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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忧伤一样流淌(随笔)

2017-10-19四丫头

南方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哑巴胳膊钉子

四丫头

我曾被河水淹过,冰凉的脚心,时刻提醒我记得全世界的冷;我也曾被一辆汽车狠狠地撞伤,深刻體会到有一种痛叫刻骨铭心。

十九岁那年,一场车祸突如其来。那天,已是黄昏,我魔怔般地想去一个地方,便奔赴校门口的公交车站。不久,我要乘坐的汽车抵达了。刚要上车,一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突然挡在我面前。男人激动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向我比画着什么。原来他是个哑巴,他想阻止我上面前这趟车。我怎么可能听一个哑巴的话呢?于是,我丝毫不顾哑巴的阻拦,毅然决然地踏上这趟车,也开始了一场梦魇之旅。

车上的座位几乎坐满,我幸运地在最后一排的最中间抢到了一个位置,前面既无扶手也无挡板。坐好后,我回头探寻哑巴,他已不知所踪。年轻的司机悠闲地嚼着口香糖,偶尔吹出几声口哨,准备跑完他今晚的最后一班车。他的口哨越来越轻快,车速也越来越快,我体会到飞一般的感觉,随之而来的还有死一般的压抑。沿途有些路灯坏了,黑魆魆的,汽车渐渐从微亮驶向黑暗,驶向未知的道路。飞驰的汽车骤然发出尖利的刹车声,那一刻,我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蹩脚的司机疯了似的开车,遇到一个大坑突然急刹车,半车人被甩到了汽车前门,堆成一座人山,尖叫声、哭喊声混成一片,车厢内出现一滩殷红的鲜血。我从人山中挣扎着爬起,感觉左胳膊已全无知觉。不久,连同我在内的五人被送往附近的医院,医生举着一张恐怖的X光片告诉我:“左臂粉碎性骨折。”

那趟车比规定的出发时间早出发了五分钟,如果我迟到了,或是乘下一班车,也许能躲过这场灾难。可惜,经常“迟到”的我,却在“最该”迟到的时候,如期而至。

我开始了痛苦的住院历程。吃不完的药片,打不尽的点滴,还有厚重的夹板和浓重的苏打水味。医生说,我的手臂里有一些骨头渣子,需要立即手术。我被医生的话吓坏了,当晚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一点一点地啃噬我,很快将我吃得只剩骨头渣子,我在梦中惊醒、尖叫。

几天后,我被推进了手术室。一根长长的麻醉针刺入肉体,我努力地保持清醒,不让自己睡着,我害怕从此长睡不醒。我的面部被盖住了,却能感受到皮肤被一刀刀划开,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将一根钉子敲进身体里,无声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被一把电锯切割着,想起身反抗,却动弹不得,困意也如海啸般袭来,我渐渐睡着了。不知沉睡了多久,醒来后,主治医生告诉我,我的手臂中嵌入了四根钢钉,缝了11针。我看着细瘦的胳膊上弯弯扭扭丑陋的疤痕,双泪长流。当晚,疼痛难忍,我用完好的右手将大腿掐得青紫。

手术结束了,噩梦才刚刚开始。我不敢相信自己皮包骨的胳膊里,竟可以容纳四根钉子。胳膊外面,用冰冷的石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条绷带将一条胳膊死死控制住,又将脖子勒得生疼。最难受的不是脖子,而是手臂。睡觉时,无论平躺、侧卧、俯卧,手臂都容易被压到,无论如何放置,都觉得不舒服,而我又不得不经常卧床休息。能自如活动的只有一只胳膊,行动起来十分不便。其他小事所受的影响倒不大,穿衣系带非常不利索。我至今记得,那天,我住的病房卫生间维修,只得去医院的公共卫生间如厕。那时正值隆冬,冬天虽穿得厚实,寒风刮在身上,依旧似冰刀般地割得人生痛。我解决完后,一只手艰难地提几层裤子,并将秋衣毛衣等都一一扎进棉裤内,前后用了十多分钟。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穿裤子这个艰巨的任务,走出卫生间,已是泪流满面,脸也是发烫的。那场灾祸粉碎了我所有的尊严。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钉子扎在手上、腿上、胸口,甚至有两根向眼睛飞来!我吓醒了,竭力地从床上坐起来,无奈石膏太重,只得半躺着,睁着眼挨到天明。

许多个长夜,我都是独自一人,坐在惨白的床上,看着漆黑的窗外守到天明。寂静的夜是属于我的,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敏感地捕捉一切响动,蛙鸣、乌啼、咳嗽声和哭声,这些声响让每个夜晚变得耐人寻味。生病最难熬的不是疼痛,而是寂寞,寂寞像一条蛇,缠得人几欲窒息。我多希望时刻有人陪伴,却坚持让要照顾全家的母亲回家。母亲陪伴我的时候,时常唉声叹气,母亲每叹息一声,我就觉得自己老了一岁。

母亲不在的日子,我用大把的时间在医院游荡,去寻找各个角落里的悲惨和疼痛。我听说一家五口因车祸阴阳两隔,儿媳离世,公公瘫痪;我亲眼看见一个九岁的漂亮小女孩拄着拐杖艰难行进,她年轻的生命注定要打上伤残的烙印;我看到隔壁病房里一对情侣时而互相鼓励时而抱头痛哭,重病的女人几次欲跳楼;我得知一位昨天还谈笑风生的病友第二天被医生送进了太平间……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住院后见到的第一个病人。我依稀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的头骨缺失三分之一,像个死人一样躺着,一声不响。这个女人令我胆战心惊,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才要与她住同一间病房。当晚,惊吓得一宿没睡,厕所也不敢上。第二天,父母来探望我时,坚决要求换病房。后来才得知,这是一名中年妇女,因车祸昏睡了半年,不知她姓甚名谁,登报后才找到家人,妇人当天就苏醒过来,并对六十多岁的母亲喊出了半年多来发出的第一句话“妈”,还和八岁的儿子一起哭得浑身颤抖。不料,中年妇女出院后,为了赔偿费全家闹得鸡犬不宁,且对簿公堂。

那些日子,像一根尖锐的钉子,刺进我漫长的青春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恍惚地活在梦中,每一个梦都支离破碎。

第一根钢钉穿透皮肤表面时,我吓得暗自落泪。你能想象一条胳膊里,突然长出一颗钉子的场景吗?我以为会被截肢,我害怕会死去。那天,北风呼啸,我站在医院顶楼的平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想象自己的纵身一跃,直到被护士找到并被强令回病房。那些日子,我时常受到这样的惊吓,日子一天天在惊悚中流淌。很快,那根钢钉被医生拔除了,我向医生提出希望保留它,好心的医生应允了。我心情复杂地审视着这根钉子,初看它同一般钢钉没多大区别,细看才发觉它光滑、圆润,且没有螺帽,正是这根冰冷的钉子,在我身体里停留了近一个月。我将它保存了十几年,在一次搬家时不慎遗失了,我曾疯狂地寻找过,后来也渐渐地将它遗忘了。取最后一根钢钉,已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那些钢钉拔除了,我依旧感觉骨头里有一个洞,风呼呼地灌进洞里。endprint

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哑巴,此前我从未在学校见过他,此后也再也未能得见。上帝真是一位幽默的老人,想透露天机与我,却派一个哑巴来暗示,可叹我生性驽钝,参不透玄机,终究难逃此劫。

住院的两个月期间,我在医院里度过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生日那天,我抱着一束鲜花和一大堆零食等生日礼物,和一只大大的布熊一起,在镜头面前甜甜地笑着。亲朋为我照了许多照片,不料,母亲乘公交车时,那部相机连同我的照片被小偷偷走了,我关于受伤住院和20岁生日的那段记忆,也生生被抠去了。

学校教务处主任和班主任老师来医院看望我,告诉我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期末考试,建议我休学,我坚决不肯,并向主治医生要求提前出院。很快,我打着笨重的石膏出院了,当天就去了学校。一到操场,一个篮球飞了过来,重重地砸在我受伤的手臂上,我忍着疼痛,微笑着走向教室。最坏的都已经流淌过去了,未来的日子,我要把那个洞封上,不让寒风灌进来。

此后的一个多月,我每日躲在蚊帐里挑灯夜读,宿舍晚上十点就熄灯了,我买了大量蜡烛,蚊帐被熏得漆黑,还有好几处大大小小的破洞,许多只花脚蚊子肆无忌惮地闯进来,然而我丝毫察觉不到,我拼命地看书,为的是将失去的两个月找回来。一天晚上,因为太困,我点着蜡烛抱着书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被宿舍刺鼻的浓烟唤醒,若不是被室友拖走,我差点被烧伤。

上学期间,我必须经常去医院复查。有一天,伴随我两个多月的石膏拆除了,我的手臂却微微弯曲,无法还原了。体育课上,我在同学们奇怪的注视下,用弯曲的手臂做着奇怪的动作。每次体育课我都会偷哭一场。

我开始经受康复治疗的痛楚。为了让左臂尽快还原,我每天去医院治疗,医生控制住我的手,试图将弯曲的手臂掰直,我疼得大汗淋漓,仍紧咬着牙,嘴唇快要咬出血,痛得眼泪汹涌,也绝不叫一声。可是,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我的手臂仍不见起色。那天,我心事重重地走出医院,担心自己从此再也无法恢复了,如果这条手臂残疾了,那留着它又有何用?我站在一堵石墙旁,将左手捶得青肿。

耗时一年多的公交公司的赔偿款终于批下来了,他们只象征性地赔了几千元钱。我执意向父母提出自己去领这笔钱。走进公交公司,我仿佛进了火葬场。一进大门,我意外地撞见了那个肇事司机。他已经不认识我了,而他烧成灰我也认得。我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吼道:“坏人!你赔我的手!赔我的手!”司机辩解道:“不是赔你钱了吗?”他的话令我更愤怒了,我冲着他又踢又打,边打边说:“我给你几千块,把你的手撞断,让你一辈子都直不了,一辈子都被人看不起,行不行?行不行!”

其他的司机将我拉开,肇事司机趁机溜走了。我哭诉道:“你们赔我的手!我还年轻,我还没有工作,还没有结婚!我想上体育课,我想跳舞!你们把我的手臂撞断了,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啊!”我顺手抄起一个扳手,疯了似的冲到各个办公室,四处搜寻着那个尖嘴猴腮的司机,如果找到他,一定要将他的手打断,打得稀巴烂!可我找不到他,这个缩头乌龟已经躲起来了。我扔下板手,一屁股坐在遍地油污的停车场上,放声悲哭。

在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里,我也必须坚持做康复治疗。母亲为我缝制了一个小米袋子,用来在睡觉时压微弯的胳膊。那晚,我复习到凌晨两点多,刚入睡,突然感觉被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抚触着,继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医院里,我已经习惯了惊吓,但那一幕仍将我吓掉了半个魂,我借着微光,看到一只硕鼠!它拖着被咬破的米袋子,在黑暗中同我对视,见我没有动静,它还挑衅着低头吃了几口米。室友吓得大喝一声,隨即,一团漆黑的东西倏地一晃而过。

所幸,我以优秀的成绩通过了那一学期的考试,并且获得了奖学金。我握着满是血红的A字的成绩单,它们是我曾经流血的青春的印记。我望着新蚊帐上一个个破洞,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却没有了泪水。

出院后的一年多,为了遮蔽那条丑陋的疤痕,我顶着武汉炎夏超过36°C的气温,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坚持每天穿长袖。当阴影渐渐散去,手臂上的那条扭曲的“蜈蚣”,也被时光磨砺得越来越轻浅。

事隔近二十年,我受伤的手臂,已基本痊愈了,偶尔还会隐隐作痛,且四季畏寒。如今写作久了,伤处也会酸疼。我想,这是上苍对我莫大的考验。那些若有似无的忧伤,淌过那个洞口时,稍作停留,又流向远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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