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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场与先锋衣(外一篇)

2017-10-19陈志炜

雨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旅行箱水母铁轨

陈志炜

我们匆匆乘火车来到海边,与不合群的当地人交头接耳了一通,买下一块地,改造成花木场。

花木场沿海,整个花木场都是花木。在花木场深处,我们新造了一幢有着白脖子般烟囱的、裸体的、崭新的房子。

热天白晃晃的下午,从一行行的花木间经过,会有海风从植物的上空吹来(此时你四周只有花木,唯上方留有空气),将花木深色汁水的阔叶面翻过面去,翻出一片白绿——只有一瞬,但足以在我们心间,带上一阵空落落的怅然。

我们在花木场置放了许多桌椅,以便随时感受这种怅然。桌子与椅子也是怅然的桌子与椅子,我们能在空落落中感受到它们。所以我们像随处携带了桌椅,在花木场的任何地方都能坐下来,喝茶、聊天,在怅然的桌子上打一会儿牌,等到一阵海风。

总有不合群的当地人在我们周围睡觉。这块地出售给我们以后,已禁止其他任何人进入。不合群的当地人的儿童木床,总是紧追着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一回头,总能看见他蜷着腿,侧躺在木床上,看不到他的脸。

不合群的当地人的儿童木床,长不到两米,是张小床;床面离地半米,四面又有半米高的护栏,一面留了一个下床的小口,小口下面有三节木楼梯;木床表面刷了彩色油漆,有时候是亮黄,有时候是深蓝,彩色油漆外面还有一层清漆,靠近一点拿手指去摸,凝结的清漆保留了向下流淌的水滴形状,木床像是全身都在哭。

有时候,我们从怅然的椅子上欠起身子,去火车上取一些遗落的行李。铁轨恰好与海岸线形成直角,硕大的火车头拖着十几节车厢,冲入海里坠毁。

取行李的时候,我们看到前几节车厢都半浸在了海水里,潮汐在车厢上形成遺忘般的平行渐变,火车头在海水中几乎看不见。铁轨基本锈了,被人一段一段踢远。还有人和我们一样,选择在这里久居。

某一段被踢远的铁轨边上,有个黑色的圆形入口,入口处冒出两弯扶手,靠在铁轨上。想必他们也经常回到火车上,取一些什么。

火车边上,还坠落着火车的遥控器。只要盯住它,就能感受到这坠落从未停止。

取完行李,回到我们的房子。每一次回到裸体的白房子,我们都像是第一次回来。房子里有硬壳的甲虫在笨拙地爬动,我们拎起甲虫的一只脚,像是和它握手,发现它细小的掌心里盈满海水。它曾爬行于海水之上。

我们在水斗里、床头的木箱子里、鞋子里发现平整的海水,海水表面清澈,最底处沉了一层淤泥和沙。我们在海水中发现了以前的痕迹,证明我们曾经在此居住。

床头的木箱子被搬到客厅的桌子上,我们打开木箱的盖子,里面游着一只水母。水母全身透明,脑部嵌了一块木片,这使它比别的水母都更聪明。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木片表面扎出许多细长、柔软的木刺。

伸手捉住这只水母,你把它从木箱中提出来,扔在地板上。木箱中的海水泛起一阵浑浊,你再次伸手,探到木箱底部,将箱底的淤泥和沙轻轻推开,再次捉住什么,向上提起。

“一件衣服。”你说。

湿漉漉的衣服从海水中冒出,淤泥和沙坍圮般往下掉,海水也飞快地逃逸。长袖的关节处,皱褶时隐时现,好像手臂随时会举起来,做一个展示肌肉的动作。

你将这件衣服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

“这是先锋衣。”你说。

你将先锋衣递给我:“穿上吧。”

我接过先锋衣,先锋衣已经完全干了,表面光滑无比。我将手伸进袖子,像伸进夏日一阵怅然的海风。先锋衣穿在我的身上,空空如也。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丧失。

我离开房子,走进花木场的正午。我看到花木场的所有事物,都有着倾斜的影子,唯独我的脚下空空如也。

我听到远处进行着一场文学讲座,嘉宾在谈论我。他与我们乘坐同一列火车,却在附近的城市下了车。他从未见过海。

我听到近处,铁轨正一段接着一段,飞到空中,连结成一条悬浮的轨道。

花木场的花木,在日光下异常繁盛、光洁。我穿过花木,感到树枝在我的先锋衣外面划过,像划在玻璃上。先锋衣让我毫发无损地穿过花木,我在好几个拐弯处发现之前摆放的桌椅。

四张,或者三张。

我没有坐上任何一张椅子,我只是循着声音,去寻找飞向空中的铁轨。穿过花木时,我无意间踢到什么东西,低头发现了火车的遥控器。只要盯住它,就能感受到铁轨的上升从未停止。

这增强了我寻找空中铁轨的信心。

低头时,我还发现自己的鞋子没有鞋带,鞋带孔处空空如也。所幸,一边的泥土里纠缠着两条白鞋带,上面裹满深绿色的苔藓。

我给鞋子穿好鞋带,打上死结。

这里的泥土表面铺着厚厚一层蚯蚓粪便,有蚯蚓来到粪便之上粗糙的表面,翻滚着潮湿的身子。一片蚱蜢般的小刀,在蚯蚓粪便上跳来跳去,留下巨大的影子。

这里是影子倾斜的正午,远处一定在下雨。拿着遥控器,我已十分接近空中的铁轨。

我拨动遥控器摇杆,试图发现铁轨。不远处的花木抖动起来,断头般飞起几个灌木树冠,一个黑色的圆形向上飞起。

黑色的圆形并不是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而是一个飞行器(遥控器也不是火车的遥控器)。两弯扶手正是飞在空中时,防止摔落的扶手。

我踩上黑色的圆形,缓慢升到高处,看到空中的铁轨直线延伸向大海上空。海边正在下暴雨,铁轨直入暴雨之中。

我踩着黑色的圆形,沿空中的铁轨向前追踪,冲入暴雨中。火车剩余的车厢正驶向大海,引擎的力带动火车发出巨大的声响,和暴雨的噪音混合在一起。火车一节一节从铁轨上翻入海中,溅起水花,车厢的残骸和泡沫一起浮在海面上(火车是硬纸板做的)。

我追上火车,拉住最后一节车厢。火车行进的速度渐渐减缓,几近停止了(我手握住的、被雨打湿的硬纸板已经变形)。就在此时,一个尖锐的声音被拉长,我看到车厢渐渐向一边倾斜,旋即整列火车都失去重心脱离了铁轨,向地面坠去。

火车由硬纸板打造,里面的货物自然也是。我跌入一个装满螃蟹的车厢,纸板做的螃蟹在我身上疯狂爬行。它们是有生命的海潮,我追向它们,它们就逃得更快。

大多数的螃蟹都上了色彩,它们在暴雨中褪色,满地都是喷香的蟹汁。我追上它们,把它们一只一只塞进先锋衣的口袋。先锋衣的口袋像是永远也装不满。

由于追得太慢,之后捉到的螃蟹都是硬纸板原本的颜色,商人们还来不及上色。

我的先锋衣里装满螃蟹。踩上黑色的圆形,去裸体的白房子找你们。

白房子里到处是打开的木箱,桌上、地上,箱子里的海水都只剩一半,浑浊不堪。地面也是湿的。我看到天花板上藏匿着一只水母,在我发现它的时候,它迅速从窗口溜了出去。

这是一只小水母,它脑中的木片仍是淡青色的。它是一只未成年的、清澈的小水母。

我离开白房子,来到花木场深处,在回头时发现了你们。儿童木床这次漆成了深蓝色,哭泣的清漆像在奏着音乐。你们坐在不合群的当地人的木床上,不合群的当地人不见踪影。你混迹在你们之中,我已分不清哪个是你。

“我……”我刚要说话,你们打断了我。

“我们在花木场摘了水果。”

“什么水果?”

“柿子。”

我从先锋衣中掏出一只纸螃蟹,恰巧是没有上色的,对折,里面滴出鲜艳的红油:“我捉了螃蟹。”

在海边的花木场,我们做了一顿露天美餐,螃蟹柿子羹。我们吃得默默无声,不断有人口吐水母。除了穿着先锋衣的我,你们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水母,水母在你们体内循环。

旅馆

从广场经过的时候,有人在将熊滚动。充了气的熊躺在广场中间,有半个广场这么大。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将熊滚动。

我走上立交桥,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细木棍。细木棍只有半根手指长,比烟细得多,前后都是平整的圆截面。

其中一端的截面是深蓝色的,站在立交桥上看,这个小点像是广场被击穿后的漏水口。这是烟嘴。

我把烟嘴塞入嘴中,点燃细木棍,一个拖着旅行箱的女孩子拉住我的风衣。

“先生,让我和您一起去旅馆吧。”

女孩个子仅比我稍矮,长发,估计十六七岁的样子,但比同龄人更成熟一些。

“不,我不去旅馆。”

“可我要去啊,先生。”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的瞳仁中间也有一个深蓝色的圆点,与细木棍香烟的截面类似。

“不,我不去。”想了一下,我还是拒绝了她,并向立交桥下走去。我吸了一口细木棍香烟,烟灰迅速蜷曲起来,一阵深蓝色的凉意抵达我的肺部。

“先生!”女孩在后面叫我,“还有一个女同学,和我一起。”

“女同学?”我回过头,“好吧,可我带的钱不多。”

“没关系。”女孩说,“能去旅馆,就很好。”

我们拖着旅行箱,走进船底(一个巨大的船形建筑搁浅在广场边,人们在船底凿了洞,变成旅馆的大门)。船内部潮湿而咸,我在前台交了押金,女孩则扶着旅行箱在一旁看着。

上了楼,到房间门口,女孩阻止我开门。她把旅行箱的拉杆收了回去,将旅行箱推到门口,立直摆好。

“走吧。”女孩说。

“去哪?”

“从后门进呀。”

我们穿过打牌的人们(旅馆竟然把大厅的地毯一直铺到房间门口,门口摆满了休憩用的圆桌和椅子,许多人在这里喝咖啡、抽烟斗、打牌),绕到房间后面,果然有后门。

后门外,便是高档餐厅和花园(上方的甲板开出一个圆口,恰好让阳光照亮花园,花园像一个天井)。

走进后门并不需要钥匙,因为后门并没有实体的门,后门只是一个通道。我們从后门走进房间,房间建在建筑的拐角处,面积很大,卧室拉开窗帘便是花园。

“你的女同学呢?”我问女孩。

“快看,这个电视机。”女孩站在一面电视机前——这个房间有八面电视机,卧室的墙上就挂了两面。

女孩伸出一枚长手指,对着电视机的按钮戳戳点点,电视机毫无反应。

“坏的,只能当镜子啦。”说罢,女孩掏出眼线笔,对着电视机屏幕补了一下妆,“你先去洗澡,我来做饭。”

这个房间还有客厅和厨房。

浴室里也有电视机,洗澡的时候,我一直盯着黑漆漆的电视机屏幕,总觉得屏幕后面有一只黑色的猫在滚动。也有可能是熊。

洗完澡出来,女孩果然已经做好了饭菜。客厅里有一张长桌,周围是六把椅子。女孩和她的女同学(女孩的女同学更可爱一点,留的齐肩短发,发梢在肩上微微卷起)坐在一边,我坐在了另一边。女孩还给我们每人倒了红酒。

女孩做的饭菜很好吃。也有可能是女孩和她的女同学一起做的。期间我很想抽烟,但忍住了。

“你懂文学吗?听说你是个作家。”女孩的女同学抿了一口红酒说。

“不不,我没有职业。”我说。

“那你是小说家?你写什么样的小说?”

“不,我什么都不是。”

客厅的电视机突然亮了,三面电视机都亮了,屏幕上一个(三个)酒保模样的人说话了。

“你们需要书吗?纪实文学、流行小说、情色小报,我们旅馆应有尽有。”

“不,不需要。”我回应。

“你们需要作家陪聊吗?大学教授、业余作家、职业枪手,我们旅馆应有尽有。”

“不。”说着我站起了身,把三面电视机的插头挨个拔掉。

还没回到座位上,就看到有人进来。是那个酒保,他推着一辆手推餐车,餐车上摆满各式各样的书。

没等我反应,他坐到我的座位上:

“我是这个旅馆的大学教授,著作等身的作家,你们想和我聊什么?”

“不了。”我说,“我们吃完了,帮我们收拾一下桌子。”

“好的,请稍等。”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细玻璃球,撒在我们的饭菜上,离开了房间。

剩下我们三个人,在房间里静默了半分钟。

女孩看看我:“我没有吃饱。”

“我也没有吃饱。”女孩的女同学也表示。

“那我们出去吃吧,边上就是高档餐厅。”我穿上我的风衣。我们从后门出去,来到高档餐厅。

“我们提供全自动自助餐,你们在房间等待就行了,我们旅馆的服务是全世界最好的。请你们回房间等待。”高档餐厅前台对我们说。

我们只好从几张餐桌间挤回去,那些客人在咀嚼海参和鲍鱼,汁水顺着他们的胖下巴往下滴。

撒了细玻璃球的饭菜还放在桌上,酒保竟然还没有收掉它们。女孩和她的女同学坐到了床上,并叫我过去坐。但我只觉得生气。

我把电视机插头插回去(只插了其中一个),屏幕上出现酒保的图像。

“桌子为什么还没收拾?”

“啊哈哈哈,是这样的——”酒保说,“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你看到鞋架上那个便携式电视机了吗?对,就是那个。”

我打开便携式电视机,酒保的图像出现在上面。

“你拿着这个,来我这里一趟,我给你指路。”

再次穿上风衣,我拿上便携式电视机,去寻找酒保。我在旅馆里绕来绕去,便携式电视机上酒保的图像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闪出一道白线,屏幕彻底灭了。我把便携式电视机丢进垃圾箱,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在船形建筑外了。

冷风灌进风衣的领口,我的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到一根细木棍。奇怪的是,这根细木棍不是圆柱体,在手指间滚动能感觉出棱角,横截面应该是六边形。我将细木棍从从口袋中掏出来,烟嘴是深绿色。

抽着烟,我走上立交桥,广场上的人依旧在将熊滚动,熊的肚子已经有些瘪了。我不知道他们要将熊滚去哪里。

走进船底,上楼,穿过抽烟斗打牌的人,我来到房间门口,看到女孩的旅行箱。我忘记女孩把旅行箱放在了这里,导致我们只能从后门进进出出。我扶了一下旅行箱,里面似乎空了。

边上喝咖啡的女郎看到我的动作,藏在倾斜的咖啡杯后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想快点回到房间。但不能从前门进去,还是从后门走比较好。

转身后,我听到女郎大聲地说话(像是故意让我听到),她对同桌的绅士说:“你输了,他去找后门了。我就说他进不去。”

这让我停住脚步,思考到底从前门还是后门进。

此时整个旅馆突然倾倒,女郎和绅士们坐在地毯上,一起滑向低处,只有酒保一个人沿着倾斜的地板向上跑,喊着:“冰山,冰山!”我也坐着滑向低处,酒保在视线里越来越远。我的脑海隐约浮现站在立交桥上抽烟、看广场上的人将熊滚动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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