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诗意(组诗)
2017-10-19刘春
刘春
一枚黄叶飞进车窗
它在那里躺着,安宁,静谧
像一个平和的老人在藤椅上休息
不想被外界干扰
我仔细地观察它:通体透黄,纹路有力
没有季末的苍凉,莫非
它在到来之前悄悄地进行过修饰?
这个早晨,我在医院门口
等待旧病复查的父亲。不知何时
它乘秋风来,落在副驾驶座上
它肯定有过不为人知的过往
肯定稚嫩过,青翠过,和风雨冲突过
它肯定知道自己有离开枝头的一天
就像我们的父亲,曾经倔强、好胜
动不动就和现实较劲
终有一天,变得比落叶还要安详
这样想着,他就来了。坐进车里
一声不响。我看不见他,我的眼睛
塞满了落叶的皱纹。
最后的夜晚
十月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和妻子开车沿桂柳公路往南
赶去四百公里之外的乡下
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天下着小雨,前路昏暗无边
对面车道上
偶尔有货车驶过
我在和妻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在雨中张皇前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对面车辆越来越多
灯光闪得我眼角酸涩
妻子开始沉默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王府井大街上的麻雀
整整一个下午
我都在向它行注目礼
你看这里人来人往
个个都阳光灿烂
有几个还衣冠楚楚
露出高人一等的得意
但这与它无关
它在天上飘
观察着人世
又与人世保持距离
我还注意到它的鸣叫
与周围的环境不大和谐
最终它被人驱赶
仓促逃离
多年来
我从未关注过它和它的同类
被驱逐,被抓捕
被以国家的名义划为害虫
却仍然向往天空
从未停止发出
叽叽喳喳的声音
而我习惯了弯腰
点头,礼貌地表示同意
写过很多歌颂自然的诗
却对它们的命运
沉默不语
现在,它又飞了回来
在树枝上跳动
谨慎地观察着地面
冬日的王府井因此产生了
残酷的诗意
而我幸福地捂住胸口——
一只麻雀
在里面跃跃欲试
午夜,东长安街
午夜的东长安街
仍有汽车呼啸而过
一个过街的人绕开地下通道
直接走向对面的北京饭店
从手机屏幕上的百度地图
不难看出他来自外省
他竖起的衣领有些可爱
笨拙的步子在十二月的首都
有些不合时宜
但他就这样一路走来
既不左顾右盼,也不瞻前顾后
表情冷静得让导航显得多余
是的,他胸有成竹
不需要任何指引
在午夜的东长安街
这个男人用一份虚拟的地图
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自己的秘密
月 光
很多年了,我再次看到如此干净的月光
在周末的郊区,黑夜亮出了名片
将我照成一尊雕塑
舍不得回房
几个老人在月色中闲聊
关于今年的收成和明春的打算
一个说:杂粮涨价了,明年改种红薯
一个说:橘子价贱,烂在了树上
月光敞亮,年轻人退回大树的阴影
他们低声呢喃,相互依偎
大地在变暖,隐秘的愿望
草一般在心底生长
而屋内,孩子已经熟睡
脸蛋纯洁而稚气
他的父母坐在床沿
其中一个说:过几年,他就该去广东了。
草 民
风送来青草的气息——
混合着花朵、树木和牛粪的清香
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歧路村
赤脚在草尖上奔跑的日子
我相信,这里的黄昏
同样有孩子循着奶奶的呼唤声回家
狭窄曲折的土路,适合牛车和步行
容不下解放牌汽车
这里的庄稼也不认识联合收割机
每天早上,人们肩扛锄头到地里干活
在夜里,他们喝酒、吸烟,和女人做爱
然后一觉睡到天明
这些花朵一样干净和草一样卑贱的动物
有的扛過枪,见过主席
有的一辈子没进过城
更多的跟着时代的步伐去远方了
多年后在草地上建造大房子
另一些从此没有回来
现在,我仍然在奔跑,只是
赤着的双脚穿上了皮鞋
我怀想贫瘠的风声和自由生长的万物
那些青草和花朵都哪去了呢
她们是否被水泥覆盖
被富人摘下插入花瓶?
流 失
他们说的是水,代表“干净”和“纯洁”的事物,在一天天浑浊;
他们说的是土,具体说,是耕地
在一年年减少、荒芜;
他们说的是森林、是树木,甚至是青草。
或者诗意些,是大地、阳光
物种的更替和候鸟的鸣呖……
但他们没说出另外的一些
当我回到故乡,我仍然认识那片土地
尽管它已废弃,身上长满稗草;
我仍然记得那片山林,尽管
它已枯黄、光秃;
我仍然能识别出那一张张面孔
他们高声喧哗,但神情恍惚。
终于,我看到年少时暗恋的邻家女孩
我流出欣慰的泪水
她朝我瞟了瞟,目光又落在
手中的麻将牌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