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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野菜

2017-10-19黄东成

雨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二嫂三哥竹篮

黄东成

荠菜,故乡俗称“蓿苡”,是生长在田头地边宅旁沟沿的一种野菜,现在成了菜场时鲜菜了。叶呈羽状分裂,裂片有缺刻,嫩叶味美可餐。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教我识别荠菜的。交给我一只小竹篮,一把木柄小铲,放我跟随小伙伴们一起去野地里挑荠叶。倘若不贪玩,一个上午可以挑回松松的一小竹篮,午饭时母亲就能洗净煮熟拌好调料端上桌了。现在想来犹清香满口。

长期生活在大都市,偶尔吃到一顿荠菜,便会情不自禁生出对故乡清香的回味。尽管我总共只在故乡生活了一年,却总是翻读不厌故乡的一章章故事、一个个细节!那踩着泼泼洒洒号子的挑水夫吆喊得坎坷的乱石小街满处灼热;那叮叮当当的铁匠铺里灰蓬蓬的风箱拉出的蓝色炉火;那哐哐啷啷的榨油坊内长柄油槌砸出的声声力吼;嘶声长长的磨驴叫,嘈嘈杂杂的赶集人,屋后喜鹊喳喳的老槐樹,河里绿眼鱼鹰的尖头船。黄昏,母亲拉长声腔一声唤,我和小伙伴们就会像归巢的雀鸟,挎着小竹篮应声飞回母亲怀抱……

我总以为,这种甜美的回忆,唯我独有,唯有我才可能沉缅其中。其实不然,这次二哥从海外回来,偶尔因荠菜触发的乡思,使我恍悟,只须有同样的经历,定会有同样的感受,深深浅浅而已。

二哥离故乡已经半个世纪。这次决定从台湾回乡祭祖,对几十年没有团聚过的老兄弟们来说,也确是大事一件。商定在上海某大学担任副校长的三哥处集合,然后一同返乡。我和妻提前一日从南京先到上海,走进下榻的大学外宾楼,发现大哥大嫂、四哥四嫂及小妹都已先一天便从北京、保定、海门赶到了。大家都希望早一天见到久别的二哥,这种心情都是一样。次日,我们驱车一同去机场接二哥二嫂,却只接到二哥一人。我奇怪,二嫂呢,因何不同机来沪?三哥马上提醒我,二哥是有产阶级,一个公司的董事长,比不得我们出差,为万无一失计,大凡一家人外出总是分批走的。文静的二哥只笑不语。果然,两个小时以后二嫂乘的下一班飞沪的航机安然抵达。

妯娌姑嫂相见,兄弟们团聚,自有问不完说不尽的心腹话。长长的五十年,历尽沧桑,又仿佛一瞬间,大家都老了,从黄毛小儿,变成眼前一群花甲、古稀老人,连小妹都已六十开外,大哥已年近八十,不禁感慨系之,日子真如流水,我们这一辈人就快打句号了。幸好,海峡那无形的铜墙铁壁终于打开通道,手足今生还能团聚,似梦非梦,实在是一大乐事。

女眷们指指点点评说我们老兄弟们长得极为相像。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脸模子果然十分相似,不过,大哥二哥三哥均满头黑发,尤其二哥,一副实业家的派头,头发梳得十分熨帖,看上去最多五十出头,二嫂尽管打扮得已很朴素,但很入时,至少比实际年龄少十来岁。除四哥满头早生华发外,唯我,颅顶已秃,两鬓斑白,而且体态发胖,更见老相。也真怪,我们弟兄竟是倒过来小的比大的见老。

当晚,三哥在家中设家宴为二哥二嫂接风,也为我们大家洗尘,坐下来挤挤轧轧正好一桌。三嫂将酒菜端上来,菜很多,各种时鲜的荤菜蔬菜摆了满满一桌。二哥却只要啤酒,菜吃得很少很少。三哥问:“怎么,吃惯了山珍海味,这些家常菜不合你的胃口?”二嫂忙接上话抱怨二哥,在家也是一日三餐光喝啤酒,很少吃菜,真是怪毛病。一口北京腔的大嫂不无惊讶,那还能管饱?二哥笑着举起啤酒杯,“液体面包嘛。”

二哥郑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一杯酒先敬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可惜他们终未能等到今天。”二哥是出名的孝子,也只有他继承父业从商。即使身在台湾,那个年代,依然月月不忘请在香港的朋友按时汇钱供应父母。然而,在那个年代,每从海外汇来一笔款,父母亲就多加一分罪。二哥又倒了一杯酒说,“长兄若父,这一杯敬大哥大嫂,还有三弟三弟妹、四弟四弟妹、五弟五弟妹和小妹,大家随意。”说完仰脖干了一杯。

宴席上顿时活跃起来。大家吃得兴高采烈,二哥只喝他的啤酒。最后三嫂给各人端上一碗代为主食的馄饨。二哥只要了两只尝尝。他吃了一口,发现什么似的盯着碗里的另一只馄饨看,小心地咬了半口,终于嚼出了滋味。他指着那半只馄饨抬头问三哥:“这是什么菜馅?”

三哥奇怪了,“荠菜馄饨呀。你忘啦,小时候母亲常给我们裹来吃的。”二哥若有所悟。“就是故乡叫‘蓿苡的野菜吗?”三哥说:“对呀,记起来了吧,那时母亲常叫你带着我去田头宅边挑‘蓿苡的。”

二哥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将碗递给三嫂,请给他也满满盛一碗。他说,在台湾,常在梦里吃到家乡的野菜馄饨,味道鲜美极了。他喝醉酒一般话多起来,谐趣地指着三哥说:“我记得,母亲叫我带着你去挑‘蓿苡,你从来不听我的,只顾贪玩拔茅针吃。我一上半天挑一小篮,你篮里还是空空如也,你怕回家挨母亲责怪,就从我篮里抓过一大把去,还记得吧,不老实不说,你还专爱跟我打架。”这时大哥也插话凑趣。“老三小时候是出名的长脚鹭鸶,还真有点霸蛮呢。”原来,小时候二哥个子长得慢,三哥蹿得快,两人长得一般高,三哥不服二哥管,碰在一起就爱斗。三哥这时直叫冤屈,他说:“要是我欺侮二哥,我的半个门牙怎么会磕掉。”二哥笑着说:“那是你追我夺我的竹篮,我绕着老榆树躲你,你不留神被树根绊了一跤,磕掉了半个门牙,整整哭了一个下午,吓得我也不敢回家了。”

大家一阵嬉笑,气氛和谐而又快活,忆起了许多往事。俗话说老小老小,人老了,心性反而似少年,然而,孩提时代的生活毕竟只能留给记忆了,这记忆也着实够撩人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从浏河码头乘轮船,不到一小时就横渡长江抵北岸的青龙港了。一辆面包车早已停在港口外接我们。下船,上车,直发故乡——长江边上一个百户人家的古老小村镇。车进不去,只得停在村后公路边,还没有进街,一股熟悉的乡土气息便扑面而来。五十年前那条乱石小街依旧还在,两排老屋斑斑驳驳挤轧着,那日日夜夜叮当不息的铁匠铺,忽闪忽闪的炉火仿佛小镇的呼吸,那哐啷哐啷夯声伴着力吼的榨油坊,给古老小镇带来了蓬勃生气;那挑水夫踏着号子的脚步,那豆腐坊磨道的驴叫,那晨昏嘈嘈闹闹的集市,那老榆树上喳喳的喜鹊……我们一行老人循着记忆一步步走进梦境。

四哥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七十多岁的堂房阿哥自强,请他领着我们去找祖坟。小街很短,十几分钟便到尽头。尽头原是一座小土地庙,现在改成小学校。我们七转八转转到庙后的一块地里,自强阿哥停了下来,指指脚下说,这里就是我们家族的坟地所在,祖辈父辈都埋葬在这里,地经几次平整,祖坟痕迹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印象中的记忆了。我们依次在地头站成一排,向冥冥中的祖坟默默致哀,向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无声祝祷。两位老人临终之时,我们众多儿女竟无一人侍奉在侧,今日想来,犹感深深的负疚和痛悔。

这时,我们身边围拢来好几个在田头挑荠菜的小姑娘,他们十分好奇地望着我们这一群穿戴各异的陌生老人。从他们探询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唐人贺知章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们没有笑问,而是眼睛在问,我看得出。

只见二哥走过去,亲切地爱抚着一个小姑娘的头,向她挎着的小竹篮里看看,大声夸赞道:“你真勤快,已经挑了这么许多,回家妈妈一定要奖赏你了。”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只是向同伴们吃吃地笑。二哥和蔼地问她:“能将你手中的小铁铲借给我用一下吗?”小姑娘一边疑疑惑惑望着他,一边将木柄小铲塞到二哥手里,猜想不出这陌生老人要干什么。二哥接过小铁铲很神圣地翻来覆去仔细看过,仿佛看到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影子,小铁铲在他手中掂了又掂,似又沉浸在一种幸福的回忆中。

二哥将小姑娘请出来,替他参谋,很快便找到两棵青嫩贴地的荠菜,他笨拙地蹲下,天真地向我们一笑,用小铁铲轻轻向下一铲,就一棵一棵地将两茎沾泥的荠菜连根挑起了身,也不将根上的泥敲掉,他掏出洁白的手帕,小心地将荠叶带泥包好。这是两棵生长在祖宗坟地上的野菜呵,他要一棵带到台湾去,供奉在双亲灵前;一棵带去美国,给在美国工作的两个儿子,告诫他们,永远不可忘记这给予顽强生命力的故土。他们虽然野生在他乡,但家族的根系,就扎在这块长江边的土地上啊。

三哥看出了二哥的心思。回到镇上,特地买了一副挑荠菜的小竹篮和小铁铲,送给二哥带着,作为纪念,以慰乡思。

呵,故乡的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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