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里的石膏像
2017-10-18陈崇正
陈崇正
编辑约我写一篇文章来谈谈小说中人物的塑造,比如人物的立体感。说起小说人物的塑造,我不禁想起意大利作家安东尼奥·佛罗拉克的不朽著作《白日梦里的石膏像》。这部可以媲美E·M·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的论著,对一个作家如何虚构一个人物和他的日常生活,有过非常深刻的论述。
一九二六年三月,因为发表了《印度之旅》(A Passageto India)而声名鹊起的E·M·福斯特接受了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邀请,前往主持克拉克讲座,这就是后来《小说面面观》这部书的缘起。在一个深夜,E·M·福斯特在给安东尼奥·佛罗拉克信里表达了自己的忐忑不安。虽然盛名在外,福斯特毕竟是一个小说家,此前也没有过多涉猎文艺理论领域。他希望安东尼奥·佛罗拉克能给他一些好的建议,因为只有安东尼奥·佛罗拉克明白他会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男女主人公的初次见面地点放在佛罗伦萨。但在后来解密的信件中,他的这位老朋友一改以往温和的语气,对他这个武断的决定表达了强烈的反对。从这封信件的原稿来看,字迹因为笔速过快而有点歪歪扭扭,足以看出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当时的焦急心情。他担心福斯特会搞砸了。他在信中说,他与牛津大学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教授当面交换了意见,都觉得他此举有点赌博的意味。
但福斯特并没有按照安东尼奥·佛罗拉克的提议回绝来自三一学院的邀请,对他而言,这次系列讲座可能是他人生非常重要的转折点。他牢牢把握了这个机会,像对待一个战役一样进行了周密的准備。他在给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回信中谈到了自己对这八次讲座基本构想,在信的结尾,他说自己附上了三片玫瑰花瓣,不知道这个小细节有什么样的暗语,学界对此持有不同看法,多数推测与福斯特的性倾向有关;更多的人对这样的细节选择视而不见。
但根据我对安东尼奥·佛罗拉克的阅读和研究,他绝对是个直男。这个混迹在伦敦的意大利中年男人,在自己的公寓了养了三只金丝雀、一只田园犬和两只老猫。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修剪自己的络腮胡子。作为面部重要的装饰,他的漂亮胡子让他每个星期能固定将三个不同的女孩子带回公寓。他的生活非常规律,这些女孩子对他而言,唯一的分别是对家里的猫狗鸟有不同的态度,有的女孩子喜欢狗,有的喜欢鸟,也有的就喜欢他的老猫。这两只老猫都很肥,可能跟它们年轻时候就被阉割去势有关,反正从来没见它们发出过婴儿般的叫春声。在一部叫《安东尼奥·佛罗拉克的日常生活》的旧书里头,收录了这个单身男人的一些零零星星的日记。与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在他的著作中给人那种严谨刻板不同,这些日记很好地表现出他生活中的美好时光。日记的载体有时候是一角旧报纸,有时候是一张被撕下来的日历的空白处。当然,他们最后会被非常工整地贴在一个绿色封皮的毛边笔记本里头。我在照片里看到这个本子,我的直觉告诉我,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先生应该会有一个不错的女秘书,或者有一个非常细心的女学生,或者是他那些女孩子中的某一个。因为我不太相信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能有这样灵巧的手艺。
还是回到我们今天的话题。今天我们想来谈谈虚构人物的技术,只要涉及这个话题,我们就绕不开需要谈谈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先生的《白日梦里的石膏像》这本著作的一些主要的观点。当然,前面我们提到安东尼奥·佛罗拉克与福斯特的一些信件往来,其实也是为了铺垫一场争吵。这个事件在当时的学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如果要了解整个事件的原委,我们不得不提起大英博物馆中收藏的八百万件藏品中的一件,那便是第98号展厅中的一份手稿。这正是《小说面面观》的修改稿,原来的书名也不是这么叫,书稿也不见得完整,但有一个比较吸引人的地方在于,藏品说明中,特别标注了这份手稿曾被安东尼奥·佛罗拉克丢进了马桶,险些和一泡老屎一起被冲走。因为有了这样一个说明,即使没有玻璃柜阻隔,我相信也没有人愿意去翻动那些脆弱的稿纸,所以手稿打开展示的页面就显得非常关键。没错,摊开的手稿第一处有着重重修改痕迹的地方便是下面这个句子:“我们必须承认,就塑造人物的成就来说,扁形人物本身并不和圆形人物一样地巨大。而且我们也得承认,扁形人物被塑造成为喜剧性角色的时候最为出色。严肃的或者悲剧性的扁形人物往往惹人生厌。”这句话的旁边被人用红色的笔批注了一个词:“扯淡!”当然,这个是我翻译过来的词,原来的地方是一个F开头的单词。这个红色的单词如此刺眼,根据比较可靠的考证,写下这个单词的地方是在海德公园,那天夕阳西下,红霞满天,风景美极了。但福斯特和我们尊敬的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先生完全闹翻了,根本没法欣赏海德公园的美景。这个公园也就是后来影星梁朝伟专门过去喂鸽子的地方。如果我们能穿越到一九二六年,大概这里也有鸽子在走来走去,在广场的角落里,有两个男人相对无言,一个有着漂亮的络腮胡子,另一个只有鼻子下方的一小撮软塌塌的小胡子。一九二六年真是神奇的年份,这一年英国在位最长的君主伊丽莎白二世刚刚出生,鲁迅写下了《记念刘和珍君》和《藤野先生》并南下厦门担任教职,六岁的汪曾祺刚刚进入小学学习,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关于虚构人物的造型艺术在众多事件里头,其实是一个不太需要较真的问题,但我们的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先生大概并不这么想。
我多次翻阅《白日梦里的石膏像》,都没有找到里面有提及E·M·福斯特和他的著作《小说面面观》的只言片语。这本接近七百页的书里,用了四十七个章节的篇幅来论述人物塑造的虚构技术,堪称皇皇巨著;其中旁征博引,涉及活着和死去的两百多位作家和他们的作品,就连当时还没有写出《霍比特人》的青年作家托尔金的作品也在引用之列,但就是没有E·M·福斯特,一个句子都没有。这显然非常不正常。所以,唯一的解释是,这个数字四十七刚好是一九二六年E·M·福斯特的年龄,不过这个纯属我个人的猜测,不能作为学术研究的依据。但我的猜测也是有道理的,每个作家在重新编排自己作品的时候,总会在一些地方小心翼翼地植入自己的生命密码,比如这个数字四十七,就可以是一个没必要解密的密码。
从这样一个细节,我们也大概可以看到我们的安东尼奥·佛罗拉克是何其固执。你很难想象一个独居的男人,养着三只金丝雀、两只老猫和一条狗的男人,一个可以约会不同女人的男人,竟然会因为另一个人的观点而变得如此气愤。
我们现在去理解一个接近一百年前的人,都感觉如此艰难。我们只能通过一些非常符号性的东西去捕捉他的心灵瞬间,从而构成了印象。所以,一个作家的造型艺术,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如何设定读者和人物之间的时空距离。
这就是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对于塑造人物最为重要的观点。他认为没有什么扁形人物和圆形人物之分,那样的区分方式显得非常机械,也不符合创作规律。一个人物是扁平还是圆形,完全决定于时空距离。按照他在《白日梦里的石膏像》中所阐述的理论,每个人物最开始都是扁平的,都是带有一定标签化倾向的,因为一个作家在开始造型的时候,也必须将人物的主要特点像素描一样画出轮廓和基础线条,然后才让他变成三维立体的。那么作家是否需要将一个扁平化的人物发展成多元个性的人物,并非是由人物自身决定的,而是由他需要处理的人物和读者之间的时空距离这个微妙的设定决定的。按照这样的理论,并非扁形人物只适合喜剧而不适用于悲剧,而是因为悲剧效果的产生较之喜剧效果,更依赖于时间的长度。换言之,喜剧是可以在瞬间产生效果的,而悲剧是需要时间充分展开和酝酿,就如笑是可以在一秒之内发生,但悲伤的哭泣常常是一分钟、一小时都嫌不够。悲剧情绪需要酝酿,而喜剧情绪更多是突然爆发。悲剧和喜剧的这种时间差异决定了读者和人物之间的时空距离不太一样,所以在艺术处理中,喜剧人物只需要让读者看到人物的言行举止,悲剧人物则更多需要为读者留出时间让他们能重复理解人物的内心和情感。所以,在安东尼奥·佛罗拉克看来,扁形人物和圆形人物并不是平行并列关系,而是一种塑造时间上的递进关系。
当然,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先生在表述中几乎完美地回避了扁形人物和圆形人物这两个由福斯特提出来的概念。他用比较繁复的讲述方式绕了好几个弯,才将这个意思表达清楚。我只是觉得其实不要较劲,也可以很快就把问题讲清楚,所以在上面我用自己的话给翻译了一下。我个人非常认同这样的说法。我向来认为,有三个维度的小说创作能抵抗住时间的洗刷:第一个维度是人物,第二个维度是故事,第三个维度是风格。这里我们只谈人物这个维度。如果一个作家创作出了能够让人经久不忘的人物形象,那么这部作品就能够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来,比如我们能记住孙悟空,记住关羽,记住潘金莲,记住林黛玉,不管他们是不是符号化的,扁平化的,只要能唤起我们的共同记忆,那么这个人物塑造就算是成功的了。一个多元复杂的人物,最初一定是由一个精确的标签化或符号化的人物发展而来。而且,最初的素描画得越好,后期的三维立体就会越成功。如果短时间的捕捉刻画都无法让人印象深刻,无法让人分清打虎的是武松还是李逵,那么跟随时间距离深入人物内心,也注定是一场毫无收益的征程。我们不妨看看鲁迅先生笔下塑造的小说人物,哪一个不是带着深刻的符号化:阿Q、祥林嫂、孔乙己、闰土……这些人物都如此标签和符号,但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的多元和深刻,比如孔乙己,我们记住了穿着长衫排出九枚铜钱的孔乙己,也能记住那个用手走路的孔乙己,他的性格并没有因为时间而发生发展和转变,但依然如此悲剧和深刻。
鲁迅先生的《孔乙己》这个小说写于一九一八年冬天,所以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和福斯特先生都不可能知道它。但安东尼奥·佛罗拉克知道《红楼梦》,他在他的著作中不止一次赞美这部巨著,认为是“东方宝石”。他不厌其烦地引用贾宝玉和林黛玉初次见面的那个場景来说明人物塑造中第一遍的素描刻画中功底的重要性。他反复提醒他的读者朋友(虽然也没多少能认真读完他那七百多页的著作)注意这个场景中的时间设定,少男少女初次见面的似曾相识,背后是一个神话叙事所带来的巨大时间轴。这个超越现世生命长度的时间轴,扩展了人物塑造的生命能量,从而使事无巨细的细节描写显得郑重其事,也非常必要。
在那本叫《安东尼奥·佛罗拉克的日常生活》的旧书里,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先生有一百七十七次提及E·M·福斯特先生,但对那次著名的争吵却只字不提,所以,它依然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部书稿会被塞进马桶里险些冲掉,又是谁将这份湿漉漉的手稿捞出来晒干的。手稿上那些言辞激烈的批语又是怎么一回事,它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进行的。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大概只有脂砚斋评点《红楼梦》能有这样的悬疑效果。而距离我们不到一百年的时间之前,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就坐在他那个脏兮兮的公寓里,金丝雀在他的阳台上叫着,两只老猫一左一右在睡觉,对谁都爱理不理,只有那条田园犬,忠心耿耿睡在他的脚边。对于安东尼奥·佛罗拉克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公寓里去世的,后世的人们一直也没搞清楚。大概是那条田园犬疯狂的吠叫让邻居报了警,才发现他躺倒在地板上。一家小报纸报导了他的死讯,记者更感兴趣的是那条田园犬在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一直还守着那间空空的公寓不肯离去。而整整齐齐放在书桌上的手稿,那部叫《白日梦里的石膏像》的书,当时并没有出版,而是几经辗转,最后被人卖到香港,被一个中国古董商买到了,后面为什么能够出版并翻译成中文,这是另外一个谜团。至于安东尼奥·佛罗拉克的女人们,他的金丝雀和老猫,都不知去向,也没有人会提及这样的细节。虽然这样的细节对我们了解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先生丰富的内心非常重要。
写到这里,聪明的读者大概也明白我的用心。没错,安东尼奥·佛罗拉克先生是我虚构的人物,《白日梦里的石膏像》是我虚构的经典著作,只有E·M·福斯特先生和他的《小说面面观》是真的。但E·M·福斯特先生那么忙,他大概也不会在那样一个红霞满天的下午在海德公园去和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见面,虽然他还是会去约会其他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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