苦的考验后的迅速成长。父亲的毒打是贾宝玉真正的“成人礼”。迈过了这一个“坎”,他才一步步地走向了成熟。等到他下回过生日,他的心智、情感都要成熟许多。他明白自己不能见一个爱一个,他已经“识分定”,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了。

如果说第三十一回相当于宝玉的“脱离仪式”,那么第六十二回直是他的“合入仪式”,两者之间就是表现他的“转变”过程。脱离,指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对母亲“羽翼”的脱离,合入,指一个人到一定年龄必须进入同龄人行列。《红楼梦》正面写宝玉生日的惟一一回,正是写他和同龄姐妹在一起,特别交待“王夫人不在家”。本来,回避他生在端午,就是他家大人“有意”要的。父母不在,贾宝玉他们便可以公开过生日了,大过特过,白天过了晚上再过,一个人过不算还弄另外三个姑娘陪他过。如此,宝玉“脱离”母亲的意味和“合入”“同龄人”社会的意味,都蕴含在里面了。

三、贾宝玉人生的端午意象

在中国人的意识里,五月五日是一个恶性的日子。时值初夏,虫蛇百脚、病毒细菌活跃,人们很容易得病。古人认为五月是恶月,五日是恶日,五月五是个双恶的日子,需要认真避忌。民间除了认为“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外,还有“五日盖屋,令人头秃”之说。宋徽宗就是这一天生日,“以俗忌,因改作十月十日为天宁节。”[3]皇帝都受民间约定俗成的软控制。

站在贾政等封建家長的立场上看,贾宝玉是这封建大家庭的一个“恶果”,一个大不肖的子孙。他身上蕴涵的,正是端午“恶”的意象。

其实,每个节日都有民俗文化上吉、凶的两面性。除夕驱傩,新年禁忌,三月三祓禊,九月九重阳节登高避灾,皆是对付节日“凶”面的表现。正因此,人们一般并不喜欢生在节日。《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写王熙凤请刘姥姥给女儿起名,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

中国历史上颇有几个名人是端午节生的。齐国“养三千客”的孟尝君,据说是五月五日午时生;晋国有个大将军王镇恶,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名字即是“以毒攻毒”。也有“将恶就恶”的做法。唐肃宗时人张嘉,五月五日生,小名索性叫“五郎”,后来还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过战功。[3]元杂剧《墙头马上》裴少俊与李千金私奔,一年后生儿于端午日,小名“端端”。[11]340这当然是虚构故事,却特意虚构了一个端午生儿名“端”的情节。

端午意象,是一种民俗文化意象。陈勤建说,民俗意象是一种“特殊的意象”,“可以风行般传承的独特意象”。“它是一些集体无意识结构形式构成的原型联想群,在既定的语境和场景中,大量被抑止和遗忘的心理素材,被重新释放和追忆,并作为可以交际传播的已知联想物,出现在有特定民俗文化背景人们的联想中,成为形象中内在的象征符号和深层的底蕴。”[12]283端午的消极一面的“联想物”是虫蛇,是热病,是这一日死于非命的屈原、伍子胥、曹娥等。这就构成了贾宝玉人生的一个阴影般的底色。他的家大人也启用了种种民间流行的“镇恶”办法,一是在起名上做文章,二是在饰物上做文章。编造一个“衔玉”的奇特出生,给他起小名“宝玉”,让他把这块玉时时刻刻佩在脖颈上。玉是石头,是坚不可摧的象征符号,以硬抗恶,如同以毒攻毒、將计就计,亦是一种民间俗信的表现。

小说第十六回写秦钟之死,来捉拿秦钟的“都判官”听到“宝玉”的名字,“先就唬慌起来”,道宝玉是个“运旺时盛”之人,故小鬼们说“您老人家”“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第五十六回在介绍甄宝玉时也说,叫他宝玉是为了让他“延寿消灾”的。可见“宝玉”之名虽不如“镇恶”这般直接,但在民俗信仰的驱恶镇邪的功能上,使人旺运盛时、延年益寿上,一样被认为大有作用。

国人在端午这样的“恶日”里,每每于自己身体上加点东西以“镇恶”。如,以五色彩缕缠臂,名“长命缕”。浙江一些地方少儿手臂上的“长命缕”要缠到七夕节才能剪断,扔到屋顶上去。[4]5贾宝玉由于出生在这一天,更加严重点,所以他的玉项圈刻刻不能离身。一般来说,只有小孩子才在脖子上佩戴项圈,一些地方男孩子长到十二或十五岁,生日时家里要给他举行“开锁”仪式,去除幼儿时戴上的项圈、锁片、耳坠等。[13]186、187贾宝玉在自己成长过程中也屡屡摘玉甚至砸玉,也是不愿意像小孩子那样胸前成天佩个东西,家里的姐姐妹妹都不戴了,他也不愿戴,有一种同龄组织“合入”心态在。在这样的时候,家大人每每大惊失色,劝哄骗求无所不用其极,好像不如此宝玉就会死、会让端午恶魔夺去性命似的,所以那玉被称为宝玉的“命根子”。

宝玉衔玉而生,衔着生下来的是一块五彩晶莹的玉。请注意“五彩”一词。五,正与五月五日之五同数,五彩,正是端午节的色彩。周代以来,国人多于此日以朱索桃印饰门、艾人悬户,人身上挂赤灵符,手臂上系五彩缕等。宋代人在端午日还吃“五色水团”,南宋《梦梁录》更记当日人们用“五色染菖蒲”,女子还以“五色珠儿结成经筒符袋”。[7]379五彩,正是五色信仰的表现,与中国的五方、五行信仰相关联。宝玉所衔之玉不作三色不作七彩,偏偏是“五彩”,难道就没有一点讲究么?

作为参照,我们愿另举一位生于端午的小说人物陈可常。

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七《陈可常端阳仙化》,写一个五月端午生的男子,在青年时代的五个端午节里的故事。他聪明英俊,可是生日不好所以命不好,只得出家在灵隐寺做了和尚。一年端午,呉七郡王来寺过节,可常的端午诗让他赞许;第二年端午,可常做了一首自传体的【菩萨蛮】;又一年,郡王令众人做“粽子诗”,还要【菩萨蛮】,又是可常做得最好。第四年,可常还是因为【菩萨蛮】的误会,被裹进一桩男女情事里,被冤枉挨打。第五年,郡王也知道可常受屈的事实真相了,但是可常却在端午那天留下一首《辞世颂》,坐化了。

冯氏的这篇小说算不上佳作,但却大量地留下了端午节俗,具有很好的资料价值。

可常第一次见到郡王,以粽子为题做了一首四言诗,首句便是:“香粽年年祭屈原”,民间早就把粽子和纪念屈原结合在一起了。第三年【菩萨蛮】“粽子词”上阕云:“包中香黍分边角,彩丝剪就交绒索。樽俎泛菖蒲,年年五月初。”第四年同牌词曰:“去年共饮菖蒲酒,今年却向僧房守。好事更多磨,教人没奈何。”写得蹊跷,加上一个歌女未婚怀孕,咬在可常身上,故而挨打。

陈可常诞生于端午“凶”日,时时为自己命运哀叹,又十分不甘。他第一次见郡王就振振有辞:“齐国有个孟尝君,养三千客,他是五月五日午时生。晋国有个大将军王镇恶,此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小侍者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却受此穷苦。”第二年端午郡王要他写一首自传体的【菩萨蛮】,他写道:“平生只被今朝误,今朝却把平生补。”对郡王感恩戴德得恰到好处。最后,可常在坐化前写的那首总结性的《辞世颂》道:“生时重午,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时重午。为前生欠他债负,若不当时承认,又恐他人受苦。今日事已分明,不若抽身回去!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白舌尽消除;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一个善良的人,代人受过,死前还不忘为人们作端午祈祷。

作为安慰,印长老给可常的誺辞是:“留得屈原香粽在,龙舟竞渡尽争先。从今剪断缘丝索,不用来生复结缘。恭惟圆寂可常和尚:重午本良辰,谁把兰汤浴?角黍漫包金,菖蒲空切玉。……今日是重午,归西何太速!寂灭本来空,管甚时辰毒?……”换一个思路就可以认为“重午本良辰”了,对可常之死充满了惋惜。

贾宝玉的人生途中也一直有个和尚的影子在。第一次和尚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宝玉病重,他来将那玉持诵了一番,第三次来,要宝玉把那玉还他,宝玉要跟他走,他说“要玉不要人”(一一七回)。贾宝玉最后出家当和尚,与陈可常一样。把出生在端午凶日的男儿舍入空门,也是民间流行的一种“避”法。

三十回过节不提生日,六十二回做寿不提节日,两者分担了不同的使命,亦避免了雷同。黛玉“花朝”生日,却“无”有正面具体的描写;宝玉生日,“无”中却蕴含着“有”。小说就这样扑朔迷离,真真假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由此创造了它自身的无穷魅力。

六十二、六十三两回宝玉与众姐妹做寿,只是一场“解放运动”,具有鲜明的狂欢意味,是一个叛逆者对传统偏见、迷信的公开叫板。家里大人从来只给他过隐性的生日,这一回,一群不信邪的年轻人在一起大张旗鼓地过自己的生日,显性地过,畅意地过,只字不提端午,心目中只有生日一端。他们表达的是:生日不可选择,生在今天不是我们的错。贾宝玉的生日情节,对于这一叛逆者形象的成功塑造,具有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钟敬文曾经高度评价《红楼梦》里的狂欢情节,他说:“《红楼梦》里写到的许多宴会,就是一种狂欢化的象征。贾宝玉不喜欢做官,追求男女平等,在他的个性化生活方式中,就有狂欢行为。”[14]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里,宝玉要求“大家取乐,不可拘泥”,把这个生日过成平生最快乐的日子,连带着把个颇多禁忌和压抑感端午节,过成了一个他们自己的青春狂欢节。

除了贾宝玉身上的端午意象,《红楼梦》许多人物身上都存在这样那样的节日意象。贾元春身上的是元旦(元正)意象,名字与这一年中最先最大的节日合用一个“元”字,大气,正气,富贵气;薛宝钗身上,有元宵意象,生日在元宵之后,面如满月,却是个冷美人,正是元宵节的征候;林黛玉是早春二月“花朝”的意象,绛珠仙草,葬花,一弯冷月照花魂;探春身上有清明节的意象,其名“探春”,意为正在春季之中央,她的判词里有“清明涕送江边望”句,画面上有两个人放风筝,她制的灯谜也是清明风筝;巧姐的身上不用说充盈着七夕的意象,她最后应该是做织女的;史湘云的婚姻命运,也沾了七夕牛女双星隔河相望的意象:“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而且,这些节日、生日的分分合合错错综综,与人的情感也密切关联着。贾元春得意薛宝钗,未尝没有两人都生于正月里这一点在起作用。

《红楼梦》所表现的节日文化和生日文化,是一个值得继续探究的题目。

注 释:

[1]陈诏:《红楼梦小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2]翁敏华:《梁祝哀恋与民间文艺创造》,《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

[3](清)张英、王士祯:《渊鉴类函》,中国书店,1985年。

[4]于石:《历代传统节日诗词三百首》,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

[5]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

[6]叶大兵、乌丙安主编:《中国风俗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

[7](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

[8]张春华:《沪城岁事衢歌》,收入顾柄权《上海风俗古迹考》,华东师大出版社,1993年。

[9]徐恩禄等:《韩国风俗民情研究》,东方出版社,1994年。

[10]钟敬文:《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

[11](明)臧晉叔:《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

[12]陈勤建:《文艺民俗学导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

[13]乌丙安:《中国民俗学》,辽宁大学出版社,1985年。

[14]鐘敬文:《略谈巴赫金的文学狂欢思想》,《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学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

责任编辑:王作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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